黑暗火降臨,萬事皆破滅;血腥戰爭起,狂亂魔法興;屠戮無因由,厄運總不休。
引自《塔陸坦旅者白晝偶思》聖物賢者卡得罕·赫史露坦出版於月落之年恐怖兄弟達拉克罕。
字樣周圍有一個圓環,跟他手臂上交錯的疤痕和鞭傷相映成趣,搭配完美。他曾用血漿、神廟裡漆神用的黑灰,還有尿液混合在一起,塗抹在傷口上,讓皮膚結成蜈蚣一般扭曲拱起的黑疤,永遠不會消逝。他在神廟祭祀典禮上的狂熱,很多人都還記得。
在這個晚上,吹拂過夏亞的風又乾又熱。他總是期待能在寧靜的夜晚,找一個冷冷的地窖,跪在冰涼的石板上,衷心地禱告。但他首先得完成一項秘密的任務:根據恐懼之修女凱拉拉爾的命令,趕緊把這盤子食物和紅酒送到聖夜屋最裡面的大廳去。
「我真為你感到興奮,恐怖兄弟。」她衝著他的耳朵吹著氣,接著照慣例在他臉上狠抽了一耳光。他跪在地上,用比通常更激情的狂熱,緊抓著她的腳踝,砰砰的心跳不斷在他胸腔中激盪。
他覺得這殘忍的修女主人瞟他的眼睛比十多天前更靠近了些;難道他的機會終於來了?等一個人的時候,他趕緊修補好身體周圍的碎片斗篷,把它緊緊地往大腿之間壓,如此一來碎片就能吸取他更多的血,而不是像通常人那樣小心地照料傷口。然後他高高地舉起盤子,像所有在世的神明做了一道無聲的禱告。
喔,聖莎兒神,請原諒我的假設,但我會侍奉您,如同暗夜中的風,如同有倒鉤的黑劍。但我希望,您對我的鞭笞和信任的手,都絕非凱拉拉爾幻想出來的神廟傀儡。
「聖莎兒神,」他大聲喘著氣,以免背後的面板有人在窺視他,會以為他在顫抖和做白日夢,而不是祈禱。他把盤子升起又放下,做了個舉手禮,精神勃勃地穿過昏暗的大廳,光源來自牆壁上忽明忽暗的火把。他赤裸的雙足踩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上,冰冷冰冷。血從他身體裡汩汩地往外湧動,他的四肢不住地發麻顫動。
他昂首闊步地朝前走,從沒回頭打量。在他後面,赤裸的新人正蜷縮在地上,舔著他滴落在地上的血。沿路走過的房門之後,傳出各種嘟噥聲,呻吟聲,用布包住壓抑的尖叫聲,那是聖夜屋的僧侶們正在讓向聖聖莎兒神獻身,讓自己的痛成為神的供品。但他沒流露出一絲一毫為之所動的表情。
從即將進入的內入口,他聽見遠遠傳來大鼓敲響的隆隆聲,興奮之情幾乎在他身體中形成無法忍受的唱和聲。這是一場未經宣佈的至高聖典,大出人意料之外,而他即將成為它的一部分。
恐怖兄弟達拉克罕。噢,是的。終於,他將獲得神的力量。終於,他將踏上通往偉大之路。
達拉克罕繞過最後一根柱子,大步走向拱門那裡站著兩個女祭司,手裡握著鋒利的黑劍,兩劍交叉成十字,擋住他的去路。他抬高盤子,露出胸口,兩把劍在他身體上輕輕劃了劃,退了回去。啊,今夜她們都會向他示好,達拉克罕停下腳步,輕輕顫抖,接受著她們最後的讚美。她們讓他盡情觀看,同時用劍尖從他身上挑下一捧血,用雙手捧著喝下喉嚨。
他低聲對她們致謝道,「以聖莎兒神之意願,」接著走進繼續前往內入口,前面的鼓聲更加響亮了。
他很驚訝地發現,入口居然無人守衛。在空蕩蕩的入口拱門處,一張黑色的門簾掛在暗色的圓形平面上。達拉克罕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所以放慢腳步,過了一會,他決定依照所有侍神者日常的訓練程序來做,也即參照普通情況,沒有特殊事變發生的流程。
他停在入口,晃了晃手肘,最後一次用力往身上猛擊碎片,然後雙膝著地,讓碎片跌在地上。他伸直雙臂,把盤子高高舉起,同時低下前額,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碰觸著。
輕盈的手拿走了盤子,其餘的手則輕輕一揮,砍下了他的頭。
一隻圓潤的長手抓住他的頭髮,提起這顆還在淌血的頭顱。一具塗滿橄欖油的身體站起來,把達拉克罕的頭甩進一口黃銅火盆,火焰哧哧地沿著油脂攀沿而上。「最後一個,」那人低語道,因為劇痛,聲音顯得有些吐字困難。
「安靜,恐怖之修女,」另一個聲音說,用一根上下冒火的淬火棍撫摸著她。大鼓響了最後一聲,緊接著歸於寧靜。一隻指甲長長的手打了個手勢,十多個黃銅火盆裡立刻呼嘯出黑色的火焰,一同辟啪作響,糾結混亂地燃燒。
圓環內的每一個火盆裡都放著一個燒得焦黑的頭顱,而每一道暗火的火舌,都扭曲著呈圓柱形,往上騰躍,舔噬著上方懸掛的黑色圓球。
莎兒神的聖殿——聖夜屋裡最神聖的房間,現在擠滿了人。莎兒神所有殘忍和強大的高等級女祭司,全都穿著黑袍紫袍,站在混亂的圓球陰影之下,聚集在此地。她們所有人都滿身是傷,血往下流,但她們的眼睛全都因興奮而異常明亮,她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頭頂上的圓球,它越來越大,足有六個人那麼高。
在圓球之中,有東西短暫地出現在她們視線之中:一隻人類的手臂,苗條的女人的手臂,雪白的肌膚,正徒勞地抓扯著什麼。很快手肘出現了,再接著頭和肩膀也出現了,是一個虛弱無力的人類女子。所有人都看到她全身赤裸,被火焰所吞噬,似乎眼睛已失明。她臉上銘刻著絕望的表情,她的眼睛是兩團漆黑的湖泊,她嘴巴張開,不停地尖叫著,但一點也聽不到聲音。
女祭司中傳出迷惑和驚訝的嘟噥聲,其中最高的一個,穿著深紫色的斗篷,黑色角狀頭飾光華璀璨,她從人群中往前走出,手裡的鞭子向下用力一抽,殘忍地落在圓球下跪地男人的裸背上。汗水四面八方地濺落,他全身濕透,閃著水光。
「至高恐怖兄弟,請給我們解釋,」聖夜屋的黑夫人下令道,她的聲音異常尖利,「你曾允諾過我們,而且暗火夫人亦曾親自給予我們信號,你的嘗試會帶給我們最強大的力量和最順利的時機。雖然這個婊子是費倫大陸上最有權勢的女王,但除了能夠得到一片國土和金錢——這些只是凡人污穢的願望!我無法看到這裡還有什麼別的的力量和機會。快快給我們合理的解釋,否則——」傳教士抬頭看了看圓球裡掙扎的人影,雙手左右張開,精疲力竭地撲回大理石地板。他喘息著,但圍觀的女祭司都看到他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這就是成功,尊貴的黑暗之女,」隔了一會,他說,「這是女神蜜斯特拉的一個凡人化身。雖然這凡人身上的魔力遠不及她平常所能,但我們必須一同使出我們所有的魔法,試試看能否控制她。否則我們無法傷她分毫。可是,當她處於這種陷阱之中,我們同時可以吸取她身上的魔法,獲得強大的法術力量——如同術士那樣。這個化身,和班恩神有過輕薄之舉……所以一定會留下永遠無法恢復的弱點,我深深相信這一點。」「夠了,你以後再繼續這些冥想吧!」黑暗夫人安佛娜堅定地說。她的聲音依然冰涼尖利,可她臉上的狂熱之情,還有她用力抽打自己大腿(比先前抽打至高兄弟南肯德還用力),全然暴露了她的興奮與讚許。「那麼高無我這些法術。讓我們像法師那樣坐下來學習,充實我們的思想——接下來呢?」「要等到這個俘虜開始碰觸魔法,否則,那些記憶碎片中無法傳來強大的力量。」大傳教士抬起頭來迎上她的臉,回答道,「而這大概要等幾個小時才會發生。因為這是它天性中的精華所在,所以必須十分努力,才可——」「那麼我們能讓它保持這個狀態多久?」安佛娜打斷他的話,用鞭子指了指頭頂上方的圓球。
「這些黑暗母親的信奉者,他們頭顱能支撐多久,我們的陷阱就能維持多久。」「這些人,想叫多少來就有多少。」黑暗夫人嘴角稍稍露出一抹微笑,但很快又變回她原先的冰冷模樣,就像是封閉墓地所用的水銀。「他們都知道,我們在進行一場聖神東征。」「啊,尊貴的黑暗夫人,」大傳教士南肯德也微笑道,「是的,我們是在進行聖神東征。」☆☆☆「在人類語言裡,這叫做了望樹。」月之精靈坐在一片巨大的樹葉上說。樹葉迅速蜷曲起來,像一隻巨大溫柔的手,在他身體周圍形成一張舒服的躺椅。
尤姆貝伽望著巨大的弧形樹枝,它們從中分開,往更高更冷的空中伸展開來。「諸神哪,」他慢慢說道,「那是雲彩!我們正往下看著雲彩!」「它們只是天空最低的那種雲彩,」墮落星微笑道,「啊,你知道嗎?隨著高度的不同,雲彩的形狀也不同呢。就像水下的魚兒,生活在不同水位的魚,也會有不同的形狀。」「魚——?」人類法師咧嘴笑道,「您可別介意:但我們的話題偏離了我一開始的問題啊。」墮落星也衝他笑道,「現在你明白了嗎?人類在迷斯卓諾學習了上百年,但很多人都只學了很少一部分法術。而最精妙的知識,他們從來都不曾留意到。」尤姆貝伽搖搖頭,「啊,迷斯卓諾啊,」他渴望地自言自語,小心翼翼地坐進另一片大樹葉。樹葉把他托在中央,他只來得及驚訝地叫了一聲,就發現自己已舒舒服服、端端正正地坐在葉子溫暖的懷抱裡。
「哇,啊,」他詫異地開心叫道,墮落星則吃吃一笑。
「舒服,非常舒服。」尤姆貝伽看著墮落星的椅子,它仍舊生氣勃勃地往上生長著,不停地盤旋著,輕輕鬆鬆就到了黃昏樹的頂端,而且似乎還在繼續上升,「我猜,除了在精靈皇庭,別處再也沒有如此舒服和奇異的椅子了吧?」「是的,沒有了,」墮落星裂開嘴,笑著說,「真抱歉,只有這裡有。」尤姆貝伽開玩笑地哼著說,「你的話聽上去一點抱歉的意思也沒有。啊,為何我們要這樣慢慢地升上去,而不是用飛翔魔法呢?」「因為樹們需要瞭解你。」精靈主人解釋道。「要是你是個壞人,你剛才一坐進去,那葉子就會像把大彈弓,把你彈出九霄雲外……你知道,如果是那樣,今晚我就沒有人類客人跟我聊天了。」尤姆貝伽一想到被彈進空蕩蕩的天空,而自己對此毫無還手之力,忍不住顫慄發抖,他會從半空中落下,掉進……「啊!」他趕忙用手把腦裡的幻想扇開,「諸神啊,走開,走開!讓我們回到先前的談話上!我想知道,剛才我們吃飯時,哈,那些樹葉果子凍!真好吃!不,等會我再問那個……我要說的是,為什麼你說,伊爾明斯特正面對著巨大的危險?而為什麼我們也面臨著更巨大的危險?這是什麼意思呢?」墮落星遙望著遠方縮小成一條綠色直線的群山,過了一會,開口道:「像伊爾明斯特那樣的人類法師,他壽命如此之長,光是這一點,就遠遠超越了他大多數的敵人。他繼續活著,而那些人都已死去。然而他的長壽和力量,又使得他變成了所有野心家的天然目標,任何種族中都有這樣的野心家。他們拼了命都想抓住他,獲得他的法力,以及預想中的財富和寶物。所有成功的法師,都會面臨這類潛在的威脅。」尤姆貝伽點頭贊同,精靈主人則繼續往下說。
「換句話說,越成功的法師,就越引人注意,敵人也越多。你覺得這個推論可以成立嗎?」尤姆貝伽再次點點頭,急切地往前靠了靠,「您是要告訴我,現在伊爾明斯特面臨許多神秘而強大的敵人,是這個意思嗎?」墮落星微笑道,「你想起了什麼,##錐體魔,馬勞姆陰影怪,甚至撒倫精怪?喔,不,我的朋友。」尤姆貝伽皺眉道:「什麼錐體魔——?」墮落星咯咯笑著說,「要是我跟你說過這些東西,它們不就不再神秘了麼?而且你以後的有生之年都會生活在恐懼之中,沒人會相信你所說的話,那些關於它們的傳說,不,沒有人會相信你。而且每次你提起它們,都極有可能讓它們的成員感到十分有必要讓你住口——噢,尤姆貝伽的生命就這樣殘忍地被結束掉了。算了,趕快忘記它們。對法師來說,忘掉那些吸引自己的事情,這是個很有益的訓練,這樣能活得更久遠。」尤姆貝伽蹙起額,張開嘴巴準備說點什麼,但最終合上嘴巴。等他好不容易再度張開嘴,他幾乎是有點生氣地說:「那麼好吧,我們別再說什麼神秘敵人了。可伊爾明斯特到底面臨著什麼特別的危險呢?」墮落星手肘下展開一片小小的蜷曲樹葉,兩支玻璃杯立在葉片上,裡面裝滿了水樣的液體。他把其中一杯遞給尤姆貝伽,兩人一同舉杯飲了。
確實是水,尤姆貝伽這輩子喝過的最清冽最冰涼的水。水流衝過他身體裡的每個角落,他突然感到自己非常清醒,充滿生機。他轉過頭,正想大叫出自己的感受,可一看墮落星的眼睛,卻發現那裡充滿哀傷。
尤姆貝伽遲疑著沒說話,故意等到月之精靈自己開口解釋道:「他最大的危險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諸神啊,他怎麼變成了一道回聲似的?這是他在這裡跟墮落星的的幾個晚上?第六夜?……還是第七夜?是啊,他就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卻參加了一場成年人的談話,第一次明白他周圍整個費倫大陸更為長遠的歷史,甚至是更為黯淡的將來。尤姆貝伽用力一掙,咬緊牙關住了口,靠上前凝聽著。墮落星無聲地笑笑,算是讚許,又接著說:「伊爾明斯特所有的朋友,愛人,敵人,甚至他年輕時生活的國家,都一一凋零,他會感到孤獨感迅速在心底生長——是的,這就是你們人類的方式,孤獨感。如此一來,他便會執著於他能掌握的東西,那就是他的力量,以及他在魔法上所取得的造詣。接著他會遷怒於他年輕時和神所定下的契約,因為那契約制約了他,很多事情他本該完成,卻因為這契約而無法完成。——我再說得簡單些,在侍奉蜜斯特拉的過程中,他漸漸感到不滿和不安。」「可我記得你自己說的:愛情——」「你應該知道,人類,」墮落星平靜地繼續往下說,「還有我們所有這些生命,在人生的不同階段總是互相矛盾,前後並不一致……但現在我自己離題了。總之簡要地說,作為一個成熟的法師,而不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容易心煩意亂的年輕人,他將要接受來自外界的誘惑。」「誘惑?」「那就是不受約束地使用他的力量,倘若他認為合適,他就使用,而不需要任何人的吩咐。只按照他自己的心願,而不顧及結果的對錯,毀掉任何敢於反對他的人。或是因為一時的奇思怪想,便用魔法輕而易舉地完成這些念頭。」「那麼就會?」「那麼就會——當他這樣做的時候,整個拖瑞爾的生物都會畏縮地藏起來。也許這個結果尤姆貝伽或許會很喜歡,因為要是他去阻止這個偶然經過的伊爾明斯特,他的內臟或許在幾分鐘之內就變成一個漂亮的玩具,甚至一餐美味的晚餐呢。」精靈的話靜靜地懸在半空,似乎是專門等著尤姆貝伽反駁。
果然,過了一小會,人類法師再也忍不住了,「那麼照您所說,」他輕聲道,「我們、我,或是別的什麼人……必須現在出發毀掉伊爾明斯特,以拯救整個托瑞爾?」墮落星感到有些疲倦地搖搖頭,「為什麼人類總是這麼喜歡這個字眼?『毀掉』!」他把手裡的水杯放回葉片上,微笑道,「那麼要是你成功了,你成功地消滅了伊爾明斯特,聖尤姆貝伽,你來告訴我:又是誰,誰能抵抗你的意願,來保護托瑞爾呢?誰又來阻止你的為所欲為呢?」☆☆☆如果我是個潛伏的殺人者,我一定會想找一個「窩」……「甜蜜的蜜斯特拉啊,」伊爾明斯特微笑著輕聲說,「不管您想要我做什麼,先阻止我成為一個吟遊歌手的狂念吧。」他沿著廢墟倒塌的圍牆往前走了一步,靴子踩在地上枯萎的落葉,發出微微的沙沙聲,但在這空闊的森林中,週遭全籠罩在怪誕的寧靜之中,這沙沙聲就顯得異常的——震耳欲聾。
不知什麼原因,他知道這倒塌的圍牆,必然跟附近動物和村民被殺的事情有關。從海邊沿岸的路上,他已經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這種直覺把他一直帶到了這裡……直覺在召喚他……他停下腳步,張望著地上覆滿苔蘚的石頭。難道說是有人在這裡施出魔法,把他拉過來的?他確實感到有什麼迷咒,又或許是暗示……難道不是嗎?突然,伊爾轉過身,邁著穩定的步伐,朝陷落的小橋走過去,方向正和廢墟相反。他回頭看了一眼,只是為了確定身後沒有什麼東西跟著他。但一切正和先前一般安靜。儘管如此,他始終覺得,自己被人監視著……他打量著利齒般的廢牆好長時間,沒有什麼東西挪動,也沒有什麼東西發生變化。伊爾聳聳肩,再次轉過身,朝大路走去。
沒走多遠,他就看到了那個東西——在他眼角以外的一個角落。他有所預料,但並非完全吻合他的預料——一個女人在兩棵黃昏樹之間打量著他。他轉過身朝樹走去,但那裡並沒有人。他又慢慢掉轉腳跟,四周察看,但這次他沒有看到任何監視他的人類,也沒有任何人在樹林中遊蕩,也沒有任何人蜷縮在什麼樹洞之中。——他只聽見枯萎落葉的沙沙聲。
伊爾抿嘴笑笑,不慌不忙朝大路走去,沿著這條路,很快就能回到海岸邊。他猜,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看到那張窺視的臉——果然如此,她確實出現了。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顆頭顱,連著脖子。她大概是一個懸浮之鬼魂。
要是她是個殺人者,那就能很好地解釋大公爵領地上村民和生物的離奇失蹤。殺人者殺人,總有固定的習慣……她在前面一棵樹邊瞅著他。這一次,伊爾並沒有衝上前去,而是慢慢轉過身,朝周圍各個方向觀察著……正如他所料,那張在身後一棵樹後看著他的臉,朝廢墟飄過去,時間長得足可讓他們四目交接。
伊爾慢慢地笑了,朝先前那棵樹走過去。在離它只有幾步之遠的地方,那鬼臉突然出現在一棵高大的樹木上方,跟他對視。這棵樹離廢墟更靠近了。
這一回,伊爾明斯特朝她快活地揮揮手,順從她的意圖,被引回廢墟。他越是能盡快弄清楚這件事,就越能盡快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裡,去完成蜜斯特拉佈置給他的重要任務。
他來到廢牆的另一個入口,從磚塊露出的縫隙裡,朝裡面打量。那裡頭是一間巨大的房間,還似乎有傢俱。他小心地踏過腳下混亂的矮灌木和亂石堆,懷疑地觀望。
「在這裡!」一個聲音咆哮著——人類的聲音,粗糙得很,而且距離不太遠。他趕忙蹲下身,轉頭一看,同時聽見利箭颼颼射來的熟悉聲音。
——那些箭的目標正是他。
☆☆☆毒勒恩·塞塔琳在震驚的崗哨前牽住韁繩,舉起空閒的那隻手,「我為和平而來,」他張嘴道,「一個人——」話未落音,一串標槍已朝他甩過來,樹林四周全是拔劍在手的士兵,一臉恐慌詫異的交戰之色。「精靈!」有人大聲喝道,「我早就跟你們說過,那是精靈——」精靈無奈地歎了口氣,念了一道黑暗之咒,四周頓時漆黑。他趁機脫下斗篷,掉轉馬頭,退到路旁。一道意外的猛衝勁力,他知道,一根標槍一定在他轉馬之前,射在馬鞍上,重重地栽倒在地。槍頭離毒勒恩只有數寸之遙。精靈艱難地翻過身,這輩子他再沒做過這麼困難的事了。馬凌亂地跺著馬蹄,顛簸著他未曾受傷的那邊屁股——但它現在也肯定被顛得開花流血了。
可惡的人類!難道就不能讓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穿過樹林,別遇到什麼白癡一樣的冒險者,居然會把宿營地安紮在道路中央!可真夠狂妄無知的!毒勒恩跌跌撞撞地從馬上下來,好不容易站穩腳跟,趕忙跑到一棵樹背後,氣喘吁吁地靠著。人類被困在他製造的小小夜色之中,互相亂砍——當然!那些笨蛋!他們驚恐地大聲喊叫,把周圍的帳篷和樹木弄得一團糟。要是那殺人者就在此處,他們的表現可真夠不稱職的……哦,對了!他們一定就是一支受雇而來的劍客團——對!他們以為他就是那殺人狂呢。
好吧,那麼……在夜色的籠罩下,只有毒勒恩·塞塔琳才看得清楚。他觀望了一陣混亂的打鬥,屏住呼吸,探出頭觀察是否有足夠聰明的法師和隨團牧師,有能力終結他的魔法。因為一旦他使出另一道法術,黑暗就會像斗篷一般落下,所以他必須保證魔法的效力。
這支愚昧的隊伍裡,已經有兩人死在自己人手裡。毒勒恩咬著嘴唇往下看。第三個人被兩根標槍刺穿身體,尖叫不斷。另一個更強壯的隊員用力推著標槍,把他釘在一棵樹上,讓那可憐人歸了西。精靈厭惡地搖搖頭,繼續打量……啊,在那邊!帳篷邊蹲著一個人,正彎腰翻閱卷軸。毒勒恩準備好法術,接著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瞇著眼睛仔細瞄準,把它扔了出去。石頭打在油壺上,它翻倒在火堆之中。
翻捲軸的男人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另外兩名冒險者也從樹林裡跳出來,在一片咒罵聲中,冒出兩聲「怎麼了」的詢問。
真是一隊棒小伙子。現在,在他們全都逃跑之前!毒勒恩重新在樹幹上靠靠身子,不慌不忙而又謹慎安靜地放出魔法。與此同時,那人類法師大聲喝道:「嘿!夥伴們!快住手!聽我說!」片刻安寧之後,七個古怪的冒險者順從地停下怒罵和打鬥,像雕像一般站著一動不動。黑暗突然散去,半空中突然捲來一陣齊腰高的鋼鐵旋風,把他們全切成兩半。在那之前,有幾個人剛好看到精靈正靠在一棵樹後,正在嘲笑他們呢!但隨即,他們已是身首異處。
蹲在地上的法師腦袋被砍掉了,鮮血噴在他手中的卷軸上,身體往前,傾倒進灰土之中。看到此情此景,毒勒恩再不關心那些死者的情況,而是專心傾聽依然活著的人所發出的聲音。嗯,至少還有兩個,也有可能是四個,還潛伏在附近。
有一個人剛好從精靈身邊跑過,但他並沒留心精靈,而是驚訝地尖叫著,快步跑進沾滿鮮血的帳篷裡。哦,森林之神啊,難道人類都是這麼愚蠢的嗎?顯然,他們的確如此愚蠢:另兩個人也跟第一個人一起,哭泣著顫抖著叫喊著。毒勒恩歎了口氣。哪怕是這樣的蠢貨,也很快會發現樹後站著一個一動不動的精靈。他有些抱歉地放出魔法,幹掉了那三個人。
慘叫聲還在森林四處迴盪,毒勒恩卻聽見身後傳來靴子踏地的輕微刮響,他趕忙轉過身。三步之外,站著一個驚駭不已的人類戰士,手裡舉著劍,正朝他走過來。
「你就是那神秘的殺人者?」那人臉色蒼白,指關節也握得發白,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
「不是,」毒勒恩退回樹邊,對他解釋道。
那人有些遲疑,但繼續小心地往前走過來,「那為什麼你要殺掉我的弟兄們?」他大聲咆哮,另一隻手同時抽出一把匕首,雙劍齊出,惡狠狠地逼來。
毒勒恩又退後一步,讓樹擋在兩人之間,聳肩道:「你弄錯了,」他對人類說。兩人環著樹,瞪著彼此的眼睛。「我沿著小徑,騎馬而來,我向你們說明我並無惡意,所為和平。但你們卻攻擊我,而且是近乎是以十攻一。強盜?匪徒?我沒時間想太多,也沒時間跟你們解釋。我所做的只是要保護自己。揮劍之前多考慮一下,會避免不少流血犧牲呢。」他嘲弄地笑道,「你走出樹林的時候,可得小心點。這附近太危險了。」這話果然取得了他預期中的效果:人類的行為總是這麼好預測。那武士一聲怒喝,狂怒地揮劍就砍。毒勒恩讓樹幹擋住大多數攻擊,過了不久,武士的劍刃就陷在樹身之中。精靈趁機伸手向前,一把抓住那人握匕首的那隻手,朝他臉上壓下去,同時放出能奪走他性命的法術。
煙霧從武士身體中冒出來,他跪倒在地,血流汩汩往外冒。
他發出絕望的呻吟——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奮力抓扯著自己如泉水般流逝的身體——他將消失在空氣之中。
「說實話,我可真不想把你們都殺死,」毒勒恩輕鬆地對他說,「看看你們浪費了我多好的一匹馬。」他退後一步,扭頭往周圍看了看,以防還有殘留的冒險者,或是什麼神秘殺人者(天知道它是什麼東西)朝他靠近。
目前似乎並沒有類似的危險。
武士發出最後一聲窒息的聲響,終於陷入沉寂。
「畢竟,」毒勒恩對他道,「人們告訴我,這裡叫做『死地』。」精靈走回宿營地,在帳篷之間穿梭著,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供他使用。沒走幾步,他停下腳步,張望著死掉的敵人們,有些僵硬地彎下腰,在枯葉之中撿起一把精美的長劍。
「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毒勒恩告訴那死去的屍首,劍主人的手指再也無法伸直,能夠握緊他的寶劍。當然,此刻劍也並不在他手中。
精靈拔出自己的劍,砍下血淋淋屍首身上的劍鞘,很是快活地又說了一句:「你該明白,誰都不知道,一把好劍會在何時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