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二部 皇家刺客 第十三章
    第120節:是誰搞的鬼

    當水溫熱了之後,我在臉盆裡倒了一些水,然後撒上一大把藥草,盡可能把它們碾碎。我在衣櫥裡找到一件已經不合身的襯衫,然後把它撕成一片片的碎布。"走到光線下。"我提出這樣的要求,過了一會兒他也就走了過來,很是遲疑羞怯。我看了他一下,然後扶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在我的衣櫥上。"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問道,為他臉上的傷口感到畏怯。他的嘴唇因割傷而腫脹,另一只眼睛腫得快要合起來了。

    "我在公鹿堡四處走走,詢問一些壞脾氣的人是否在最近當上私生子的父親。"他沒受傷的那只眼睛恰巧對上了我怒視的雙眼,蒼白的眼裡滿布血絲,使得我無法對他生氣,更笑不出來。

    "你應該知道有什麼藥可以妥善治療這些傷口。現在坐好了。"我將碎布壓折成一塊敷藥用布,輕柔但牢牢地觸碰他的臉,過了一會兒他就放松下來。我擦掉了一些干掉的血漬,其實也不多,顯然他自己在挨打之後有稍微清理了一下,但有些傷口還是淌著血。我輕輕用手指沿著他下頜的線條和眼窩觸摸,至少骨頭沒受損。"誰把你弄成這樣?"我問他。

    "我走進一扇接著一扇的門,或者是在同一扇門前進出好幾次,看你問的是哪一扇門。"他油腔滑調含糊地說道。

    "我問的是個嚴肅的問題。"我告訴他。

    "我的問題也很嚴肅。"我再次怒視著他,只見他垂下雙眼。有好一會兒我們都沒說話,接著我就找出一罐博瑞屈給我用來治療割傷打傷的藥膏。"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我在打開蓋子的時候提醒他。我聞到了熟悉的刺鼻味,忽然非常非常的想念博瑞屈。

    "我也是。"他在我替他上藥時微微退縮,但我知道這藥膏雖然味道難聞,但卻很有效。

    "你為什麼要問我這樣的問題?"我終於提出來。

    他想了一會兒。"因為問你比問珂翠肯是否懷了惟真的孩子來得容易。據我判斷,帝尊最近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搭理,所以不可能是他。那麼,你,或是惟真一定就是那位父親了。"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只見他為了我憂愁地搖搖頭。"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他悄聲問著我,然後戲劇性地抬起頭凝視遠方。"力量移轉,陰影飄蕩。在所有可能性之中頓時激起一陣漣漪,未來將重新組合,命運也將成倍增加,所有的道路分岔再分岔。"他又看著我。我對他笑了笑,心想他又在胡說八道,但他的語氣非常認真。"瞻遠家族即將有繼承人了,"他平靜地說道,"我很確定。"你曾在黑暗中踩空腳步嗎?就是那一股突如其來在邊緣搖晃的感覺,不知道自己會跌得多深。我態度堅定地回答他:"我可不是什麼孩子的父親。"弄臣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噢。"他虛情假意地說道。"當然不是。那麼一定是珂翠肯懷孕了。""一定是的。"我同意,但心裡一沉。如果珂翠肯懷孕了,她沒有理由要隱瞞,然而莫莉就會。我有好幾個晚上沒見到莫莉,或許她有事情要告訴我。我忽然覺得一陣眩暈,但仍強迫自己要鎮靜並深呼吸。"把你的襯衫脫下來。"我告訴弄臣,"讓我看看你的胸口。""我已經看過了,謝謝你;而且你放心,我沒事的。當他們突然把袋子往我頭上套的時候,我就推測他們這麼做就是把我的頭當成攻擊目標,而且他們真的挺煞費苦心,因為他們可不想打其他部位。"這些人對他所做的暴行讓我感到厭惡得說不出話來。"是誰?"我終於開口。

    "你是說當我頭上套了個袋子時,我還能看到是誰干的好事?算了吧,你能透過袋子看到什麼嗎?""不,但你總應該會懷疑是誰搞的鬼。"他對我歪著頭表示不相信。"如果你還不知道嫌疑犯是誰,那你就是那個頭上被袋子套住的人。讓我替你在袋子上剪開一個小洞。‘我們知道你對國王不忠誠,也知道你幫著王位覬覦者惟真暗中偵察。別再告訴他任何訊息,因為如果你再通風報信,我們都會知道的。‘"他轉頭凝視爐火,輕輕搖晃他的腳跟。砰,砰,砰,踢著我的衣櫥。

    "王位覬覦者惟真?"我義憤填膺地問道。

    "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他們說的。"他對我說明。

    我強壓住憤怒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為什麼他們會懷疑你暗中幫惟真偵察?你有傳話給他嗎?""我有一位國王,"他柔聲說道,"雖然他不總是記得自己是國王。你一定要為國王當心留意,我也確信你會這麼做。""那你要怎麼辦?""就像我以前一樣,不然我還能做什麼?我無法停止他們叫我別再做的那件事情,因為我根本還沒開始進行。"一股不祥的寒栗感自我的背脊竄了上來。"如果他們又攻擊你呢?"?他露出了毫無生氣的笑容。"我根本沒必要擔心,因為我無法避免事情發生,但也不是說我期待它再度發生。這個,"他說道,稍微指著自己的臉,"這傷口會痊愈,但他們在我房間做的事可不能補救,我得花上好幾個禮拜整理那一團糟。"這些話讓整件事情變得很瑣碎,而我發覺一股空洞得令人害怕的感覺正在我的體內竄升。我去過一次弄臣在塔裡的房間,爬著一道長長的廢棄樓梯,經過積年累月的灰塵和垃圾,來到他那面對女兒牆和美麗花園的房間。我想起了在大魚缸裡悠游自在的魚兒和一盆盆苔蘚植物,還有一尊躺在搖籃裡備受呵護的袖珍黏土娃娃。當我閉上眼睛時,他就火上加油:"他們搜得還真徹底。我也真笨,竟然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安全的地方。"我無法注視他。除了他那張嘴以外,他其實是個毫無防御能力的人,一心一意只想服侍他的國王,進而拯救世界。然而,有人想毀了他的世界,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可能因為我所做的一些事情遭到報復。

    "我能幫你整理。"我平靜地提議。

    他用力搖了兩次頭。"我想不用了。"他說道,然後用較正常的語調補充,"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也沒這麼想。"我把清潔用藥草和那罐藥膏,以及從襯衫撕下的剩余碎布捆在一起。他從我的衣櫥上跳下來。當我把這些拿給他的時候,他慎重地接了過去然後走到門邊,即使口口聲聲表示只是臉部受了一些小傷,但他走路的樣子仍十分僵硬,走著走著就在門邊轉過身來。"當你確定的時候,能告訴我嗎?"他意味深長地稍作停頓,接著降低音量,"我想,他們都敢對國王的弄臣這樣了,想想他們可能會對懷著王儲繼承人的女子做出什麼事情?"

    第121節:又有麻煩了

    "他們不敢。"我憤怒地說道。

    他不屑地回答:"他們不敢嗎?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他們有什麼不敢做的,斐茲駿騎,而你也不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話,就會想個更好的辦法把門拴上,除非你希望自己的頭上也被套上袋子。"他露出了笑容,但一點兒也不像平常嘲弄嬉笑的樣子,然後一溜煙就出去了。

    我在他離開之後走到門邊,將木條卡在門上,背靠著門歎了一口氣。

    "其他人都好好的,惟真。"我對著寂靜無聲的房間大聲說道。"但是對我而言,我想你還是盡快回來。除了紅船之外又發生了許多事情,而且我總感覺古靈或許無法幫忙抵抗我們所面對的其他威脅。"我等待著,希望感覺到他的響應或贊同,但卻毫無音訊,讓我的心又竄起了一陣慌亂。我很難確定惟真的意識在何時會與我同在,更從來不知道他是否感應到我想要傳達給他的想法。我再一次納悶他為什麼不直接把指令傳給端寧,既然他都已經花了一整個夏季的時間對她技傳有關紅船的訊息,為什麼他現在如此沉默?有可能是他技傳給她了,但是她有所隱瞞?還是,她只向帝尊透露?我不禁深思。或許弄臣臉上的傷痕正反映出帝尊因惟真發現自己不在時出了什麼事而慌張;至於他為什麼找上弄臣當代罪羔羊,這可有得猜了。或許,他只不過是把弄臣當出氣筒,而弄臣從來就不怕去得罪帝尊,對其他人也一樣。

    那一夜稍晚的時候,我去找莫莉。雖然在這時候過去挺危險的,因為現在有更多人聚集在這鬧哄哄的城堡裡,也需要更多僕人照顧他們,但我的疑心無法阻止我。

    當我敲門的時候,莫莉透過房門問道:"是誰?""是我。"我不可置信地回答,因為她以前從來沒問過。

    "喔。"她回答後便打開門,我也一溜煙地進門,並且在她走到壁爐邊時把門拴好。她蹲在壁爐前毫無必要地添著柴火,看也沒看我。她穿著藍色的女僕服裝,頭發也還是綁起來,身上的每一道線條都在警告我,讓我知道自己又有麻煩了。

    "對不起,我最近都沒什麼空來。""我也覺得抱歉。"莫莉簡短回答。她沒給我什麼機會說完開場白。

    "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情,讓我非常忙碌。""忙些什麼?"我歎了一口氣,心中已然明白這個對話將如何繼續。"沒辦法和你談的那些事情。""當然。"表面上她的語氣既鎮靜又冷酷,但我知道其實她的暴怒正逐漸蔓延,我只要說錯一個字就會引燃怒火,就算什麼都不說也一樣,看來我還是得直接應付自己的問題。

    "莫莉,我今晚來這兒是因為——""喔,我知道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讓你終於肯過來了。唯一讓我驚訝的就是我自己,我為什麼在這裡?我為什麼每天忙完了就直接回房等待著你,明知機會渺茫卻仍期待你可能會出現?其實我可以做其他事情,像是最近有好幾場吟游詩人和傀儡戲的表演,都是帝尊王子安排的。我可以和其他僕人一起圍坐在小壁爐邊看表演,享受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而不是上樓面對孤寂。或許我也可以忙些別的,像廚娘答應讓我在她不忙的時候使用廚房,而我有燈芯材料、藥草和獸脂,真該在藥草正香的時候好好運用這些,但是我沒有。我只是上樓呆在這裡,明知機會渺茫卻仍指望你會記得我,想和我共度些許時光。"我像海邊的巖石般承受她一波接一波的言語浪潮襲擊,卻無計可施。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只得趁她喘口氣的時候低頭注視自己的腳。當她再度開口時,語氣中的怒氣逐漸消退,但更糟的是,痛苦和氣餒取代了原本的怒氣。

    "斐茲,這真的很不容易。每次當我認為自己接受事實了,但轉個彎卻發現自己又再度陷入等待中。但是,我們之間不會再有什麼了吧,是不是?永遠無法擁有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時刻,也沒有屬於我們自己的空間。"她停頓了一會兒,低著頭緊咬著下唇,當她再度開口時,聲音顫抖了起來。"我看到婕敏了。她真漂亮,而我甚至借機跟她說話……我問她們的房間是否需要更多蠟燭……她害羞地回答我,但很親切,甚至謝謝我如此關心她們,這裡可沒有什麼人會感謝僕人的。她是……她人很好,是位淑女。噢,他們絕不會允許你娶我的,那你為什麼想娶一位僕人為妻?""對我來說你不是僕人,"我平靜地說道,"我從來沒有把你想成那樣。""那麼,我算什麼?我也不是個妻子。"她平靜地指出。

    "在我的心中,你是。"我痛苦地對她說。這是我僅能給她的一絲憐憫的安慰,我也因她接受了這個說法而感到羞愧。她走過來將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溫柔地擁抱她,過了一會兒更緊緊抱住她。當她依偎在我的懷裡時,我對著她的秀發柔聲說道:"我想問你一件事。""什麼事?""你有……懷孕嗎?""什麼?"她伸手一推離開我的懷抱,抬頭注視著我的臉。

    "你懷了我的孩子嗎?""我……沒有。不,我沒有。"她稍作停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種事?""我只是有點納悶,就這樣。我是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我們結婚了,而我到現在都還沒懷孕,鄰居就會對我們猛搖頭。""真的嗎?"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我知道有人懷疑珂翠肯是否不孕,因為她婚後一年來都沒懷孕,但她的不孕是個公眾話題,我卻沒想到連鄰居都會如此對新婚夫婦寄予厚望。

    "當然。到了這個時候,就會有人給我他們母親的泡茶偏方,或是野豬牙粉讓我在晚上加進你的麥酒裡。""是真的嗎?"我將她摟近我身邊,傻傻地露齒而笑。

    "嗯。"她回我一個微笑,然後笑容緩緩褪去。"是這樣的。"她平靜地說道,"我有服用其他藥草防止自己受孕。"我可沒忘記耐辛那天的教誨。"我聽說如果婦女長期服用那一類藥草的話會生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語氣平淡地說道,"況且,還有其他的選擇嗎?"她有些刻薄地補充。

    第122節:毫無希望的目標

    "就只剩災難了。"我承認。

    她對我點點頭。"斐茲,如果我今晚說‘是‘,如果我懷孕了……你會怎麼做?""我不知道,我沒想過。""現在想一想。"她懇求我。

    我緩緩道來:"我想我會……想辦法在某處替你找個地方(我會找切德,我會找博瑞屈,然後求他們幫忙,我心裡發毛地想著),一個安全並遠離公鹿堡的地方,或許是上河。我會抽空去看你,也會想辦法照顧你。""你是說你會把我擺在一旁。我,還有……我們的孩子。""不!我會維護你的安全,讓你呆在一個沒有人會羞辱和嘲笑你獨自撫養孩子的地方,當我有能力時,就會去找你和我們的孩子。""你有沒有想過跟我們一起走?我們可以離開公鹿堡,你和我,然後現在就到上河?""我不能離開公鹿堡,關於這點我也已經盡我所能向你解釋過了。""我知道你解釋過了,我也試著了解,但我不認為你不能走。""我為國王所執行的任務是……""那就別做了,讓別人做。跟我一起走,過我們自己的日子。""我不能。事情沒那麼簡單,國王不會准許我就這麼離開。"我們不知怎麼地就站遠了,只見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惟真走了,幾乎沒有人相信他會回來。黠謀國王一天比一天虛弱,帝尊也准備隨時繼承王位。如果你所說帝尊對你的感覺有一半是真的,等到他真的當上國王,難不成你還想呆在這裡嗎?他為什麼想留你?斐茲,難道你看不出來一切正逐漸瓦解?近鄰群島和渡輪鎮只是個開端,劫匪不會因此罷休。""所以我才更應該留下來執行任務,若有需要的話,為我們的人民而戰。""一個人無法阻止他們。"莫莉指出。"沒有人像你這麼固執,為什麼不把你所有的固執拿來為我們而奮斗?為什麼我們不遠走高飛,過河到內陸遠離劫匪過我們自己的生活?為什麼我們得為了毫無希望的目標而放棄一切?"我無法相信她竟會說出這些話。如果這話是從我口中說出來,那便形同叛國,但她卻把這些說的很稀松平常,好像我們和那個不存在的孩子比國王和六大公國加起來還重要。我無法回答她。

    "唔。"她平視著我,"對我來說這是真的。如果你是我的丈夫,而我也生了我們的孩子,這對我來說就有這麼重要,而且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重要。"那我該怎麼說?我明知她不會滿意,但還是得實話實說:"你對我來說也如此重要,非常重要。但是,這也正是我要留在這兒的原因,因為你不會逃避閃躲那麼重要的事,反而應該挺身捍衛它。""捍衛?"她提高嗓門,"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們無法保衛自己?但我明白。我曾站在劫匪和我的侄兒女之間,差點就沒命了。當你經歷過這些,再來跟我談捍衛!"我沉默了。不僅是她的話深深刺傷了我,這番話也讓我想起自己曾抱著一個孩子,眼睜睜看著血沿著她那冰冷的小手流下來。我無法想像再度經歷這種事情,但若這是我的任務,我責無旁貸。"不能就這樣逃避,莫莉。我們要不就是挺身奮戰,否則就只得在戰敗後遭屠殺。""真的嗎?"她冷冷地問我,"這只是因為你把對國王的忠誠擺在我們之前吧?"我無法面對她的雙眼,只見她嗤之以鼻地說道:"你就像博瑞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跟他有多像!""像博瑞屈?"我可給弄糊塗了。她這麼說可真令我出乎意料地吃驚,更別說她的語氣好像把這當成一項過失。

    "沒錯。"她倒很肯定。

    "因為我效忠國王?"我還是弄不清楚。

    "不!因為你把國王看得比你的女人……或是你的愛人,甚至是你的生命還重要。""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就是了!你看吧!你還真的不懂。你就只會忙碌著,然後表現出一副你知道所有了不起的事情、秘密和所有發生過的重大事件的樣子。所以,你不妨告訴我,為什麼耐辛痛恨博瑞屈?"我此刻真是徹底迷失了,完全不知道這和我的不是有什麼關系,但我知道莫莉一定將兩者聯想在一起了,只得極為謹慎試著說道:"她為了我責怪他。她認為博瑞屈把駿騎帶壞了……所以才有了我。""就是了!你看吧!你看看自己有多傻,事情根本不是這樣。有天晚上蕾細告訴我,她那時喝多了點兒接骨木酒,我當時提到你,她則說到博瑞屈和耐辛。耐辛原本愛著博瑞屈,你這傻子,但他不娶她。他說他愛她但無法娶她,即使她的父親願意讓她屈尊下嫁,只因他已經用生命和劍宣誓效忠自己的主子,也認為自己無法公私兼顧。喔,他說他希望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和她成親,也希望自己在認識她之前沒宣誓效忠,但還是一樣,他說他就是無法娶她。他對她說了些傻話,像是無論馬兒多麼願意,它卻只能佩戴一付馬鞍什麼的。所以,她就告訴他,那麼,走吧,就走吧,追隨這位對你來說比我還重要的主子,而他也這麼做了。就像你一樣,如果我那麼告訴你,你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的兩頰上紅彤彤的,只見她甩甩頭轉身背對著我。

    這麼看來,這和我的過錯確實有關。而此刻就在故事的點滴片段加上別人的評述而逐漸成形時,令我感到心煩意亂。博瑞屈首次遇見耐辛的故事。當時她坐在一棵蘋果樹下,吩咐他幫她把腳上的刺拔出來。很少女性會如此對她丈夫的屬下如此要求,倒像是直率的年輕女僕對吸引她目光的年輕男子所提出的請求。還有,他在我那天晚上提到莫莉和耐辛時的反應,只是重復耐辛所說有關馬和馬鞍的言論,讓情況更清楚了。

    "駿騎知道這些嗎?"我問道。

    莫莉轉身端詳著我,她顯然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卻也忍不住要說完這個故事。"不。本來不知道。耐辛當初認識他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博瑞屈的主子,而博瑞屈也沒告訴她到底誰是他所效忠的主子。原本耐辛根本不想理駿騎,只因她心中仍有博瑞屈,你知道。但是駿騎很固執,根據蕾細所言,他簡直愛她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也因此贏得芳心。耐辛那時答應了婚事,對他說好,她會嫁給他,但事後才知道他是博瑞屈的主子,而且是在駿騎吩咐他把一匹特別的馬送給她時才知道的。"我忽然想起博瑞屈在馬廄看著耐辛的坐騎說:"我訓練過那匹馬。"我不確定他在訓練絲綢的時候,是否就知道這匹馬是要送給他心上人的禮物,而且是她的未婚夫送的。我打賭一定是這樣的。我總覺得耐辛是因為駿騎極度關心博瑞屈而討厭他,但現在這個三角關系可變得更微妙了,而且痛苦得多。我閉上雙眼搖搖頭,感歎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沒有一件事情是單純美好的,"我自顧自地說道,"總是包覆著一層苦苦的皮,也總是藏著酸酸的果核。"

    第123節:黑暗的日子

    "是的。"莫莉忽然間好像氣消了似的坐在床邊,而當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時,她也沒趕我走。我握住她的手,心中翻攪著千般思緒。耐辛如何厭惡博瑞屈的飲酒嗜好,博瑞屈如何喚回她的寵物小狗,和她如何把它放在籃子裡隨身攜帶,還有他如何注重自己的儀容和舉止。

    "你無法看見一名女子,並不代表她也無法看見你。"喔,博瑞屈。到現在他仍抽出時間照顧那匹她幾乎已經不騎的馬兒,而耐辛至少也曾擁有一段美滿的婚姻,和她所愛的男人度過了幾年的美好時光;就算他們之間的關系因政治陰謀而變得復雜,但總還是歡歡喜喜的度過那幾年。那麼,莫莉和我將擁有什麼?就只有博瑞屈現在擁有的這些而已嗎?我擁抱靠在自己身上的她,好久好久,如此而已。但是,在那夜這憂郁的擁抱中,我們反而比以往都更加親近彼此。

    紅船來襲的那些年,正值群山的伊尤國王在位時期,他的長子盧睿史之死讓他的女兒珂翠肯成為群山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根據他們的習俗,當她父親逝世之後,她將成為群山的王後,亦即人們所說的"犧牲獻祭"。因此,她和惟真的婚姻不但象征我們將在動蕩不安的時期獲得盟友支持,更保證群山王國終將以"第七大公國"之名義加入六大公國的王國體系。群山王國僅和內陸公國的提爾司及法洛交界,因而珂翠肯特別關心任何可能分離六大公國的內亂。她從小就受栽培要成為"犧牲獻祭",而她對人民的責任是她人生中格外重要的部分。當她成為惟真的王妃時,六大公國的人民就成了她自己的人民;但她心中卻也清楚知道,一旦她的父親去世,群山王國的人民將再度要求她成為"犧牲獻祭"。所以,如果處於她和她的人民之間的法洛和提爾司,不是六大公國的一部分,而是敵國,那麼她該如何履行那項義務呢?一場狂烈的暴風雨在隔天來臨。這是個喜憂參半的情況,因為在這樣的天氣中,沒有人會害怕劫匪侵襲沿海;但這場暴風雨卻也把一群焦躁不安和意見分歧的士兵給困在一起了。

    而在公鹿堡中,畢恩斯的公爵可比帝尊來得顯眼。每當我走進大廳時,都會看到普隆第公爵在那兒焦躁地走來走去,或是冷冷地望著燃燒爐火的壁爐,而他的女兒就像兩只守衛的雪貓般隨侍在側。婕敏和妡念還很年輕,臉上明顯表現出不耐和憤怒。普隆第已經請求正式會晤國王,但他等得愈久,這暗藏的羞辱就愈明顯,只因這無異否認他為何而來的重要性;而他那時刻出現在大廳的身影,更對他的隨員表明了國王還沒答應召見他。我看著這壺水慢慢沸騰,納悶著萬一把水打翻了,誰將遭受最嚴重的燙傷。

    當我第四次小心觀察這大廳裡的一舉一動時,珂翠肯就出現了。她穿著簡單的服飾,一身紫色長袍裹著柔軟寬松的白袖子,袖長掩蓋了她的雙手,一頭長發則蓬松地垂在肩上。她以一貫的不拘小節走進大廳,她的小女僕迷迭香走在她前面,而她身邊也只有芊遜夫人和希望夫人陪伴著她。即使她現在比較受仕女們歡迎,她卻沒忘記在她最孤獨的時候,這兩位夫人最先跟隨著她,她也時常讓她們陪伴以榮耀她們的忠誠。而我不相信普隆第公爵認得出來眼前這位直接走向他的樸素女士就是王妃。

    她帶著微笑和他握手打招呼。這是群山地區表達友誼的簡單方式,而我懷疑她是否明白自己這麼做對他來說有多光榮,或者這簡單的動作是如何緩和了他長達數小時的等待之苦。我確信自己從她臉上看到了疲憊,也明顯察覺她眼睛下方的細紋。等在一旁的妡念和婕敏也因自己的父親獲得如此重視而興奮不已。珂翠肯清晰的嗓音回蕩在整個大廳,無論站在廳裡任何地方都聽得見,而這正是她的用意。

    "我今天早上去探望了國王兩次,但我很遺憾兩次他都……仍臥病在床,希望你不會因為這樣的等待而感到焦躁。我知道你想親口向國王稟告你所遭遇的苦難和協助人民的措施,但是他目前仍在休息,所以我想你或許希望先和我一道用些點心。""欣然接受,吾後。"畢恩斯的公爵謹慎地回答。她已經盡可能撫平他那凌亂如羽毛般的煩躁心情,但普隆第可不是那麼容易取悅的。

    "我很高興。"珂翠肯回答,然後轉身微微彎腰對迷迭香耳語,只見這位小女僕趕緊點頭,接著像兔子般一溜煙走了,所有人也都注意到她的離開。不一會兒她回來了,卻領著一隊僕人將一張桌子搬到大壁爐前,在桌面鋪上雪白的桌布,桌子中央擺上一盆珂翠肯的盆栽,讓整個桌面增色不少。接著,成群結隊的廚房人手浩浩蕩蕩地走進來,每個人都端著一盤盤食物、一杯杯酒、甜肉或是一整個木碗的晚秋蘋果,如此出乎意料的精心安排仿佛魔法般神奇。不一會兒餐桌就安頓好了,賓客也都就座完畢,芳潤彈著魯特琴一邊唱一邊走進大廳。珂翠肯讓她的仕女們陪著大家,然後在發現我之後也點頭示意我加入。她也隨機挑選了些聚集在各個壁爐邊的人們一同過來熱鬧熱鬧。她不依每個人的權位財勢而挑選,反倒是挑選那些她認為很有趣的人,包括有許多狩獵故事的弗列區,以及和普隆第的女兒們年紀相仿的友善女孩貝兒。珂翠肯則坐在普隆第的右手邊,但我還是覺得她不清楚這樣的安排為普隆第帶來多少榮耀。

    當大家邊吃邊談了一陣子,她示意芳潤讓彈奏的旋律較柔和些,然後轉頭對普隆第說:"我們只粗略地聽了你所捎來的訊息,那麼你現在能否告訴我們渡輪鎮的情況?"他遲疑了一下。即便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向國王抱怨和請求支持的,但此刻又怎能拒絕對他如此慷慨的王後?他低下雙眼,稍候片刻就以嘶啞且不作假的聲音述說:"吾後,我們的傷亡慘重。"他開始說道。所有的人都停止交談,將視線轉移到他身上,而此刻我也感覺珂翠肯挑選的這些人和她本身一樣,是很好的傾聽者。從他一開始述說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在座的沒有任何人發出一點聲音,除了同情的輕聲驚歎或喃喃怒斥劫匪的行為。他說著說著就停頓片刻,很明顯已經做了某種決定,接著繼續說他們如何傳達求援的訊息,卻只能空等回復。

    王後則以不帶任何反對或否認的意思聽他把話說完。當他說完這些不幸的事件之後,整個人明顯感到如釋重負,所有的人也沉默了好一陣子。

    第124節:尷尬的局面

    "你剛剛說的,我大多是第一次聽到,"珂翠肯終於平靜地說道,"而且沒有一個訊息是好消息。我不知道國王會對這些事情表達什麼意見,你也必須等他親口告訴你他的想法。但是對我而言,我現在的心情相當沉重,也為了我的人民感到憤怒。我在此親口向你保證,這些錯誤必將獲得補救,而我的人民也不應該在嚴冬裡無家可歸。"畢恩斯的普隆第公爵低頭看著他的盤子,一邊把玩桌巾的邊緣,接著他抬起頭來,眼神充滿了怒火,卻也有無限遺憾,然後他用堅定的語氣說道:"空言。這些都只是空言,吾後。我的人民無法靠這些話來充饑,也無法在夜晚時躲在這些話底下避難。"珂翠肯直視他的雙眼,好像有什麼讓她的心緊繃了。"我了解你說的句句都是實言,但此刻我只能對你說這些,等國王可以接見你的時候,我們就會知道該如何處理渡輪鎮的事情。"普隆第朝她傾身。"我有些問題,吾後。我對答案的需求幾乎和我對資金及人手的需求一樣迫切,但為什麼我們的請求總是遭到忽視?為什麼原本應該援助我們的戰艦,到頭來卻起航回到這裡?"珂翠肯的聲音有些顫抖。"關於這些問題,我恐怕無法回答你,大人,我也承認這是一件挺羞恥的事。我是一直到你派來的年輕使者騎馬來到此地之後,才聽說了一些關於你們那兒的消息。"她說出來的話讓我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她該對普隆第坦承這些嗎?為了政治上的智能運籌,或許不該說的,但我也知道珂翠肯對政治一向表現真誠。普隆第看了她許久,他嘴邊的線條也更深沉了,接著他大膽但柔和地問道:"您不是王妃殿下嗎?"珂翠肯看著他的眼神立刻晦暗了。"我是。你懷疑我對你說謊?"這下換成普隆第移開視線。"不。不,吾後,我從來沒那麼想過。"接下來是一段過久的沉默。我不知道是珂翠肯靈巧地示意,或是芳潤直覺地更用力撩撥琴弦,不一會兒他就唱起了一首冬之歌,曲子裡充滿振奮的詞句和高亢的副歌。

    至少過了三天之後,普隆第終於獲准晉見黠謀國王。珂翠肯試著讓他們開心一點兒,但要讓一位擔憂自己爵位不保的人高興起來,這可不容易。他雖然很有禮貌,卻也心煩意亂。他的二女兒妡念很快地就和貝兒成了好朋友,讓她似乎忘掉了一些苦惱;但婕敏總是緊跟著她的父親,而當她用深藍的雙眼看著我時,眼神看起來十分憂傷,我也從她的凝視中感受到一股奇特的百感交集。我因為她不再注意我而松了一口氣,同時也知道她對我的冷淡反映出目前她父親對整個公鹿堡的感覺。我很樂意見她藐視我,但也怨恨在心,因為我認為自己不應該得到如此待遇。當普隆第終於承蒙召見急忙趕去晉見國王時,我真希望這尷尬的局面趕快結束。

    我確信自己不是唯一注意到珂翠肯王後是並未應邀出席會議的人,而我也未受邀參加,但將王後的地位貶低到和她的私生侄兒一樣的情況確實不多見。但珂翠肯仍然維持鎮靜,繼續教普隆第的女兒們和貝兒如何用群山的技巧將珠子和刺繡結合運用,而當我停留在她們的桌邊時,也懷疑她們是否和我一樣根本沒把心思放在他們的手工藝上。

    我們沒等多久,前後不到一小時,公爵就重新出現在大廳中。只見他像一陣淒冷的寒風呼嘯而過,對妡念說:"打包我們的行李。"然後對婕敏說:"通知我們的侍衛一小時內准備離開。"接著對珂翠肯僵硬地行鞠躬禮。"吾後,請容我就此告辭。既然瞻遠家族不能提供任何援助,那麼畢恩斯目前一定要好自為之。""的確。我了解你必須趕回去。"珂翠肯沉重地回答。"但是,能否讓我邀請你們和我共進另一餐?空著肚子上路可不是件好事。告訴我,你們喜歡花園嗎?"她對普隆第及他的女兒們問道。她們看著父親,過了一會兒他就點頭同意了。

    他的女兒們都謹慎地向珂翠肯表示喜歡花園,但她們的困惑依然顯而易見。一座花園?在冬季的狂風暴雨中?我也和她們一樣感到疑慮,尤其當珂翠肯對我示意的時候。"斐茲駿騎,照我的話去做。迷迭香,和斐茲駿騎爵士到廚房去,遵從他的指示准備食物,然後送到王後花園,我將陪著我們的貴賓到那兒去。"我慌張地睜大雙眼看著珂翠肯。不,不要到那兒。光是爬那道樓梯就夠嗆了,更別提在狂風呼嘯的烽火台頂端喝茶了,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但她卻一貫坦然熱誠地對焦慮的我微笑著,然後就挽著普隆第公爵的手帶領他離開大廳,而他的兩位女兒也跟隨王後的仕女們一起離開。我轉身對迷迭香變更指令。

    "去幫他們張羅保暖的外衣然後跟上他們,我來處理食物就好。"這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我便馬上趕到廚房簡短告知莎拉這突如其來的需求,然後她立刻迅速為我准備好一整盤溫熱的糕點和熱甜香酒。"你先拿這些,我待會兒再找個侍童將其他東西送過去。"我自顧自地微笑,然後端著托盤趕緊前往王後花園。王後她自己大可稱我為斐茲駿騎爵士,但廚娘莎拉可想也不想就吩咐我把一托盤的食物端走,讓我覺得異常窩心。

    我努力加快速度爬上樓梯,然後停在頂端的台階喘口氣,讓自己鼓起勇氣迎向風雨,接著把門推開。烽火台頂端的情況正如我所料,淒慘得很,王後的仕女們、普隆第的女兒們和貝兒都縮在兩道鄰接的牆和去年夏天搭起的小遮陽棚下面,這棚子不但擋風也遮了不少冰冷的雨。我在這簡陋不堪的遮風避雨處找到一張小桌子放上這盤溫熱的食物,迷迭香身穿溫暖舒適的衣服,沾沾自喜地從托盤邊緣偷拿一塊糕點,而芊遜夫人則負責招待眾人享用餐點。

    我迅速替王後和普隆第公爵拿好一杯杯溫酒,借口幫忙端酒而加入他們。他們剛好在女兒牆邊透過牆垛俯視遼闊的海面,望著海風吹起一陣陣白色泡沫,使得欲嘗試展翅高飛的海鳥難以行動。當我接近時看到他們輕聲交談,但強勁的風讓我很難偷聽到什麼,也想到自己應該在上來之前加件斗篷,只因我一走出來便全身幾乎濕透,強風也把我因發抖而產生的熱量都給吹散了,我只得顫抖著牙試著露出微笑將酒端給他們。

    第125節:一種隱藏的命令

    "你認識斐茲駿騎爵士?"她在他們從我手裡接過酒時問普隆第。

    "的確,我很榮幸他曾出席我的晚宴。"普隆第對她說明。雨水從他的眉毛上滴下來,風也把他的戰士發辮吹得啪嗒啪嗒響。

    "那麼,你應該不介意讓他加入我們的談話吧?"盡管這場淋濕她的雨一直沒停,她仍鎮靜地說道,仿佛我們正如沐春陽似的。我納悶珂翠肯是否知道普隆第會把她的要求視為一種隱藏的命令。

    "我歡迎他提供意見,如果您認為他能提供寶貴意見,吾後。"普隆第默許了。

    "我也希望你會答應,斐茲駿騎,請幫你自己拿點兒酒過來加入我們。""如您所願,吾後。"我深深一鞠躬後立刻奉命行事。惟真一天走得比一天遠,讓我們之間的連接愈來愈微弱,但那時我卻感覺到他激烈的好奇心不斷逼近,於是火速回到王後身邊。

    "我們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事情。"王後在我走回來的時候說道,"我對於無法保護我的人民感到憂傷,但如果我無法阻止劫匪已經在海上造成的禍害,或許我至少能讓人民不至於遭受暴風雪侵襲。這一點,我請求你轉告他們,這是他們的王後親手交托的衷心承諾。"我注意到她剛才並沒有提到黠謀國王顯然拒絕采取行動一事。我看著她,只見她悠然但滿懷目的地卷起已經冰凍濕透的寬松白袖子,露出手臂上蛇形的金色臂鐲,上面布滿了深色的群山蛋白石。我曾看過群山蛋白石深沉的光芒,但從沒見過這種大小的蛋白石。只見她伸出手讓我把臂鐲的鎖扣松開,然後毫不遲疑地將這寶物取下來,再從另一只袖子裡取出一個袖珍的天鵝絨小袋,我便打開袋口讓她把臂鐲放進去。她對普隆第公爵露出溫暖的微笑,然後將這小袋放進他手裡。"這是王儲惟真和我的一點心意。"她平靜地說道。我幾乎無法乘承受惟真在我心裡的那股沖動,他想跪在這位女士面前,細述她為了他微不足道的愛所做的極大付出。普隆第也結結巴巴感動地向她道謝,發誓不會浪費每一分錢。勇敢的馬匹將再度奔馳於渡輪鎮,那裡的人民也會因為王後帶來的暖意而祝福她。

    我忽然領悟到珂翠肯為什麼要挑王後花園作為這場會晤的地點。這是來自一位王後的禮物,而非黠謀和帝尊所承諾的附帶條件。翠肯對於地點的選擇和對普隆第所表現的態度讓他心領神會,她也用不著交代他要保守秘密,因為根本不需要。

    我想到了藏在我口袋裡的綠寶石,我心中的惟真卻沉默了下來。我沒有把它拿出來,只因我希望某天可以看到惟真親自為王後戴上這條項鏈,而且我也不願在此刻讓來自私生子的這份額外禮物喧賓奪主地搶了她送給普隆第那份贈禮的風采。雖然我理當把綠寶石拿出來,但不,我決定讓王後的贈禮及饋贈方式獨自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普隆第將視線從王後轉移到我這裡。"吾後,您似乎很看重這位年輕人,才會讓他加入我們的秘密會談。""沒錯,"珂翠肯嚴肅地回答,"他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普隆第點點頭,好像在對自己確認什麼事情似的,然後露出些許笑容。"我最小的女兒婕敏,似乎對斐茲駿騎爵士寫給她的那封長信感到困擾,尤其當她的姊姊們幫她打開信之後,發現有許多可以逗弄她的論點時。但是,當她把她的困擾告訴我的時候,我就對她說這是一位罕見的人,能夠對所謂的缺點如此坦白。只有吹牛的人才會自誇對戰爭毫無恐懼,而我也不希望自己信任一個殺了人但事後毫不傷心的人。至於你的身體健康,"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一整個夏季的劃槳揮斧可讓你的體能精進許多。"他那對鷹一般犀利的雙眼正注視著我。"我對你的評價仍未改變,斐茲駿騎,而婕敏也一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們的想法。"我說了我必須要說的話。"謝謝您,大人。"他轉頭越過肩膀看著遠方,我跟隨他的視線透過傾盆大雨看到婕敏正望著我們。她的父親對她微微點頭,然後她如同破雲而出的陽光般露出燦爛的笑容。接著,妡念看看她,對她說了幾句話,婕敏就臉紅地推了推她的姊姊。當我聽到普隆第對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向我的女兒道別。"我整個內髒都快冰凍了。

    有些事情我實在不想做,但我也不能破壞珂翠肯苦心經營的場面,我真的不能。所以我鞠躬告辭,強迫自己穿越下著大雨的花園來到婕敏面前,而妡念和貝兒立刻刻意跨開一步注視著我們。

    我恭敬嚴謹地向她鞠躬。"婕敏女士,我必須再次謝謝你送來那幅卷軸。"我別扭地說道,心裡七上八下,而我也確定她和我一樣心跳猛烈,只不過原因完全不同。

    她透過雨水對我微笑。"我很樂意把卷軸送來給你,更高興你回了信。我父親解釋給我聽了,希望你不介意我讓他看信。我不了解你為什麼要如此看輕自己,誠如我父親所言,‘吹牛的人因為知道別人不至於吹捧他,所以才自吹自擂。‘然後,他告訴我學習航海的最佳方式就是親自劃槳,而他年輕時也拿斧頭當武器。他答應明年夏季給我姊姊和我一艘平底小船,讓我們在天氣好的時候出海……"她忽然結巴了,"我說太多了,是不是?""不會的,我的女士。"我平靜地告訴她,我寧願都是她在說話。

    "我的女士。"她輕聲地重復,然後好像我親吻了她的臉頰般,滿臉通紅。

    我將視線移到一旁,只見妡念睜大雙眼,嘴巴張成一個"O"字顯露震驚的喜悅。一想到她會如何聯想我對她妹妹所說的話就讓我臉紅發熱,而她和貝兒就在我臉紅時咯咯笑出聲來。

    感覺上經過一段永無止盡的漫長時刻之後,我們終於離開風雨交加的王後花園。我們的貴賓進房換下濕透的衣服准備踏上歸途,而我也更換衣物好送他們離去。我在外庭看著普隆第和他的侍衛騎上馬,而穿著一身紫白的珂翠肯和她的儀仗衛隊也出現了。她站在普隆第的坐騎旁邊向他道別,而普隆第在上馬前單膝跪下親吻她的手。他們簡短交談,我雖然不知道他們談些什麼,但看到王後的面容在飛揚的發絲下,總是帶著笑意。普隆第和他的隊伍邁入暴風雨中,我看到他的肩膀依然透露出一絲怒氣,但他對王後的順從讓我感覺到他這趟旅程還是有所斬獲。

    第126節:逐漸失去力量

    婕敏和妡念一邊騎著馬,一邊回頭看我,而婕敏也大膽地揮手道別,我也揮手響應。我站在那兒看著他們離去,不單單因為下雨而覺得寒冷。我在這一天支持惟真和珂翠肯,但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我對婕敏做了些什麼?難道莫莉真的預料到這一切?當晚,我前往黠謀國王的房間探望他。他並沒有召見我,我也不想和他談婕敏的事,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我心中納悶這是否是惟真加諸在我身上的意願,還是我的心提醒自己不要拋棄他。瓦樂斯不情願地讓我進門,嚴正警告我說國王還未完全康復,而我也不得讓他更疲累。

    黠謀國王坐在他的爐火前,房間密布著熏煙的味道。弄臣坐在國王的腳邊,他的臉還是有趣的一片紫一片藍。他可幸運地得以坐在那層煙霧彌漫之下,但我卻沒這麼好運,只得坐在瓦樂斯為我精心准備的無靠背凳子上。

    在我告知國王自己的到來並坐下後,過了一會兒國王才偏過頭來看著我。"噢,斐茲,你的課業進行得如何?費德倫師傅對你的進步表示滿意嗎?"我瞥了瞥弄臣,只見他沒看著我,反倒陰沉地瞪著爐火。

    "是的,"我平靜地說道,"他說我寫得一手好字。""那就好。清晰的字跡讓任何人都感到驕傲。對了,還有我們的協議呢?我有對你守信用嗎?"這是我們之間老套的對答詞,而我也再一次思考他提供給我的條件。他讓我吃得飽穿得暖,還讓我受教育,而我得對他完全效忠以回報他給我的這一切。我因這些熟悉的字眼而微笑,但我的喉嚨卻緊閉著,只因我想到說過這些話的人如今已日漸消瘦,還有我為了他的要求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是的,陛下,您有。"我輕聲回答。

    "很好。那麼,讓我聽聽你是不是也對我信守承諾。"他吃力地靠在椅背上。

    "我會的,陛下。"我對他承諾,只見弄臣再度看著我發那個誓。

    房裡的氣氛靜止了好一會兒,只聽見爐火燃燒的聲音。接著,國王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般猛然坐起身子,看起來一臉疑惑。"惟真?惟真在哪裡?""惟真外出執行任務了,陛下,他去尋求古靈協助我們將紅船逐出我們的沿海。""喔,是的,當然。他出發求援去了,但我想應該不會很久吧……"他又靠著椅背,而我全身汗毛直豎。我感覺他微弱的技傳,不專注地胡亂摸索著,他的心仿佛一雙蒼老的手緊抓住我的內心。我曾以為他不再技傳了,覺得他早在多年前就讓這項本領消耗殆盡。惟真曾告訴過我黠謀以前常運用他這項本領,但現在卻很少用了。我當時沒理會這些話,僅將之視為是他對父親的忠誠;但此刻這幽靈般的精技如同亂彈豎琴弦的手指般拖拉我的思緒,而我也感覺到夜眼對這新來的入侵者發脾氣。安靜。我警告它。

    我突然因心中的某個想法而屏息。是我心中的惟真助長了這個想法?我移除種種警戒,提醒自己這是我多年前對這人所承諾的事情,對一切忠誠。"陛下?"我一邊請求他的准許,一邊把凳子移近他,然後握著他虛弱的手。

    這好比將我自己推入急流中。"喔,惟真,我的孩子,你來了!"有那麼一刻我看見了黠謀眼中的惟真,還是那個八九歲的胖男孩,不那麼精明但友善多了,不像他哥哥駿騎那麼高大,卻是一位討人喜歡的王子,一位出色的次子,沒那麼大的野心,也不那麼愛發問。接著,我如同在河床上沒站穩般跌入一陣黑暗猛烈的精技狂潮,突然間透過黠謀的眼睛觀看,讓我自己迷失了方向,只見他的視線邊緣一片朦朧。過了一會兒,我瞥見惟真疲憊地穿越雪地。

    斐茲,這是怎麼回事?然後我就被卷入黠謀國王痛苦的內心。我在他內心深處技傳,超越危害他的藥草和熏煙,因極度痛苦而枯萎。這是逐漸蔓延的痛苦,沿著他的脊椎和頭腦持續壓擠,令人無法輕忽。他選擇讓這極度的痛苦侵蝕著他,或是用藥草和熏煙讓他身心受創好逃避這痛苦。但是,在他迷蒙的內心深處,一位活生生的國王依然因受困而盛怒;他的精神仍在,並且和那不聽使喚的身體繼續搏斗,還有抵抗那多年來啃蝕心靈的苦痛。我發誓看到他年輕時的樣子,或許比我年長約一歲,像惟真一樣頭發濃密不整,雙眼炯炯有神,臉上有著因燦爛的笑容所顯現出的細紋。這是他的靈魂原貌,一位受困慌張的年輕人,緊抓住我狂亂地問道:"逃得出去嗎?"我只感覺自己跟隨他的緊握下沉。

    接著,像兩條匯流成河的小溪,另一股力量碰撞著我,讓我跟隨它的水流旋轉。小子!控制你自己!感覺好像有一雙強壯的手穩住我,將我從逐漸成形的扭曲繩索中分支出來。父親,我在這裡。您需要幫忙嗎?不,不。有好一陣子都是這樣的情況。但是惟真……是的,我在這裡。

    畢恩斯對我們不再忠誠,普隆第讓紅船停在那兒,藉以交換對畢恩斯的保護,他背叛了我們。當你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這思緒游移著,逐漸失去力量。

    父親,這些消息是從哪兒來的?我感覺惟真突如其來的驚慌,只因如果黠謀說的是真的,公鹿堡就挨不過冬季了。

    帝尊派出的間諜傳話給他,然後他就來見我。我們一定要保密,等上一段時間,直到我們有實力反擊普隆第,或者等到我們決定摒棄他和他的紅船友邦。是的,那就是帝尊的計劃,讓紅船不接近公鹿公國,然後他們就會對付普隆第,為我們懲罰他。普隆第甚至謊稱需要援助,希望引誘我們的戰艦到他那兒遭受破壞。

    是這樣的嗎?帝尊所有的間諜都確認了此事,而我擔心我們無法再相信你的外籍夫人。當普隆第還在這裡的時候,帝尊提到她如何與他調情,並極盡所能私下交談,而他害怕她和我們的敵人共謀推翻王位。

    不是這樣的!這個強烈的否認像利劍般穿透我的心,我馬上又淹沒在精技洪流的迷失和無我狂潮中。惟真感受到了,也再一次穩住我。我們一定得留心這小子,他沒有足夠的這些。父親,我求求您,相信我的夫人。我知道她是真誠的,而且請對帝尊那群打小報告的間諜提高警覺。利用間諜對付間諜,在您采取任何行動之前,和切德磋商一下,答應我做到這些。

    第127節:鞏固自己的王位

    我可不是傻子,惟真。我知道如何鞏固自己的王位。

    很好,這樣就好。好好照顧這小子,他沒受過訓練做這件事情。

    忽然有人抓住我的手,好像把我從燒焦的爐子上拉回來似的,我向前垂下身子,把頭擱在兩膝之間,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我聽到旁邊的黠謀國王猶如賽跑般大聲喘氣,弄臣此刻也把一杯酒推進我的手中,然後走回國王身邊催促他小啜幾口酒,在這之後,就忽然聽見瓦樂斯質問道:"你們對國王做了什麼?""他們倆都不對勁!"弄臣的聲音充滿了尖銳的恐懼。"他們原本談得好好的,忽然就這樣!把這該死的熏煙香爐拿走!我真怕你殺了他們倆。""安靜,弄臣!別指控我的這項療法!"接著我聽到瓦樂斯在房裡匆忙來回的腳步聲,他把每盞香爐的火掐熄或用銅帽蓋上。過了一會兒窗戶大開,迎向這個冰冷的冬夜。這股冷空氣穩住了我,讓我得以坐起身子啜一口酒,漸漸地我的感覺又恢復正常了。但即便如此,我在帝尊破門而入、質問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仍坐在那兒。他在弄臣幫瓦樂斯攙扶國王就寢時,就對我提出這個問題。

    我呆滯地對他搖搖頭,這股眼花繚亂的眩暈可不全是裝出來的。

    "國王的狀況如何?他會復原嗎?"他問瓦樂斯。

    瓦樂斯急忙跑到帝尊身邊。"他看來穩定多了,帝尊王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也看不出有掙扎過的痕跡,但他就像賽跑般喘不過氣來,而他的健康狀況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刺激,殿下。"帝尊轉頭端詳著我。"你對我父親做了些什麼?"他對我怒吼。

    "我什麼也沒做。"這是真的。無論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都是國王和惟真所造成的。"我們平靜地交談,然後我就感覺一股無法承受的眩暈和虛弱,好像失去意識一樣。"我把視線移到瓦樂斯身上,"是因為熏煙嗎?""或許吧!"他不高興地承認,緊張地望著帝尊愈來愈深沉的瞪視。"是這樣的,我每天似乎都得增加劑量讓它產生藥效,但他仍抱怨……""安靜!"帝尊發出怒吼打斷他,指著我仿佛我是廢物般,"把他弄出去,然後回來照顧國王。"此時,黠謀在睡夢中呻吟,我接著感到一股羽毛般輕柔的精技觸覺,頭發也豎了起來。

    "不。去照顧國王,瓦樂斯。弄臣,你把這小雜種弄出去,別讓僕人們談論此事,若有人膽敢違反我可是會知道的。快點,現在就去。我父親看來可不太好。"我原以為自己可以站起來走出房間,卻發現自己的確需要弄臣協助才站得起來。當我站穩之後,就搖搖晃晃地蹣跚而行,感覺仿佛踩高蹺似的。牆壁在我面前忽遠忽近,地板在我腳下仿佛船上的甲板般緩緩地上下起伏。

    "我從這裡就可以自己走了。"當我們走出房門時,我這麼告訴弄臣,他卻只是搖搖頭。

    "你現在太容易受傷害了,不能讓你孤單一人。"他平靜地告訴我,然後牽起我的雙手開始說些無意義的話。他表現出同伴之間的友愛和忠誠,扶我上樓走到我的房門口,一邊等待一邊嘀咕,在我開門之後跟隨我進來。

    "我告訴過你,我沒事。"我有點心煩地說道,因為我只想好好躺下來。

    "是嗎?那國王怎麼了?你剛在那裡到底對他做了些什麼?""我什麼也沒做!"我咬牙切齒地說道,然後坐在床腳,只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猛烈抽動。精靈樹皮茶,這是我目前需要的,但我沒有。

    "你有!你請求他的允許,然後握著他的手,不一會兒你們倆就像魚一樣喘大氣。""不一會兒?"感覺上卻像幾個小時,讓我以為整個晚上就這麼度過了。

    "不超過三次心跳的時間。""喔。"我把手放在太陽穴上,試著將抽痛得快要移位的頭顱推回原位。為什麼博瑞屈正好這時候不見蹤影?我知道他一定有精靈樹皮,但我此刻的痛苦讓我不得不碰碰運氣。"你有泡茶用的精靈樹皮嗎?""我沒有。但我可以找蕾細要一點兒來,她可是有一大堆各種不同的藥草。""能幫幫我嗎?""你到底對國王做了些什麼?"他所要求的交易挺明顯的。

    我腦袋的壓力愈來愈沉重,幾乎要從眼睛沖出來了。"沒事,"我喘著氣,"而只有他才能告訴你他對我做了什麼,如果他選擇說出來的話。這樣對你來說夠清楚了嗎?"一陣沉默。"或許吧!你真的那麼難受嗎?"我非常緩慢地躺回床上,就算把頭放下來都痛得要命。

    "我馬上回來。"他說道,然後我聽見開門和關門的聲音。我靜靜地躺著閉上雙眼,心裡漸漸地恢復意識,然後也顧不了疼痛開始歸納剛才得到的訊息。帝尊有間諜,或者有人如此宣稱。普隆第是叛國賊,或是帝尊命令他所謂的間諜向普隆第通風報信。還有我懷疑普隆第和珂翠肯都是叛變者。噢,這持續擴散的毒藥,還有這痛苦。我忽然記起了這痛苦。切德不是要我依照學過的方式觀察事物好替自己的問題找答案嗎?答案一向近在眼前,要不是我總是給叛國者的恐懼、陰謀和毒藥所蒙蔽,或許早就看出來了。

    一種疾病侵蝕著黠謀國王,從他的體內啃蝕他,而他卻用藥癮對抗這痛苦,努力讓心靈的一角回歸自我,尋找一個感受不到痛苦的地方。如果有人在幾個小時前就告訴我這個,我可是會嘲弄這樣的說法。但此刻,我躺在床上試著緩緩呼吸,只因輕微的移動就會引起另一波極度的痛苦,這我了解。痛苦,我只不過忍了幾分鍾,就讓弄臣跑去找精靈樹皮。另一個想法這時闖入我的腦海裡。我期待這痛苦過去,明天起床之後就沒事了。要是我的余生必須分分秒秒面對這痛苦,而且深知它正啃蝕著我所剩不多的時日,那我該如何是好?難怪黠謀要嗑藥。

    我聽到開門和緩緩關門的聲響,但沒聽到弄臣泡茶的聲音,於是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只見端寧和擇固僵直地站在我房裡,好像身處一頭猛獸的洞穴似的。當我略微轉頭注視他們時,端寧的嘴唇像要咆哮般撅著,夜眼也在我心裡咆哮回去。我的心跳忽然加速,表示這裡有危險,我也試著放松肌肉准備隨時應戰。但是,我頭部的劇痛讓我完全無法動彈。"我沒聽到你敲門。"我勉為其難說出話來,每個血紅般的字眼都在我腦海中回蕩。

    第128節:我們是同一個狼群

    "我沒敲門。"端寧凶巴巴地說道。她字句清晰的言談讓我像挨棍棒狠打般痛苦不堪。我祈禱她沒察覺自己當時對我來說是多麼盛氣凌人,也祈禱弄臣趕快回來,同時試著表現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好像她的來訪無關緊要,所以我才賴在床上不想起來。

    "你是來跟我要什麼東西嗎?"我的口氣聽起來頗為粗率。事實上,我說出的每個字眼都耗費了我太多的力氣。

    "我需要跟你要些什麼嗎?別開玩笑了。"端寧只是嘲弄。

    精技正刺激我,擇固也在此時笨拙地戳著我,讓我無法控制地發抖。國王在我身上運用技傳,把我的心變成血流不止的傷口,而擇固不熟練的技傳好像貓爪般耙著我的腦袋。

    屏障你自己。惟真像一陣耳語,讓我努力築起心防,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做到,只見端寧露出微笑。

    擇固像一只手推擠布丁般強行進入我的內心,把我的感覺一下子打亂了。在我心中,他的味道難聞極了,像個腐爛透頂的黃綠色物質,還有一陣聽起來像靴刺的丁當聲響。屏障!惟真催促我,語氣非常驚恐虛弱,我也知道他正努力替我守住即將分裂的自我。他那全然的愚蠢可會殺了你!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幫幫我!惟真沒有再傳來任何訊息,只因我的力量愈來愈薄弱,而我們的聯系就像風中的香水味般逐漸褪去。

    我們是同一個狼群!擇固一頭撞在我的房門上,力道之大把他自己給彈了回來。這力道可比抗斥還猛烈,我無法用言語形容夜眼在擇固的心裡做了些什麼。這是混合而成的魔法,夜眼運用原智透過精技搭建的橋梁施展威力,從擇固的心裡攻擊他的身體,迫使擇固的雙手朝喉嚨狂抓以對抗抓不到的那張嘴,他的指甲猛力抓破皮膚,讓他緊身上衣裡的肌膚浮現一條條血紅的傷痕。端寧尖叫著,她那劍一般尖銳的聲響劃破我的心,只見她撲過去想幫他。

    別殺!別殺!別殺!夜眼終於聽見我說的話,像拋開一只老鼠般丟開擇固,跨在我身上保護我。我幾乎聽到它氣喘吁吁的聲音,感覺它那溫暖的毛皮,但可沒力氣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得蜷起身子像小狗般躲在它的下方,只因我知道無人能沖破夜眼對我的護衛。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那是什麼?"端寧發瘋似的尖叫,她抓住擇固的衣襟將他拉起來站好。他的喉嚨和胸膛滿是青紫色的傷痕,但我透過幾乎睜不開的雙眼看到那些傷痕迅速消退,馬上就看不到夜眼的攻擊痕跡,只見擇固嚇得尿了一褲子。此刻他也閉上凹陷的雙眼,而端寧就像搖著洋娃娃一般搖著他。"擇固,張開眼睛,擇固!""你對那個人做了些什麼?"弄臣的語氣充滿憤怒和驚訝,整個房間都是他的聲音。在他身後的房門依然敞開,一位路過且滿手衣服的女僕在旁窺伺,然後吃驚地停下來觀看,另一位年幼的小女僕提著籃子跟在她身後,見狀趕緊從門邊往裡面瞧,接著弄臣就把手上的托盤放在地上然後走進房裡,"這裡是怎麼了?""他攻擊擇固。"端寧在啜泣。

    只見弄臣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他?他看起來根本連個枕頭都攻擊不了,我看是你打擾這小子吧!"端寧放開擇固的領子,然後他就像一塊碎布般跌落在她腳邊。接著弄臣滿懷憐憫地低頭看著他。

    "可憐的家伙!她是不是要強行撲在你身上?""別胡說了!"端寧可氣壞了。"是他!"她指著我。?弄臣深思熟慮地注視我。"這是個很嚴重的指控。老實告訴我,小雜種,她真的嘗試強行撲在你身上?""不。"我的聲音如同我的感覺一樣,惡心、虛脫且無力。"我在睡覺,然後他們悄悄溜進我房裡,接下來……"我皺了皺眉頭,讓自己的聲音愈來愈飄忽,"我想我今晚聞了太多的熏煙味。""我也同意!"弄臣的聲音充滿了明顯的不屑,"如此淫蕩的行為真是太不得體了!"弄臣忽然轉向偷看的女僕們,"這讓公鹿堡所有的人蒙羞!我們自己的精技使用者居然如此行為不檢點!我警告你們別對任何人透露這件事,可不要讓關於這件事的八卦開始醞釀哪!"他忽然轉身注視端寧和擇固,只見端寧臉紅脖子粗,並憤怒地張開嘴;而擇固在她的腳邊將身子挺直,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像個學步的小孩般抓住她的裙擺試著站起來。

    "我對這家伙才沒有淫欲呢!"她冷冷地一字一句說出來。"更沒有攻擊他。""那麼,不管你剛才做了些什麼,最好在你自己的房裡做!"弄臣嚴肅地打斷她的話,看也不看她就轉身拿起他的托盤,端著它在走廊上漸行漸遠。我眼睜睜地看著精靈樹皮茶離我而去,不禁發出失望的呻吟。端寧轉身面對我,嘴巴像扮鬼臉般扭曲。

    "我會搞清楚這一切的!"她對我怒吼。

    我吸了一口氣。"但是請你在自己的房間做。"我勉強伸手指著敞開的門,然後她像一陣狂風般呼嘯而去,擇固則步履蹣跚地尾隨於後。當他們經過的時候,女僕們就厭惡地向後退,而我的房門依然敞開,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起身關上它。我感覺肩膀似乎在維持頭部的平衡般搖動,待我關上了門,我也懶得再躺回床上去了,便沿著門滑下坐在地上用背抵住門,感覺疲憊不堪。

    我的兄弟,你快死了嗎?不,但很難受。

    休息吧!我會繼續看守的。

    我無法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放掉了一些東西,一些我一輩子緊抓不放卻毫無自覺的東西,陷入柔軟溫暖的黑暗中某個安全的地方,同時有一匹狼透過我的雙眼為我看守。

    耐辛夫人,也就是當年王儲駿騎的王妃,原本來自內陸,她的雙親橡谷爵士和艾薇瑞雅夫人只不過是小貴族。對他們來說,他們的女兒能夠提升地位嫁給一位真正的王子,讓夫婦倆非常震驚;尤其是他們的女兒擁有那難以捉摸的特質,以及某些人認為的遲鈍天性。駿騎公然地執意要迎娶耐辛,正是他和父親黠謀國王之間第一個分歧的起因。這段婚姻並沒有為他贏得珍貴的聯盟或政治優勢,反倒是一位十分古怪的女子;而她對丈夫的熱愛並沒有阻礙她直截了當說出不得人心的意見,更沒有阻撓她一心一意追求任何引起她三分鍾熱度的興趣。她的雙親在血瘟流行的那幾年逝世,而在她的丈夫駿騎從馬上摔下來傷重而死之後,就意味著她從此無法孕育子女。

    第129節:但是我愛你

    我醒了,或者說,我至少又恢復自己原有的神志了。我躺在床上,溫暖柔和的氣息圍繞著我。我沒有移動,只是謹慎地尋找那份痛苦。我的頭不再猛烈陣痛,只覺得疲憊不堪,還有痛苦過後的那股僵硬感,接著我的背部竄起一陣寒顫。莫莉赤裸地躺在我身邊,靠在我的肩上輕柔地呼吸。爐火微弱得幾乎要熄滅了。我傾聽著,現在不是很晚很晚就是很早,整個城堡幾乎寂靜無聲。

    我不記得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又打了個寒顫,在我身邊的莫莉也動了一下,朝我這兒靠得更近,睡眼惺忪地露出微笑。

    "你有時候還真奇怪,"她呼吸著,"但是我愛你。"她又閉上雙眼。

    夜眼!我在這裡。它總是在那裡。

    我忽然間問不出來了,也不想知道,只是靜靜地躺在那兒,替自己感到厭煩、憂愁和哀傷。

    我試著喚醒你,但你還沒准備好復原。那另一個家伙在損耗你。

    那"另一個家伙"是我們的國王。

    是你的國王。狼群可沒有國王。

    是怎麼回事……我讓這思緒消退。謝謝你看守著我。

    它感覺到了我的保留。不然我該怎麼做?要她離開?她那時很憂傷。

    我不知道,但我們別再說了。莫莉很憂傷,然後它安慰了她?我甚至不知道她為何憂傷,我更正,總是如此憂傷。看著她滿是睡意的臉龐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我歎了一口氣,最好現在就面對它,總比拖下去好。此外,我還得送她回她自己的房裡,等城堡裡的人都醒了,她留在這裡可對她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莫莉?"我輕柔地喚道。

    她動了動然後張開眼睛。"斐茲。"她仍是睡眼惺忪地響應。

    "為了安全起見,你應該回到你自己的房裡。""我知道,我原本就不應該來的。"她稍作停頓,"我前幾天說的那些,我沒有……"我將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她就笑了笑。"你讓這乍現的寂靜片刻變得……非常有趣。"她把我的手移到一旁,然後熱情地親吻我,接著滑下床鋪迅速著裝。我起身更緩慢地移動,她就用那充滿愛意的神情瞥著我,"我自己回去比較安全,不能讓其他人看到我們在一起。""總有一天,那會……"我開口說話,這次是她把小手放在我的唇上,要我安靜。

    "我們現在別談這些了,就讓今晚保持這樣吧!完美極了。"她再次親吻我,很快地就從我的雙臂中溜到門外,背對著門輕輕關上它。完美極了?我著裝完畢後便生起爐火,坐在壁爐旁的椅子上等待。沒多久通往切德房間的信道打開了,我盡快爬上樓梯,只見切德坐在他的壁爐前面。"你得聽我說。"我對他打招呼。當他聽到我凝重的語氣時就警覺地揚起眉毛,指著他對面的一張椅子,我正打算坐下來,但切德接下來所做的事情可嚇得我全身汗毛直豎,只見他瞥了瞥四周,好像我們站在一大群人中間似的,然後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比了一個輕聲安靜的手勢,便朝我靠過來直到我們的頭幾乎碰在一起。"輕輕地、輕輕地坐下。什麼事啊?"我依然坐在壁爐那兒的老地方,只覺胸中的心跳聲如雷貫耳。在公鹿堡其他地方要謹言慎行也就算了,但我從來沒料到連在這裡說話都要很小心。

    "好吧,"他吐了一口氣對我說道,"報告吧!"我吸了口氣然後一字不漏地告訴他我和惟真的連接讓整件事情都明朗了,然後巨細靡遺地說明:弄臣挨打、珂翠肯送畢恩斯的贈禮、我當晚是如何為國王效勞、端寧和擇固進我的房裡等等。當我悄悄提到帝尊的間諜時,他撅著嘴但不怎麼驚訝,等我說完之後他就鎮靜地看著我。

    又是一陣耳語。"那你的結論呢?"他如此問我,仿佛想用這道難題教我一些事情。

    "我能直接說出我心中的疑惑嗎?"我平靜地問道。

    他點點頭。

    我松了一口氣。當我敘述過去幾周以來腦海裡所浮現的景象時,不禁感到如釋重負,而切德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我也就簡單扼要地說明。帝尊知道國王因病恐怕去日無多,而瓦樂斯是他讓國王沉靜下來,好讓國王聽信他自己耳語的工具。帝尊還不斷說著惟真的壞話,且想把公鹿堡僅剩的一分一毫都耗盡。他會棄守畢恩斯好讓紅船占領,讓他們忙成一團好達成自己的野心企圖;他還把珂翠肯描繪成想竄奪王位的外國人和邪惡不忠的妻子。他想集大權於一身,而最終的目的就是當上國王,或者至少將六大公國的大部分收歸己有,所以才大費周章娛樂內陸公爵和來自當地的貴族們。

    切德一邊聆聽,一邊不情願地點點頭。當我稍作停頓時,他輕柔地說道:"你說帝尊在編織一個網,但我卻發現帝尊的網中有許多破綻。""我可以補些東西進去。"我悄悄說著。"假設蓋倫所創的精技小組效忠帝尊?假設所有的訊息都先傳給他,而只有那些他認可的訊息才會遵循原先的流程抵達原先的目的地?"切德的神情既靜默又沉重。

    我更慌亂地悄聲說道:"如果我們的自衛能力正因訊息延遲而減弱的話呢?他讓惟真看起來像個傻瓜,也削弱了所有人的信心。""惟真難道看不出來嗎?"我緩緩搖頭。"他的精技能力很強,但無法在同一時間耳聽八方。他最強的本領是將精技力量極度集中,但如果要監視他自己的精技小組成員,恐怕就沒辦法看守沿海防范紅船來襲。""那他……惟真感覺得到我們目前的對話嗎?"我羞愧地聳聳肩。"我不知道,這就是我自身的缺點所招致的不幸。我和他的聯系不太穩定,有時候我可以清楚感受他的心智,就像他站在我身邊大聲說話一樣,但其他時候我幾乎感覺不到他。昨天晚上,當他們透過我進行對話時,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但現在……"我在內心搜索著,就像是摸索著身上的衣袋一樣,"我只感覺彼此依然連接。"我俯身向前捧著腦袋,感覺快虛脫了。

    "喝茶嗎?"切德溫和地問我。

    "好。我還想靜靜地多坐一會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頭就一直這樣劇烈陣痛。"切德將水壺放在爐火上,看見他把藥草加進去煮可真令我感到惡心。是有些精靈樹皮,但不像我稍早想要的那麼多,裡頭還有薄荷和貓薄荷葉,外加一點兒珍貴的姜根。我認出他也曾用這些東西泡茶給惟真,好減輕他的虛脫感。接著他又走回來靠近我坐下。"應該不是這樣。你剛才說的情形,必須是在精技小組成員對帝尊盲目效忠的情況下才有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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