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在跑,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他沮喪地四處張望,發現自己被荒涼的群山圍困。這是個永遠沒有春天的地方,冰冷的泥土在他腳下嘎扎作響,上面沒有任何植物,甚至地衣。他跌跌撞撞地跑過一塊又一塊比他高大一倍的巨石,石上蒙滿灰土像是從來沒被雨水沖洗過。太陽像個腫脹的血紅圓球,比最熱的夏日還耀眼,刺得他雙眼生疼。它刻板地掛在鉛制大鍋般的天空上,伴隨在它四周的是黑色和銀色的雲朵,積壓在地平線上。雖然雲層如此厚重,周圍卻連一絲風也沒有;雖然陽光如此猛烈,空氣卻像深冬般寒冷。
嵐邊跑邊回頭看,卻看不到是誰在追趕他。身後只有荒野和黑乎乎的山脈,不少山頂上還冒著黑煙,直飄到天際混入雲中。雖然他看不見,卻能聽到追趕者的聲音在身後嚎叫,那是從喉嚨裡發出的怪聲。它們因追逐獵物而興奮,因聞到鮮血而瘋狂。是半獸人!它們越來越近,而他的力氣快要支撐不住了。
絕望中,他匆匆爬上一個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他哀歎著跪倒在地:這是一個巨大峽谷的邊緣,谷底遠在千尺之下,覆蓋在灰濛濛翻滾著的迷霧之中。霧浪移動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夾雜著不時的紅色閃電,像是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閃即逝。峽谷遠處傳來陣陣雷聲,伴隨著閃電,有時這些閃電竟然是從地面往天空劈去的。
如果僅僅是這個峽谷本身,並不能令他失去繼續逃跑的勇氣。是那座山,它從沸騰的水霧中間拔地而起,比迷霧山脈的最高峰還高,黑暗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陰冷的尖頂像匕首般直插天堂。是它,奪走了嵐最後的力氣。雖然他從沒有見過這座山,但是他認識它,關於它的記憶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太快以至於他來不及抓住這些片斷。但是他知道自己認識它。
無形的手指伸到他身上,拉住他的手腳企圖把他拖向那座黑山。他扭動著身體反抗,手腳都繃得緊緊的,手指緊抓著地面插入石中。心臟像是被鬼魅的絲線纏繞著,拉扯著,呼喚著要他向那座黑山走去。他淚流滿面,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是水一般一點點被吸走。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他就抵擋不住了,他將會響應召喚而去,順從地執行對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他內心深處還殘存著一絲感情:憤怒!他不是一頭任由人推著趕著進羊圈的羊!憤怒在他剩餘的意志中萌生,他像發現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
一個飄忽的聲音在他腦海裡響起:侍奉我吧。這是一把熟悉的聲音,只要他仔細聆聽,就一定能認出它來。侍奉我。他拚命搖頭要把這個聲音甩掉。侍奉我!他憤怒地朝那座黑山揮舞拳頭:願光明毀滅你,剎依坦!忽然間他身邊的空氣裡充滿了死亡的味道,一個身影穿著乾涸血跡般顏色的斗篷,向他逼近,它有臉,正看著他但是他不想看到這張臉,甚至不想想到它。因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會令他受傷,令他精神崩潰。它的手向他伸過來。無路可走的嵐不顧一切跳下了懸崖。
他必須遠離這個身影,越遠越好。他下墜著,空氣像鞭一般抽打他的身體。他想大聲喊叫,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呼吸,更別說呼喊了。
忽然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剛才那片荒地上了,也不再下墜。腳下是冬天的枯草,看起來像是枯萎的花。他看看四周,是個平原,點綴著光禿禿的樹木和灌木叢。他頓時鬆了一口氣,幾乎開心地笑了。遠處也有一座大山,峰頂是平的,幾乎從中間裂成兩邊,但是這座山沒有任何恐懼或者絕望的氣氛。雖然在這樣的平原上突然聳起一座山有點奇怪,但是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下有一條寬闊的大河,河中央有個島,上面有一座城市。這座城市就像吟遊詩人的故事裡描寫的那些傳奇城市一樣,圍繞著白色和銀色的城牆,在溫暖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完全安下心來,高興地向城市走去。雖然說不出為什麼,但是他知道城牆之後有安全和平靜。
當他走近,他看到許多高塔和城堡,互相之間由奇妙的跨橋連接。岸邊有拱橋連接島上的城市,他可以看到橋上雕刻的花紋,如此精緻,令人覺得它根本無法承受橋下飛奔的河水。在橋的那邊是安全,是避難所。
突然一陣寒意侵入他的骨骼,冰冷粘濕他的皮膚,周圍的空氣變得陰寒散發著惡臭。他頭也不回就往前跑,因為他知道身後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血液凝固的手指要抓住他的斗篷,觸摸他的背脊。那個身影吞食光明,那張臉他不記得它的樣子,他拒絕想起那張臉的樣子,只知道它萬分恐怖。他跑著,土地在他腳下後退,山川平原在他身邊飛過他像被趕上絕路的狗般想張口狂吼。那座圍繞著閃爍城牆的城市卻離他越來越遠,他跑得越拚命,它離去得越快。他唯一的避難所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成為地平線上的一個蒼白的斑點。追逐者的冰手已經抓住了他的衣領。他知道如果被那隻手碰到他的身體,他就會發瘋,甚至更糟,糟得無法想像。就在他明白這一點的同時,他絆倒了。
不!他嘶聲大喊喊聲變成了哼哼聲,因為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發現自己站在剛才見過的跨河大橋的橋面上。笑容滿面的人們從他身邊走過,他們身穿色彩鮮艷的服裝,令他想起開滿野花的原野。有些人跟他說話,用的是一種聽起來似曾相識的語言,但是他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動作示意他向前走,走過這座裝飾華美的大橋,走向那閃耀的嵌著銀色條紋的城牆和裡面的高塔城堡,走向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安全。
他隨著人群走過大橋,穿過雄偉的城門,走入城中。裡面簡直是一個夢幻之境,每一座建築都像一座宮殿,每一磚、每一瓦都構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沒有一座房屋,沒有一座紀念碑不令他歎為觀止。大街上飄揚著樂聲,有一百多首不同的曲子,但是跟人群的嘈雜聲混合在一起十分協調。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甜香,是美味食物的香氣和無數鮮花的花香結合的味道,就像是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這裡。
他所走的這條街道鋪著平滑的灰色石板,十分寬敞,筆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街道盡頭是全城最高最大的雪白城堡。那裡就是他的安全之地,是他尋求知識的殿堂。不過這座城市本身已經如此絕妙,稍遲一些再到那個城堡去也不遲。於是他轉了個彎,向旁邊一條較窄的街道走去,那裡有雜耍藝人,有小販在叫賣奇異的水果。
可是在這條街的盡頭,也有一座雪白的城堡。仔細看看,竟是跟剛才是同一座。啊,我只是想稍微逛一會兒,他想著,再了轉一個彎。街道盡頭,還是那座城堡。他固執地轉了一個又一個彎,每一次那座城堡都出現在他眼前。他轉身向反方向跑去但馬上剎住腳步。在他的前面,仍然是那座雪白的城堡。他不敢回頭看,害怕看見的還是它。
身邊的人們依然面帶友好神情,但是已經顯露出失望。是我令他們失望了嗎?他疑惑著。他們仍然指引他向前走,但是現在帶著乞求:到那座城堡去吧。他們的眼神充滿渴望,只有他可以滿足他們,只有他能拯救他們。
即使他只是向前邁出一步,也馬上令他們的失望退去,令歡笑掛滿他們的臉龐。他們跟他一起走,孩子在他前面以花瓣為他鋪路。他疑惑地回頭看去,不明白這些花瓣是為誰而撒,但是他的身後只有更多的人們微笑著示意他向前走。這麼說是為我撒的?他心想。奇怪地,這麼想以後,這變得理所當然起來。
有人開始唱歌,然後加入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所有人齊聲唱著光榮的頌歌。他依然聽不懂歌詞,但能體會出歌中的多重奏傳達著獲得救贖的歡樂。演奏家在人群中活躍地穿插著,吹笛子、彈豎琴和打鼓,奏出各種調子的讚美曲,還有很多他聽過的曲子也被流暢地接續起來。女孩們在他身邊跳舞,把鮮花編成的花環戴在他頸上。她們朝他微笑,喜悅隨著他的腳步而增加。他情不自禁地報以同樣的微笑,加入她們的舞蹈中,跳著純熟的舞步,就像是他從出生以來就已經會跳舞一般。他仰頭開懷大笑,腳步前所未有地輕鬆。他記不起他所跳的舞蹈的名字,但這不重要。
這是你的命運。腦海中一個聲音輕聲對他說。這句話像一條主線隱藏在所有的歌曲中。
人群簇擁著他,像海浪推動著樹枝般湧進城中心的一個大廣場。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那座白城堡是一座巨大的淺色大理石宮殿,像是用一塊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彎曲的宮牆撐起高聳的圓拱頂形成優美的螺旋指向天空,完美得令他窒息。廣場上有一道用質樸的石頭砌成的寬闊樓梯通往宮殿入口。人群在樓梯前停下了腳步,但歌聲更嘹亮了,托著他的腳步把他送上去。這是你的命運。那把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更堅決,更急切了。
他停下舞步,毫不猶豫地走上樓梯這是他的歸宿。
樓梯頂部是裝飾著蔓葉花樣的宏偉宮門,雕工精細雅致如自天成。門在他面前打開,他走進去,門又轟隆一聲關上了。
眼前是一隻迷懼靈!我們等你很久了。它嘶聲說道。
嵐猛地彈起身來,顫抖著急促地喘著粗氣,雙眼驚恐地盯著前方。塔還在熟睡中。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緩過氣來。壁爐的爐架上鋪著新換的煤床,爐火仍然燒得很旺,很明顯在他睡著時有人來整理過。他蓋的毯子在他驚醒時滑落在地上。那幅臨時擔架不見了,他和塔的外套掛在門邊。
他抖著手抹去臉上的冷汗,擔心自己在夢裡那樣大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也會引起他的注意?窗外天色已暗,圓圓的明月已經升起,晚星在迷霧山脈的上空閃耀。原來在他的睡夢中白天已經過去了。他睡著時一直把劍壓在身下,被劍柄頂住的肋骨現在又酸又痛。他輕輕按摩著痛處,這才想起自己的胃裡仍是空空如也,再加上昨晚的經歷,難怪會做惡夢。
想到這他的肚子雷鳴般響起來。他挪動著僵硬的雙腳站起來,走到艾維爾夫人留下的盤子前,把餐巾揭開。牛肉湯和麵包都還是暖的,明顯已經換過了。一旦艾維爾夫人決定你需要吃一頓熱餐,她就會不停地來更換直到你把它吃下去。
他喝下一大口肉湯,往麵包裡夾上肉片和芝士,大口咬著走回床邊。
艾維爾夫人肯定也來照料過塔了,他的髒衣服被脫下來,洗得乾乾淨淨整齊疊放在床頭櫃上。一張毛毯把他蓋得一絲不漏。嵐伸手輕撫父親的額頭時,他睜開了眼睛。
我總算看到你了,孩子。瑪琳(譯者:艾維爾夫人的名字)說你在這,但是我沒法坐起來所以看不見你。她說你太累了,所以不肯叫醒你。啊,一旦她做了某個決定,就算是布蘭也沒法讓她改變主意。塔的聲音很微弱,但是眼神清明。那個艾塞達依說得沒錯,嵐想,只要足夠的休息他就可以恢復得跟沒受過傷一樣。
您要吃點東西嗎?艾維爾夫人留下了一盤食物。如果肉湯也能吃飽的話,她已經餵飽我啦她不肯讓我吃其他東西。你說,男人要是胃裡只有肉湯怎麼能不作惡夢說著,塔忽然摸索著從毯子下伸出手來摸了摸嵐腰間的劍,怎麼?原來我不是在做夢。瑪琳告訴我說我在生病時,我還以為我一直都在啊,無所謂了,只要你沒事就好。農場怎麼樣了?嵐深吸一口氣:半獸人把羊都殺掉了。我猜奶牛也是。我們家需要一次徹底的大清潔。他擠出一絲笑容,我們算幸運的了。它們燒燬了半條村。他把所有事情,至少,大部分事情都告訴了父親。塔聽得非常仔細,時不時問一些關鍵問題。嵐發現自己不得不跟父親講述從樹林返回農屋的經過,連帶著必須提到他殺死了一隻半獸人。然後他被迫說出奈娜依宣佈塔已經沒得救了,以此解釋為什麼是一個艾塞達依而不是賢者給他做治療。塔對於艾蒙村來了一個艾塞達依顯得很吃驚。不過嵐還是把從農場到村裡的經過省略掉了,他不想提起當時的迷懼靈和它帶來的恐懼,那些當然不是惡夢。他更不想提起父親在高燒之中說過的話,現在不是提到那些的時候。不過,茉萊娜所說的事,是一定要說的。
這可真像吟遊詩人的故事,塔聽完後喃喃說道,半獸人要你們這些男孩子做什麼?或者說,暗黑魔神要你們做什麼?願光明幫助我們。您覺得她在說謊?但是她說的關於遇襲農場,還有魯罕先生和蔻頓先生的屋子的事都是真的。塔靜靜地躺著,好一會兒才說:告訴我她是怎麼說的?我要聽她的原話,就像是她本人重新說一遍一樣。這可有點難了,誰能記住別人說的話的每一個詞呢?嵐咬著嘴唇,撓著腦袋,一點一點地回憶著。我再想不起別的了,他最後說道,其中有些我不記得她是不是就是那樣說的,但是應該很接近了。你做得很好。她應該就是這樣說的。艾塞達依說話都非常有技巧。她們從不說謊,但是她們告訴你的事實跟你所理解的事實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你要提防她。我從故事裡聽說過這些,嵐答道,我不是孩子啦。你不是,你不是。塔重重地歎了口氣,心煩地聳聳肩,但我還是應該跟你一起去,雙河外面的世界跟艾蒙村差得遠了。這句話本來是一個契機,可以趁此詢問父親過去在外面的經歷,還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問。但是嵐沒能抓住,而是意外地張大了口,就這樣而已?我還以為您會勸我不要走呢,以為您會找出一百個理由來阻止我。這時候他才明白到自己其實一直希望著父親能說出著一百個這樣的理由,而且個個理據充分。
沒有一百個這麼多啦,塔失聲笑道,不過我的確想到一些,只可惜它們都不夠好罷了。如果半獸人要對你不利,那麼你呆在塔瓦隆會比留在這裡安全得多。只不過需要隨時保持警惕,因為艾塞達依從來做事都只為了自己的理由,而她的理由跟你所以為的理由並不總是一樣。那個吟遊詩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嵐緩緩說道。
他說得對。你要仔細聆聽,深切思考,還要小心說話。這是你在外面要時刻記住的行為準則,尤其是在面對艾塞達依時。對守護者也要如此。不論你跟蘭恩說什麼,都跟你直接跟茉萊娜說一樣。因為只要是守護者,就是跟艾塞達依兩位一體的,就像太陽一定會在早晨升起一樣決無例外。他不會對她保守任何秘密。雖然艾塞達依和守護者之間的契約關係在很多關於守護者的故事裡都佔有重要地位,但是嵐對此瞭解不多。這似乎跟守護者的戰鬥力有關,或者是某種交換。在故事裡,守護者從中得到非常多的好處,比如傷勢恢復得比普通人快,同樣的不吃不喝不睡但是能走更長的路程。聽說,如果離半獸人或者其他邪惡生物足夠近,他們還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這解釋了為什麼昨晚蘭恩和茉萊娜在襲擊開始之前就發現了敵人。至於說艾塞達依從中得到了什麼,故事裡隻字未提,但是他敢肯定她們一定得到了某些東西。
我會記住的,嵐答應道,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整件事都很荒唐,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們?我也希望我知道,孩子。見鬼,我希望我知道。塔又重重歎了口氣,啊,雞蛋打碎了就是打碎了,誰也沒辦法把它恢復原狀不是嗎。不說這個了,你幾時走?我過一兩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時候我們來想想怎麼再養一群羊吧。歐倫?道特立有一群不錯的羊,現在很多牧場的草都沒長好,他大概很樂意分些給我們哦,鍾?坦勒也是。茉萊娜那個艾塞達依說您得在床上呆幾個星期。塔想說什麼,但是嵐繼續道,她已經告訴艾維爾夫人了。噢。嗯也許我能說服瑪琳改變主意。但是塔的樣子顯得信心不足。他忽然嚴厲地看了嵐一眼:你這樣迴避我的問題,就是說你很快就要離開了?是明天?還是今晚?今晚。嵐平靜地說。
塔哀傷地點了點頭:是嗎。好吧,既然非走不可,那最好不要耽擱。不過我們走著瞧吧,他煩躁地撥弄著身上的毯子,說不定過不了幾天我就能動身追趕你們了。我非要下床不可,看看瑪琳是不是真能把我困在床上。門上傳來輕輕的敲打聲,接著蘭恩的頭從門縫裡伸進來:你們趕快道別吧,牧羊人,然後到樓下來。下面有些麻煩事。麻煩?嵐奇道。
守護者不耐煩地低吼道:快點來就是!嵐匆忙抓起斗篷,正準備解下掛劍的腰帶,塔說道:戴著吧,願光明的意志保佑我們倆都用不著它,但是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夥計,你聽著,要保重啊。嵐不顧蘭恩的催促,彎身下去擁抱父親:我答應您,我一定會回來的。我知道,塔笑了,他虛弱地回擁著嵐,輕拍他的背部,你當然會回來。到那時候會有一群比現在多一倍的羊兒等著你。好了,去吧,不然那傢伙要殺人了。嵐依依不捨,況且他心裡還有一個一直想問,但是不知道該如何問的問題。可是蘭恩大步闖進房裡,抓著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守護者換上了一件暗灰綠色,表面覆蓋著鱗狀金屬片的束腰外衣,語氣顯得很不耐煩。
我們得趕快。難道你聽不懂麻煩這個詞嗎?房門外馬特在等他們,他穿著斗篷外套,帶著弓,掛著箭袋,焦慮地轉來轉去,不時往樓梯方向瞥一眼,半帶不耐,半帶害怕。這可不是在講故事啊,嵐,你說是嗎?他沙啞地問道。
到底是什麼麻煩?嵐質問道。但是守護者不理睬他,而是大踏步走上前,兩步並作一步下樓去了。馬特朝嵐匆匆做了個跟著來的手勢,也跟著跑下去了。
嵐披上斗篷,趕緊跟上。大堂裡燈光很暗,不少蠟燭已經燒完,剩下的也搖擺不定。只有他們三人,馬特站在旅店正面的一個窗子旁,小心地往外窺視著。蘭恩把旅店大門打開一條縫,從縫裡向外看去。
嵐好奇地走到蘭恩身邊。守護者輕聲叮囑他小心點,把門縫開大了點好讓嵐看見門外。
起先他不明白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群村民,大約有三、四十人吧,聚集在小販燒燬了的貨車架子旁,有幾個人手裡舉著火把。茉萊娜背對著旅店,面對他們站著,很隨意似地靠著手杖。哈里?庫林和他的兄弟達爾以及比利?康伽站在人群最前面。辛?布耶也在,看起來不太自在。令嵐吃驚的是,哈里居然向著茉萊娜揮舞拳頭。
滾出艾蒙村!這個一臉酸腐味的農夫喊道。人群稀稀拉拉地附和他,但是顯得很猶豫,也沒有一個人逼向前。他們也許敢藏在人群中跟艾塞達依叫板,但是要他們單獨站出來,就不敢了,尤其是在這種隨時會激怒她的場合。
是你引來了那些怪物!達爾吼道,揮舞著手裡的火把。比利帶領人群附和著喊道,是你把它們帶來的!、是你的錯!哈里用胳膊頂了頂辛?布耶,老茅屋匠扁扁嘴斜瞪了他一眼,才喃喃說道:那些東西那些半獸人在你們來了之後才出現。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邊說邊東張西望像是想找個地方躲開似的,你是個艾塞達依。我們雙河不歡迎你這種人。哪裡有艾塞達依,哪裡就有麻煩事。若你留下,麻煩只會越來越大。他的演說沒有引起任何村民的反應,哈里無奈地皺著眉,忽然一把奪過達爾的火把指向茉萊娜:快滾!他喊道,不然我們燒死你!人群陷入寂靜,只剩下後退的嗦嗦腳步聲。雙河的人們在面對敵人時可以毫不猶豫地反擊,然而他們不是喜歡暴力的人,最多揮舞一下拳頭,這樣的威脅行為對他們來說太陌生了。辛?布耶,比利?康伽,還有庫林兄弟被大家留在了前頭,比利自己都有點想往後退。
哈里因此顯得略略退縮,但他很快又恢復了。滾出去!他堅持喊道,達爾跟著他喊,而比利雖然也跟著喊,卻明顯底氣不足。哈里朝人群怒目而視,但多數人都躲避他的目光。
突然布蘭?艾維爾和哈羅爾?魯罕從陰影中走出來,站在艾塞達依和人群之間。村長手裡隨意地提著一個大木槌,他通常是用它來敲打酒桶上的木栓的。我好像聽到有人想燒掉我的旅店?他輕聲問道。
庫林兄弟立刻後退一步,辛?布耶也往旁邊挪,比利?康伽更是立馬縮入人群中。不是,達爾慌忙解釋,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布蘭呃村長。布蘭點點頭:嗯,那麼,我聽到的是,你在威脅我店裡的客人?她是個艾塞達依,哈里生氣地開口道,但是哈羅爾?魯罕動了,他趕緊把下面的話吞回去。
其實鐵匠只不過是伸展伸展筋骨而已,他舉起粗壯的手臂,握緊巨大的拳頭,指關節卡卡作響。但是哈里看著他的樣子卻像是看著一對大拳頭在自己鼻子底下揮舞似的。哈羅爾雙手抱在胸前,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不是想打斷你的,繼續說。但是這時候的哈里縮著脖子一副恨不得消失的樣子,哪裡還有話說。
你們真讓我吃驚,布蘭怒道,派特?艾卡阿爾,你兒子昨晚把腳摔斷了,但是我看見他今天走路走得好好的是她的功勞。艾華?散溫,若不是她伸出援手,你現在還背負著那道又長又深的刀傷,像一條等待清腸的鯉魚般趴在地上。現在這道傷痕痊癒得像是一個月前的舊傷。還有你,辛。茅屋匠正在往人群中溜,聞言停下腳步,在布蘭的瞪視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村議會的人,尤其是,居然是你。你的胳膊,被燒成黑炭,若不是她,早就廢了。你竟然恩將仇報,你不害羞嗎?辛略為提起右手看了看,又生氣地把目光移開。我無法否認她所做過的一切,他喃喃說道,面露羞愧,她救了我,救了其他人,但是他以哀求的語氣繼續道,但是她是個艾塞達依啊,布蘭。如果那些半獸人不是為她而來,那又是為什麼呢?我們雙河不能接待艾塞達依,這樣才能遠離她們的麻煩。幾個躲在人群裡的人喊道:我們不要艾塞達依的麻煩!、請她走吧!、趕走她!、若不是她,那些怪物怎麼會來?布蘭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正要說話,茉萊娜忽然雙手揮舞起手杖在頭上旋轉,一簇白色的火焰在手杖的兩端浮現。儘管手杖在轉動,但這兩簇火焰絲毫不受影響,筆直地向上竄動。嵐和村民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布蘭和哈羅爾也往一邊挪開離她遠點。她唰地停止舞動,雙手持著手杖橫在身前,兩端的火焰仍跳動著,比人們手中的火把還明亮。村民紛紛躲避,伸手遮在眼前擋住那刺目的光輝。
難道這就是艾伊門的後裔嗎?艾塞達依的聲音不高,但是攝人心魄,小人物為了爭取像兔子般躲藏的權利而吵鬧不休?你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血統。然而我依舊希望,它還殘存在你們體內,深藏在血液和骨髓中。願這最後的一絲血脈在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中給予你們力量。沒有人說話,庫林兄弟的表情說,他們再也不願意開口說話了。
布蘭問道:忘記了我們的身份?我們就是我們,誠實的農夫、牧羊人和工匠,從來沒變。我們是雙河人。在南方,茉萊娜說道,流淌著你們稱為白河的大河。然而在遙遠的東方,人們稱它為曼瑟蘭德勒。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在古老的語言中它的意思是來自山嶽國之水。閃著光芒的水啊,它曾經流過一片勇敢美麗的土地。兩千年前,曼瑟蘭德勒在一座山城的牆外流過,這座山城建造得如此美妙,連巨靈族的石匠都為之驚歎。農場和村莊佈滿了這片土地,還有你們稱為暗影森林的地方,甚至更遠。住在這裡的人們自稱為山嶽國之民,曼瑟蘭人。他們的國王名為艾伊門?艾?卡爾?艾?索林索林之子卡爾之子艾伊門(譯者:就是索林的孫子。艾和阿是貴族命名的方式,表示某某之子和某某之女。),他的王后是伊德妮?阿?伊蘭?阿?卡蘭。艾伊門,如此無懼,即使最偉大的稱譽也無法讚美他的勇氣。就連他的敵人,也用擁有艾伊門之心來比喻勇敢的人。伊德妮,如此美麗,連花兒也為她開放以博她一笑。他們兩人,是勇敢,美麗,智慧,還有至死不渝的真愛的完美象徵。哭泣吧,如果你有心,為失去他們而傷痛,為遺忘他們而羞愧;哭泣吧,為他們血統的失落而哀悼!她略微停頓,村民鴉雀無聲。嵐和其他人一樣,被她的話語深深吸引。當她再次開口時,他完全沉浸其中。
將近兩個世紀以來,半獸人戰爭蹂躪著世界。不論在哪裡,只要有戰役,就有曼瑟蘭人,他們的紅鷹旗幟總是飄揚在最前線。他們是暗黑魔神的眼中釘,肉中刺。曼瑟蘭人的歌聲,決不向黑暗屈服;曼瑟蘭人的歌聲,是永不折斷的利劍。當消息傳來,說半獸人軍隊正朝著他們的家園行進時,曼瑟蘭人正遠離家園,在被稱為鮮血之原的貝卡平原作戰。不可以坐等自己的家園被毀,因為暗黑魔神的軍隊企圖滅絕他們,企圖像砍倒巨大橡樹般將他們連根拔起;不可以毫不反抗坐地哀嚎,因為他們是山嶽國之民。於是,儘管路途遙遠,他們毫不猶豫地踏上歸途,離開剛剛取得勝利,仍被灰土、汗水和鮮血覆蓋的戰場,日夜兼程趕回家鄉。因為他們親眼見過被半獸人軍隊摧殘的土地,如今曼瑟蘭受到如此的威脅,沒有一個戰士能安睡。他們唱著激昂的戰歌,帶著朋友的祝福、敵人的畏懼如乘風般飛快前進。當暗黑魔神的軍隊撲向曼瑟蘭的土地時,山嶽國的戰士背靠著塔蘭德勒擋在它們面前。一些村民不禁歡呼一聲,但茉萊娜像是沒聽到似的繼續述說。他們面對的邪惡軍隊強大得足以令最勇敢的人氣餒。烏鴉遮擋天空,半獸人覆蓋地面。恐怖領主指揮著成千上萬的半獸人和暗黑之友(譯者:侍奉暗黑魔神的人類)。在夜晚它們的營火比天上繁星還多,映照著巴阿扎門的旗幟。巴阿扎門,黑暗的中心,謊言之父的古老名字。它當時仍然被囚禁在剎幽古,一旦它被釋放,即使全人類聯合起來,也無法反抗。但光是恐怖領主和這些邪惡的生物,也已經令這旗幟充滿死亡的氣息,令面對它的人靈魂顫抖。然而,他們知道自己必須站起來,他們的家園就在河的對岸。他們必須阻止這支邪惡軍隊入侵他們的山嶽國。艾伊門已經發出求援的信息,友軍承諾三天內一定趕到,在這之前他們必須把敵人阻擋在塔蘭德勒。三天啊,面對的是敵人壓倒性的不用一個小時就能把自己淹沒的軍力。然而他們辦到了,靠著奮不顧身的攻擊,靠著誓死的反抗,他們撐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三天!大地變成了屠場,但是沒有一個敵人能渡過塔蘭德勒。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沒有援軍,沒有信使,只有他們孤軍奮戰。六天過去了,九天過去了,到了第十天,艾伊門苦澀地明白到自己被背叛了。沒有增援,他們再也護不住這條河了。他們怎麼辦啊?哈里追問道。火把在冰冷的夜風中閃爍,但是沒有人動手裹緊身上的斗篷。
艾伊門帶領軍隊渡過了塔蘭德勒,茉萊娜回答,把身後的橋樑毀掉,並且向國民發佈命令,要他們盡快撤離,因為他知道那些半獸人遲早會找到方法渡河。甚至就在他發出命令的同時,它們已經開始渡河,曼瑟蘭的戰士再次開始戰鬥,以自己的生命為國民換取珍貴的撤退時間。在曼瑟蘭城裡,伊德妮指揮她的人民有組織地躲入最深的林中、最遠的山裡。但是有一些人不願意逃走,起先只有點點滴滴,漸漸形成小河,最後聚成洪流!人們向前走,但不是走向藏身之處,而是走向戰場,加入為家園而戰的隊伍中。牧羊人拿起弓箭,農夫操起乾草叉,木匠揮舞斧頭。女人們也來了,肩膀上擱著她們能找到的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工具,肩並肩地走在男人的身邊。誰也不願意踏上不歸路,然而這是他們的土地,傳承自父母,又將轉交給孩子的土地,他們甘願為它付出代價,以鮮血浸泡它的每一分、每一寸。終於,艾伊門最後的軍隊被逼到了這裡,就在這裡,這個你們如今稱為艾蒙村的地方。在這裡,半獸人的軍隊包圍了他們。她的聲音帶著冰涼的淚水:半獸人和暗黑之友的屍體堆積成山,但是它們怎麼也殺不完,無窮無盡地湧上來。只有一個可能的結局:到了那天的傍晚,在紅鷹旗幟下再也沒有活著的戰士了。永不折斷的利劍粉碎了。在迷霧山脈裡,獨自一人留在空蕩蕩的曼瑟蘭城裡的伊德妮感覺到了艾伊門的死,她的心也隨之死去,只剩下復仇的渴望,為她的愛人,為她的人民,為她的土地復仇。哀慟中她向真源伸出雙手,引導唯一之力猛烈攻擊半獸人軍隊。那些恐怖領主,不論是正在討論它們的計劃,還是正在訓誡它們的手下,瞬間死亡。這些暗黑魔神多年培養的領軍者在呼吸之間化為烈火,恐懼吞噬了它們剛剛獲勝的軍隊。半獸人像野獸逃離森林之火般四散,向北方和南方逃去。因為沒有了恐怖領主的協助,塔蘭德勒淹死了成千的半獸人。它們逃過曼瑟蘭德勒後,把河上的橋拆毀,因為懼怕身後有追兵。它們逢人便殺,一路落荒而逃直到曼瑟蘭的土地上再也沒有一隻半獸人。最後的復仇終於到來,半獸人軍隊如塵土般被旋風吹散,被其他人民、其他軍隊逐一消滅。參與艾伊門之戰的半獸人一隻不剩。然而曼瑟蘭人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伊德妮使用的唯一之力遠遠超過任何人類在沒有外物輔助之下可以承受的限度,敵人的領軍死亡之時,她也付出生命,反噬的唯一之力引發大火,將曼瑟蘭城燒為灰燼,只有曼瑟蘭的人民活下來了。農場、村莊和城市,全都沒有了。別人說,他們已經一無所有,只有離開重新再來。然而曼瑟蘭人不這麼認為,他們為這塊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鮮血和希望,他們跟這塊土地之間有著比鐵索還堅固的羈絆。戰爭繼續在其他的地方進行著,漸漸地,這塊土地被世界遺忘了,最後,他們自己也遺忘了戰爭。曼瑟蘭的輝煌一去不返了,它沖天的尖頂和飛濺的泉水成了夢中的幻境,在它的人民的腦海中漸漸淡化。然而,他們,他們的孩子,他們孩子的孩子,擁有著這片屬於他們的土地。他們擁有它,儘管歲月已經把它的來歷沖刷的一乾二淨。他們擁有它直到今天,傳到你們的手裡。為曼瑟蘭哭泣吧,為永遠失去的一切哭泣!茉萊娜手杖上的火焰熄滅了,她如同手執千斤重擔般緩緩把它放下。就這樣沉默了許久,只有風在哭嚎。然後派特?艾卡阿爾走上前來。
我沒有聽說過你這個故事,這個長著長長下巴的農夫說道,我不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永遠不可能是。但是我的孩子威爾是你治好的,所以我為自己在這裡而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諒我,但不管怎樣,我都要走了。對我來說,你願意留在艾蒙村多久都可以。他飛快地低了低頭,幾乎是鞠了一躬,轉身推開人群離去了。其他人也面露愧色,開始喃喃說著道歉的話,一個接一個地散去了。庫林兄弟酸溜溜地最後瞪了茉萊娜一眼,又看了看周圍的人,終於也一言不發地走了。比利?康伽更是一早就不見了。
蘭恩把嵐拉開,將門關上:我們該走了,孩子。說著他就向旅店後面走去,你們兩個跟著來,快!嵐猶豫著,跟馬特交換著疑惑的眼神。當茉萊娜講述那段故事時,即使艾維爾先生的德胡蘭馬也拉不動他。如今,卻是另一種力量絆著他的腳。真的要走了?一旦跟著守護者離開旅店,走入黑夜他強迫自己振作,堅定決心,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而且不管這次旅程有多遠、多久,他一定會回來。
你們在等什麼?蘭恩站在大堂的後門邊問道。馬特一驚,趕忙向他走去。
嵐在心裡說服自己:這將是一趟偉大的冒險。他一邊想,一邊跟隨他們走過後門,穿過黑乎乎的廚房,走到馬廄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