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二部 皇家刺客 第八章
    第70節:女人愛搬弄是非

    她可沒有笑容。"你應該離開。"我感覺自己的笑容褪去。"莫莉,請跟我說說話。我以為上回我們談過之後,已經了解彼此了,現在你卻不跟我說話也不理我……我不知道起了什麼變化,也不懂我們之間到底怎麼了。""沒事,"她忽然間看起來十分脆弱,"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斐茲駿騎。"那個名字自她的口中說出來,聽起來可真不習慣。"我在這段期間好好想了一想。如果你一周或一個月前像現在這樣魯莽,而且面帶微笑來找我,我知道自己就會讓步。"她讓自己露出陰沉憂郁的笑容,像是回想一個在多年前的夏天匆匆過世的孩子。"但你沒有。你的想法很正確也很實際,更沒做錯什麼事情。但我卻因此覺得受了傷害。這說起來挺傻的。我告訴自己,如果你像之前所言那樣深愛著我,就沒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阻擋你來看我。一堵堵高牆擋不住你,你更不會顧忌那些行為舉止的准則、名譽和禮節。你那天晚上來的時候,當我們……但事情並沒有也沒變。你並沒有回來。""但這都是為你好,為了維護你的名譽……"我無助地向她解釋。

    "別出聲。我告訴過你這挺傻的,但感覺用不著蘊含智慧,感覺就是感覺。你對我的愛並不明智,而我對你的關懷亦然。我後來明白了,同時也了解理智必須戰勝感覺。"她歎了一口氣。"當初你叔叔找我談話時,讓我很生氣,簡直憤怒到了極點。他讓我鼓起勇氣違抗一切,也讓我下定鋼鐵般的決心維護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我畢竟不是顆石頭,而且就算我像頑石般固執,也會被殘酷無情的理智侵蝕殆盡。""我叔叔?你是指帝尊王子?"我對於這樣的背叛感到不可置信。

    她緩緩點頭。"他希望我不要透露他的來訪,而且說就算你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助益。他必須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著想,還說我應該能了解。我是了解,但他實在讓我非常生氣,不過也讓我漸漸發現什麼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她稍作停頓,然後用手輕撫臉頰,她哭了,淚水靜靜地在她開口說話時流了下來。

    我走到她身邊,試探性地將她擁入懷中,令我驚訝的是她並沒有拒絕。我像呵護一只容易受傷的蝴蝶般小心翼翼地抱著她,而她也將前額靠在我肩上,然後對著我的胸膛說話。"我再過幾個月就能存夠錢重新自力更生,並非開店,而是在某處租屋而居和找個能讓我溫飽的工作,然後就可以存開店的錢,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耐辛夫人很好,蕾細也成了我的朋友,但我不喜歡當僕人,而且也不會一直當下去。"她停了下來,疲憊且微微顫抖地站在我的懷裡,看起來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叔叔對你說了些什麼?"我小心地發問。

    "喔。"她吞吞口水,將頭在我身上輕微地動了動,我想她可能用我的襯衫在擦眼淚吧。

    "就是我預期他會對我說的那些話。他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可真是冷酷無情,我猜他覺得我是個……街頭妓女。他嚴厲警告我國王不容許任何丑聞發生,還問我是不是有了孩子。我很生氣地回答他說,我根本不可能懷孕,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莫莉停了下來,我能體會她面對這樣的問題所蒙受的羞辱。"然後他告訴我這樣很好,還問我覺得自己應該得到什麼,好補償你對我的欺騙。"這話好比在我腸子裡扭轉的小刀,而我也漸漸覺得憤怒異常,卻強迫自己保持沉默,因為我想聽她把話講完。

    "我告訴他我並不想要什麼,因為我像你欺騙我一樣也欺騙了自己。然後他就想給我錢讓我遠離此地,好讓我不再提到你或是我們之間的事。"她痛苦地說著,聲調愈來愈尖銳和緊繃,但仍強作鎮定繼續說下去。"他給我的錢足夠開一家蠟燭店,但我很生氣地告訴他,我不會因為收了錢就停止去愛一個人,因為如果錢就能讓我決定去愛或不愛一個人,那我可真的是妓女了。雖然他非常憤怒,但他還是離開了。"她忽然顫抖地哭了出來,然後又壓抑住自己。我輕輕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感覺那兒的緊繃,然後撫摸她那比任何馬鬃還柔軟光亮的秀發。她不說話了。

    "帝尊總想傷人,"我聽到自己這麼說著,"他想用趕走你來傷害我,而用傷害你讓我蒙羞。"我自顧自地搖搖頭,納悶自己怎麼如此笨拙。"我應該早點看出來才對。我只想到他可能會到處說你的壞話,或對你造成肢體傷害。但是,博瑞屈說得沒錯,這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倫理道德,也不遵循任何規則。""他原本很冷漠,但還不至於粗暴無禮。他說他只是以國王使者的身份前來防止丑聞發生,而且愈少人知道這件事情愈好,因為他想避免別人的閒言閒語。在我們談了幾次之後,他就說很遺憾見到我陷入困境,他會告訴國王這一切不是我一手策劃的,甚至他還買我的蠟燭,同時也讓其他人知道我在賣蠟燭。我相信他試著幫我,斐茲駿騎,或許他也這麼認為。"聽到她替帝尊辯護,可比她針對我的任何辱罵和責難更令我感到心如刀割。我小心地把自己纏繞著她發絲的手指移開。帝尊。我這幾周來刻意獨來獨往避開她,為了避免丑聞而不與她交談也不打擾她,反倒讓帝尊有機可乘。他並非追求她,而是利用本身的迷人風采和精雕細琢的言語讓她忘了我,而我卻無法當場反駁他。他甚至自告奮勇成為她的伙伴,我卻成了無話可說和欠缺思考的毛頭小子、一個沒頭腦的壞蛋。我咬住舌頭,不讓自己在她面前說帝尊的壞話,因為這聽起來只會像膚淺憤怒的小子反擊阻撓自己意願的人一樣意氣用事。

    "你有對耐辛或蕾細提到帝尊來找過你的事嗎?她們怎麼說?"她搖搖頭,發絲因搖動而散發芬芳的氣味。"他提醒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他說‘女人愛搬弄是非‘,而且我也知道這是真的,我甚至不應該告訴你。他說如果我自己做出這樣的決定,耐辛和蕾細會更尊重我,他還說……你不會讓我走……如果你覺得這是他替我做的決定,還說你一定得相信是我自己要離開你的。""他可真了解我。"我不得不對她承認。

    "我不該告訴你的,"她喃喃自語,然後退了幾步抬頭看著我的雙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她的雙眼和秀發展現森林般的色彩。"或許你不希望我讓你離開?"我試著如此問她。

    第71節:我們不會有未來的

    "你不得不讓我走,"她回答,"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有未來的。"在那一瞬間一切都靜止了,爐火緩緩地燃燒著。我們都沒有移動,但我感覺自己似乎來到了另一個地方,深刻地察覺她的氣味和一切。她的雙眼和散發藥草香的肌膚及秀發,和柔軟的羊毛睡衣下溫暖細柔的身體融合成一體。我像猛然見到嶄新色彩般感受著她,所有的憂慮和思緒全都懸在這份突如其來的醒悟中。我知道自己在發抖,只見她的雙手緊握我的肩膀讓我穩住,一股暖流自她手中流經我的全身。我低頭看著她的雙眼,而且想知道自己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麼。

    她親吻我。

    那一個簡單的動作好像一道敞開的防洪閘門。接下來,她就不停地吻著我,而我們並沒有停下來思考所謂理智或道德的問題,而是毫不猶豫地繼續。我們全然允許彼此一同進入全新的境界,而我無法想像會有比這更深刻的結合,以及互相給予的驚奇喜悅。我們在那夜拋開一切外界的期望和記憶,像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般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我無權支配她,如同她也無權支配我,但我發誓絕不後悔如此的給予和接納。那夜突如其來的甜蜜記憶一直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只因這是我所擁有最真實的感受。還記得當時我用顫抖的手指將她睡衣頸部的蝴蝶結弄亂成一個死結,而莫莉雖然很理智篤定地撫慰著我,卻在我響應時猛然倒抽一口氣,可讓她自己也大吃一驚,但這都沒有關系,只因我們的無知已經臣服於另一種更古老的知覺。我努力展現出溫柔和力量,卻也發現自己對她的力量和溫柔感到震驚。

    我聽說這是一種舞蹈,也曾聽聞這其實是一場戰爭。有些男人露出了然於心的微笑談論它,另一些人則語帶嘲諷。我曾聽過市場裡那群壯碩女人如同母雞對著面包屑咯咯叫般笑談此事,也曾有妓女像攤販誇耀鮮魚般談論她們用以謀生的肢體。我自己倒覺得這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受,如同藍色、茉莉花的香氣和笛聲般只能親身體驗。她那溫暖而赤裸的雙肩弧度、獨特柔軟的女性酥胸、全然交托時所發出的輕吟、她喉部的芬芳、還有她肌膚的氣息都只不過是片段的描述,雖然非常甜蜜,總還是無法體現完整的經驗,就算上千個細節也沒辦法解釋清楚。

    壁爐的柴火燒成了暗紅色的余燼,而蠟燭早已燃燒殆盡。感覺上這原本讓我們感到陌生的地方,在此時卻變成了家。我想我寧願放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也不願離開這個由亂糟糟的毯子和羽毛被所築成的迷蒙愛巢,在這裡呼吸她那份溫暖的寧靜。

    兄弟,這樣很好。

    我像上鉤的魚般跳了起來,讓莫莉從朦朧的白日夢中驚醒。"怎麼了?""小腿抽筋。"我撒謊,她卻笑出聲來並相信了我,但這麼細微的小謊可讓我頓時感到羞愧,我所說過的一切謊言和扭曲的事實更令我蒙羞。我真想開口告訴她實情,告訴她我是皇家刺客,也就是國王用來殺人的工具,我的狼兄弟和我分享她當晚付出的一切,還有她將自己獻給一位四處獵殺並且和動物共享生活的人。

    真無法想像如果真的告訴她這些,會對她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和羞辱,而她或許也會覺得我們之間的撫觸永遠玷污了她。我告訴自己能容忍她鄙視我,但絕不允許她鄙視她自己,於是咬緊雙唇告訴自己這是比較高尚的行為,只因我覺得保守秘密比讓事實毀了她來得好。那麼,我當時對自己撒謊了嗎?我們不都是如此嗎?我躺在那兒,讓她用溫暖的雙手抱著我,而她溫熱的身軀也同時溫暖我的側身,接著我對自己保證將做出改變。我將停止扮演自己目前的角色,而且再也不需要告訴她這些不堪的細節。明天,我對自己承諾,我會告訴切德和黠謀我不再幫他們殺人了,而我明天也會讓夜眼明白我必須斷絕彼此的牽系。就在明天。

    但黎明已然來臨,明日也已是今日,我得帶領小狼獵殺被冶煉者,因為我想帶著嶄新的勝利晉見黠謀,讓他有心情准許我所請求的恩惠。當我今晚完成獵殺任務後,我將讓他允諾莫莉和我的婚事。我答應自己,他的許可將展開我生命中的嶄新篇章,我從此再也不用對自己心愛的女子保守秘密。我親吻她的前額,然後輕柔地將她的雙手放在我身旁。

    "我必須離開你,"我在她移動時輕聲說著,"但我祈禱這不會太久。我今天會請求黠謀允許我迎娶你。"她移動了一下,接著睜開雙眼,用納悶的眼神看著我一絲不掛地離開她的床。我在爐火中添加更多木柴,同時回避她的眼神,然後拾起散落一地的衣服穿上。當我扣緊腰帶之後,一抬頭就看見她面露微笑望著我。原來她不怎麼害羞,反而讓我整張臉都漲紅了起來。

    "我覺得我們已經結婚了,"她輕聲說道,"我無法想像任何誓言能讓我們比現在更真實地結合。""我也有同感,"我坐在她的床沿再次握住她的雙手,"但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就能讓我感到無比滿足,而我的夫人,這表示我們需要一場婚禮,然後我將會當眾宣誓全心對你忠誠。但我現在得走了。""等等嘛,再多留一會兒。我確定我們在其他人起床之前,還來得及共度短暫的時光。"我俯身親吻她。"我現在就得走,把懸在我的夫人窗外牆上的繩子拿回來,否則就會引人非議。""至少留下來讓我幫你把手臂和脖子傷口上的藥換掉。我昨晚本來想問你是怎麼受傷的,但是……"我對她微笑。"我知道。當時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不,親愛的。我要走了,但我答應你我今早就會在我房裡把藥換好。"稱呼她"親愛的",可比任何字眼更讓我覺得自己是位真正的男人。我一邊親吻她,一邊對自己承諾我馬上就會離開這兒,卻仍眷戀她在我頸部的輕撫,於是我歎了一口氣,"我真的得走了。""我知道,但你要告訴我你是怎麼受傷的。"我聽得出來她覺得我傷得不重,只是借題發揮好把我留在身邊,但我仍心懷羞愧地盡量圓謊。"狗咬的,是馬廄裡帶著一群小狗的母狗。我以為自己跟它很熟,但是我錯了,當我彎腰抱起它的一只小狗時,它就沖過來咬我。"

    第72節:即將結束的夜晚

    "可憐的小子。好吧,你確定自己會好好清洗傷口?動物咬傷很容易感染的。""我會重新清洗包扎傷口,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我幫她蓋好羽毛被,卻也挺遺憾必須離開這溫暖的被窩。"天亮前再多睡一會兒。""斐茲駿騎!"我在門邊停了下來,然後轉身問道:"什麼事?""不管國王怎麼說,今晚來找我。"我開口准備抗議。

    "答應我!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一天。答應我,你會回到我身邊,不管國王怎麼說。

    記著,我現在已經是你的妻子了,而且永遠都是,永遠。"那份禮物幾乎讓我的心跳停止,而我也只能傻傻地點頭。我的樣子一定挺有說服力,只因她對我露出了如同仲夏陽光般明亮燦爛的微笑。我舉起門上的木條並且松脫門閂開門准備離去,只見眼前黑漆漆的走廊。"記得在我走之後鎖門。"我輕聲叮嚀然後悄然離去,把她留給即將結束的夜晚。

    精技,和其他的訓練一樣,有許多種傳授方式,而黠謀國王執政時期的精技師傅蓋倫運用剝削和強迫受難的技巧,擊潰學生心中一道道的牆,一旦讓他們淪落到苟延殘喘的境地,蓋倫即可輕而易舉地入侵學生易受影響的心智,然後強迫灌輸本身的精技技巧。雖然通過嚴酷訓練且技巧穩固的部分學生日後成了他的精技小組成員,但沒有一個人稱得上天賦異稟。據說蓋倫因為自己把資質平庸的學生教導成技藝扎實的精技使用者而沾沾自喜,這或許是真的,但他也有可能讓原本潛力無窮的學生淪為僅是好用的工具。

    或許有人會拿蓋倫的技巧,和前一任精技師傅殷懇的技藝來做個比較。她將基礎的精技知識傳授給當時還很年輕的惟真和駿騎王子,而根據惟真本身的經驗,她大多溫和地循循善誘學生們降低自我防衛。她讓惟真和駿騎成為嫻熟堅強的精技使用者,卻不幸在完成他們的成年訓練之前辭世,而當時蓋倫也尚未邁入精技教學者的階段,不禁令人納悶有多少精技知識隨著她入土為安,王室魔法的多項潛力恐怕也因此不復出現。

    那天早上我在房裡稍作停留。爐火已經熄滅,但我心中的淒楚可比房裡的寒氣更濃。這空殼般的房裡住著一個即將遭人遺忘的生命,如今看來更是荒涼。我上身赤裸地站著,一邊發抖一邊用冷水沐浴,接著重新包扎手臂和頸部的傷口。雖然我遲遲未更換藥布,但傷口看來出乎意料地干淨且迅速愈合。

    我穿上保暖衣物,在厚厚的真皮短上衣裡添加一件厚實的保暖襯衫,穿上同樣厚重的真皮外褲,並且用皮線將褲管在腿上綁緊。我取下劍,換上一把短匕首,又從裝備中拿出一小罐磨成粉的死神之帽。盡管如此,我卻依然感覺沒有任何保護,只得傻傻地離開房間。

    我直接走向惟真的烽火台,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在等我一同進行技傳訓練,不過今天我得想想辦法說服他讓我外出獵殺那些被冶煉的人。我迅速爬上樓梯,同時企盼這一天趕快過去,只因我目前只想請求黠謀國王允諾我迎娶莫莉,而且只要一想到她,我心中就會產生不明所以的百感交集。當我放慢腳步思考這一切時,只覺徒然。"莫莉。"我自顧自地大聲卻溫柔地叫出她的名字,而這神奇的字眼不但堅定了我的決心,更鼓舞著我的士氣。不一會兒,我就停下來用力敲門。

    與其說我聽到惟真准我入內的許可,倒不如說是我感覺到了。我將門推開走進房裡,然後在我身後把門帶上。

    整個房間看起來十分寂靜,一陣冷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只見惟真頭戴皇冠坐在窗前那把椅子上,雙手閒散地擱在窗台上望著遠方的地平線。他的雙頰泛紅,寒風吹亂了他深色的頭發。雖然風勢不大,房裡的氣氛也依舊寧靜沉寂,但我卻仿佛步入一場龍卷風中。惟真的意識朝我沖刷而來,引領我進入他的心智,隨著他的思緒和技傳飄向遠方的海上。他引領我步上一趟眩暈的旅程,搭乘他心中的每一艘船來回飄蕩。接著,我們走進一位商船船長的心中,"……如果價錢夠好,回程的時候就運些油回來……"然後從他心中跳到另一位匆匆忙忙的補網者心中,她揮舞著纜針自顧自地發牢騷,船長同時責怪她手腳不利落,還催她加緊趕工;接著發現一位憂心在家待產的舵手之妻,還有三個家庭於清晨趕在漲潮覆蓋河床前外出采集蛤蠣,直到惟真忽然將我們喚回自己的身體和所在位置,才從眾人紛擾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我像個被父親高高舉起觀賞熱鬧市集的小男孩般,回到地上站穩之後,用稚氣的雙眼看著眼前無數的膝蓋和腿,卻不由得一陣頭暈腦脹。

    我走向窗邊站在惟真身旁,只見他望著窗外遠處的海面和地平線,但我突然間明白他為什麼費盡心思繪制一幅幅精細准確的地圖。他像打開握在手中的無價之寶般,為我展開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生,而他就是將這群人、也就是他的人民視為珍寶。他並不是在眺望滿布巖石的海岸或土壤肥沃的牧地,而是珍惜這些人所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這就是惟真的王國,羊皮紙上的地理界線為他圍住了王國的領土范圍,而我也和他一樣疑惑為何會有人想傷害這些人民,更同樣抱持強烈的決心,不讓另一個寶貴的生命葬送在紅船的突襲中。

    暈眩過後,我周圍的這個世界又穩住了,烽火台頂端的景物也靜止了。惟真依舊望著窗外,然後問我:"所以你今天要狩獵?"我點點頭,毫不在乎他是否意會我話中的含意,這一點兒也不打緊。"是的,被冶煉者比我們預期中還接近這兒。""你會對抗他們嗎?""你告訴我得做好萬全准備,而我會先試試毒藥,但他們可能不會急著狼吞虎咽下過毒的食物,或許還會想攻擊我,所以我也帶著刀以防萬一。""和我推測的一樣。還是換成這個吧!"他從椅子旁舉起一把帶鞘的劍放到我的手中,有好一會兒我只是沉默地望著這把劍。這真皮劍鞘雕工精細,刀柄有優雅簡約的大師風格。我在惟真的點頭允許下當著他的面拔劍出鞘,劍身閃閃發亮,多年前千錘百煉所帶給這柄劍的鋒利又在反光的波動中再度浮現。我伸出劍用手感受著它的輕盈和蓄勢待發,但總覺得我的技巧還配不上如此精巧的劍。"我應該在盛大的典禮上把劍賜給你,但我現在就給你,免得你因為沒有它而無法活著回來。我會在冬季慶把劍收回來再好好賜給你。"

    第73節:以刺客的身份執行任務

    我把劍收回鞘中,然後如吸氣般再度迅速抽出劍來,我可從來不曾擁有這麼精雕細琢的東西。"我覺得好像應該持劍對你發誓什麼的。"我忽然說道。

    惟真笑了出來:"帝尊毫無疑問會需要這種發誓,但我覺得既然你已誓死效忠,就別再拿這把劍對我宣誓了。"一股罪惡感油然而生,我於是鼓足了勇氣對他說:"惟真,王子殿下,我今天以刺客的身份為您執行任務!"就連惟真也吃了一驚。"有話直說吧!"他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想現在也該直說了。我今天仍會履行刺客的任務,但我的內心已經疲乏之極了。如你所言,我已對你誓死效忠,如果你一聲令下,我也會繼續執行任務,但我請求你讓我用別的方式來效忠你。"惟真沉默了好一會兒,手握拳頭托著下巴歎了一口氣。"如果你只對我發誓,我或許可以很快答復你,但我只是王儲,你一定得向國王提出請求,你的婚事也一樣。"房裡的寂靜變得廣闊而深沉,也拉長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無法打破沉默,只好等惟真開口。"我教過你別洩露你的夢境,斐茲駿騎。但如果你還是無法隱藏你的內心,可別怪其他人發現了你的秘密。"我隱忍著咽下內心的憤怒。"你知道多少?"我冷冷地問他。

    "盡可能少知道,你放心。我很能守護內心的思緒,但比較不能阻擋別人的思潮,尤其像你這種精技力道很強卻仍不穩定的人,而我也不想打探你的……幽會。"他沉默了下來,我也不想說話。我的隱私不但遭受嚴重侵擾,更糟糕的是我該如何向莫莉解釋?真是難以想像!我再也不能忍受在彼此之間用沉默掩飾另一個隱秘的謊言。惟真一向人如其名,是我自己太大意了。接著,惟真十分平靜地繼續說下去:"說真的,我還真羨慕你,小子。如果我能選擇的話,你今天就可以成婚了。如果黠謀拒絕了你,就在心裡牢牢記住這個,然後告訴紅裙女士:等我當上國王之後,你隨時隨地都可以和她成婚,我不會讓你重蹈我的覆轍。"我想,我所擁有的剛好是惟真遭剝奪的。同情無法自己選擇妻子的男人是一回事,然而在離開枕邊的心上人之後,卻發現你所關心的人永遠無法了解我和莫莉之間那充實完滿的體驗,又是另一回事。瞥見莫莉和我分享彼此的一切,一定讓他覺得痛苦萬分,而他卻永遠無法擁有這份幸福。

    "惟真,謝謝你。"我向他道謝。

    他看了我一眼,露出憔悴的笑容。

    "嗯,就這樣。"他有些遲疑。"可別認為這是個承諾,但另外那件事我倒可以想想辦法。

    如果你忙著執行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任務,就沒時間擔任……外交使節。""什麼樣的任務?"我謹慎地發問。

    "經過造船師傅這陣子的努力,我的艦隊一天比一天強大。說到這裡,我又無法做想做的事了。我不能親自航行戰艦,而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在這裡,我可以坐鎮於此眺望和指揮大局,殘暴的紅船劫匪也無法威脅我的生命,還可以同時指揮多艘戰艦發動攻勢,並且在必要時派遣支持。"他清了清喉嚨。"但如此一來,我就感受不到海風的吹拂,也聽不到風吹動船帆的聲響,更無法如我所願迎戰劫匪,用我手中的刀將他們趕盡殺絕,血債血還。"他的臉上浮現出陰冷的憤怒,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較為鎮靜地繼續說道:"是這樣的。為了讓艦隊發揮最大的作戰能力,每艘船至少要有一個人能接收我的訊息,而這個人最好也能把船上的細節和戰況通報給我。你今天看到了我所能做的實在有限,雖然我可以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沒有辦法左右他們。有時我能找到容易受我的精技影響的人,並且影響他的思緒,但畢竟和快速回復直接的問題大不相同。""你想航海嗎,斐茲駿騎?"吃驚實在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感受。"我……你剛才才提醒我,我的精技能力還不穩,而你昨天也說我在一場打斗中不太像劍客,反倒比較像打手,盡管接受了浩得的訓練……""那麼讓我提醒你現在已經是冬至了,再沒幾個月就春天了。我告訴過你這不過是個可能性,如此而已,而我也只能用盡僅有之力幫助你精通技藝,剩下的恐怕得全靠你自己了,斐茲駿騎。你能在春天來臨之前,把精技和劍法都練好嗎?""如你所言,王子殿下。我無法承諾,但會盡力而為。""很好,"惟真定定地看著我好一會兒,"今天就開始?""今天?我今天得狩獵,不敢因此而忽略原有的任務。""這些任務並不相互抵觸。讓我今天跟著你吧!"我茫然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也就點點頭答應了。本以為他會起身穿上冬衣帶把劍,沒想到他卻走來抓住我的前臂。

    當他出現在我心中時,我本能地抗拒他。這不像他以往只是在我思緒中來回穿梭,仿佛收拾桌上凌亂的紙張,而是真正占據我的內心。自從蓋倫的酷刑之後,還沒有人能夠如此侵犯我,雖然我試著去掙脫他,但手腕卻像鐵塊般甩脫不掉,一切都暫停了。你得信任我,可以嗎?我渾身冒汗站在那兒,像一匹在廄房裡見到蛇的馬兒一樣發抖。

    我不知道。

    考慮考慮吧!他求著我,然後將意識抽出了一點。

    我依然感受得到他,還在等待,但也知道他正刻意和我的思緒保持距離。我的內心狂亂地奔騰,實在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但是,我一定得這麼做以便脫離刺客生涯重獲自由,我也可以藉由這個機會讓所有的秘密都成為過往,而不是持續對莫莉隱瞞和辜負她的信任。我必須這麼做,但我該如何不讓他知道夜眼和我們彼此分享的一切?我尋找夜眼。我們的牽系是個秘密,而且我也得保守這個秘密。所以今天我要獨自狩獵,懂嗎?不。這很傻也太危險了。我一定要在場,但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發現的。

    "你剛才在做什麼?"惟真大聲問道,並且抓住我的手腕。我俯視著他的雙眼,看到他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只不過像發現一個在木制品上雕刻的孩子般問著,我內心的自我卻呆住了。我渴望解脫重重枷鎖,希望這世界上有個人能了解我的一切,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已經有我了解你了,夜眼提出抗議。

    第74節:一項驚人之舉

    沒錯,而我也不能讓它陷入險境。"你也必須信任我。"我發現自己對王儲這麼說著。當他仍深思熟慮地抬頭看著我時,我又問了:"王子殿下,你信任我嗎?""是的。"他就用這兩個字表達他對我的信任,同時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傷害到他。這聽起來似乎不是件大不了的事,但身為王儲的他竟然准許他的刺客保有私密,這可真是一項驚人之舉。

    多年前,他的父親收買了我的忠誠,讓我衣食無虞並且受教育,還在我衣襟上別了一個銀色胸針;而惟真這麼輕易就信任我,頓時讓我感覺他這麼做比我曾獲得的一切還來得意義深遠。我對他的敬愛不禁自內心洶湧而出。我怎能不信任他?他卻羞怯地微笑。"只要你有心就能技傳。"然後他又進入我的內心。只要他一直抓住我的手腕,就能輕而易舉連結我的思緒,而我也感受到他帶著好奇和一絲哀愁,透過我的雙眼低頭注視自己。鏡子可仁慈多了。我真的老了。

    他就這麼隱藏在我心中,去否認他話中的真實只是徒然。所以,這是必須的犧牲獻祭了,我同意他的說法。

    他放開我的手腕,接著我眼前出現了模糊重疊的影像,我看到自己又看到他,然後視覺就恢復清晰了。他小心翼翼地轉身,雙眼再度凝視著地平線,然後將視野封鎖起來。沒有他的碰觸,彼此內心交流的感覺就完全不同。我緩緩離開房間,像端著裝滿酒的酒杯,小心翼翼地下樓梯。沒錯。如果你在這兩種情況下都不要太在意,會比較容易些。放輕松。

    我下樓走到廚房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也盡量表現出一副沒事兒的樣子。惟真說得沒錯,只要我不去在意的話,就比較容易維持彼此間的聯系。我趁大家都在忙的時候在袋子裡偷偷裝了一盤小面包。"去打獵啊?"廚娘轉身問我,而我點點頭。

    "那麼小心一點。這次要追捕什麼啊?""野豬。"我信口胡扯。"今天先找到一只,姑且不殺它。我想這應該能為冬季慶增添些許趣味。""幫誰啊?惟真王子?你可沒辦法把他引出城堡外,寶貝。他這些日子呆在房裡,可呆得太久了,可憐的黠謀國王也好幾個禮拜都沒有好好和我們吃一頓像樣的餐,每次送回來的盤子都還滿滿裝著食物,真不知道自己干嗎一直煮他最愛吃的菜餚。現在帝尊王子可能會有興趣去打獵,只要不弄亂他那頭卷發。"廚房裡的女僕們不禁笑了開來,我卻因為廚娘的直言不諱而雙頰發燙。穩住。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裡,小子。讓我來處理這些沒用的風涼話,記住別背叛了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感覺到惟真對這件事情的興趣和關切,所以只得對廚娘露齒而笑,感謝她讓我帶走肉餡餅,然後就離開廚房。

    煤灰在廄房裡休息,看起來迫不及待想要出門。博瑞屈在我替它套上馬鞍時經過這兒,深沉的雙眼望著我的雕工細致的劍鞘和精細的劍柄,然後清清喉嚨,卻還是沉默地站著。

    我一直無法確定博瑞屈到底對我的任務了解多少。記得我有次在群山洩漏了自己刺客學徒的身份,但這是在他因為保護我而傷到頭之前。當他復原之後曾表示已經忘了受傷前一天所發生的事,但我有時不禁納悶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許這是他保守秘密的明智方法,就算知情的人也無法針對此事彼此談論。"小心點,"他終於粗聲囑咐我,"別傷到這匹母馬。""我們會小心。"我答應他,然後領著煤灰經過他身邊走出去。

    盡管我有任務在身,現在卻也還早,我犯不著趕著執行任務,戶外的冬光也足以讓我安全地策馬慢跑。我牽著煤灰,讓它用自己的步調振作精神,讓它暖身但不至於汗流浹背。陽光透過雲層縫隙照亮了樹木和積雪,我也就拉著煤灰穩住它的腳步。我們得繞路走到河床,非不得已才走人來人往的道路。

    惟真分分秒秒都伴隨著我。我們並沒有交談,而是他探索我內心的對話。他享受早晨的新鮮空氣和煤灰敏捷的反應,還有我年輕的身軀。但當我離城堡愈來愈遠時,就覺得彼此的感受由一開始的輕觸,變成好像得努力握住對方的手一般,不禁納悶自己是否能維持下去。不要想,放手去做。如果你留意每一次呼吸,到頭來就連呼吸都會變得很費力。我眨眨眼,忽然意識到他此時正在自己的書房裡做早晨的例行公事,也聽見恰林如遠方嗡嗡作響的蜜蜂般和他討論著事情。

    我無法感覺夜眼,也試著不想它、不找它,費勁地在心中排拒它,完全像在心中留住惟真的意識那般吃力。我這麼快就習慣尋找我的狼兒,看著它等待我的輕撫,這讓我感到一陣孤寂,好像腰帶上那把最心愛的刀子不見了一樣,失去平衡。只有莫莉的影像能夠完全取代它在我心中的印象,我現在卻也得避開她。惟真雖然沒有責怪我那天晚上的行為,但我知道他認為那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不安地感覺到如果我給自己時間好好思索那夜發生的事,就會同意他的看法,所以只得膽怯地不去想它。

    我感覺到自己正費盡大半的心力不去思考,於是甩甩頭讓自己敞開心胸迎接這一天。我走的這條路人跡罕至,在公鹿堡後面的山坡盤旋而上,綿羊和山羊的數量可比人還多。幾十年前一場閃電引起的大火把這兒的樹都給燒光了,後來長出的樹木多半為樺樹和三角葉楊,稀稀落落地讓積雪覆蓋著。這山谷間不適合耕種,頂多充當夏季放牧的地方,但我不時會看到一縷焚燒木柴的輕煙升起,還有一條小路通往伐木工人的小木屋,或設陷阱者的小屋。這個區域只有一些相隔遙遠的小農場,住在裡面的居民都是卑微的小老百姓。

    路愈來愈窄,當我進入森林中年代較久遠的區域時,發現樹的種類也變了。顏色深綠的萬年青依然茂密挺直地矗立在路邊,它們的樹干非常厚實,繁茂的樹枝後面的雪地上,只見一個個積雪覆蓋的圓丘,還有些許矮樹叢、如針般粗硬的大樹枝上也覆蓋著大量積雪。我輕易地讓煤灰遠離道路,就著灰暗的日光走在積雪形成的天然屏障之下,茂密陰暗的樹林讓今天變得更加寂靜。

    第75節:不尋常的事物

    你在找一個特定的地方。那麼,你知道被冶煉者的正確位置嗎?他們似乎在某處河岸吃著一只昨天凍死的鹿。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從那兒開始跟蹤他們。

    誰發現他們的?我遲疑了一會兒。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很害羞但很信任我。有時候當他看到不尋常的事物,就會跑來告訴我。

    嗯。我感覺到惟真語帶保留地思索我謹慎的言談。沒關系,我不會再問下去。我想你或許還是需要保有自己的秘密。我記得有位智能不足的女孩曾走過來坐在我母親的腳邊,我母親就供她吃穿,還給她小裝飾品和糖果。但我有一次無意間聽到她告訴我母親,有一個人在小酒館裡賣漂亮的項鏈和臂章。沒過幾天國王的侍衛就在那家小酒館逮捕了路盜瑞福,可見沉默寡言的人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的確如此。

    我們沉默地前進,有時我會提醒自己惟真並沒有具體地在我身邊。但我希望我真的在你身邊,我太久沒有好好騎馬穿越山丘了,小子。我的生活因為種種目標而顯得沉重,根本想不起來我上次在何時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當我點頭贊同他的思緒時,一陣尖叫打破了森林中的寂靜。這是一個年幼生命無言的呼救,好像被什麼打斷似的忽然停止。我無法克制地尋找聲音的來源,而我的原智找到了這股慌張的死亡恐懼,也感受到夜眼突如其來的恐慌。我封鎖自己的心阻擋這思緒,讓煤灰轉頭往聲音的方向快速前進,在它的脖子後面俯身領著它走過迷宮般的雪堆、掉落一地的大樹枝和空曠的雪地。我們來到一座山丘上,我盡管心裡很急,卻怎麼也無法加快速度。當我終於走到山丘頂端時,就看到了這輩子難以忘懷的景象。

    眼前出現三位衣衫襤褸、胡子雜亂、全身發臭的人,互相叫喊而且扭打成一團。我的原智感受不到他們的人性,但我認出了他們就是夜眼昨晚帶我看過的那群人。嬌小的她大約三歲,身穿母親為她縫制的鮮黃及膝束腰外衣。這群人為了爭奪她而大打出手,把她當成落入陷阱的小兔子,像拔河般憤怒地拉扯著她的四肢,完全不理會她那小小的寶貴生命。這景象令我狂怒地拔劍出鞘,此時那些被冶煉的人正堅決地抓住她的脖子想肢解她,只見其中一個胡子沾了鮮血的人轉頭望著我,原來他還沒等她斷氣就開始吃了起來。

    我踢踢煤灰,仿佛騎馬復仇似的沖向他們,而夜眼從我左側的樹叢裡跳出來,趕在我之前迎戰他們,然後跳上其中一位家伙的肩膀張大嘴咬住他的脖子。另一個家伙在我要下馬時朝我走過來,白費力氣地用手擋住我的劍,我的利劍將他的脖子砍斷了一半,最後才卡在頸椎上。我接著拔出腰刀從煤灰的背上跳下來刺向試圖刺殺夜眼的家伙。但第三位被冶煉者抱著小女孩的屍體逃到林子裡去了。

    這家伙像發了瘋的熊一般打斗,甚至在我劃破他的肚皮之後還想撕咬抓傷我們。他的腸子都懸在腰帶上了,卻依然跌跌撞撞地追著我們,讓我根本沒時間害怕。我知道他快斷氣了,所以丟下他追趕逃走的那個家伙。夜眼像一團條紋狀的灰毛球在山崖上浮動,而我一邊趕上它,一邊責怪自己那兩條慢吞吞的腿。這條路上有遭踐踏的積雪、血跡和那家伙的渾身惡臭,讓我無法專注心神。我發誓當我沖上山崖時,以為自己可以實時搶救那女孩讓她免於一死,阻止整個悲劇的發生,但此時我只能讓這不合邏輯的沖動加快我的腳步。

    他向後急奔,從一個大樹樁後面朝我們跳躍而來,把女孩的屍體丟向夜眼然後朝我撲了過來。他可真像個壯碩的鐵匠,因體格強壯而吃得飽穿得好,不像我碰到的其他被冶煉者那樣狼狽。他像只遭獵捕的動物般憤怒地將我舉起來,然後用前臂勒緊我的喉嚨,又跳到我背上用胸膛抵住我,把我的胸膛和一只手扭到他身子下方的土裡,而我拿著刀刺進他的大腿兩次,這可惹惱了他。於是,他更用力地把我的臉推進冰凍的雪堆裡,我眼前登時冒出一個個黑點。這時夜眼也跳到我背上來,讓我覺得自己的脊椎都快斷了。夜眼用犬齒咬著那人的背,只見這被冶煉者把下巴縮進胸前,並且弓著肩膀抵抗攻擊。他知道自己快把我掐死了,所以在解決掉我之後還有時間對付這匹狼。?這場扭打讓我頸部的傷口破裂,鮮血大量湧出,但這和我的掙扎比起來幾乎微不足道。我用力甩頭掙脫他,而我流出來的血也夠滑溜,讓我可以稍微把喉嚨掙開些。當我好不容易呼吸了一口空氣之後,這家伙又抓著我的頭向後扳。如果他不能掐死我,至少還有力氣扭斷我的脖子。

    夜眼改變戰略。雖然它的嘴巴塞不下這家伙的頭,但銳利的牙齒總可以把他的頭皮撕離頭顱。只見它張口撕扯這塊肉,他的鮮血如雨般流到我身上。他無言地嘶吼,卻仍不忘用膝蓋抵住我的背。他松開一只手想攻擊夜眼,我就在他的臂彎裡鰻魚似的掙扎著,用一邊的膝蓋踢他的鼠蹊部,然後用刀刺進他的側身。這一定痛苦極了,不過他非但沒有放開我,反倒迅雷不及掩耳地快速將頭撞在我的頭上,然後用粗壯的雙臂抓住我朝他的身上擠,想要壓碎我的胸膛。

    我對這場打斗的清晰記憶僅止於此,後來不知是什麼情緒淹沒了我,或許就是傳說中面對死亡的那股怒氣吧。我用牙齒、指甲和刀子攻擊他,盡可能把他的肌肉割下來,但如果沒有夜眼同樣憤怒的迎擊,我根本無法抵抗這頑強的攻勢。過了一會兒,我從這人的身體下方爬了出來,嘴裡還帶著腥臭味。我把口中骯髒的頭發和血吐出來,用褲子擦擦手,然後把手伸進雪裡清洗,心裡卻知道無論如何都無法真正洗清這些污穢。

    你還好吧?夜眼在雪地一兩米的距離內來回走動,嘴裡也沾了血,只見它含了一大口雪然後又來回走動。我跌跌撞撞地朝它走了一兩步,看到女孩的屍體之後就跌坐在一旁的雪地裡。

    這才明白已經太遲了,事實上當我看到他們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她的身形嬌小,有一頭烏黑的秀發和深色的雙眼,可怕的是她的身體依然溫暖松軟。我把她抱起來,將粘在她臉上的頭發向後梳理,看著她小小的臉龐和牙齒,還有圓圓的臉頰。她雖然已經斷氣了,但仍用那充滿不解的眼神定定地看著我,嬌小多肉的雙手因手臂上的咬傷而是鮮血。我坐在雪地裡把小女孩的屍體抱在膝上,就這麼感受抱著小孩子的感覺。如此嬌小溫暖,也如此寂靜。我低頭在她光滑的頭發上啜泣,突然間無法克制地顫抖。夜眼嗅著我的臉頰發出嗚咽的聲音,然後粗魯地將前腿搭在我的肩上,而我忽然警覺到自己已將它排除在思緒之外了。我用手靜靜地撫摸它,但無法對它敞開內心或做其他事情。它又嗚咽了一聲,我也終於聽見遠方傳來的蹄聲。它滿懷歉意地舔了舔我的臉頰,然後就消失在樹林中。

    第76節:我知道王子的秘密

    我抱著小女孩掙扎起身站穩,看到一群騎士從我上方的山丘朝這兒前進。惟真騎著他的黑馬,帶領博瑞屈和布雷德,還有其他六名騎士來到這裡,我卻驚恐地發現一位衣衫襤褸的女士坐在布雷德身後,當她看到我的時候不禁大叫一聲,趕緊下馬沖過來將手伸向我懷中的孩子。我不忍心見到她那充滿希望和喜悅的神情,而當她看著我的雙眼時,我立刻知道她已經喪失所有希望了。她從我手中抱走小女孩,抓住垂在脖子上冰冷的臉龐開始尖叫。這份孤寂的悲慟像潮水般沖擊著我,也擊潰了我心中的那堵牆,讓我不由得跟隨她一同哀傷,而她的尖叫聲也一直沒停止。

    幾個小時以後我就坐在惟真的書房裡,耳邊依舊縈繞著陣陣尖叫聲。我隨著叫聲呼吸,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我上身赤裸地坐在壁爐前的凳子上看著醫師生火,我身後的博瑞屈則像石頭般安靜,同時把我脖子上的松樹刺和泥土清干淨。"這個,還有這個可不是新的傷口。"他一邊說一邊指著我手臂上的其他傷口,而我沒說什麼,事實上我根本無話可說。他身邊的那盆熱水裡漂浮著壓干了的鳶尾花,旁邊還有長春花的碎片。他把一塊布浸在水中沾濕,然後擦拭我喉嚨的傷口。"這鐵匠的手可真大。"他大聲說著。

    "你認識他嗎?"醫師轉身看著博瑞屈發問。

    "沒說過話。我在春季慶時見過他一兩次,那時候還有一些偏遠地區的商人帶著貨物來到這裡,而我記得他帶了些裝飾馬具的精細銀飾。"他們又沉默了下來,博瑞屈也繼續埋頭工作。把溫水染紅的血多半不是我自己的,除了一堆小傷和一碰就發疼的肌肉,我的身上還有許多抓傷和擦傷,前額也腫了一大塊,但我總覺得好像沒有受傷,更因此而感到羞恥。小女孩死了,而我至少也該傷得不輕,但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看著博瑞屈將一塊潔白的紗布敷在我的前額,而醫師替我斟了一杯茶。博瑞屈把茶杯接過來謹慎地聞著,之後才拿給我。"如果是我的話,就會少用些纈草鎮靜劑。"他只對醫師說了這些,只見醫師走回壁爐邊坐了下來。

    恰林端著食物走進來,清出一張小桌子擺上食物,過了一會兒惟真大步走進房裡,把斗篷脫下來掛在椅背上。"我在市場裡找到她先生。"他說道。"他現在陪著她。她在出門打水前讓小女孩在門口玩,回來的時候孩子就不見了。"他看著我,我卻無法注視他。"我們發現她在樹林裡喊著孩子的名字。我知道……"他忽然瞥了瞥醫師。"謝謝你,甸恩。如果你幫斐茲駿騎上好藥,就可以離開了。""我還沒仔細看……""他沒事的。"博瑞屈拿著長長的繃帶包扎我的胸膛,繞過另一只胳臂又纏了上來,想把脖子傷口上的敷藥固定住,但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只因這咬傷剛好在肩膀頂端和脖子之間的交會處,我只得轉移注意力,看著醫師在離開前惱火地望著博瑞屈,但博瑞屈根本沒注意到。

    惟真拉過來一張椅子面對我坐下。當我舉起茶杯准備喝茶時,博瑞屈卻從我手中拿走杯子。"等你說完話再喝吧!否則這裡面的纈草鎮靜劑可會讓你昏昏欲睡。"他拿著茶杯走了,我看到他在壁爐邊倒掉半杯茶,然後加熱水稀釋,之後就把雙手交叉在胸前,靠在壁爐台邊注視著我們。

    我轉移視線凝視惟真的雙眼,等待他開口。

    他歎了一口氣。"我和你一起看見那孩子,也看到他們為了她互毆,但你後來就忽然不見了。我們失去聯系,我費盡力氣卻還是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有麻煩了,所以盡快出發找你,但很抱歉我來晚了。"我企盼自己能告訴惟真關於我的一切,但這恐怕太露骨了。就算我知道王子的秘密,也無權將它們洩露出來。我瞥見博瑞屈仔細端詳牆壁,然後就慎重地對王子開口:"謝謝你,王子殿下,你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了,而且就算你早點來恐怕也太遲了,因為她幾乎在我看到她的時候就斷氣了。"惟真俯視他的雙手。"我比你還清楚狀況,而我關心的是你。"他抬頭看我,試著露出笑容。"你打斗方式的最突出之處,就是你竟然能夠撐的過這種暴烈的攻擊方式。"我用眼角瞥見了欲言又止的博瑞屈,不禁打著寒顫。他看到了被冶煉者的屍體和打斗的痕跡,也知道我並非單打獨斗,但這件事可真會讓這一天過得更糟糕。我感到內心忽然凍僵了,只因博瑞屈雖然現在不說,但私底下的質問更令人難以消受。

    "斐茲駿騎?"惟真喚回我的注意力。

    我開口了:"請你原諒我,王子殿下。"他幾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別再說‘王子殿下‘了。你大可放心,我不指望你如此稱呼我,博瑞屈也是。他和我認識彼此夠久了,而他也沒有在這種時候稱呼我哥哥‘王子殿下‘,別忘了他是我哥哥的吾王子民。駿騎也曾借用他的力量,而且常用不怎麼溫和的方式。我確定博瑞屈看得出來我也對你這麼做,更知道我今天和你一同騎馬,至少走到了那座山丘。"我看著緩緩點頭的博瑞屈,彼此都不清楚他為何也在這裡。

    "我在你瘋狂打斗的時候和你失去聯系。如果我依照自己的意願利用你,就不可能有這種情況發生。"惟真的手指輕敲大腿,仍在思索。"我看只有讓你練習,才能讓你學到這項本領。博瑞屈,駿騎曾經告訴我,你在危急時刻用斧頭的功力可強過劍法。"博瑞屈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其實他根本沒料到惟真會知道這檔事,只得又緩緩地搖頭。"他曾經為此嘲笑我,說斧頭是打手的工具,根本算不上是紳士的武器。"惟真露出一抹緊繃的微笑。"那麼,這還挺符合斐茲的風格,就讓你教教他吧!我不認為浩得教過他,雖然如果我要求的話她就會照辦,但我寧願讓你來教,因為我希望斐茲練習在用斧頭的時候仍和我保持連結。如果我們能結合這兩種課程,或許就可以讓他同時精通這兩項本領。況且,如果是你教他的話,他就不會為了保守我在他心中的秘密而分心。你辦得到嗎?"博瑞屈無法完全掩飾臉上不悅的神情。"可以,王子殿下。"

    第77節:最黑暗時期的慶典

    "那麼勞駕你了,明天就開始吧!對我來說愈快愈好。我知道你有其他任務,也沒多少自己的時間,所以你大可讓阿手在你忙著教學的時候幫你做事,他看來挺能干的。""他是很能干。"博瑞屈謹慎地同意。這可是惟真所知道的另一個小小訊息。

    "那麼,很好。"惟真把身子靠回椅背上,像環視一整個房間的人那樣端詳我們倆。"有人對這樣的安排有任何意見嗎?"我明白他用這個問題禮貌地結束談話。

    "殿下?"博瑞屈低沉的聲音變得溫和且遲疑,"容我……我是說……我不想質疑王子殿下所做的決定,但是……"我屏住呼吸。這下可好了,原智。

    "說吧,博瑞屈。我想我交代得很清楚了,在這裡別說‘王子殿下‘。你擔心什麼?"博瑞屈站直注視王儲的雙眼。"這樣……好嗎?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他畢竟是駿騎的孩子,而我今天在那裡看到的……"博瑞屈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努力掩飾聲音裡的怒?氣,"你讓他……獨自面對一個像屠宰場的危險狀況,換成是同年齡的其他男孩恐怕早就沒命了。我……試著不打探我不該知道的事,也明白還有很多別的方式可以效忠國王,更了解有些任務的確沒那麼光彩。但在群山上……還有我今天看到的事情。你可以讓別人代替您哥哥的孩子執行這項任務嗎?"我將視線移回惟真身上,這可是我頭一次看到他臉上充滿了憤怒的神情。他沒有冷嘲熱諷或皺眉表達不滿,只見他雙眼閃爍著怒火,嘴唇也因怒氣而緊繃,但卻只是平靜地說道:"再看清楚一點,博瑞屈,坐在那裡的可不是個孩子。再想想看,我沒有派他單獨上山,而是和他一起經歷彼此意料中的狙襲和狩獵,並非正面沖突。即使事情不若所料地發展,他卻活著回來了,就像他以前從類似的危急狀況中生還一樣,而且未來也將如此。"惟真猛然起身,我也頓時感到整個房間激昂的氣氛,就連博瑞屈也似乎感覺到了。只見他瞥了我一眼,然後強迫自己像士兵一樣立正站好,看著惟真在房裡走來走去。

    "不。這不是我替他選的路,也不是替我自己選的路。如果他生在和平時期就好了!如果他是婚生子,而且我哥哥還在位就更好了!但我的運氣可沒那麼好,他也沒有,你也一樣!所以他得和我一樣身不由己地效忠王國。這真該死,但珂翠肯說得沒錯,國王的確應該為人民犧牲獻祭,他的侄兒也應該如此,而今天這場大屠殺更印證了這點。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也見到布雷德看了屍體之後跑到一旁吐了,回程時還盡量遠離斐茲。我不知道這小子……這男人是如何生還的,我猜他是盡其所能求生吧!所以,你倒說說我該怎麼做?我能做什麼?我需要他,需要他進行這丑陋的秘密戰爭,因為他是唯一受過訓練能應付這種狀況的人,就像我父親命令我站在烽火台上,耗盡心力觀看鬼鬼祟祟且污穢的屠殺行動,而斐茲也得無所不用其極執行……"(我的內心僵住了,呼吸也凍結在肺裡。)"……那麼就讓他盡其所能運用本身的技巧,只因我們的當務之急就是求生存,因為……""他們是我的人民。"我直到他們轉頭瞪我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說話了,房裡也頓時陷入一片寂靜,然後我吸了一口氣繼續說著:"很久以前有位長者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了解某件事情,還說六大公國的人民也是我的人民,身上流的血液讓我挺身捍衛他們,對他們所遭遇的傷害也感同身受。"我眨眨眼,讓切德和冶煉鎮的記憶遠離我的視野。"他說得沒錯。"我過了一會兒終於繼續。"他們今天殺了我的孩子,博瑞屈,還有那名鐵匠和其他兩個人。這並不是被冶煉者的錯,而是紅船劫匪干的壞事。我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還,把他們趕出我的沿海。現在這就像吃飯呼吸般簡單,也是我該做的事情。"他們同時看著我的臉。"流著什麼樣的血,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惟真平靜地說道,語氣卻透著一絲激昂,而他的自豪也讓我顫抖了一整天的身體靜止下來。一股深沉的鎮定油然而生,今天總算做對了一件事情,而這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實更讓我意識到,自己必須為了人民好好做這些丑陋低賤的事。這是我的職責,而我也做得挺好的,這全都是為了我的人民。我轉頭看著博瑞屈,只見他仔細地端詳我,就像見到不同凡響的新生動物般。

    "我會教他,"他答應惟真,"教他一些使用斧頭的訣竅和別的本領。我們能在明日天亮之前開始嗎?""很好。"我還來不及抗議,惟真就同意了。"我們現在吃點東西吧!"我突然間感到異常饑餓,起身走到桌邊准備大吃一頓,這時博瑞屈卻走到我身邊。"先洗臉和洗手吧,斐茲。"他溫和地提醒我。

    當我清洗完畢之後,惟真水槽裡芳香的水因為沾染那名鐵匠的血而變得深紅。

    冬季慶不但是一年中最黑暗時期的慶典,也是慶祝陽光重返的節慶。我們在冬季慶的頭三天向黑暗致敬,說故事和布偶秀的內容都是關於承平時期的種種,也都有快樂的結局。人們吃著在上一個夏季保存下來的鹹魚、植物的根和水果,然後在正午時狩獵。我們獵殺動物來慶祝一年的關鍵時刻,然後將新鮮的肉端上餐桌和去年收成的稻谷一同食用。我們在最後三天期盼著夏季來臨,織布機上的布料也更鮮艷,織工還會取下一小塊布料帶到大廳,互相比較誰織的花樣最鮮麗、最輕盈,而在慶典上所說的故事敘述著事情的源頭和後續發展。

    我試著在當天下午晉見國王。即使發生了許多事情,我還是沒忘記對自己的承諾。瓦樂斯說黠謀國王身體不舒服也不想見任何人,我真想敲門讓弄臣叫瓦樂斯開門,但我沒這麼做,只因我不確定和弄臣之間的友誼是否一如往昔。我們自從他唱了那首嘲弄的歌曲之後就沒再見面了,我一想到他就會想起他說的那些話。當我回房之後,就再度翻遍惟真的手稿。

    閱讀可真令人昏昏欲睡,那杯稀釋過的纈草鎮靜劑也發揮強力功效。我的四肢松軟無力,只得把卷軸推到一旁,暈頭轉向地想著別的事情。或許該在冬季慶上號召受過精技訓練的人,無論年紀多大和多虛弱都無所謂?這會讓響應的人變成遭陷害的目標嗎?我又想起那些和我一同受訓的人,他們一點也不喜歡我,但並不表示不再效忠惟真。蓋倫的態度或許帶壞了他們,但應該還有救吧?我把威儀排除在名單之外,因為他在頡昂佩的最後一次精技體驗讓他功力全失,接著就默默退休住在酒河邊的某個小鎮,而且據說未老先衰,但是還有其他人。我們一共有八個人完成訓練,七個人接受測驗,我沒通過,而威儀的技巧完全喪失,那麼就還剩五個人了。

    第78節:事情如果單純些就好了

    這群人稱不上是一個小組,而我也納悶他們是否都像端寧那麼恨我。她把蓋倫的死怪罪到我的頭上來,也毫不對我隱瞞這份怨恨。其他人知道事情真相嗎?我試著回想他們。擇固自視甚高,且對本身的技傳過度引以為傲;愒懦曾是位懶惰但討人喜歡的男孩,但自從當上小組成員之後,我有幾次看到他那空洞的眼神,好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博力自從棄木匠一職而靠精技為生就過度運用體力,而欲意從來就不引人注目,就算會技傳也好不到哪裡去。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都確實擁有精技能力,難道惟真不能再訓練他們?或許行得通,但在什麼時候呢?他何時有空做這件事?有人來了。

    我清醒了。我攤開手腳,臉朝下趴在床上,身旁擺著一堆亂糟糟的卷軸,本來不想睡,但也從來沒睡得這麼沉過。如果夜眼沒有運用我本身的感知看顧著我,我可就毫無警覺了。我看著房門打開來,爐火快熄滅了,房裡幾乎沒別的光線。我沒鎖門,因為我原本沒打算就寢。

    我非常安靜地趴著,心裡納悶到底是誰這麼躡手躡腳地進來,而不想驚動我。還是這人想在空無一人的房裡偷走卷軸?我把手伸到腰刀上准備跳起來,只見一個身影從門邊溜進來然後輕輕把門帶上,於是我拔刀出鞘。

    是你的女人。夜眼在某處伸伸懶腰,懶洋洋地搖著尾巴,我則用鼻子深呼吸。莫莉,我確定是她,也滿足地嗅著她那甜蜜的香氣,感覺身體頓時充滿朝氣。我躺著不動閉上眼睛等她走到床邊,聽到她的輕聲驚歎,然後是一陣收拾卷軸的沙沙聲。她把卷軸放在桌上,然後遲疑地撫摸我的臉頰。"新來的?"我無法抵擋裝睡的誘惑,就讓她坐在我身邊,床面也因為她溫暖的體重而甜蜜地傾斜。她俯身靠過來,我就一動也不動地讓她吻著我的雙唇,然後伸手抱著她享受這份驚喜。直到昨天我還是個極少有肢體碰觸的人,頂多有朋友拍拍我的肩膀,或者在人潮中擠來擠去,還有最近那許多只想把我掐死的手,這些差不多就是我所熟悉的肢體接觸,然後我就經歷了昨夜和現在這神奇的時刻。她吻了我之後輕柔地躺在我身旁,而我仍舊一動也不動地深深呼吸著她的芬芳,細細品味我們肌膚相遇的溫暖。這感覺好比飄在風中的肥皂泡,我唯恐一呼吸就會讓它消失無蹤。

    很好,夜眼頗為贊同。這兒並不怎麼寂寞,還挺像狼群。我全身僵硬稍微遠離莫莉。

    "新來的?怎麼了?"我的。這屬於我,而且無法和你分享,懂嗎?自私。這可不像是肉,分享並不會減少它。

    "等一會兒,莫莉。我有塊肌肉扭到了。"哪一塊?它笑嘻嘻地說著。

    不,這不像肉。我總是和你分肉和遮風擋雨的地方,也會在你需要時和你並肩作戰,會一直讓你陪我狩獵也會幫你,但這件事,我是說和我的……女人。這我一定得獨享。一個人。

    夜眼對我的解釋嗤之以鼻,然後抓起一只跳蚤。你每次都劃上莫須有的界線。肉、狩獵、保衛領土、還有母狼……都是狼群的事。難道我不該在她生育小寶寶時幫忙外出打獵?我不該保護它們嗎?夜眼……我現在無法解釋這些給你聽。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但你現在能離開嗎?我答應你我們晚一點再討論。

    我等待著,但什麼都沒有,完全感受不到它。這個處理好了,還有一個。

    "新來的?你還好吧?""我沒事,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我想這是我所做過最困難的一件事。莫莉在我身旁忽然遲疑,想要離我遠一點,而我得專心找到心中的界線,把心智放在自我中央為思緒設限。

    我平穩地呼吸並調整心中的韁繩。它總會如此提醒我,我也總是運用這個畫面控制自己,不能過於松散,也不能太緊繃。我也必須把自己局限在本身的軀體中,以免驚醒惟真。

    "我聽到謠言,"莫莉欲言又止,"對不起,我不應該來的。我想你可能需要……但或許你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不,莫莉,求求你,莫莉,請你回來,回來吧!"我撲到床的另一頭,在她起身時抓住她的裙擺。

    她轉身看著我,還是很不確定。

    "你總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一直都是。"她的雙唇露出了微笑,接著就坐在床邊。"但你感覺上好疏遠。""我剛才是……我只是有時需要讓頭腦清醒。"我停了下來,不知該說什麼才不會對她撒謊。我早已下定決心不再說謊的。我伸出手握住她的雙手。

    "喔。"她過了一會兒開口,然後因我沒有多做解釋而忽然停頓下來。"你還好嗎?"她謹慎地問我。?"我沒事。我今天沒見到國王。我試過了,但他身體不舒服,然後……""你的臉上有傷,還有抓傷。我聽到謠言……"我沉默地吸了一口氣。"謠言?"惟真吩咐大家保持沉默,博瑞屈不會洩露秘密,布雷德也是。或許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對當時不在場的人提起這件事,但人們總會討論一起看到的事情,也很容易讓別人聽見。

    "別再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了,如果你不想告訴我就說一聲。""王儲要我們別說,這和不想告訴你是不同的。"莫莉思索了一會兒。"我想也是。我不應該聽信謠言的,我知道。但這謠言奇怪得很……而且他們還把屍體抬回公鹿堡火葬。有位奇怪的婦人今天在廚房裡一直哭一直哭,說被冶煉者殺了她的孩子,然後就有人說你和他們打斗想救那孩子,另一個人卻說你就像熊或是其他動物般攻擊他們。這些謠言很令人困惑,有人說你把他們都殺了,然後有位幫忙火葬屍體的人說他們至少有兩個人被某種動物傷害。"她靜下來看著我,而我可不願再想這件事,不想對她撒謊卻也不想說實話。我無法告訴任何人事情的真相,所以只能看著她的雙眼,在心中企盼我們遇到的事情如果單純些就好了。

    第79節:脫離險境

    "斐茲駿騎?"我永遠也聽不慣她直呼我的名字,不禁歎了一口氣。"國王要我們別說,但是……沒錯,被冶煉者殺了一個孩子,我當時也在場,但為時已晚。這是我所見過的最丑惡悲哀的事。""對不起,我無意打探,只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真不好受。""我知道。"我伸手撫摸她的秀發,而她也把頭靠在我的手上。"我曾告訴過你我夢見你在泥濘灣。我當時從群山王國一路回到公鹿堡,而你卻生死未卜。有時我想那棟燒毀的房子應該倒塌在酒窖上,還以為拿著劍的女子殺了你……"莫莉平視著我。"房子倒塌的時候,一陣強烈的火花和黑煙就朝我們飄來,也擋住她的視線,但我後退了……我後來用斧頭殺了她。"她忽然開始發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真的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你怎麼知道的?""我夢到了。"我溫柔地拉著她的手,她就過來躺在我身邊。我伸手抱住她,感覺她還在發抖。"我有時會夢到實際發生的事情,但不常就是了。"我平靜地告訴她。她稍微後縮了一下,雙眼搜尋似的注視我的臉。"你說的是真的吧,新來的?"這問題真令我受傷,不過也算我活該。"不。這絕不是謊言,我向你保證,而且我發誓從今以後不再撒謊……"她將手指放在我的唇上。"我希望和你共度人生,所以別再對我保證你做不到的事情了。"她另一只手伸到我襯衫的結帶上,這下換我發抖了。我親吻她的手指,接著親吻她的雙唇,過了一會兒莫莉起身把門閂和木條帶上。我記得自己在心中強烈祈禱切德可別在今晚回來,還好沒有,而我那夜遨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一個愈來愈熟悉卻依舊奇妙非凡的地方。

    她在深夜離開,將我搖醒還囑咐我一定要在她離開之後把門鎖上。我想起身穿好衣服送她回房,但她帶些怒氣地拒絕了我,說自己可是挺能爬樓梯的,而且最好別讓其他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讓步,然後沉沉睡去,就算再多的纈草鎮靜劑也無法讓我如此熟睡。

    我第二天在如雷的吼叫聲中驚醒,起床驚恐疑惑地站著。過了一會兒,這如雷的聲響變成敲門聲,我聽見博瑞屈重復喊著我的名字。"等一下!"我設法回答他,卻只覺渾身酸痛。我抓了幾件衣服跌跌撞撞走到門邊,過了好一會兒才能伸出手指開門。"怎麼了?"我問道。

    博瑞屈只是瞪著我。他已梳洗著裝完畢,就連頭發和胡子都梳理整齊了,還拿著兩把斧頭。

    "喔。""惟真烽火台裡的房間。動作快點,我們已經遲了。但是先梳洗干淨吧!那是什麼味道?""香水蠟燭,"我隨口掰了出來,"這些蠟燭可會帶來好夢。"博瑞屈一定覺得我的解釋挺可笑的。"我聞到這些香氣可不會做什麼好夢。小子,你整個房間都是麝香。呆會兒在烽火台頂端見。"接著他就滿懷決心地在走廊上邁開步伐離開。我無力地明白了這就是他所謂的早晨。我用冷水徹底清洗全身,這可不是種享受,只是我真的沒時間暖水。我翻出了一些干淨的衣服,當我著裝時又聽到敲門聲。"我快好了!"我叫了出來。敲門聲還是沒停,這表示博瑞屈生氣了,而我也一肚子火。他一定了解我今天早上是多麼渾身酸痛。我把門打開准備面對他,只見弄臣像一縷炊煙般溜了進來。他穿了一件新的黑白花斑點上衣,黑色的籐蔓繡紋像長春籐一般爬滿了袖子,黑色衣領上的那張臉像冬月一樣蒼白。冬季慶,我無趣地想著,今晚是冬季慶的第一個晚上。這個冬季和過去五年的一樣漫長,但今晚我們將用儀式慶祝冬至。

    "你想要什麼?"我問道,可沒心情看他愚蠢作態。

    他滿懷感激深深地嗅著。"能得到你剛才享有的些許溫存那就太好了。"他提出建議之後就在我面前優雅地跳起舞來,這可把我惹惱了。他輕巧地跳到我亂糟糟的床鋪中央,然後又跳到床的另一頭讓床夾在我們中間,我跳過床追趕他。"但不跟你要。"他妖冶地驚呼著,揮揮手娘娘腔地責備我然後向後退。

    "我可沒時間跟你耗,"我滿懷厭惡地對他說,"惟真要見我,可不能讓他等。"我滾下床站好整理身上的衣服。"離開我的房間。""喔,聽聽這語氣。斐茲從前還比較能接受嘲弄。"他腳尖旋轉繞到了房間中央,然後突然停了下來。"你真的生我的氣嗎?"他直截了當地問。

    聽到他如此坦白不禁讓我倒抽一口氣,也花了些時間思考這問題。"沒錯,"我謹慎回答,納悶他是不是故意想套我的話,"你那天在那麼多人面前唱那首歌,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他搖搖頭。"你就別給自己取封號了,只有我才是弄臣,而我也將永遠是弄臣,特別是那天在那麼多人面前唱那首歌。""你讓我質疑我們之間的友誼。"我也直言不諱。

    "喔,很好。無怪乎別人總是懷疑我們之間的友誼,也納悶我們對彼此來說是否都是勇敢的朋友。""我明白了。那麼就別忘了是你開始散布謠言、在我們之間挑撥離間。這樣我了解了,但我還是得走。""那麼,再會了。好好和博瑞屈玩斧頭,但別被他今天教你的東西給嚇呆了。"他把兩根木柴加進即將燃燒殆盡的爐火中,然後大搖大擺走到壁爐前方。

    "弄臣,"我為難地開口,"你是我的朋友,這我知道,但我不想讓你在我出去的時候留在我的房間。""我也不想讓別人趁我不在的時候進我的房間。"他狡猾地指出。

    我悲慘地臉紅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為我的好奇心向你道歉。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這麼做。""我也是,在這件事情之後。我會在你回來的時候向你道歉,可以嗎?"我要遲到了。博瑞屈會很不高興,但我也無可奈何。我坐在凌亂的床上,這就是莫莉和我躺過的地方,此刻它忽然成了私人領域,我只得故作輕松用力拉起棉被蓋住羽毛床鋪。"你為什麼想呆在我的房間?你有危險嗎?""我生活在險境裡,斐茲小子,就像你一樣,我們都有危險。我今天想在這兒呆一陣子,然後試著脫離險境,或者至少減輕危險。"他對著凌亂的卷軸意味深長地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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