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二部 皇家刺客 第七章
    第60節:永遠消逝的部分

    當我早上去找小狼時,它高興地帶我來到一條可以躲過守衛的迂迴小徑,用磚頭封起來的牛欄柵門就是它的出路,石頭和灰泥因土壤略微鬆動而搖搖欲墜,形成了一個可以讓它滑出去的寬闊缺口,而我從踩掉的雪可以看出它常常使用這信道。我們鬼鬼祟祟地溜出牆外遠離城堡,像影子般在黯淡的星光和映在白雪的月光中走著,等到我們安全離開城堡之後,小狼把這探險當成了狙襲練習。它衝到前方伏下等待,跳起來用張開的爪子或用咬的來捉我,然後跑得遠遠地繞著大圈再從我後面攻擊。我讓它這麼玩著,欣然接受這讓我感到溫暖的練習和毫無心機的嬉鬧。我總是讓我們保持行動,所以就在日出時已遠離公鹿堡幾里遠,到了一個冬季人煙罕至之處。我在一片白雪中看到那只白兔純屬偶然,原本還想找容易點的獵物讓它初試身手。

    我們為什麼來這裡?它在我們一看到小石屋時問我。

    來打獵。我簡短回復,然後在不遠處停下,小狼就在我身旁俯低身子等待。

    那麼,就開始吧!我告訴它。去看看有沒有獵物。

    喔,這可真值得狩獵,就是這個。在人類的窩嗅出殘餚碎屑。它輕蔑地想著。

    不是殘餚碎屑。去看看。

    它向前跑,然後從另一個角度朝石屋前進,我就看著它走。我們在夢中一同狩獵,而我也教過它了,所以現在我希望它完全不需要我幫忙就能單獨行動。我對它獨自狩獵的能力深信不疑,於是責怪自己現在要求它證明這能力,只是多耽擱時間。

    它盡可能藏在積雪的灌木叢中,然後小心翼翼地接近石屋,豎起耳朵保持警覺,鼻子也不停地嗅著。熟悉的味道。是人類。山羊。冷冰冰的死了。它靜止了一會兒,然後謹慎地前進一步。它現在可學會了預先計劃且精準地邁出步伐,伸直尾巴並且保持全神貫注。老鼠!它跳起來抓住獵物,甩甩頭猛地一咬讓這小動物飛起來,落下來的時候又把它接住。老鼠!它歡喜地宣佈,然後將獵物拋向空中抬起前腿跳躍,接著又高興地用小小的前齒接住再丟向空中。我則露出了引以為傲和讚許的神情。等它玩夠了,這老鼠可成了一團濕透的破毛球,它就一口吞下獵物然後跳回我身邊。

    一群老鼠!這裡滿是老鼠。石屋周圍都有它們的味道和蹤跡。?我想這裡一定有大量的老鼠。牧羊人都在抱怨這兒老鼠過剩,在夏天時糟蹋糧食。我想它們也會在此過冬。

    吃驚地肥,在這時節。小狼表示完意見就跳走了。它興致高昂地打獵,直到肚子餓了才罷休,接著就輪到我走向石屋。雪堆積在搖晃的木門上,但我還是用肩膀把它撞開。石屋內部很陰暗,積雪從屋頂漏下來呈斑點條紋狀凍結在佈滿塵埃的地板上,屋內有簡陋的壁爐和附水壺掛鉤的煙囪,凳子和木頭長椅就是僅有的傢俱。壁爐旁邊還有一些柴火,剛好讓我用來在發黑的石頭上生火。我保持火勢微弱,足夠我取暖和保溫隨身攜帶的麵包和肉。小狼這時也來嘗嘗食物,與其說肚子餓了,倒不如是和我分享這美味,然後它就悠閒地探索石屋內部,好多老鼠!我知道。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強迫自己繼續說道,你在這兒不會挨餓。

    它在角落嗅著嗅著,突然間揚起鼻子朝我這裡前進了幾步,然後停下來僵硬地站著。我們四目相對注視著彼此,黑暗中一片荒涼。你要把我遺棄在這裡。

    是的。這裡有充足的食物,而我過一陣子就會回來看看你是否安好。我相信你在這兒會過得挺好的,也會教自己打獵。先是老鼠,然後是更大的獵物……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同一個狼群。

    不。我們不是同一個狼群。我讓你自由地生活,小狼。我們太親近了,這對彼此都不好,我老早就告訴你了,我將不會和你有牽繫。我們的生活毫不相干,你最好還是獨自度日,成為你天性該成為的狼。

    我天性就該屬於狼群。它抬頭瞪著我。你能告訴我這附近的狼群能接受入侵者侵犯它們的地盤,進而接納我成為它們的一分子嗎?我只得別過頭去不看它。不。這裡沒有狼群,要走上好幾天才能到達狼群自由奔跑的荒野。

    那我在這裡有什麼?食物。自由。你自己的生活,一種沒有我的獨立生活。

    孤立。它對我露出牙齒然後突然轉身,繞著圈子經過我身邊走向門口。人類。它嘲諷地說出來。你真的不是狼群的一分子,而是人類。它在敞開的門邊停下來看著我。

    人們總是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他人的生活,卻又不產生牽絆。你認為自己就能決定是否要與我有所牽繫?我的心屬於我自己,由我決定心之所向,然而我不會打從心底相信推開我的人,也不會服從否認狼群和牽繫的人。難道你認為我就準備在這個人窩裡咬著來送死的老鼠,然後像老鼠一般靠著人類的垃圾過活?不。如果我們不是同一個狼群,我們就不再是手足。我不虧欠你,更不可能服從你。我不會留在這裡,要過怎樣的生活由我自己決定。

    它的想法可真是狡猾。它隱瞞了一些事情,但我只能猜測。你要怎樣都無所謂,小狼,但有件事情例外。別跟我回公鹿堡。我不允許你這麼做。你不允許?你不允許?不允許風吹過你的石屋,還是不允許草在屋子周圍生長?你可真有權力。你不允許。

    它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轉身遠離我,讓我更堅決地對它說了最後幾句話。"小狼!"我用人類的聲音叫它。它回頭驚訝地看著我,小小的耳朵朝後傾聽我的聲調,幾乎露出牙齒譏笑我,但我搶先一步抗斥它。這是我早已熟能生巧的事,就像一個人直覺地知道該把手指頭從火焰中移開般稀鬆平常。這是我鮮少使用的力量,因博瑞屈曾經用它來對付我,而我也並非總是相信它的威力,但這跟我在它棲身籠中時所用的催促大不相同。我用力讓心理上的排斥幾乎成為肢體抗拒讓它從我身邊彈開,而它向後跳了一大步張腿站在雪中預備跳躍,眼神充滿震驚。

    "走!"我對它吼,用人類的字眼和聲音對它咆哮,同時用盡每一分原智再度抗斥它。它跳起來在雪地上亂扒一通狼狽地逃走了,而我克制自己拒絕和它心靈相通,並且確定它沒有停下來。不。到此為止。抗斥中斷了那份牽繫,不單是從它身上把自己抽離,更是把所有和它的連結推回去,一刀兩斷,而且最好就保持這樣的狀態。然而,我站著凝視它消失時留下的一抹足跡,感覺一陣冰冷的空虛,一種失去了什麼的刺痛感。我聽過人們談論被切除的手或腳,總會反射性地觸摸著那永遠消逝的部分。

    第61節:肉,是我的肉

    我離開石屋徒步回去,走的愈久愈覺得傷痛;這並不真的是生理上的疼痛,卻是我唯一可以拿來比較的。這種感覺就像割肉剝皮般殘酷,比博瑞屈帶走大鼻子還糟,而我卻選擇這般地自作自受。蒼白的午後比黎明的黑暗更加淒冷,而我試著讓自己不感到羞恥,告訴自己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就像我對女傑一樣,我把這想法趕出腦袋。不,小狼會過得好好的,會比和我在一起時還好。然而,野生動物是如何生活的?躲躲藏藏總是害怕暴露行蹤,堡裡的獵犬、獵人或其他人會發現它嗎?它可能會覺得孤立寂寞,不過總會活下來的。我們的聯繫切斷了,但有一股持續的誘惑讓我想向外探尋,想看看我是否還能感受到它,它的心是否也還能觸碰我的心。我嚴厲地抗拒著,盡可能牢牢封住我的思緒不與它接觸。走了。它不再跟著我,不會在我那樣抗斥它之後還跟過來,不。我踏著沉重的步伐前進,拒絕回頭看。

    如果我沒有深陷思緒,沒有那麼專心地孤立自己的內心,或許就會察覺到一些警訊。但我也無法確定這一點。原智無法用來對付那些被冶煉的人,而我也不確定是他們先偷襲我,或是我剛好誤打誤撞地經過他們的藏身之處。我首先感到一股重量壓在我背上讓我臉朝雪地跌在地上,還以為小狼跑回來挑戰我的決定。我在地上滾,有一個人在我快要站起來時抓住我的肩膀。三名男性的被冶煉者,一位很年輕,其他兩位體形高大而且看起來曾是孔武有力的壯丁。我快速地記下所有信息,就像切德給的練習般將他們分類。一位身形高大拿著一把刀,另外兩位拿著棒子。他們穿著破爛骯髒的衣服,凍紅的臉因寒冷而脫皮,鬍子污穢,頭髮凌亂,臉上滿是傷口疤痕。他們是自相殘殺,還是在攻擊我之前曾經攻擊過別人?我掙脫其中一位的挾持,向後跳開試著遠離他們。我有把腰刀,雖然刀刃不長,卻是我僅有的武器。我以為今天不需要任何武器,也以為公鹿堡附近不會再出現被冶煉的人。他們將我包圍起來讓我站在中心,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拿著刀。

    "你們想要什麼?我的斗篷?"我將鉤子解開讓斗篷掉下來。一位被冶煉的人看著斗篷落下,但沒有人如我所願地跳過來撿起它。我轉身移動試著一眼就看到這三個人,不讓他們在我身後,但這可不容易。"還是我的連指手套?"我把手套脫下來丟向看起來最年輕的那位,他卻眼睜睜地看著手套落在他腳邊。他們一邊移動一邊咕嚕叫著,搖晃雙腿看著我,但沒有人想先發動攻勢,只因他們知道我有一把刀,先進攻的話就會挨刺。我朝著圓圈缺口走了一兩步,他們卻移動靠攏起來防止我逃走。

    "你們到底要什麼?"我對他們大聲吼,旋轉一圈嘗試看到每一個人,過了一會兒就鎖住了其中一位的視線。他的雙眼比小狼的還空洞,沒有明顯的野性,只露出身體不適的悲慘和需要,在我瞪著他時眨了眨眼。

    "肉。"他咕噥地叫出來,好像是我從他口中搾出這個字似的。

    "我沒有肉,也沒有任何食物,而你只會討一頓打!"?"你!"另一個傢伙以拙劣地模仿出的笑聲恫嚇著,陰鬱且冷酷無情。"肉!"我停下來太久,也花了太多時間盯住其中一位,結果讓另一位趁機跳到我身後撲抓上來,用雙臂抱住我並壓住我的一隻手臂,接著突然恐怖地用牙齒咬住我頸部和肩膀交接處。肉。是我的肉。

    一陣意想不到的恐懼席捲而來,而我就像第一次和被冶煉的人作戰般,用毫不留情的殘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各種氣候是我唯一的戰友,因為他們就快因飢寒交迫步向毀滅,他們的雙手也因凍僵而遲鈍。如果說我們都充滿了狂猛的求生意志力,至少在我內心的是一股嶄新且強大的力量,不像他們的求生意志因他們殘破的身體而耗損。我的血肉留在第一個攻擊者的嘴中,不過我確實讓自己掙脫了,我記得很清楚。但接下來的情況就不太清楚了,我無法排列事情的先後順序。我的刀子在那年輕人的肋骨內折斷了,也依稀記得有根拇指快要伸進我的眼裡,還有我讓他手指脫臼的啪嗒聲。當我和這位攻擊者纏鬥時,另一位就用棒子猛烈敲打我的肩膀,直到我讓他的同伴轉身挨打。我不記得自己感受到那一陣重擊的痛楚,而我脖子上被咬下來的肉也不過是血液流經的溫暖地帶。我沒有受傷的感覺,也毫不膽怯地想把他們都殺了,但我無法戰勝。他們人多勢眾,雖然年輕人倒在雪地上咳血,但其他兩個人一位想把我掐死,另一位則試著拉出糾結在我皮肉和袖子裡的劍。我拳打腳踢試著傷害敵人,卻毫無用處,同時感覺周圍的世界開始變黑,一陣天旋地轉。

    兄弟!它來了,像千斤重的破城錘一般齜牙咧嘴地朝我們的纏鬥猛撲過來,然後大家都在雪地上跌倒。強烈的衝撞力讓被冶煉的人鬆開手,我也得以將一口氣吸進肺裡。我的神智清醒了,突然間再度擁有戰鬥意志,忘卻痛苦和傷害全力一搏!我發誓我看見自己被勒得發紫,還聞到血從傷口湧出來那令人發狂的血漬味,於是咬著牙奮戰到底。接著,小狼將一名攻擊者擊退讓我脫困,然後用任何人都望塵莫及的速度攻擊他,猛烈地打著咬著在敵人抓住它之前又飛躍開來,它隨即飛奔回來。

    我知道自己當時在小狼咬緊牙關時就意識到了,也感覺死亡在自己嘴裡咯咯作響,快速噴出來的血浸濕了我的口鼻,還流滿了整個面頰,死亡的氣息籠罩著我。我甩甩頭用牙齒撕咬著敵人的肉,讓他的所有生命力在惡臭的衣衫下不停流洩。

    接著是一片死寂。

    然後我靠著一棵樹坐在雪地上,小狼前蹄沾血躺在離我不遠處,用舌頭把腳舔乾淨,小心地、緩慢地、徹底地舔著。

    我舉起袖子擦掉嘴和下巴的血,這可不是我的血。突然間,我身體前傾跪在雪中吐出鬍渣子然後嘔吐,連我發酸的膽汁也無法洗清口中死人血肉的腥味。我瞥著他的屍體,然後就別過頭去。他的喉嚨裂開來了,而我不一會兒就驚懼地憶起自己是如何用牙齒咬下他堅韌的喉腱。我閉上雙眼,靜止不動地坐著。

    一個冷冰冰的鼻子碰觸我的臉頰,我張開眼睛看著它坐在我身旁凝視著我。小狼。

    第62節:我們是兄弟

    夜眼,它糾正我。我母親替我取的名字。我是兄弟姊妹中最晚睜開眼睛的。

    它抽動鼻子打了個噴嚏,然後看了看那些屍體,而我不情願地隨著它的眼神掃看過去。那位年輕人死在我刀下,但不是一刀斃命,而其他兩位……我殺得比較快。夜眼平靜地說道。但我可沒有牛一般的牙齒。你在人類裡面算是表現得不錯的了。它站起來搖擺身體,而我感覺臉上灑滿了冰冷和溫熱的血,我倒抽一口氣,並把血擦淨,然後明白了情況有多嚴重。

    你在流血。

    你也是。他把刀從你身上拔出來之後就刺向我。

    讓我看看。

    為什麼?這問題懸在我們之間的冷空氣中。夜幕即將低垂,頭頂上的樹枝在夜空中變黑了,而我不需藉著光就能看得到它,甚至不用看著它就能感覺到它。難道你看到耳朵之後才能確定那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否認夜眼就如同否認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我們是兄弟,是同一個狼群,我承認了。

    是嗎?我感到一陣探求和觸摸牽引我的注意力,讓我回想起自己曾經感受和否認這種感覺,但我不再否認了。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絲毫不分神。夜眼就在那兒,有血有肉地在我眼前,我沒有逃避它。我知道那把劍刺進了它的肩膀,也感受到兩大塊肌肉間的椎心之痛。它把爪子縮在胸前,我遲疑了一下然後感受它的痛苦,接著又遲疑了。然而,我決定不再遲疑,而是像它之前一樣對它開啟。全然的信任才是真信任。我們是如此親近,而我卻無法確定是誰先有這想法。不一會兒我就察覺出夜眼的洞察力與我的重疊,讓我對這世界有了兩倍的警覺。它對屍體的嗅覺和靈敏的聽覺告訴我食腐狐狸已經逼近,還有在夜光下依舊犀利的視覺。

    然後,這雙重的感覺消失了,我們的知覺合而為一,彼此完全牽繫住了。

    寒冷降臨,地面一片寒氣,我的骨子裡也一陣哆嗦。我們找到了我那件結霜的斗篷,我將霜雪抖掉之後就重新披上它,鬆鬆地披著避免碰觸傷口,接著不理會前臂的傷,奮力將連指手套給拖回來。"我們最好離開。"我輕聲告訴它。"回家之後,讓我來清洗和包紮我們倆的傷口,但我們得先進去取個暖才行。"我感覺到它的贊同。它走在我身旁而不是跟隨我,抬頭用鼻子深深呼吸這新鮮的空氣。冷風吹起,雪也開始飄落。它的鼻子讓我領悟到我不用再害怕被冶煉的人。空氣一片清淨,除了我們身後的屍體發出的臭味,但這臭味逐漸轉變成臭屍味,接著混雜了食腐狐狸群的氣味。

    你錯了,它說著。我們單打獨鬥的技巧都不怎麼樣。一陣狡黠的愉悅。難道你認為你在我來之前表現得很好?"狼不應該單獨狩獵。"我試著維持尊嚴告訴它。

    它對我伸伸舌頭。別怕,弟弟。我在這裡。

    我們繼續穿越鬆散的白雪和光禿禿的黑樹。就快到家了,它安慰著我,在我們緩慢費力地前進時,我感受到它的力量和我的混合在一起。

    我在接近正午時來到惟真的地圖室,前臂用繃帶緊緊包著藏在寬鬆的袖子裡,傷勢不重但很痛,肩膀和脖子間的咬傷也不容易痊癒,因為那裡的肌肉給咬掉了一些還曾血流不止。當我昨晚照鏡子看著傷口時幾乎嘔吐出來,清洗傷口時反而流出更多血,只覺自己有一大塊肉消失了。嗯,如果夜眼沒來幫我,就會失去更多的血肉,這真是難以言喻的噁心感受。我替傷口敷上藥,但似乎處理得不太好,只得拉高襯衫並且綁好,以便遮住上了繃帶的傷口;雖然把傷口磨得發疼,但好歹遮住了它。我略帶憂慮地敲門,在門打開時清了清喉嚨。

    恰林告訴我惟真不在,眼神滿是深沉的憂慮,而我試著不受影響。"他不能放著造船工人不管,不是嗎?"恰林對我善意的逗弄搖搖頭。"不,他在烽火台裡。"這位老僕人簡短地說道,在我轉身時緩緩關上門。

    好吧。珂翠肯也這麼告訴我,我卻試著忘掉我們之間的那段談話。當我登上烽火台時只覺一陣恐懼。惟真沒理由在此刻呆在烽火台裡,因為這是他在夏季技傳的地方,當時天氣良好且正值劫匪來襲。但是,沒有理由到了冬季還呆在這裡,尤其是風大雪大的今天,真的沒有理由呆在這裡,除了因為精技本身的致命吸引力。

    我也曾感受那股誘惑力,我一邊提醒自己,一邊爬上綿延的樓梯到達烽火台頂端。我曾體悟精技那令人陶醉的蓬勃朝氣,而精技師傅蓋倫的話此時卻像凝結已久的痛苦記憶般浮現腦海。"如果你很軟弱,"他威脅我們,"如果你缺乏專注和訓練,或者讓自己沉溺在歡愉享樂之中,非但無法控制精技,反而會讓精技控制住你。要學著拒絕所有享樂,也不要讓任何嗜好誘惑你。接下來,當你像鋼鐵般堅強時,或許就可以準備面對精技的誘惑和轉移對它的注意力。如果你讓步了,就會喪失心智成為呆呆地流著口水的大嬰兒。"接著,他就會用極度變態的剝削和懲罰訓練我們。然而,當我面對精技的喜悅時,並沒有感受到蓋倫描述的廉價歡愉,反而像聽到音樂時那樣血脈賁張和心跳加速、或像機靈的野雉突然飛向秋天的樹林般,甚至像騎馬完美地跳越困難的障礙般興奮。那時,所有事物都處於平衡狀態,如鳥群振翅盤旋飛行般整合片刻。而精技帶給我的美好感受並不短暫,反而依照個人的承受力持續著,並且隨著精技功力爐火純青而變得更強烈純淨,至少我如此相信。我本身的精技能力在一場和蓋倫的意志之戰中遭到永久破壞,雖然我築起的心防連精技能力高超的惟真都無法隨時滲透,我自己向外開啟的本領卻彷彿受驚嚇的馬兒般輕浮飄搖地時斷時續。

    我在惟真的門外停頓了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拒絕讓精神的黑暗佔據心靈。那些事情都過去了,自責抱怨是沒有意義的。我按照慣例不敲門就進去,這噪音打斷了惟真的專注力。

    他不該在此時技傳,卻依然如此。他將百葉窗打開然後靠在窗台上,風雪在房裡肆虐著,吹亂了他深色的頭髮、深藍色襯衫和短上衣。他深長平穩地呼吸著,是一種介於深沉睡眠和跑步者休息喘口氣的節奏,看起來渾然忘我似的。"惟真王子?"我輕聲喚道。

    第63節:感到它的呼喚

    他轉身看我,眼神彷彿熱、光和一陣迎面而來的風,強有力的技傳讓我覺得快脫離自己了,而他的心智也徹底擁有我的心智,不留餘地將我摒除在外。我有好一會兒淹沒在惟真的心中,而當他離去時又迅速地讓我像遭大浪拋開的魚般跌跌撞撞喘著氣,他站在離我一步之遙處,抓住我的手肘讓我穩住腳步。

    "對不起,"他道著歉,"我不知道你要來。你嚇到我了。""我應該先敲門,王子殿下。"我回答之後對他點頭表示我能自己站直。"外面什麼東西讓你看得如此專注?"他別過頭去。"沒什麼。山崖上的一群男孩看著一群鯨魚玩耍,還有兩艘我們的船在海上捕撈大比目魚。雖然沒什麼樂趣,但在這種天氣出航可真不簡單。""那麼你不是為了外島人進行技傳……""這時候沒幾個外島人,但我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低頭看著我的前臂,剛剛鬆手放開的那隻,然後轉移話題。"你怎麼了?""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遭到被冶煉者攻擊,就在山脊上可獵捕大量松雞的地區,靠近牧羊人小屋那兒。"他迅速點點頭,深色的眉毛皺在一起。"我知道這地區。有多少人?描述一下。"我很快地略述這群攻擊者,他點了點頭卻沒有驚訝的神情。"我在四天前得到關於他們的報告,但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就接近公鹿堡,除非每天馬不停蹄地朝這裡移動。他們死了嗎?""是的。這是你預料中事?"我可嚇呆了。"我以為我們已剷除他們了。""我們剷除了當時在這裡的人,其他人正朝這兒走來,我都有追蹤報告,但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接近。"我掙扎片刻控制自己的聲音。"王子殿下,我們為什麼只有追蹤報告?我們為什麼不……處理這件事情?"惟真的喉嚨發出微弱的聲響,然後轉身看向窗外。"有時需要等待,讓敵人完成行動好發現完整的策略。你懂嗎?""被冶煉的人會有策略?我想沒有吧,王子殿下。他們是……""完整報告吧!"惟真命令我卻不看著我,我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始徹底重述整個事件,說到打鬥尾聲時,我的敘述就變得有些不連貫,於是我讓話語停在嘴邊,沒再多說了。"但我還是努力掙脫他的手,然後三個人都死了。"他的眼神沒離開海面。"你應該避免肢體衝突,斐茲駿騎。你似乎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受傷。""我知道,王子殿下,"我謙卑地承認,"浩得盡全力訓練我……""但你不是受訓成為戰士。你有其他天賦,而你也應該擅加運用這些天賦來保護自己。喔,你是位優秀的劍客,但沒有足夠的肌肉和體重成為打手,至少目前還沒有。而你在戰鬥中卻總是會像個打手一樣。""我沒機會選擇自己的武器。"我探試性地回答然後加上,"王子殿下。""不。你將有機會的。"他像在遠方說話似的,空氣中一股微弱的緊張氣息告訴我,他一邊說話一邊技傳。"我恐怕又要派你出去了。我想或許你是對的。我對發生過的事件已經觀察得夠久了,被冶煉者將圍攻公鹿堡。我無法推測原因,但這或許不比阻止他們達到目的重要。你將再度解決這問題,斐茲。或許這次我會防範我的夫人涉入此事,我想她應該知道自己已經有侍衛隊可以陪她騎馬了吧?""如你所聽到的,殿下。"我一邊告訴他,一邊責罵自己為何不早點告訴他王后侍衛隊的事。

    他轉身平視著我。"我聽到你授權組織侍衛隊的謠言。我不是要竊取你的榮耀,但當我聽到這樣的謠言時,就當作是我吩咐你這麼做的。是的,我想我吩咐過你。非常間接地。""王子殿下。"我如此回答,同時也覺得此刻最好閉上嘴。

    "嗯,如果她真要騎馬,至少現在有人保護她了。雖然我衷心希望她別再碰到那些被冶煉的人。如果我能想到一件事情讓她忙就好了。"他疲憊地補充道。

    "王后花園。"我向他提議,想起了耐辛的描述。

    惟真斜眼看著我。

    "舊的花園,就在烽火台頂端。"我對他解釋。"這花園多年來無人照料。我在蓋倫要我們移除植物之前看過廢棄的花園,後來我們把那兒清理出來上精技課。它以前一定是個很迷人的地方,有一盆盆土壤和植物、雕像,還有攀爬的蔓籐。"惟真自顧自地笑了笑。"還有許多水池,裡面有蓮花還有魚,就連小青蛙也在那兒。夏天時常會有鳥兒飛來喝水和玩水。駿騎和我常到那兒玩,他會掛上玻璃和輕金屬片串成的風鈴,當風吹過來時就發出清脆的聲響,或像珠寶般在陽光下閃耀。"我感覺自己的心隨著他對那個時空的記憶溫暖了起來。"我母親養了一隻小獵貓,它會躺在陽光照耀的溫暖石頭上。它名叫嘶豆,有著斑點毛皮和毛茸茸的雙耳。我們喜歡拿線和一撮羽毛逗它玩,而它也會從花盆後面跑出來偷襲我們。當我們應該好好研究藥丸和藥草時,我卻無法學好,因為實在有太多事情可玩,只有百里香例外。我知道我母親所擁有的每一種百里香種類,她種了好多,還有貓薄荷。"他微笑著。

    "珂翠肯會愛上這樣的地方,"我告訴他,"她在群山種了好多植物。""是嗎?"他看來十分驚訝。"我以為她比較常……運動。"我立刻感到一陣不悅。不,比不悅還糟糕。他怎麼可以比我還不瞭解他的妻子?"她有些花園,"我平靜地說道,"種了許多藥草,而且知道所有藥草的用途。我記得曾親口告訴過你。""是的。我想你說過。"他歎了一口氣。"你說對了,斐茲。代我拜訪她,順便向她提王后花園。現在是冬天,可能沒辦法讓她大顯身手,但在春天整修花園可真是再好不過了……""或許你親自告訴她吧,王子殿下。"我斗膽提議,但他只是搖搖頭。

    "我沒時間。但我把這任務托付給你。那麼,我們現在就下樓到地圖室,我得跟你談些事情。"我立刻轉身走到門口,惟真慢慢地跟上來。我幫他扶住門,然後他在門檻處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敞開的窗戶。"它會呼喚我。"他冷靜簡短地向我承認,好像在說他喜歡的東西般輕鬆。

    "只要我不忙的時候,我就感到它的呼喚,因此我必須忙著,斐茲,而且要忙得不可開交。"

    第64節:他們到底是誰?

    "我瞭解。"我緩緩說道,不怎麼確定我真的明白。

    "不。你不瞭解。"惟真很篤定地回我一句。"這就像深沉的孤寂,小子。我可以對外開啟觸碰別人,有些人很容易接觸,但沒有任何人對我響應。當駿騎還健在的時候……我還是很想念他,小子。有時我真為他感到孤寂,彷彿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某種東西,如同最後一隻獨自狩獵的狼。"我的脊椎猛打寒顫。"黠謀國王呢?"我繼續問道。

    他搖搖頭。"他現在很少技傳,功力也逐漸減退,更因此耗費了大量的體力和心智。"我們又走下幾級階梯。"你我是目前為止唯一知道那件事的人。"我點點頭。

    我們緩緩步下樓梯。"有醫師來檢查你的手臂嗎?"我搖搖頭。

    "博瑞屈也沒有。"他瞭然於心地陳述事實。

    我又搖搖頭。夜眼在我皮膚上留下的齒痕太明顯,雖然它只不過咬著玩罷了。我無法讓博瑞屈看到被冶煉者在我身上所留下的傷痕,而又不讓他發現我的狼兒所留下的蛛絲馬跡。?惟真又歎了一口氣。"好吧,保持傷口清潔。我想你很清楚如何保持傷口清潔。你下次出門時得先有萬全的準備,一定要這樣,不可能每次都有人來幫你。"我放慢下樓的腳步,而惟真繼續走著。我深呼吸然後說道:"惟真,"我平靜地問著,"你對這件事……知道多少?""沒你知道得多,"他愉快地說著,"但比你想像的還多。""您的口氣可真像弄臣。"我苦澀地說道。

    "有時候。他是另一位深刻體悟寂寞的人,也知道它會讓一個人做出什麼事情。"他吸了一口氣,我幾乎覺得他會說出我是個怎樣的人,卻沒有因此譴責我,反而繼續說道:"我相信弄臣幾天前跟你說了些話。"這時我寂靜無聲地跟著他,納悶他怎會如此瞭解這麼多事情。當然了,運用技傳。我跟著走進他的書房,而恰林一如往昔準備周全等著我們。桌上擺好了食物和調酒,只見惟真坐下來起勁地吃著,我坐在他對面看他用餐。我不太餓,但看著他如此津津有味地享用簡單豐盛的食物,不禁也食指大動起來。在這方面他還是像個士兵,我這麼想。他享受這細微的樂趣,肚子餓的時候享用這些美味豐富的食物,盡可能細細品味著。見到他充滿活力胃口大開,真讓我感到滿足,但也不禁納悶明年夏天他將如何每天花好幾個小時技傳,持續看守不讓劫匪侵犯沿海,在預警我們的同時也在心中變戲法讓劫匪迷失方向。我想起惟真在去年夏季的收成期因勞累而瘦了下來,面容枯槁也沒有力氣進食,只能喝下切德在他茶裡添加的興奮劑,然後繼續過著時刻技傳的日子。夏季來臨,他對精技的飢渴取代了生命中的其他慾望,而我納悶珂翠肯將如何反應?惟真在我們用餐完畢後帶著我瀏覽他的地圖。被冶煉者的行進模式如今昭然若揭。他們無視於森林或結冰平原等種種阻礙,愈來愈接近公鹿堡,而我一點兒也無法理解。我所碰到的被冶煉者看似都已失去知覺,很難相信他們之中有任何人會理解為何要不顧艱險地翻山越嶺,只為了來到公鹿堡。"而你整理的所有記錄都指出他們有相同的計劃。經過你確認的所有被冶煉者,看來都朝向公鹿堡移動著。""難道你看不出這是協調過的計劃?"惟真平靜地問道。

    "我看不出來他們會有什麼計劃。他們如何彼此聯絡?而且看起來不像一個整體計劃。他們並沒有集合起來成群結隊一同來到這裡,看來每個人都各自行動朝這裡走來,只是有些人剛好就遇上了。""就像飛蛾撲火。"惟真說道。

    "或者像蒼蠅飛向臭屍。"我酸溜溜地補充道。

    "飛蛾撲火純粹是因為著迷,蒼蠅飛向臭屍則是飢餓感驅使。"惟真若有所思地說道。"真希望我知道到底是著迷還是飢餓感吸引那些被冶煉的人朝我而來,或許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原因。""為什麼你覺得自己非得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你認為自己是他們的目標嗎?""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查出來了,或許就能對敵人多些瞭解。我不認為所有被冶煉者都是碰巧來到公鹿堡,反倒覺得他們是要來對抗我,斐茲。或許並非他們自願,但還是要來對抗我,而我必須知道原因。""你得先成為他們,才能瞭解他們。""喔。"他看來可不高興。"現在誰的口氣像弄臣了?"這問題讓我覺得不安,也就不予理會。"王子殿下,那天當弄臣嘲笑我的時候……"我遲疑了一下,這記憶果然令我感到刺痛。我一直深信弄臣是我的朋友,但試著把這情緒推到一旁。"他用自己的一套譏諷方式在我腦中灌輸了一些想法。他說,如果我明白他的謎語,就應該尋找其他會精技的人,就是國王那一代的先生女士們,在蓋倫成為精技師傅前,由殷懇訓練出來的那批人。還有,他好像也提到我應該進一步打探有關古靈的事情,例如要怎麼召喚他們?他們做了些什麼?他們到底是誰?"惟真將身子靠回椅背上,用手指抵住胸膛。"這裡面的任何一項探詢都足以動用成打的人手,卻沒有一個人能單獨勝任其中任何一項,因為每個問題的解答都很難求得。第一個問題,沒錯,我們之中應該還是有會精技的人,甚至是比我父親更年長的人,接受訓練在古老的戰役中抵抗外島人。一般人應該不知道誰受過訓,因為訓練都是私下進行的,即使精技小組成員也很少知道本身圈子外的情況。不過,應該還有些相關記錄保存下來,我很確定,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如此,但後來怎麼樣就沒人敢說了。我想殷懇把那些記錄傳給蓋倫,但在他……逝世之後,這些東西既沒在他房裡,也不在他的遺物中。"這回換惟真停頓下來。我們都知道蓋倫是怎麼死的,因為我們都曾在事發現場,只是不怎麼談論這件事。蓋倫因叛國而死,他嘗試用技傳竊取惟真的力量,想等到吸乾之後再殺了惟真,然而惟真借用我的力量幫自己吸乾蓋倫的精力。這可不是我們喜歡回憶的事情,但我試著以不帶任何情緒的語氣大膽發問。

    "你認為帝尊會知道這些記錄在哪裡嗎?""就算他知道也不會說出來。"惟真的語調如我的一樣平板,也結束了那個話題。"但我在尋找精技使用者方面還算小有成就,至少知道名字,但每次找出來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知去向。"

    第65節:這是另一個謎

    "嗯。"我記得切德前陣子提過此事。"你如何查出他們的名字?""我父親記得一些,就是效忠慷慨國王的最後一組精技小組成員,其他的我就不怎麼記得,因為我當時還小,還有些是我和堡裡的耆老們聊天時問出來的,當時我請他們回想有哪些傳言透露誰受過精技訓練。我當然沒說這麼多來發問,從以前到現在我都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的這項任務。""我能否問問為什麼?"他皺了皺眉頭對著地圖點點頭。"我不像你父親那麼聰明,小子。駿騎可以用魔法般的直覺跳躍思考,我卻只會發現一些形式。你難道沒發現我查出的每一位精技使用者,要不是死了就是再也找不到?我總覺得如果我找到一位精技使用者,而讓人知道了這位精技使用者的名字,那對他恐怕不利。"我們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他讓我自己下結論,而我也夠聰明不說出來。"那麼古靈呢?"我終於問了。?"這是另一個謎。我推測當時的記載很詳細,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是誰,我是如此推測。就像你找到了一幅詳細解說馬的卷軸,除了許多比較間接的描述外,還有不少和馬蹄鐵直接相關的記載,或是關於一匹種馬的血統記錄等等,但我們之中有誰會耗費時間精力,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匹馬到底是什麼樣子?""我懂了。""所以這又是過濾細節,而我自己卻沒有時間花在這樣的任務上面。"他坐著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打開桌上的一個小石箱,拿出一把鑰匙。"我臥房裡有個櫃子,"他緩緩說道,"裡面收藏了些卷軸,有些卷軸上有關於古靈的間接描述,另一些則和精技有關,就用這鑰匙打開櫃子拿出這些卷軸鑽研。向費德倫要一些上好的紙,發現到什麼就寫筆記,再找出那些筆記的共通模式,然後每個月帶來給我看。"我握著這小小的黃銅鑰匙,彷彿附上了弄臣提到而由惟真確認的任務般異常沉重。找出模式,惟真如此建議。我忽然間看清楚一個模式,一張從我這裡經過弄臣朝惟真編織然後又繞回來的網,就像惟真其他的模式一樣,這看來並非純屬巧合,而我想知道誰創造了這個模式。

    我瞥了瞥惟真,但他的思緒已遠離此地,於是我安靜地起身離去。

    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對我說:"明天一大早來我的烽火台裡找我。""殿下?""我們或許會發現另一位精技使用者,一點兒也不起眼地混在我們之中。"我們的紅船之役中最具摧毀力的部分,或許就是那難以承受的無助感,好比一股可怕的無力感來襲,籠罩著整片國土和領導者。劫匪難以理解的手法讓我們在事發的頭一年仍茫然不知所措。劫匪來襲的第二年,我們試著保衛自己,但我們的戰技卻很生疏,只因它們總是被用來對抗偶然來犯的那些投機或鋌而走險的劫匪。相對於那些仔細調查我們的海岸、烽火台位置、潮汐和水流的海盜組織,我們簡直像孩子般不成熟。只有惟真王子的精技在保衛著我們。他讓多少艘船迷航,多少位領航員疑惑,又使多少位舵手混淆,我們將永遠無法得知,只因他的人民無法理解他為他們所做的一切;更糟的是,整個情況顯示瞻遠家族似乎並沒有為了保國衛土做出任何努力。人們只看到成功的突襲事件,卻看不到那些觸礁和在暴風雨中朝南方航行過頭的戰艦。人民喪失了信心,而內陸大公國也對繳稅來保障非他們所共有的海岸線大為氣惱,沿海大公國則必須負擔這些似乎無法改善現況的稅賦。所以,如果人們對惟真的戰艦的熱衷隨著他們對惟真現實的評價而時起時落,我們還真的無法責怪他們。看來這是我生命中最漫長難挨的一個冬天了。

    我從惟真的書房走到珂翠肯的住所。我敲敲門,然後小女僕迷迭香開門讓我進去,她面露歡愉的小臉配上一頭卷髮,讓我聯想到某種湖邊的仙靈。房內的氣氛柔和,幾位陪伴珂翠肯的仕女圍坐在一幅白色亞麻布周圍,用顏色鮮艷的線在布的邊緣織上花草形狀的紋飾。我曾在急驚風師傅的住所見過類似的活兒,通常這類活動看起來都很愉快,人們一邊將鮮艷的線縫在厚布上,一邊友善地閒話家常。但在這裡,整個房間卻幾近鴉雀無聲,仕女們低著頭努力且有技巧地縫著線,絲毫沒有歡樂的交談。氣味芬芳的粉紅和綠色的蠟燭,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燃燒著,隱隱約約的香氣在那幅織布前融合為陣陣芳香。

    珂翠肯同樣忙碌地編織,同時監督大家工作,滿室的寂靜似乎就由她而起。她的面容平靜祥和,神色自若地幾乎在自己的身邊築起了一道牆,雖然看起來挺愉快,眼神也十分和藹,但我感覺她有些心不在焉,彷彿裝滿冷水的容器。她穿著簡單的綠袍,看起來比較有群山風格,而非公鹿堡的樣式。她把珠寶首飾放在一旁,抬起頭對我露出疑問似的微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入侵者,打斷了師生之間的教學活動。所以,我除了打招呼外,還得解釋我為何在此出現,接著我就中規中矩地開口,並且留心每一位看著我的女士。

    "吾後,王儲惟真派我來給您捎個訊息。"她的雙眼似乎被什麼給觸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靜。"好的。"她語氣平穩地說道。沒有人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但我確定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等著聽我到底捎來什麼消息。

    "以前在烽火台頂端有座花園,也就是王后花園。惟真王子說那兒從前有許多花草盆栽,裡面有水生植物和魚兒的池塘,還有串串風鈴。這花園是他母親的,吾後,而他希望您擁有這座花園。"氣氛更加寂靜了,只見珂翠肯睜大雙眼,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確定他這麼說?""當然了,吾後。"我納悶她怎會有如此反應。"他說很樂於見到有人重建花園。他的語氣充滿了鍾愛之情,尤其他最喜歡一片片盛開的百里香花圃。"珂翠肯臉上的笑容就像花瓣般綻放開來,接著她舉起手放在嘴前,透過手指顫抖地吸了一口氣,蒼白的臉立刻浮現血色,雙頰紅暈眼神發亮。"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猛然站起來。"迷迭香?請把我的斗篷和手套拿來。"她環視著她的仕女們,"你們為什麼不也披上斗篷,戴上手套,陪我出去瞧瞧?"

    第66節:自覺背叛了別人

    "吾後,今天的暴風雪可是最強烈的……"一位仕女遲疑地開口。

    但是,較年長且深具母儀的芊遜夫人這時卻緩緩起身。"我陪您一同上烽火台去。阿勇!"一位在角落打瞌睡的小男孩跳了起來。"快把我的斗篷和手套拿來,還有別忘了我的帽子。"她轉身面對珂翠肯。"我清楚記得堅貞王后那時的花園,我常常陪她在那兒度過好幾個小時的歡樂時光。我很樂意幫忙重建花園。"在一個極短的暫停之後,其他的仕女們也紛紛起身跟進。當我披上斗篷走回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準備出發了。我帶領一群仕女們穿越城堡,爬著漫長的樓梯前往王后花園,那感覺還真是奇特。接著,一些侍童和好奇的人們也聚集過來,不一會兒就有一大群人跟隨珂翠肯和我。我帶著大家步上陡峭的石梯,珂翠肯緊跟在我身後,其他人則拉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尾隨在後。當我用力推開被深雪擋住的厚重大門時,珂翠肯溫和地問道:"他原諒我了,是吧?"我停下來穩住呼吸,用肩膀把門推開,這對我脖子上的傷一點兒好處也沒有,而我的前臂也隱隱作痛。"吾後?"我用發問響應。

    "我的丈夫惟真,他已經原諒我了,而這就是他表達的方式。喔,我應該創造一個花園好讓我們共享,不再讓他蒙羞。"當我看著她那欣喜若狂的笑容時,她便輕鬆地用肩膀將門推開。我站在冬日的寒光中眨眨眼,只見她走出門邁過一層層深深的積雪往烽火台頂端走去,一點兒也不在意惡劣的天氣。望著一片荒蕪的台頂,我不禁納悶自己腦筋是不是有問題。眼前陰沉的天空下,除了被風吹散的層層積雪飄散在一面牆邊的雕像、花瓶和水盆上,其他可什麼都沒有。我鼓起勇氣準備面對珂翠肯失望的神情,但她仍站在台頂中央,在風雪中伸出手臂像個孩子般笑著轉圈圈。"這兒真美!"她發出驚歎。

    我隨著她走出去,其他人則緊跟在後。珂翠肯不一會兒就走到靠牆的一堆堆東倒西歪的雕像、花瓶和水盆前,像慈母般溫柔地將小天使雕像上的雪刷下來,又把石凳上的積雪清除,然後放上小天使的雕像。這雕像可不輕,但珂翠肯精力充沛地運用她的體形和力量從雪堆中救出其他的雕像,她一邊驚歎著,一邊堅持其他仕女也該過來欣賞欣賞。

    我就站在她們身旁不遠處,冷風從我身邊吹過,喚醒我傷口的疼痛,也讓我想起了痛苦的往事。我曾幾乎一絲不掛地在寒冬中站在此地,讓蓋倫強迫灌輸我精技能力,在這裡把我當狗一般鞭打著我,而當我在此掙扎的同時,也讓自己的精技遭受永遠都磨滅不了的創傷。這對我來說仍是個心痛之地,不論這個花園是多麼綠意盎然,多麼寧靜,只要位於這塊大石頂端,我就無法不納悶它是否仍吸引我。一堵矮牆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自己如果走過去從牆邊望出去,就會看到下方的岩石山崖,但我沒這麼做。曾有人要我從這裡跳下去,但這快速的了結方式已不再誘惑著我,而我也將蓋倫昔日的精技提議丟在一旁,轉身看著王后。

    她在白雪和石頭的襯托之下顯得生氣盎然,讓我想起一種叫做雪花蓮的花朵,有時在雪融的時候依然綻放。她那淡黃的頭髮在綠披風的襯托下金光閃閃,她的雙唇泛紅,雙頰也像將盛開的玫瑰般粉紅,明亮的雙眼在發現每一件寶物時,猶如藍寶石般晶瑩閃爍。相反的,那群穿戴斗篷、帽子抵擋寒冬的那些髮色深沉、黑色或棕色眼睛的仕女們,靜靜地站著附和王后和分享她的喜悅,卻不時摩擦凍僵的手指或緊握斗篷擋風。我想這就是惟真應該看到的,散發熱情和生命力的她,然後就會情不自禁地愛上她,那燃燒的旺盛生命力彷彿他從前打獵或騎馬時的意氣風發。

    "這裡當然很美,"希望夫人一邊走一邊說,"但天氣實在很冷,可能得等到雪融了,風勢也減弱了,才能整理吧!""喔,你錯了!"珂翠肯一陣驚呼,從她的寶藏堆中挺直身子大聲笑著,然後再走回塔頂中央。"花園自心中而生。我明天一定得清除塔頂的積雪和結冰,然後把所有的凳子、雕像和花盆擺好。但要怎麼做呢?像輪輻一樣成放射狀排列?還是排成一個引人入勝的迷宮?還是中規中矩地按照高度和主題擺設?可有上千種排列方式,而我一定要多做嘗試,除非我的丈夫記得花園昔日的樣貌,那我就可以為他重建兒時的花園!""明天吧,珂翠肯王后。現在天色已黑,也愈來愈冷了。"芊遜夫人提議。我看得出來上了年紀的她,由於爬樓梯和站立在冷風中而顯現疲態,但她仍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說道:"我今晚或許能告訴您我印象中的花園。""是嗎?"珂翠肯發出驚呼,自顧自地拍著雙手,然後對芊遜夫人露出感激的微笑。?"我很樂意。"接著,我們從屋頂排成一路縱隊下樓去,我則殿後把門帶上,並稍微站著不動讓雙眼適應烽火台中的黑暗。我下方的燭火在移動的隊伍中浮動著,而我衷心感激跑去將蠟燭拿來照明的侍童。我更加緩慢地跟在隊伍後面,整個手臂的咬痕和劍傷疼痛地顫動著。我為珂翠肯的喜悅感到高興,卻也因這整件事虛構的假象產生罪惡感。我建議將花園交給珂翠肯,讓惟真鬆了一口氣,但他可不像她這麼在乎這件事。她把重建花園視為建立他們的愛情聖殿,但我懷疑惟真翌日還會記得他送她的這份贈禮嗎?在我下樓的同時,不禁自覺背叛了別人,也覺得自己挺傻的。

    我希望獨自用餐,所以避開廳堂走到廚房對面的守衛室,然後看到用餐中的博瑞屈和阿手。我無法拒絕他們邀我一同共進晚餐,但我一坐下就覺得自己好像不存在似的。他們並沒有把我排斥在彼此的交談之外,但我卻不再過著他們所談論的生活,而且馬廄和動物產房鉅細靡遺的點滴,現在可真讓我困惑。他們親密地互相分享經驗和知識,用男性特有的自信輕快地討論問題,而我愈來愈感覺自己只不過是點頭贊同他們,卻無話可說。他們處得很好,博瑞屈也沒有倚老賣老的意味,但阿手總是無法隱藏對前輩的敬重。他在短時間內就從博瑞屈那兒學到很多知識。他在去年秋天離開公鹿堡時還是位卑微的馬童,如今卻暢談老鷹和狗兒的種種話題,並且向博瑞屈提出切合實際的馬匹配種問題。他們起身離去時我還在用餐,只聽聞阿手對當天稍早遭馬兒踢到的一隻狗表達關切,然後兩人在對我道晚安之後就邊聊邊走出門口。

    第67節:從牢籠中的死亡解救出來

    我安靜地坐著,周圍還有其他守衛和士兵們正在吃喝聊天。令人愉悅的交談聲和湯匙碰撞鍋邊的聲音,還有從大塊圓形乳酪切下一片食用的砰砰作響聲,就如同音樂般悅耳動聽。房裡充滿了食物和人們的氣息,也飄著柴火、濺出來的麥酒和豐盛滾燙的燉肉香味。我此時此刻應該感到快樂滿足,而不是坐立不安、憂愁或孤單。

    兄弟?來了。我們在老地方豬棚見。

    夜眼到很遠的地方打獵。我帶著裝藥膏的小袋子和一包骨頭先來等它,身旁的飛雪環繞在我身邊,彷彿火花在冬日裡永無止盡地舞蹈著。當我用雙眼探索這一片黑暗時,就感覺到它正在靠近我,但它還是有辦法出其不意地跳出來嚇我,不過它對我還算仁慈,只是輕咬搖晃我沒受傷的手腕。我們走進屋裡,我點燃了一根殘餘的蠟燭然後檢查它的肩膀。我昨夜可真是累壞了,而且全身酸痛,所以很高興欣賞到自己的得意傑作。我修剪了它傷口邊濃密厚實的短毛,然後用乾淨的雪清洗傷口,上面的一塊結痂變厚變黑了,看得出來今天又流了一點血,但還好並無大礙。我在傷口塗上一層厚厚油油的藥膏,夜眼雖然有點畏縮,但仍強忍著痛讓我替它上藥,然後轉頭疑惑地聞著傷口上塗抹藥膏的地方。

    鵝脂,它說著說著就開始舔拭藥膏。隨便它了,反正這藥膏對它沒壞處,況且它的舌頭也可以把藥膏推進傷口深處,可比我用手指塗抹管用多了。

    餓嗎?我問它。

    不太餓。老井邊有很多老鼠。接著,它輕輕嗅著我的袋子,但有點牛肉或野味填飽肚子也不錯。

    我把骨頭倒成一堆,然後它就撲到骨頭堆旁,嗅著嗅著就選了一根多肉的關節骨大快朵頤。

    我們很快去打獵?它為我想像被冶煉的人。

    一兩天之後吧!我希望下次能揮劍迎擊。

    我不怪你。牛的牙齒算不上什麼武器,但是可也別等太久。

    為什麼?因為我今天看到幾個那樣的人,那些沒有感覺的傢伙。他們在溪流沿岸發現了一隻凍死的公鹿,然後便吃了它,那可真是既髒又臭的肉呢!但他們仍照吃不誤。不過,這可不會讓他們耽擱太久,因為他們明天就會更接近此地。

    那我們明天去打獵,帶我看看你在哪兒發現他們的。我閉上雙眼之後,就明白它指的是哪一片河岸。我不知道你走了這麼遠!你今天帶著肩傷一直朝那兒走嗎?沒那麼遠。

    它的回答帶著些許誇耀的意味。而且我知道我們會一起去尋找他們。我獨自行走的速度可快多了,所以我先單獨找到他們,再帶你一起去打獵會比較容易。

    這可不算是打獵,夜眼。

    不。但這是我們為本身的狼群所做的事。

    我在寂靜的氣氛中陪它坐了一會兒,看著它啃著我帶來的骨頭。它在這個冬季發育得很好,糧食充足且過著脫離牢籠的自由生活,讓它體重增加,肌肉也更結實了。雪花飄落在它的毛皮上,但它那全身厚實的灰毛抵擋了雪花,也阻擋濕氣滲入它的皮膚裡,而且它聞起來也挺健康的,並不是那種過度飲食、窩在室內且缺乏運動的癡肥狗味,而是一種清新的野性氣息。你昨天救了我一命。

    你把我從牢籠中的死亡解救出來。

    我想我孤單太久了,已經忘了有個朋友的滋味是什麼。

    它停下咀嚼骨頭的動作,抬起頭用溫和喜悅的眼神看著我。朋友?這字眼太微不足道了吧,兄弟,而且表達的方向也錯了,所以可別再把我當朋友。我對你而言就像你對我而言一樣,我們是相互牽繫的兄弟,也屬於同一個狼群,但我並不會是你所需要的一切。它又重新啃著骨頭,而我細細玩味著它剛才說的話。

    好好睡吧,兄弟。我在離開前對它說。

    它卻嗤之以鼻。睡?很難吧!月光就要衝破層層烏雲,帶給我打獵所需要的光線,但如果還是很陰暗的話,我就會睡了。

    我點點頭讓它繼續享用骨頭。當我走回城堡時,已經覺得不那麼淒涼孤寂了,但內心仍因夜眼如此適應它自己和我的生活方式而感到內疚,只因外出到處尋訪被冶煉者的行蹤,對它來說,似乎不是件光明磊落的事情。

    這是為了同一個狼群,是為了同一個狼群好。這群毫無感覺的傢伙想侵犯我們的領土,我們可不允許他們這麼做。它倒覺得這樣挺理所當然的,還因為我的不安感到驚訝。我在黑暗中點頭贊同,推開廚房的門走向暈黃的燈光和溫暖。

    我一邊上樓回房,一邊思索自己這幾天做了些什麼事情。我原本下定決心讓小狼過著自由的日子,到頭來卻和它成為兄弟,而我並不後悔。我也警告過惟真另一批被冶煉的人正朝著公鹿堡前進,但後來卻發現他早就知道了,也因此為自己贏得研究古靈和尋找其他精技使用者的任務。我更請求他將花園送給珂翠肯,讓她忙到無暇顧及自己所受的傷害,卻因此欺騙了她,讓她更加堅定自己對惟真的愛。我在台階停下來喘口氣,心想或許我們都隨著弄臣的音樂起舞吧!他不是對我暗示過這些相同的事情嗎?我又摸著口袋中的黃銅鑰匙,心想現在可是個好時機。惟真不在他的房裡但恰林在,而恰林會讓我進房用這把鑰匙打開盒子。我的雙手抱滿了在那兒找到的卷軸,可比我當初想像的還多。我把它們帶回自己的房裡放在衣櫥上,在壁爐生火取暖,然後瞄了一眼敷在脖子咬傷處的藥布,可早已變成沾了血的骯髒布團,雖然知道應該換新藥了,但我卻很怕把它剝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添了更多柴火,接著將卷軸一一分類,只見蛛網密佈的一行行小字和褪色的插畫,然後抬頭環視自己的房間。

    一張床、一個櫃子、床邊的一張小桌子、裝洗澡水的帶柄大口水壺和碗、一幅睿智國王和一位泛黃的古靈商討事情的醜陋織錦掛毯,還有壁爐台上的幾支蠟燭。從我搬進來的第一個晚上起,這房間的擺設多年來幾乎沒什麼改變。這是個空蕩沉悶且缺乏想像力的房間,我也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空蕩沉悶且缺乏想像力的人。我擊打、追捕、獵殺和服從命令,雖說是個人,卻更像只獵犬,而且還是只無人撫摸和讚賞的不討喜歡的獵犬,不過是狗群的一隻罷了。上次黠謀或切德召喚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為什麼連弄臣都取笑我。難道我對於任何事情和任何人都只不過是個工具?除了我自己還有別人關心我嗎?忽然間,我再也無法容忍和自己獨處,於是我放下手上的卷軸離開了房間。

    第68節:過那樣的生活

    當我敲著耐辛的房門之後就是一陣停頓。"是誰?"是蕾細的聲音。

    "斐茲駿騎。""斐茲駿騎!"她的聲調中有些訝異,因為我通常都是白天來訪,而今天我卻來晚了。當我聽到木條移開和門閂打開的聲音就放心了,她果然把我叮嚀要小心門戶的話聽進去了。門緩緩地打開,只見蕾細露出疑惑的笑容退後一步讓我進去。

    我進門親切地對蕾細打招呼,然後尋找耐辛的蹤影。我猜她在另一個房間,而這房裡的某個角落,卻坐著雙眼低垂忙著針線活兒的莫莉,但她並沒有抬頭看我,或對我示意。她用圓髮髻把頭髮固定在小蕾絲帽下面,一身藍裝穿在別的女人身上或顯簡樸,但穿在她身上卻顯得單調。她依然低著頭眼神專注地工作,此時我看到蕾細平視著我,接著我又看看莫莉,心中的感受不禁如脫韁野馬般宣洩而出。我只花了四步就橫越房間走到她的椅子旁跪下,在她退縮時,握住她的手親吻著。

    "斐茲駿騎!"耐辛在我身後怒氣沖沖地吼著。我看到她站在門前憤怒地緊閉雙唇,而我轉身不再看她。

    莫莉也別過頭去,但我仍握著她的手平靜地開口:"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管有多麼傻,多麼危險,也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就是無法與你分離。"她把手抽回去,我也因為不想傷到她而鬆開手,卻轉而抓住她的裙子,像個固執的孩子般緊緊捏著。"至少和我說說話。"我請求她,但耐辛回話了。

    "斐茲駿騎,這樣做可不恰當。馬上停下來!""我父親當年追求您也不是一件恰當明智而合宜的事,但他卻毫不遲疑,他當時的感受應該和我現在的心情相同。"我仍注視著莫莉。

    這為我贏得耐辛詫異的沉默。此時莫莉卻把刺繡擺在一旁起身走開,讓我意識到自己非得放手不可,否則就會撕破她的裙子了,於是我鬆手讓她遠離我。"耐辛夫人,今晚可否讓我早點回房休息?""那當然。"耐辛回答她,語氣卻不怎麼確定。

    "如果你走了,我就一無所有了。"我知道自己的語氣過於戲劇化,我依然跪在她的椅子旁邊。

    "就算我留下來,你也還是一無所有。"莫莉語調平平地說著,同時把圍裙脫下來掛在掛鉤上。"我是名女僕,而你是位出身王室的年輕貴族,我們之間不可能會有將來。我在過去這幾個星期已經看開這點了。""不。"我起身朝她走過去,卻忍住不去碰她。"你是莫莉,而我是新來的。"?"或許曾經是,"莫莉先是承認,然後歎了一口氣,"但現在不是了。您就別再為難我了,大人,您一定要讓我過過平靜的日子。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所以一定得留在這裡工作,至少等賺到足夠的……"她忽然搖搖頭。"晚安,夫人、蕾細和大人您。"她轉身走開。我看到蕾細靜靜地站著,也注意到她沒有替莫莉開門,但莫莉可沒停下來。當她用力關上門之後,一陣可怕的沉默籠罩整個房間。

    "很好,"耐辛終於呼了一口氣了,"我很高興見到你們其中一個人還算明理。你到底在想什麼,斐茲駿騎,就這樣闖進來只差沒有攻擊我的仕女?""我想我愛她。"我坦白說道,然後跌坐在椅子上用雙手抱著頭。"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孤寂。""那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耐辛好像被冒犯似的說道。"不。我是來看您的,我並不知道她也在場。但是,當我看到她的時候,這股強烈的感覺就淹沒了我。這是真的,耐辛,我無法再這樣下去了。""我想你最好還是維持原狀,因為這是你該做的。"這些話聽來刺耳,但她可是一邊歎氣一邊說著。

    "莫莉有說過……有提到我嗎?她曾向您提到我嗎?我一定得知道,求求您!"我打破這片沉寂,看著她們交換眼神。"她真的希望我讓她靜一靜嗎?她這麼討厭我嗎?難道我沒依您的吩咐行事嗎?我確實有等待,耐辛夫人,我避開她也小心謹慎不引起話題,但這一切何時會結束?或者這就是您的計劃?把我們分開來,直到忘掉彼此?這行不通。我不是個小孩子,她更非您藏起來不讓我找到的小玩具,藉著用別的玩具轉移我的注意力好讓我忘了她。這是莫莉,她是我的心肝寶貝,我不會讓她離開的。""你恐怕非得如此了。"耐辛沉重地說道。

    "為什麼?她選擇了別人嗎?"耐辛將我的問題像是蒼蠅一樣的趕開。"不。她並不善變,她不是那種人。她既聰明又勤快,機智且充滿活力。我看得出來你為何心繫著她,但她也還是有自尊心,而且看透了你拒絕瞭解的事。你們各自的背景完全不一致,即使黠謀允諾你們的婚事——雖然我相當懷疑他會這麼做——你們接下來要如何生活?你沒辦法離開城堡到公鹿堡城的蠟燭店工作,你也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那麼,如果你把她留在這兒,她能享有什麼樣的身份?不瞭解她的人不會想到她的好,只會看到你們的階級不同。人們只會將她視為讓你沉溺其中的低下慾望。『喔,這私生子看上了他繼母的女僕。我想他在角落逮到她太多次了,結果他現在必須承擔後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明白。"我不在乎人們怎麼說。""或許你可以忍,但莫莉呢?還有你們的孩子呢?"我靜下來了。耐辛俯視著她擱在膝上的雙手。"你還年輕,斐茲駿騎。"她非常平靜地撫慰著我。"我知道你現在不相信,但你可能會遇到身份地位與你相當的人,而她也可能會。或許她應該有那樣的機會享有快樂的生活,而你可能也得讓步。給自己大約一年的時間,如果到時候你還是沒變心,那就……""我絕不會變心的。""恐怕她也是如此。"耐辛直言不諱。"她很關心你,斐茲,她說她在還沒完全弄清楚你是誰之前,就把心給了你。我不想背叛她對我的信任,但如果你如她所要求的就這樣離她遠遠的,她永遠都不會告訴你,所以我就說了出來,也希望你別介意這件事所帶給你的痛苦。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想成為嫁給貴族的女僕,更不願自己的孩子成為城堡僕人的兒女,所以她一點一滴地把我所能付給她的微薄薪資存起來買蠟和香精,同時盡可能持續原本的生意。若有一天她存夠了錢,就會重新開一間蠟燭店,雖然短期內不可能,但這好歹也是她的目標。"耐辛稍作停頓,"她看不出你能過那樣的生活。"

    第69節:我不想嫁給你

    我坐下來思考了好一陣子,蕾細和耐辛都沒說話。蕾細緩慢地在我們的沉默中移動,先是泡茶,然後將一杯茶塞進我手中。我抬頭試著對她微笑,然後小心地把茶擱在一邊。"您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我問道。

    "我一直都很提心吊膽。"耐辛簡短說道。"但我也知道自己無法做任何事情,而你也一樣。"我坐著不動,腦袋幾乎一片空白。夜眼將鼻子靠在一根骨頭上,在老石屋底下一個挖開的洞裡打瞌睡,我輕輕碰觸它而不吵醒它,而它平靜的呼吸彷彿一股安定的力量,我就靠它來穩住自己。

    "斐茲?你要怎麼辦呢?"淚水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眨眨眼讓這疼痛過去。"就照您的吩咐行事,"我沉重地回答,"我不一直都是聽命行事嗎?"當我緩緩站起來的同時,耐辛一直保持沉默。我脖子上傷口隱隱地抽痛著,我此時忽然只想大睡一場。當我離開時她對我點頭示意,走出房門前,我停下腳步。"今晚我來這兒除了探望您之外,還有另一件事情。珂翠肯王后想重建王后花園,就是在烽火台頂端的那座花園。她想知道花園在堅貞王后在位時的樣子,我就想到您或許能替她回憶一下。"耐辛遲疑了一會兒。"我還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整個人明亮了起來。"我會把它畫下來解釋給你聽,然後你就可以轉告王后。"我看著她的雙眼。"我想您應該親自去找她,相信她會非常高興的。"?"斐茲,我從來不擅與人相處。"她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想她一定會覺得我既怪又無聊。我沒辦法……"她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然後就停了下來。

    "珂翠肯王后非常寂寞,"我平靜地說道,"她身邊雖有仕女們陪伴著,但我想她恐怕沒有真正的朋友。您曾是王妃,難道無法體會她這樣的感受嗎?""我想,她遇到的情況應該跟我的情形大不相同。""也許吧!"我表示同意,隨即轉身離去。"的確有一點不同,那就是您有位體貼熱情的丈夫。"耐辛這時在我身後發出細微的驚嚇聲。"況且,我不認為帝尊王子以前像……像現在這麼詭計多端,而您一直有蕾細的支持。是的,耐辛夫人,我肯定整個情況對她來說是完全不同,而且困難多了。""斐茲駿騎!"我在門口稍作停留。"什麼事,夫人?""在我對你說話的時候,轉過來看著我!"我慢慢轉身,而她果真在我面前用腳跺著地板。"你愈來愈壞了,竟想讓我蒙羞!你覺得我玩忽職守?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夫人?""我明天就去找她,而她會覺得我既古怪又笨拙,還滿腦子怪想法。她將發覺我實在無聊透頂,然後就會希望我根本沒來找過她,接著你就得因為讓我這麼做而向我道歉。""我確信您最瞭解狀況了,夫人。""別在我面前假奉承,你走吧!真是個令人無法忍受的小子。"她再度跺腳,然後轉身逃回自己的寢室。蕾細在我身後扶著門,雙唇緊閉、態度拘謹。

    "如何?"我要走之前問了她一句,只因我知道她還有話要說。?"我覺得你還真像你的父親,"蕾細刻薄地說道,"只是你不像他那麼固執,但他可也不像你這麼輕易就放棄。"她在我身後用力關上門。

    我望著關上的房門一會兒,就動身回房去,我知道我該幫脖子上傷口換藥了,於是我爬上一層又一層的階梯,而每踏出一步手臂就會震動疼痛著。我在台階停了下來,望著燭台上燃燒的蠟燭,過了一會兒就爬上另一道階梯。

    我持續敲了好幾次門,只見一道黃色的燭光從她房門底下的縫隙透出來;但當我繼續敲門時,那燭光卻突然熄滅了。我拿出小刀大聲地嘗試鋸開門閂。她好像換了新的門閂,而且還多加了一根木條,比我的刀刃頂端能舉起的重量還重一些。我只好放棄,然後離開。

    往下滑總比往上爬來得容易。事實上,當一隻手臂受傷時,往下滑可就容易到有些危險的程度了。我俯視遠方如白蕾絲般衝擊石頭的海浪。夜眼說得沒錯,天空果然透出些許月光。繩子在我戴著手套的手中滑了一下,讓我受傷的手臂必須承受我的體重,讓我痛得不禁叫出聲來。再努力一點點,我答應自己,然後下滑兩步。

    莫莉的窗台比我期待中的還窄。我將繩子纏繞在手臂上稍作休息,然後輕而易舉地把刀刃滑進百葉窗的縫隙裡,再怎麼說這也不是個牢固的裝置,上方的窗鉤也已經鬆脫。當我試著鬆開下方的窗鉤時,她的聲音就從房裡傳了出來。

    "如果你進來的話我就大叫,然後守衛就會過來。""那麼你最好泡好茶迎接他們。"我冷冷地回答,繼續扭動下方的窗鉤。

    不一會兒莫莉就用力打開百葉窗,然後直挺挺地站在窗前,壁爐中舞動的爐火自她身後發出光芒。她穿著睡衣,但還沒把頭髮綁起來,梳理整齊的秀髮蓬鬆且閃閃發光,肩上還披了一條披肩。

    "走開!"她憤怒地對我說,"離開這裡!""不行,"我氣喘吁吁地說道,"我沒有力氣爬回去,而且繩子也不夠長,沒辦法延伸到最底下去。""你不能進來。"她固執地重複。

    "很好。"我索性坐在窗台上,將一隻腳伸進房裡,另一隻腳懸在窗外。接著一陣狂風吹來,撥動了她的睡衣,也吹動了壁爐中的火焰。我沉默無言。過了一會兒她開始發抖。

    "你到底想要什麼?"她生氣地問道。

    "你。我想告訴你,明兒個我就去請求國王准許我迎娶你。"我不假思索地說著,忽然間頭昏眼花地發覺自己可以暢所欲言,為所欲為。

    莫莉瞪著我,過了一會兒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不想嫁給你。"?"我可不想告訴他這個部分。"我發覺自己對她露齒而笑。

    "你真是令人難以忍受!""是的。而且現在很冷,請至少讓我進去避避寒。"她沒答應我,但卻從窗邊退了開來,而我輕快地跳進房裡,完全忽略是否會動到手臂上的傷口。我關上百葉窗並將它綁緊,隨即走到房間另一頭的壁爐前添加柴火好驅除寒氣,然後站起來面對爐火讓雙手解凍。莫莉直挺挺地站著不發一語,雙臂交叉在胸前,我一邊微笑一邊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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