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真是個麻煩的家伙
"沒錯。"我表示同意然後轉身離開,一點也不想再多聽了。這下可好了,國王的健康狀況成了城堡中的熱門話題,我一定得問問切德該怎麼辦,並親自去了解一下狀況。我之前嘗試晉見國王,卻碰到多管閒事的瓦樂斯,而他對我的態度也十分粗魯無禮,好像我來找國王是為了打發時間,而不是進行達成任務後的報告。他也把國王當成衰弱的病人,自告奮勇地阻止任何人來打擾國王。瓦樂斯,我如此想著,沒人好好教過他該如何善盡職責而不越俎代庖嗎?真是個麻煩的家伙。當我輕輕踱步走向國王房間的路上時,不禁想著莫莉什麼時候才會發現冬綠樹的香味?她一定知道是我幫她帶回來的,因為這是她從小到大一直想要擁有的香味。
瓦樂斯走過來打開門,然後從門縫往外看。當他看到我的時候,皺了皺眉頭並且把門再打開一點,但卻用身體擋住門後的縫隙,好像我的一瞥會對國王不利似的。他沒招呼我,反倒提出問題:"你今天稍早時不是來過了嗎?""是的,我來過,但那時你說黠謀國王睡了,所以我必須再來一趟向他報告。"我試著保持禮貌的語氣。
"哦,這報告很重要嗎?""我想這就讓國王來決定吧!如果他認為我在浪費他的時間,自然會把我送走。我建議你告訴他我來了。"我遲了些才露出微笑,試著緩和尖銳的語調。
"國王沒什麼精力,我只想讓他在必要時才起身。"他還站在門邊。我看了看他的體形,心想自己是否該用肩膀硬推開他進房去。但那必定會引起一陣鼓噪。如果國王真的病了,我可不希望再讓他煩心。有人拍拍我的肩膀,當我回過頭看時,卻空無一人,一轉回頭就看到弄臣站在瓦樂斯和我之間。
"你是他的醫生嗎?那麼,憑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呢?"弄臣代我繼續談話,"當然啦,你可以成為一位優秀的醫生,你這副德行就足以讓我瀉肚子了,你的言談也消除了我腸胃中的脹氣。而我們親愛的國王整日在你面前因病而衰弱,真不知他瀉肚子瀉了多少次?"弄臣端著一個用餐巾覆蓋的托盤,我聞到了牛肉清湯的濃香和剛出爐雞蛋面的溫暖。他用搪瓷鈴鐺和鑲著冬青花環的無邊便帽,裝點黑白花斑點冬裝,腋下挾著他那根弄臣令牌。又是鼠頭令牌,而這個鼠頭看起來似乎高高在上,而且神氣活現。我曾看過他拿著它在大壁爐前長談,還帶著它上樓晉見國王。
"走開,弄臣!你今天已經來這裡兩次了。國王已經就寢了,不需要你。"瓦樂斯嚴峻地說道,但是,他身子卻不經意地向後退,讓我看出他是那種無法面對弄臣蒼白雙眼的人,如果弄臣伸出蒼白的雙手觸摸他,他也會畏縮。
"不是兩次而是三次,我親愛的瓦屁斯,我的出現可取代了你的存在。東倒西歪地走吧!告訴帝尊你所有的八卦。瓦既然都可以有屁了,那牆壁應該也可以有耳朵囉!這樣的耳朵一定聽了一大堆國王的事兒,或許你可以一邊開導我們親愛的王子,一邊讓他瀉肚子,而他那深沉的眼神,依我看,足以證明他的腸子已經向後扭到讓他的眼睛都瞎了。""你膽敢這樣說帝尊王子?"瓦樂斯氣急敗壞地說道,弄臣卻早已進門,而我也尾隨在後。
"他該聽聽這個。""這樣說,那樣說,反正隨便你怎麼說吧!他一定會聽你的。所以,親愛的瓦屁斯,別把你那些脹氣吐到我這兒來,留給你的王子吧,他一定樂於聽你煽風點火。我相信他現在正在享用熏煙,那麼你大可對他排放你的脹氣,他就會昏昏欲睡地點點頭,認為你說的對極了,也會覺得你那些脹氣真是芳香怡人。"弄臣口中仍念念有詞,裝滿食物的托盤像盾牌般護衛著他。瓦樂斯已站穩腳步,弄臣則強迫他後退,然後經過起居室進入國王的臥房,把托盤放在國王的床邊,瓦樂斯則退到房間的另一扇門前。這時弄臣的雙眼更明亮了。
"喔,國王根本沒在床上躺著,難不成你把他藏起來了,我親愛的瓦屁斯?出來吧,您出來吧,國王陛下,我狡黠多謀的國王陛下。您是黠謀國王,而不是瞎躲之王,就別偷偷摸摸地藏在牆邊和床單下吧!"弄臣開始不斷撥弄顯然空無一人的床和床罩,伸出令牌讓上面的鼠頭檢視床簾,而我也禁不住笑了出來。
瓦樂斯靠在門上像防著我們似的,但門隨即從裡面打開,他就跌進了國王的臂彎裡,然後沉重地跌坐在地板上。"看看他!"弄臣對我說著,"你看他簡直是喧賓奪主,不僅占據我在國王跟前的位置,還笨拙地摔得四腳朝天想假扮弄臣。這種人真該獲得弄臣的頭銜,卻沒資格承擔弄臣的任務!"黠謀身穿睡袍站在那兒,臉上露出惱火的不滿神色。他納悶地低頭看著地上的瓦樂斯,又抬頭看看弄臣和我,理都不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就對跌跌撞撞站起來的瓦樂斯說話:"這蒸汽對我可一點好處都沒有,瓦樂斯,反倒讓我的頭更疼,還害我滿嘴苦味。拿開它吧!告訴帝尊我覺得他的新藥草或許可以拿來驅趕蒼蠅,但恐怕無法治病。現在就拿開它,等到整個房裡飄滿怪味就太遲了。喔,弄臣,你在這兒。還有斐茲,你終於來報告了。進來坐吧!瓦樂斯,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把那討厭的壺子拿開!不,不要經過這裡,繞路把它拿出去!"黠謀揮揮手,像驅趕煩人的蒼蠅般把這家伙打發走。
黠謀把通往浴室的門緊緊關上,似乎在防止怪味飄進臥房裡,然後走回來搬了一張直背式椅子擺在爐火邊。不一會兒,弄臣就搬來一張桌子放在椅子旁,覆蓋食物的布成了桌巾,而他就像仕女般優雅地為國王張羅食物。先是銀器和餐巾,他的靈巧讓黠謀也露出了微笑,接著弄臣就在壁爐邊彎下身子,膝蓋幾乎要碰到耳朵,修長的雙手托著下巴,蒼白的皮膚和頭發閃耀著火焰般的紅光。他的一舉一動都像舞者般優雅,擺出的姿勢既巧妙又具喜感,而國王就像呵護小貓似的俯身撫平弄臣飛揚的發絲。
"我告訴過你我不餓,弄臣。""您說了,但是您沒說不要帶食物。"
第40節:凍僵的屍體
"如果我說了呢?""那麼,我就會對您說這不是食物,而是像瓦屁斯拿來煩您的那種蒸汽壺子,但至少會讓您聞到更芳香的氣味。還有,這不是面包,而是為您的舌頭准備的藥膏,也請您立刻敷上吧!""喔!"黠謀國王靠近桌子喝了一口湯,湯裡的大麥拌著胡蘿卜和碎肉塊。黠謀嘗了嘗,然後就吃起來了。
"您看我的醫術是不是至少和瓦屁斯一樣?"弄臣自喜地低聲哼著。
"你明知道瓦樂斯不是醫生,他只不過是我的僕人。""我知道,而您也知道,但瓦屁斯自己可不知道,所以您的身體一直不好。""夠了夠了。過來吧,斐茲,別像個呆子般站在那兒傻笑。你要告訴我些什麼?"我瞥了瞥弄臣,然後決定不問國王我是否能在弄臣面前暢所欲言,只因我不想冒犯國王或弄臣。所以,我就簡短報告且只字不提更秘密的行動。黠謀認真聽著,聽完後沒說什麼,只是指責我在公爵宴席上的失態。然後,他詢問畢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是否對他公國境內的和平感到欣慰,我回答他在我離開時公爵是如此認為的。黠謀點點頭,然後問起我所謄寫的卷軸。
我把卷軸拿出來展示給他看,他也稱贊我的字跡優美。他交代我把卷軸拿到惟真的地圖室,並且確定他知道這件事。然後他問我有沒有看到古靈遺物,我就詳細地描述。弄臣則從壁爐的石台上像貓頭鷹般安靜地看著我們。黠謀在弄臣的專心注視之下用餐,而我就大聲地念著卷軸上的文字。當我念完時,他歎了口氣把身子靠回椅背。"那麼,讓我瞧瞧你謄寫的卷軸。"他一邊下令,一邊感到納悶。我把卷軸抄本交給他,他再一次仔細地看著,然後把它們重新卷好還給我,說道:"你寫得真優雅,小子,一筆一劃都是傑作。把它們拿到惟真的地圖室,讓他知道這件事。""當然,國王陛下。"我結結巴巴地回答,不免困惑了起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重復剛剛已經說過的話,也不確定他是否在等我做出其他響應。弄臣這時起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捕捉到的眼神並非只是一瞥,雖然他只是稍微揚起眉毛動動嘴唇,我卻看得出他示意要我保持沉默。弄臣一邊收拾餐盤,一邊愉快地和國王交談,然後我們就同時被國王打發走。當我們離開時,國王正凝視著爐火。
我們在走廊上更坦然地交換眼神。我開口准備說話,弄臣卻開始吹口哨,直到我們走到樓梯中間他才停下來,然後抓著我的衣袖,我們就這樣在兩層樓之間的樓梯上停了下來。我感覺到他慎選了此處,因為沒有任何人能看到或聽到我們說話,而我們這兒的視野可是一覽無遺。然後,弄臣把令牌拿到我鼻子前,讓令牌頂上的那只鼠兒對我說話,他裝著老鼠吱吱聲說道:"喔,你和我,我們要記住他所忘掉的事情,斐茲,然後為他的安全保守秘密。他今晚所表現出來的堅強對他來說負擔太重,而你也別給那神態蒙騙了。你得珍惜和服從他重復告訴你的事,因為這代表他加倍重視這些事情,也確定自己會親口告訴你。"我點點頭,決定當晚就把卷軸交給惟真。"我不怎麼在乎瓦樂斯。"我對弄臣發表意見。
"你不必擔心瓦屁斯,要擔心的是牆中耳。"他嚴肅地回答,突然用修長的手指穩住托盤高舉在頭上,然後早我一步雀躍地走下樓梯,留下獨自思索的我。
我當晚送走了卷軸,隔天就執行惟真之前交代的任務。我利用滿是肥肉的香腸和熏魚來下毒,然後分別包成小小的一捆,這樣我就能在逃脫被冶煉的人時輕易把這些撒在地上,希望這劑量夠用來應付追殺我的人。每天早上我都在惟真的地圖室看書,然後替煤灰披上馬鞍,帶著我的毒藥騎馬前往最有可能遭那些被冶煉的人包圍之處。根據從前的經驗,我這幾次騎馬探險隨身都攜帶著一把短劍,剛開始阿手和博瑞屈對此頗感好奇。我解釋說我是為了打獵而探路,因為惟真可能會來個冬季狩獵計劃之類的。阿手很輕易就相信了,但博瑞屈緊閉的雙唇告訴我,他知道我在說謊,也知道我無法說實話。他便沒再追問下去,但也不喜歡這樣。
我在十天裡有兩次遭那些被冶煉的人所包圍,但我都能輕易脫困,也都來得及從袋子裡把食物丟出來,看著他們撲倒在地上,貪心地把捆著的肉解開塞進嘴裡。隔天我會回到現場,替惟真記錄我解決掉多少人和他們的外貌長相如何。而第二批攻擊我的人和我們之前所得的記錄都不吻合,我們也懷疑這表示被冶煉的人的數目比聽來的還多。
我認真執行任務卻不感到驕傲。他們不但死了,而且比活著的時候還可悲。這是一群衣衫襤褸的細瘦生物,身上布滿自相殘殺所引起的凍瘡和傷口,屍體因劇毒而誇張地扭曲變形。凍霜在他們的胡子和眉毛上閃爍,口中流出的血在雪地上形成血塊,仿佛冰凍的紅寶石。
我就這樣殺了七名被冶煉的人,然後在凍僵的屍體上堆滿松枝,倒上油放火燒了他們。我不知道哪個最讓人反感,究竟是我毒殺的行為呢?還是隱匿這一切事跡的行為?當小狼知道我每天喂完它之後就要騎馬出去,原本還央求要跟我走,但有次當我站在一具凍僵的屍體前,我聽到,這不是狩獵,這不是。這不是狼群的所作所為,而是人類的行為。
我還來不及責備它闖入我的心靈,它就從那兒消失了。
我在晚上回到公鹿堡,迎向熱騰騰的新鮮食物、溫暖的爐火、干燥的衣服和柔軟的床鋪,但那些被冶煉者的幽靈卻堵在我和這些溫暖舒適之間。我覺得自己是沒血沒淚的野獸,在白天殺人之後竟然還有心情享受溫飽。我唯一的慰藉卻令我感到刺痛,那就是每當我入睡後都會夢到莫莉,和她一邊走一邊聊,不受遭冶煉者的陰影籠罩,也無懼於他們沾染霜雪的屍體。
有天我比預期中還遲些出發,只因惟真把我留在他的地圖室裡長談。暴風雪即將來臨,我卻覺得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而且那天我也不打算走遠。當我出發之後,卻看見新的景象,是比我預期中更多的一群被冶煉者。然而我繼續騎馬前進,維持本身五種感官的高度警覺,第六種原智感知對尋找被冶煉者可是一點幫助也沒有。在天際聚集的雲層以出其不意的快速遮蔽了日光,這景象也讓我和煤灰感覺腳下的這條狩獵小徑似乎愈走愈長。當我終於從追蹤行動中抬頭一瞥時,不得不承認他們就這樣躲開了我,並且我發現自己出乎意料地遠離了公鹿堡,也偏離了任何足跡遍布的道路。
第41節:憤怒的悸動
起風了,是一陣預告即將飄雪的冷風。我把斗篷裹得更緊,讓煤灰轉身朝回家的路前進,仰仗它的認路本領和步調,沒走多久天就黑了,雪也不停地下,要不是我常在夜間穿越這地區,一定早就迷路了。然而我們繼續前進,看來像走進了暴風的中心,寒氣襲來讓我渾身開始發抖,我害怕這樣下去,那久未折磨我的痙攣,又會再度發作。
當風終於把雲層吹開時,我不禁心存感激,月光和星光也從層層烏雲中透出,照亮我們的去路。盡管得涉過大量積雪,我們卻用更穩健的步伐走出稀疏的樺木森林,來到一座幾年前遭野火肆虐的山丘。因為四周沒有遮蔽物,風就顯得更強烈了。我拉緊斗篷、豎直領子抵擋寒風。我知道一旦抵達山丘頂端就能看見公鹿堡的燈火和遠處另一座山丘,而溪流也會引領我步上足跡遍布的道路帶我回家。於是,我以更愉快的心情橫越平坦的山腹繼續前進。
冷不防地,一陣像雷般轟隆隆的馬蹄加速聲傳來,但似乎被什麼阻礙了。煤灰放慢腳步,把頭向後仰發出嘶聲,而我就在此時看到一匹馬和一位騎士直沖向我,然後下坡往南奔去。
這匹馬背上有位騎士,還有兩個緊抓著他們不放的人,一個抓住馬兒胸前的皮繩,另一人抓著騎士的腿,只見一陣起伏的刀光劍影,抓著騎士的腿的那人忽然大叫一聲,然後就摔在雪地上尖叫打滾,但另一人抓住了馬兒的籠頭,試著拖住馬讓它停下來,這時又有兩人沖出樹叢追上來包抄掙扎的馬兒和騎士。
是珂翠肯!我一認出她的同時,便用後腳跟輕踢煤灰緩步靠近他們。我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但那並沒有阻止我做出響應。我沒有問自己為什麼這麼晚了王妃會在這裡獨自遭劫,卻很欽佩她能夠如此穩健地駕馭坐騎,還能同時踢開和鞭打想把她拉下來的一個家伙。我在接近打斗現場時拔出劍來,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應該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我對整個打斗過程有個奇特的記憶,那是一場陰影之間的打斗,像群山的影子戲般黑白相間且安靜無聲,只聽見那些被冶煉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之後的哀嚎嘶吼。
珂翠肯的鞭子劃過一個家伙的臉,他雙眼汩汩流出的血遮蔽了他的視線,但他仍緊抓不放想把她從馬鞍上拖下來;另一個家伙完全無視同伴的困境,徑自用力拉扯著馬鞍袋,而袋子裡可能只裝著騎馬出游時,所需的少許食物和白蘭地。
煤灰帶我接近抓著輕步籠頭的那個家伙,是名女子。我持劍刺中她,並快速抽出劍來,仿佛鋸木活兒般無情。這真是場罕見的打斗,我可以感覺到珂翠肯和自己的情緒,也可以感覺到輕步的驚恐和煤灰受過訓練的戰斗熱情,但感覺不到攻擊她的人有任何的情緒,什麼都沒有。沒有憤怒的悸動,也沒有因受傷而發出的嚎叫。對我的原智來說,他們根本不在那兒,如同對抗我的風雪般毫無人性。
我做夢般地看著珂翠肯抓住攻擊者的頭發,將他的頭往後扯,並在喉上狠狠地劃下一刀。在月光下發黑的血沾濕了她的衣裳,也在栗色馬輕步的頸子和肩膀上留下血光,接著那家伙就倒在雪地上全身痙攣。我對著最後那個家伙揮劍卻沒刺中他,但珂翠肯可不,她揮舞著短刀刺穿他的無袖上衣,直搗肋骨再刺進肺部,然後迅速把刀拔出來將他踢開。"跟我來!"她對這一片夜晚說著,用腳後跟輕踢栗色馬輕步好讓它走上山丘,煤灰則用鼻頭輕觸珂翠肯的馬鐙跟在後頭,接著我們就一同騎上山丘頂,在下山前瞥了瞥公鹿堡的燈火。
山坡底下有片叢林,積雪也掩蓋著一條小溪,我輕踢煤灰帶頭讓輕步轉身免得跌進溪裡。珂翠肯沒說什麼,靜靜地跟著我走進森林中遠離暴風雨。我斗膽快速地趕路,總覺得會有人跳出來叫喊和攻擊我們,但我們總算趕在烏雲再度遮蔽月光前回到路上。我讓馬兒慢下腳步喘口氣,又沉默地前進了一會兒,同時專心聆聽後頭是否有追趕的聲音。
稍後當我們覺得比較安全時,珂翠肯突然發出一聲顫抖的長歎。"謝謝你,斐茲。"她用仍然發抖的聲音簡短說道,但我沒有響應,心裡卻有些期待她隨時會哭出來,果真如此我也不會怪她。但她漸漸穩住自己,把衣服拉直並且拿刀在長褲上擦拭,然後將刀子重新放進腰上的刀鞘。她俯身拍拍輕步的頸子喃喃地稱贊和安慰這匹馬,我感覺輕步的緊張情緒緩和了下來,也欽佩珂翠肯技巧高超地迅速獲得這匹高大馬兒的信任。
"你怎麼會在這裡?是為了找我嗎?"她終於問了。
我搖搖頭,雪又開始下了。"我外出打獵不小心走遠了,相信是好運將我帶到您這兒。"我稍稍停頓然後繼續說道,"您迷路了嗎?會不會有人出來找您?"她的鼻子輕輕抽動,然後吸了一口氣。"不完全是。"她用顫抖的聲音說著,"我和帝尊一同騎馬出游,還有一些人也跟著我們。當暴風雪來臨時,我們紛紛掉頭准備回公鹿堡去,其他人騎在我們前面,但帝尊和我愈騎愈慢,他正告訴我他家鄉的民間故事,所以我們讓其他人先走,以免他們的談話聲影響我聽故事。"她又吸了一口氣,我也聽見她咽下今晚最後的驚恐。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逐漸平緩下來。
"其他人遠遠地騎在我們前面,然後突然從路邊的樹叢裡冒出一只狐狸來。‘如果你想見識真正的運動,就跟我來吧!‘帝尊向我挑戰,將他自己的馬轉離那條路去追趕狐狸,輕步也不顧我的意願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後面。帝尊瘋了似的伸展四肢騎馬狂奔,用馬鞭催促馬兒加快腳步。"她描述帝尊的語氣帶著驚愕和疑惑,卻也有一絲贊賞。
但輕步不聽使喚。她開始對他們的步伐感到恐懼,因為她對路不熟,也害怕輕步跌倒,所以試著用韁繩駕馭它。但當她明白道路和其他人已遠離視線,而帝尊也遠遠超前時,她就向輕步示意希望能趕上他。後來,她不出所料完全迷失在暴風雪中,盡管曾經掉頭尋找來時的路,但落雪和強風很快就把足跡給掩蓋掉了。最後她終於讓輕步帶路,相信它會帶她回家。如果不是遭到那群野人的攻擊,她現在早該到家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微弱,然後沉默了下來。
第42節:她自衛的方式
"被冶煉的人。"我平靜地告訴她。
"被冶煉的人,"她語氣納悶地重復道,然後穩住聲音說,"他們真是喪心病狂,和我聽說的一樣。難道我是這麼差勁的犧牲獻祭者,差勁到會引來殺身之禍?"我們聽到遠方傳來的號角聲,是搜尋隊伍。
"他們會殺了所有路過的人。"我告訴她。"對他們來說這並不算是攻擊王妃,而我也懷疑他們是否知道您是誰。"我緊緊閉嘴以防止自己不小心爆出帝尊的內幕。如果他不想害她,就不會讓她陷入這樣的險境。我不相信他會借著在黃昏中騎馬穿越雪嶺追狐狸展示所謂的"運動",他根本就是故意這麼做好讓她喪命。
"我想我的丈夫一定會對我大發雷霆。"她像個懊惱的孩子般說道。當我們繞過山丘時,就看到一群手持火把的騎士迎面而來,似乎在響應她的預測。此時又一聲更響亮的號角聲,不一會兒我們就加入了他們。他們是主要搜索隊的前鋒,這時一位女孩騎馬向後飛奔,回去報告王儲他的王妃已經找回來了,而惟真的侍衛們在火光中高聲歡呼,並且對著輕步頸上的血跡咒罵,但珂翠肯鎮定地向大家保證那不是她的血,平靜地說著那些被冶煉的人是如何攻擊她,以及她自衛的方式。我看到士兵們愈來愈欽佩她了,同時首次聽到她描述那位最大膽的攻擊者從樹上跳下來襲擊她,她卻先殺了他。
"她宰了四個人,而且還毫發無傷!"一位頭發灰白的老兵歡欣鼓舞地說著。"請求您的原諒,吾後。我沒有任何不敬之意。""如果斐茲沒有把那個抓住輕步的頭不放的那個人殺了,事情可就不是現在這樣了。"珂翠肯平靜地說道。她非但不炫耀勝利,反而確保我也得到應有的重視,大家也就更尊敬她了。
他們大聲恭喜她,然後憤怒地說著明天要搜遍公鹿堡所有的森林。"我們這些士兵真該為王後無法平安騎馬出游而感到羞恥!"一名女子宣稱。她手握刀柄發誓翌日就要再手刃那些被冶煉的人,讓他們血債血還,其他人也跟著附和,有些人虛張聲勢,另一些人則為了王後的平安歸來松了一口氣,談話的氣氛因此愈來愈熱烈,聲音也愈來愈大了。這可是不折不扣的凱旋而歸,直到惟真抵達為止。他沒命似的騎著一匹汗流浹背的馬,從遠處急馳而來。我這時才知道這項搜索行動早已展開多時,而人們只能猜測自從惟真獲悉他的夫人失蹤時,騎遍了多少條路四處尋找。
"你怎麼這麼傻,在這麼遠的地方迷路!"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語調不怎麼溫和。我看著她傲氣盡失地低下頭,也聽到身邊的人們正喃喃評論著。從那時起情況就變糟了,他並沒有當眾教訓她,但我看到他聆聽她平鋪直敘事情經過,以及如何殺人自衛時皺眉的模樣。
他不喜歡她如此坦白地當眾提及一群被冶煉的人。這些人不但膽敢攻擊王後,而且極可能還滯留在公鹿堡境內,說穿了惟真希望大家從明天開始都對此事保持沉默,尤其不能提到他們膽敢攻擊的對象正是王後本人。惟真用凶狠的眼神看著我,好像一切都是我造成似的,接著粗魯地從他的侍衛隊中強行征募兩匹無人騎乘的馬,好讓他和王後能盡快騎回公鹿堡。他忽然將她拉離侍衛隊,然後帶她騎馬飛奔回公鹿堡,好像愈快到達就能安全似的,似乎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無異是剝奪了侍衛隊護送王後平安回家的榮耀。
我自己則和侍衛隊們慢慢騎馬回去,試著不去聽士兵們不高興的言談。他們不完全在批評王儲,反而繼續稱贊王後勇敢的精神,也為她沒能得到惟真的擁抱和好話相迎而感到難過,即使有人想到帝尊的所作所為,也沒人敢說出來。
稍晚當我在馬廄裡照料好煤灰之後,也幫博瑞屈和阿手將輕步和惟真的坐騎真理安頓好,博瑞屈則抱怨兩匹馬遭受了嚴重的折磨。輕步在攻擊事件中受了輕傷,它的嘴也因猛力掙脫束縛而受傷發炎,幸好兩匹馬都沒有永久性的傷害。博瑞屈派阿手替它們准備溫熱的谷粒粥,這才平靜地說出帝尊稍早把馬兒牽進馬廄,卻沒提珂翠肯的事就往堡裡而去。直到後來一位馬童詢問輕步的去向時,博瑞屈這才有了警覺。當他為了得知真相而斗膽詢問帝尊本人時,帝尊卻回答說他以為珂翠肯已經一路由侍衛陪同回來了。如此說來,博瑞屈是拉警報的人,而帝尊卻對自己何時離開道路含糊其詞,也沒說清楚狐狸後來把他帶到哪兒去了,更別提珂翠肯可能的去向。"他對路線很熟。"博瑞屈在阿手拿谷粒粥回來時喃喃地說著,我知道他不是在說那只狐狸。
當晚,我腳步沉重地走回堡裡,我的心也同樣沉重。我不願去想珂翠肯的感受,也不願深思守衛室裡的閒言閒語,就回到房裡換下衣服躺在床上,也立刻睡著了。莫莉在我的夢中等著我,我也唯有如此才得以平靜。
不一會兒就有人猛敲已經上鎖的房門,把我給吵醒了。我起身開門,只見一位睡眼惺忪的侍童,說惟真找我到他的地圖室去。我告訴他我知道該怎麼走,然後叫他回去睡覺,然後急忙著裝下樓,心中納悶不知又有什麼災難即將降臨在我們身上。
惟真在那兒等我,而爐火似乎是房裡唯一的光源。他的頭發凌亂,還在睡衣外罩了一件睡袍,看來也是一副剛起床的樣子。我鼓起勇氣等待他說出所得到的任何消息。"把門關上!"他簡潔地下令,我聽令把門關上,然後走過來站在他面前,不確定他眼裡的閃光到底是憤怒還是覺得有趣,只見他突然問道:"紅裙女士是誰?為什麼我每個晚上都夢到她?"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心裡非常渴望知道他是如何探知我私密的夢境,整個人也因困窘而感到眩暈,即使我赤裸裸地站在整組宮廷人馬的面前,也不會像此刻感到如此毫無遮掩。
惟真別過頭去,似乎要咯咯笑出來似的咳了幾聲。"過來吧,小子,我能理解。我無意打探你的秘密,而是你自己用力將它推到我身上來的,尤其是這幾個晚上。我需要睡眠,但又不想一睡就因為……你對那名女子的愛慕而發燒。"他忽然停止說話,而我的臉火燙燙地燃燒著,比任何爐火都來得溫熱。
"所以,"他不自在地說著,過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坐下。我要教你像保守秘密般保衛你的思緒。"他搖搖頭。"很奇怪,斐茲,你有時能徹底阻隔我的技傳,但卻在夜晚像狼嚎般洩露你最私密的欲望,我猜是蓋倫對你的迫害讓你變成這樣。雖然我們希望這件事情從未發生,可是這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我得盡可能教你,而且一有時間就教你。"我一動也不動,突然間我們都無法看著對方。"過來,"他粗聲重復,"跟我一起坐在這裡,專心凝視火焰。"
第43節:令人不安的思緒
他用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做一個練習,讓我藉此把夢境保留給自己,也可能是想讓我不再做夢。當我得知我連在想像中都會像現實般失去莫莉,一顆心不禁往下沉,而他也感覺到了我的憂郁。
"過來,斐茲,這會過去的。控制你自己並且忍耐,你可以做到的。或許有一天你會希望生命中像現在一樣沒有女性,就像我一樣。""她不是故意迷路的。"惟真憂傷地看了我一眼。"意圖無法替代結果,她可是王妃啊,小子。她得在行動前不止一次,而是再三思考。""她告訴我輕步跟著帝尊的坐騎走,即使她拉韁繩想阻止它,它卻不理會。你大可責備博瑞屈和我的大意,我們原本就應該訓練那匹馬的。"他忽然歎了一口氣:"我想也是。那就當你已經接受過責備了,然後告訴博瑞屈幫她找匹比較老實的馬,直到她的騎術精進為止。"他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猜她會覺得我在懲罰她,還會用那對深藍的雙眼憂愁地看著我,而不會有任何怨言。噢,也罷,這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她非殺人不可,然後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嗎?她有沒有想過,我的人民會怎麼想?""她沒什麼選擇。難道她死了會比較好?至於人們怎麼想……嗯。最先發現我們的士兵覺得她很勇敢也很能干,這些對王後來說都是很好的特質。尤其是那名在你侍衛隊中的女子,在我們回來時熱切地談論她。他們已將她視為王後了,而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小可憐,並且將毫無疑問地追隨她。此時此刻,拿著刀的王後會比珠光寶氣躲在牆後的女子更深得人心。""或許吧!"惟真平靜地說道,而我感覺得到他並不同意。"但是,那些被冶煉者的殘暴行為歷歷在目,大家現在應該都知道他們將群起入侵公鹿堡了。""他們也應該知道,一位意志堅定的人會保護她自己不受歹徒侵犯,而根據你的侍衛在我們回來時所說的話,我想,接下來那些被冶煉的人入侵我們的機會,應該會大幅減少。""我知道,而且有些人無可避免將殺害自己的親人,不論這些人是否遭冶煉,淌著的都是六大公國的血,而我必須防止我的侍衛殺害我的人民。"我們之間有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同時都想到他將毫不遲疑派我執行那相同的任務。刺客。那個字眼定義了我的身份,也不需維護自我尊嚴。我明白了。
"不是這樣的,斐茲。"他對我內心的思緒回答。"你維護我的尊嚴,而我也對你的恪盡職責引以為榮。這是一件不光彩的差事,也是個必須秘密進行的任務,但是不要因為保衛六大公國而感到羞恥,也不要認為我會因為它的隱秘而不心存感激。今晚你救了我的王後,我也不會忘記的。""她不需要什麼援助。我相信她就算單打獨斗也能活著回來。""很好。我們不會為此感到懷疑。"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尷尬地說道:"我得獎賞你,你知道的。"當我想開口拒絕時,他舉起手制止我。"我知道你不會跟我要求什麼,這我很清楚,也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無論我給你什麼都無法充分表達我對你的感激,但多數人並不知道這點。你希望公鹿堡城的人民高談闊論你救了王後一命,王儲卻一點都不想表揚你嗎?但我不知該給你什麼……也許該是個具體可見、而你也得隨身攜帶好一陣子的物品。我至少還懂得這樣的治國之道。一把劍?比你今晚帶著的那片鐵還好的東西?""這是浩得讓我練習用的一把老劍,"我為自己辯護,"挺好用的。""看得出來。我得讓她選一把更好的送給你,還要在柄和鞘上做些精細的雕工。可以嗎?""我想是吧!"我尷尬地說道。
"很好。那麼我們就各自回房就寢,如何?而且我現在應該可以好好睡一覺,不是嗎?"他的語氣毫無疑問地充滿了興趣,而我的雙頰又熱了起來。
"我必須問……"我笨拙地說出難以開口的話,"你知道我夢到了些什麼嗎?"他緩緩地搖頭:"別認為你讓她蒙羞。我只知道她穿著藍裙,但你卻把它看成是紅色的。我看得出來你用年輕人該有的熱情愛著她,那就別掙扎著硬要自己停止去愛,只要別在晚上用技傳聲張此事即可,因為不只我能接受這樣的技傳,盡管我相信只有我能如此清楚認出你的夢境特質,但還是得小心。蓋倫的精技小組成員也會精技,就算他們技巧笨拙而且力道不足,還是得注意。一個人如果讓敵人從精技夢境中得知他的最愛,可就難保不會遭殃了。還是提高警覺吧!"他不經意地發出咯咯笑聲。"還有,希望你那位紅裙女士身上沒流著精技的血液,因為如果有的話,她一定都察覺到了你這些夜晚的夢境。"他在我腦海注入這令人不安的思緒之後,就打發我回房就寢。但那夜我再也無法入眠。
噢,有人騎著馬狩獵野豬,或瞄准箭射向麋鹿,而我熱愛與英勇王後共騎,讓她平息我們的憂傷。
那日她將名望付諸腦後,也無懼痛苦的來臨,騎馬奔馳撫慰人們的心,而我的敬愛亦跟隨她起舞——
《英勇王後的狩獵》整個公鹿堡第二天一早就沸騰了起來,庭院的空氣中洋溢著狂熱的歡慶氣氛。這天,惟真的私人侍衛和不值班的戰士們聚在一起准備出發去進行一場獵殺行動,獵犬吵鬧地吠著,而負責攻擊獵物的狗兒們則張大嘴,鼓起胸膛無法克制地興奮吠叫。人們已經打賭下注誰將會有最輝煌的戰果,馬兒們蓄勢待發,弓箭已上弦,侍童們也倉促忙亂地穿梭來回。廚房裡有一半的人手忙著打包食物好讓獵人們隨身攜帶,士兵們不分男女老少高聲談笑著,吹噓以往的豐功偉績並相互比較武器以培養狩獵的振奮精神。我已在冬季獵麋鹿或熊的狩獵行動前,目睹上百次這番景象了,但這次卻充斥著與以往不同的緊張氣息,血腥的氣味也彌漫在空氣中。我聽到片片段段的令人不安的對話:"……對那些糞便般的匪徒絕不留情……","……一群膽小鬼和叛國賊,竟敢攻擊王後……","……一定得付出昂貴的代價,他們不配這麼快就死……"我迅速低頭回到廚房,穿越擁擠如蟻塚般的人群,也在這裡聽到同樣慷慨激昂的言論,復仇的渴望依舊沸騰著。
第44節:獵殺襲擊行動
我在惟真的地圖室裡找到他。我看得出來他在這天已梳洗著裝整齊,但昨夜的疲倦所留下的痕跡就像是髒袍子一樣明顯。他這身打扮是要呆在室內看文件的。我敲敲半掩著的門,看到他背對著我坐在爐火前的椅子上,他點頭示意我進來。我走進房裡,他連瞧都沒瞧我一眼,只是靜靜坐著不動,而房裡的空氣中正彌漫著一股暴風雪即將成形的緊繃氣息。他椅子旁邊的桌上擺著一盤早餐,看樣子他一口也沒動過。我安靜地站在他身旁,幾乎確定這回我又是被技傳到這兒來的。當沉寂的時刻繼續延伸時,我不禁納悶惟真自己是否知道原因。過了好一會兒我決定先開口打破沉默。
"殿下,你今天不和侍衛們一同騎馬外出嗎?"我問道。
這讓我感覺自己像打開了防洪水閘似的。他轉身看著我,臉上的皺紋一夜之間變得更深了,看起來既憔悴又像生了場病。"我不會,我也不敢。我怎麼能默許這樣的自相殘殺!但我又有什麼選擇?當大家矢志為王妃復仇時,我卻無精打采地躲在城堡中!我不敢阻止我的士兵維護本身的榮譽,所以只得表現出一副遇事不明的樣子,像個呆子、懶蟲或膽小鬼般裝傻。今天的事跡毫無疑問會被寫成一首民謠,該怎麼稱呼它呢?‘惟真屠殺無智者‘?或是‘珂翠肯王後對被冶煉的人所做的犧牲獻祭‘?"他的語調逐字升高,我就在他快說到一半時走到門邊緊緊把門關上,在他繼續咆哮的時候環視房裡,心中納悶除了我之外,會不會有其他人也聽到了這番話?"你昨晚有睡好嗎,殿下?"我在他說完時問道。
他無可奈何地露出微笑。"你該知道我剛開始為何無法入睡。當我再度嘗試入睡時,情況就比較不……吸引人。我的夫人到我房裡來。"我感覺雙耳開始發燙。無論他想告訴我什麼我都不想聽,我不想知道他們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是吵架或重修舊好我都不想知道。只因惟真是那麼的無情。
"她並沒有如你所想的那樣流著淚。她不是來尋找安慰,也不是因為害怕黑夜而來,更不是要我別再替她擔心,而是像個受責備的軍官直挺挺地站在我的床前請求我原諒她的不當行為。她的臉色比白堊還蒼白,態度卻如橡樹般堅定……"他的聲音逐漸微弱,仿佛覺得自己說太多了。"是她預見這場獵殺襲擊行動,不是我。她半夜到這兒問我們該做些什麼,我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連現在也還不清楚……""至少她預見到了這個。"我繼續說道,希望能稍微緩和他對珂翠肯的憤怒。
"但我沒有,"他沉重地說道,"她卻辦到了。駿騎也會如此。喔,如果駿騎還在,就會在她失蹤的那一刻預知此事,然後想出各種緊急應變的計劃,但我不行。我只想趕快帶她回來,還希望沒什麼人聽聞此事,仿佛這真的做得到一樣!所以今天我心裡想著,萬一我真的要繼承王位,整個王國的權柄恐怕會掌控在一個最無能的人手上。"這是我前所未見的惟真王子,一個自信心開始支離破碎的人,也終於明白珂翠肯和他是多麼的不相稱。但這不是她的錯。她很堅強,從小就被栽培成為統治者。惟真常說他自己從小到大都是次子,而適合他的女子應該要能像海錨般穩住他,幫助他成為一位稱職的國王,或是在夜裡靠在他的枕邊啜泣尋求安慰,讓他確信自己有足夠的男子氣概擔任一國之君。而珂翠肯的教養及自我約束力卻讓他懷疑自己的能力。我忽然懂了,惟真只是個普通人。但這可一點都不令人安心。
"你至少應該出去和大家說說話。"我斗膽建議。
"你要我說什麼呢?‘打獵順利‘?不。你走吧,小子。跟著他們去看看,然後回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就走吧,別忘了把門帶上。我不想見任何人,直到你回來之前。"我轉身依他的吩咐行事,卻在離開大廳走向庭院時碰到了帝尊。他很少這麼早就起床走來走去,從他的模樣看來,他並不願意如此早起。他的衣服和發型都打理得很體面,但那些精致的飾品卻不復見,沒有耳環,也沒有精心折疊系在喉頭處的絲飾,唯一的首飾就是他的王室戒指。他那梳理整齊的頭發沒有香味,也不卷曲,只見他雙眼泛紅,一副很惱怒的樣子。當我試圖走過他身邊時,他一把抓住我,意圖將我硬扯過去好面對著他。我只是放松肌肉,絲毫沒有抗拒他,然後卻驚奇地發現他竟無法移動我。他轉頭用燃燒怒火的雙眼看著我,卻發現自己必須稍微仰頭才能直視我的雙眼。我知道自己變高也變壯了,但是從來沒想到會有如此令人愉快的副作用。我忍住不讓嘴角上揚露齒而笑,但我的眼神一定透露了這份喜悅。他粗暴地推我一把,而我只是稍微搖晃。
"惟真在哪裡?"他對我咆哮。
"王子殿下?"我假裝不懂他要問什麼。
"我哥哥人在哪裡?他那無恥的夫人……"他吼了出來,憤怒快讓他窒息了。"我哥哥這時候通常會在哪裡?"他終於勉強自己把話說完。
而我沒說謊。"有時早起登上烽火台,或者在吃早餐,我猜。也或許正在泡澡……"我回答他。
"沒用的小雜種!"帝尊把我打發走,像一陣旋風般往烽火台的方向快速離開,而我希望他爬樓梯爬得愉快。我在他遠離視線之後拔腿就跑,不想浪費這得來不易的時光。當我走進庭院時,立刻就明白帝尊為什麼會發怒了。珂翠肯站在馬車座位上,所有的人都抬頭看著她。她穿著和前晚相同的服裝,我在日光下也清楚看見她那白色毛夾克袖子上的一道血跡,紫色的長褲上也沾染了更深的血漬。她腰間扣上了一把劍,並穿靴戴帽准備就緒,這景象可真讓我感到不悅。她怎能這樣?我環視眼前的景象,心中納悶她到底說了些什麼,讓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她,我也就沖入了一片死寂的人群中。每個人似乎都屏住呼吸等她說下去。當她用冷靜的語氣發言時,群眾一片寂靜,只聽見她清晰的聲音回蕩在冷空氣中。
第45節:我們的憤怒
"我說,這不是一般的狩獵,"珂翠肯莊嚴地重復著,"把你們的歡樂和吹噓擺在一旁,拿掉所有的珠寶首飾和階級標志,內心莊重地想想我們將要做的事。"她的語氣依然帶著濃濃的群山口音。我冷靜地察覺到她的用字遣詞都經過精挑細選,每一段話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我們不是去狩獵,"她重復著,"而是替死者討回公道,平復遭紅船掠奪所造成的損失。
紅船讓被冶煉者成為喪心病狂的人,並徒留他們的軀殼來狙擊我們。然而,我們今天所要打倒的這些被冶煉者,也是六大公國的自己人。""所以,我的戰士們,我請求你們今天精准地射出每一箭,出手要快狠准。我知道你們辦得到。我們都已受盡折磨,看在大家的份上,且讓今日的殺戮盡可能短暫仁慈。讓我們咬緊牙關拋開一切影響我們的思緒,仿佛從身體割下殘肢般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這就是我們所該做的。這不是復仇,我的同胞們,而是動個手術然後療愈傷痛。照我說的去做,現在就開始。"有那麼一會兒她就站著不動俯視著我們,而接下來的情景像是一場夢境,群眾開始移動了。
獵人拔掉衣服上的羽毛、緞帶、階級標志和珠寶裝飾交給侍童,歡樂和吹噓的氣氛蕩然無存。她扯下這層防護,強迫大家真正思考一會兒要做的事情。沒有人喜歡這樣,眾人卻仍猶豫不決地等珂翠肯繼續說下去,但她依然保持絕對的靜默,所有的人也不得不遲疑地看著她。她看到大家都將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時,便再度開口。
"很好!"她平靜地稱贊我們。"那麼現在就注意聽我說的每一個字。我要一些馬兒抬的轎子或四輪運貨馬車,由負責馬廄的人員來決定哪種最好,並且在裡面墊好干草。我們不會把任何同胞的屍體拿去喂狐狸或讓烏鴉啄食,而是帶回來查明姓名,並准備火葬用的柴堆好榮耀戰死的人。如果知道家人住在附近,就傳喚他們來參加喪禮,住得遠的就派人傳話過去,並且將戰士的榮譽賜給那些失去親人的民眾。"她眼中的淚水流到雙頰上,像鑽石般在初冬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當她轉身向另一群人下令時,聲調就變粗了,"我的廚師和僕人們!在大廳餐桌上擺好所有餐具准備喪禮宴席,在小廳准備好水、藥草和干淨的衣服,我們就可以為屍體做好火葬的准備。其他的人都放下手邊的工作,去撿木柴堆成柴堆,等我們回來火葬和哀悼陣亡的同胞。"她望著每個人的眼睛,臉上浮現出某種表情,然後就拔出劍高高舉起發誓:"當我們結束悼念之後,就准備為他們復仇!那些奪去我們同胞生命的人應該知道我們的憤怒!"她緩緩降下劍刃,干淨利落地放回鞘中,然後用眼神再次號召我們——"現在就騎著馬出發,我的同胞!"我全身起雞皮疙瘩,而我周圍的男男女女都騎上馬排成狩獵隊形。博瑞屈無巧無不巧地突然出現在馬車旁,套上馬鞍的輕步也正等待著它的騎士。我想知道他在哪裡找到這黑紅相間的馬具,這正巧是悼念和復仇的色彩,我不禁納悶這是否是她訂做的,還是他早就知道該找什麼來。她從馬車座位上走下來,直接跨上輕步的背,然後在馬鞍上坐穩,輕步也無視於如此新奇的騎乘方式,依然穩穩地站著。她舉起持劍的手,狩獵大隊就在她身後快馬奔騰。
"把她攔下來!"帝尊在我身後嘶聲說道。我轉身看到他和惟真雙雙站在我的背後,群眾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
"不!"我斗膽大聲說出來,"你們感覺不到嗎?就別破壞氣氛了。她幫大家重拾曾經失去的東西,我雖然不清楚那是什麼,但他們已痛心地想念它好長一段時間了。""是自尊心,"惟真用低沉的聲調說道,"這是我們大家,尤其是我,早已失去的東西。你們瞧,在那兒騎馬的是一位王後。"他饒富興味地輕聲說著,語調中還帶有一絲羨慕。他緩緩轉身靜靜地走回堡裡,接著我們身後便響起了嘈雜的聲音,只見群眾依著珂翠肯的吩咐展開行動。我走在惟真身後,眼前的景象讓我震驚不已。帝尊推開我跳到惟真面前,憤怒顫抖地看著他,而惟真也停了下來。
"你怎麼能讓這種事情發生?難道你控制不了那女人嗎?她把我們當成笑柄!她以為她是誰,怎敢如此大膽地下命令,還從堡裡帶領武裝侍衛隊出去!她以為她是誰,竟如此趾高氣揚地下命令!"帝尊的聲音因怒火而嘶啞。
"我的妻子,"惟真溫和地說道,"也是你的王妃殿下,而且是你選的。父王向我保證你會選一名足以擔任王後的女子,我想連你都不知道自己的眼光有多好。""你的妻子?她會毀了你,你這笨蛋!她會趁你不注意時捅你一刀!她會偷走他們的心,好建立自己的名聲!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這傻瓜?你或許樂於見到那只群山母老虎偷走王冠,但我可不!"我急忙轉身蹲在一旁彎腰系鞋帶,以免看到惟真攻擊帝尊。我的確聽到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還有一聲短促的怒吼。當我抬起頭,看見惟真和之前一樣平靜地站著,而帝尊卻蹲下來用手捂住口鼻。"我不容許任何人羞辱珂翠肯王妃,甚至我本人。我認為我的夫人已經重新喚醒了士兵們的自尊心,或許她也鼓舞了我的自尊。"惟真思索著,臉上露出略微驚訝的神情。
"國王會知道的!"帝尊將手從臉上移開,驚恐地看著他手上的血,然後舉起顫抖的手對著惟真。"父王會看到你的傑作!"他全身發抖,還差點因流鼻血而嗆到。他稍微俯身攤開沾了血的雙手,以免在衣服上留下血跡。
"什麼?你想就這麼流著鼻血等父王下午起床後展示給他看?如果你有這能耐,就也過來給我瞧瞧!"然後他對我說:"斐茲!你難道除了站著發呆外,沒更好的事情做了嗎?你走吧,去看看大家是否都遵從我夫人的命令!"惟真轉身大步走下回廊,我趕緊遵命遠離帝尊身旁。盡管他在我們身後孩子氣地跺腳詛咒發脾氣,但我們都沒理他。我希望這件事至少不會被僕人知道。
這對公鹿堡來說可真是既漫長又奇特的一天。惟真走訪黠謀國王的房間,然後又回到他的地圖室裡。我不知道帝尊在做什麼,但每個人都依照王後的吩咐迅速安靜地辦事,大家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在設宴和清洗屍體的廳中准備。此刻我注意到一個重大的轉變。那些對王後最忠心的仕女們,此刻發現自己有人隨侍在側,仿佛她們是珂翠肯的影子似的,那些貴族仕女毫不遲疑地來到小廳,監督僕人備妥加藥草的水和擺好毛巾及亞麻布,我自己則幫忙找木柴好搭柴堆。
第46節:非常非常的疲倦
傍晚時分,狩獵大隊回來了,他們莊嚴寧靜地護衛著馬車。帶頭騎在前方的珂翠肯看起來很累,仿佛被某種不是寒氣的冰冷給凍僵似的。我想走到她身邊,卻不願和牽著她的馬兒、護衛她下馬的博瑞屈搶功。她的靴子和輕步的雙肩都沾滿了鮮血。她輕聲吩咐侍衛們去清洗身體和梳整頭發及胡子,換上干淨的衣服回到廳中。珂翠肯在博瑞屈牽走輕步時獨自站立片刻,我從沒見過她散發如此憂愁的氣息。她很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
我安靜地走向她。"如果您有需要,吾後。"我輕柔地說著。
她沒有轉過身來。"我一定要親自執行。但是,請靠近些,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忙。"她如此靜悄悄地說著,相信除了我沒別人聽到。然後她往前走了幾步,等候的群眾也在她前面散開,在她沉重地發言時點點頭。接著她沉默地穿越廚房,點頭贊許廚子們准備好的食物,然後在大廳裡巡視,再度點頭贊許她所看到的一切。當她進入小廳時,先是稍作停頓,然後脫下精心縫制的針織帽和夾克,露出柔軟的紫色亞麻布襯衫。她把帽子和夾克拿給一位侍童,他看起來對此榮譽感到震驚。接著,她走到一張桌子前把袖子卷起來,所有人都停下來轉頭看她,只見她抬頭望著滿臉驚訝的眾人們。"把陣亡者的屍體抬進來。"她簡單明了地下令。
一具具令人悲愴的屍體被抬進來,數量多到令人心碎。我沒有細數到底有多少具,但比我預期的和惟真的報告中所顯示的還多。我跟在珂翠肯身後,捧著一盆溫暖芳香的水,跟著她來回檢視一具具屍體,溫柔地清洗每張悲憤的臉,並且幫他們合上痛苦的雙眼,好讓他們安息。其他人則排成如蛇般的長串隊伍,跟在我們後面,溫柔地替每具屍體寬衣,將身體徹底清洗干淨、梳理頭發和裹上干淨的布。然後,我察覺到惟真也來了,身旁還跟著一位年輕的文書,來往於一具具屍體之間,將少數已知的陣亡者名字寫下來,並簡短地記錄其他罹難者的外觀。
我告訴他其中一位罹難者的名字,凱瑞。莫莉和我最後一次得知這街頭小子的消息,是他已經去當傀儡師傅的學徒了,而他終止生命的方式也只比傀儡好一些,那笑得合不攏嘴的神情也永不復見。當我們都還是男孩時,我們曾一起跑腿賺取一兩文錢,而他也在我第一次喝得爛醉時陪著我,大聲鬧笑到瀉肚子,然後把腐魚塞在小酒館主人的桌台下,只因他指控我們偷竊。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共度的時光依然栩栩如生,但突然間卻變得不太真實,只因我部分的過去已被冶煉掉了。
當我們完成時,便安靜地站著觀望滿是屍體的桌子。惟真上前在一片沉默中大聲朗誦陣亡者名單。雖然寫下來的名字並不多,但他可沒忽略那些不知名的人。"一位剛長胡子的年輕男子,深色頭發,手上有捕魚的傷痕……"他逐一描述,"一位卷發的清秀年輕女子,有著傀儡師傅公會的刺青標志。"我們聆聽這一長串陣亡者名單,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會不落淚。
我們團結一致把這些屍體抬到火葬的柴堆上,小心謹慎地將他們安放在最終的歇息處。惟真親自點燃火把,卻把它遞給在柴堆旁等待的王後。當她在淋上松脂的大樹枝上點燃火焰時,便朝著黑暗的天空呼喊:"我們將永懷你們!"所有的人也都跟著她喊。年長的中士布雷德站在柴堆旁,拿著剪刀替每位士兵剪下一綹手指長度的頭發,象征悼念戰死的同胞。惟真加入了這個行列,珂翠肯也站在他身後,等著獻出自己一綹淡黃色頭發。
接下來是個我從未曾經歷過的夜晚。公鹿堡城大部分的居民在沒有懷疑的情況下,紛紛來到城堡內,他們效法王後禁食觀看,直到柴堆中的屍體燃燒成骨灰。然後,大廳和小廳都擠滿了人,戶外的庭院也擺出用厚木板搭起來的桌子,讓擠不進廳裡的人有地方可坐。一桶桶的飲料端了出來,而我怎麼也想不到公鹿堡竟然會有這些面包、烤肉和其他食物,稍後我才知道這是城裡自願供應的。
好幾周足不出戶的國王走了下來,坐在高桌旁的王位上觀看人群。弄臣也來了,在國王身旁和身後站著接受國王賞給他的任何食物,但今晚他可不會取悅國王,反而安靜地不再喋喋不休,就連帽子的鈴鐺和袖子都用線綁緊,以免發出聲音來。我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但我看不出這一瞥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惟真坐在國王右邊,珂翠肯則坐在惟真右邊。帝尊當然也在那兒,身上穿著豪華的黑色服飾,但只有他衣服的顏色代表服喪。他沉著臉生氣地喝酒,而我猜有些人可能覺得他正在靜默地哀悼。對我來說,我能感受到他體內沸騰的憤怒,也知道在某個地方的某個人,終將為帝尊此刻所感到的羞辱付出代價。連和國王一樣鮮少露面的耐辛都來了,讓我感受到我們所表現出來的團結一致。
國王吃得很少,直到高桌都坐滿了人才起身發言。當他說話時,就有人在低桌和小廳重復他的話,連外面的庭院中也有吟游詩人復述。他簡短地提到紅船入侵事件的罹難者,但並沒有提到冶煉或獵殺被冶煉者的任務,而是將今天陣亡的人描述為因抵抗紅船而壯烈犧牲的烈士,接著簡單地提到我們必須緬懷他們等等,然後便以疲憊和哀戚為理由告退,起身回到他自己的臥房。
接著,惟真也站了起來,他幾乎是重復珂翠肯之前的話,就是我們現在雖然在哀悼亡魂,但悼念結束後就必須准備復仇。他缺乏珂翠肯之前演說時那股激昂和熱情,不過我看得出來每一桌的人都響應他的話。大家點點頭然後開始互相交談,只有帝尊坐在那兒沉默地怒視這景象。惟真和珂翠肯很晚才離桌,手挽著手讓大家注意到他們一起離開,帝尊則留下來喝酒和喃喃自語。我則在惟真和珂翠肯離開後不久,便開溜回房就寢。
我並不嘗試入睡,只是把自己陷入床鋪中,雙眼盯著爐火發呆。當暗門打開時,我立刻起身上樓到切德的房間,發現他因為感染了興奮的氣息而坐立不安,甚至連他滿是痘疤的蒼白雙頰也泛著粉紅。他的灰發亂糟糟的,綠色的雙眼像寶石般閃閃發光。他在房裡走來走去,當我進來的時候就粗魯地抱住我,接著退後看著我一臉震驚的表情大笑。
第47節: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
"她是天生的統治者!天生的,而她現在已醒過來了!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她很可能會救了我們!"他的歡欣狂喜看起來有些邪氣。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陣亡。"我責備他。
"啊!但是沒有白費!至少沒有白費!這些人並沒有白白送死,斐茲駿騎。以艾達和埃爾之名,珂翠肯直覺和仁慈兼具!這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果你父親仍健在,小子,讓他搭配她成為一對統治者,我們就擁有一對能掌握全世界的君主。"他又啜了一口酒,然後繼續在房裡走來走去。我從未見過他如此興高采烈和雀躍。我手邊的桌上放了一個有蓋的籃子,裡面的食物都已經拿出來放在一塊布上面,酒、乳酪、香腸、醃黃瓜和面包。所以,即使身在他的塔裡,切德依然可分享喪禮餐宴。黃鼠狼偷溜從桌子另一頭跑出來,用貪婪的雙眼透過食物看著我,接著切德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喚回來。
"她有很多與駿騎相同的特質,尤其是在適當的時機讓自己處於優勢。她讓一個不可避免又難以啟齒的情況,從不起眼的屠殺事件轉變成一出正統的悲劇。小子,我們有位王後,公鹿堡又有王後了!"我對他的喜悅有些反感,而且立刻有股上當的感覺。我遲疑地問道:"你真的認為王後做那些事情,只是裝模作樣?那些作為完全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政治手段?"他躊躇地思考了一會兒。"不,不。斐茲駿騎,我相信她是真心的,但那也不失為一記高明的策略。喔,你覺得我冷酷無情,或者因無知而毫無感覺,事實上我太清楚了,比你更清楚今天對我們來說是多麼意義重大的一天。我知道今天有眾多人傷亡,還知道有六支部隊的士兵在今天的行動中受傷,也可以告訴你有多少被冶煉者戰死,而且大概在一天之內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已經列好名單了,包括紅船帶給我們的所有禍害。小子,我會確認這筆賬得血債血還,好慰藉罹難者的親屬。這些家庭將獲悉國王會將他們罹難的親人,視為在紅船之役中光榮犧牲的戰士,也將懇求他們協助復仇行動。寫這些信可不愉快,斐茲,但我仍得打草稿,以惟真的筆跡寫完之後讓黠謀簽名。你是不是覺得我除了為國王殺人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會?""請原諒我,只是我一進來的時候看到你如此開心……"我開始解釋。
"我是很開心!而你也應該是。我們已經群龍無首地漂流了好一陣子,也遭受到無數浪潮沖擊和強風肆虐,如今有名女子來此掌舵引領大家前進,而我樂觀其成!王國中的人已經厭倦這幾年來的卑躬屈膝,而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站起來,小子,我們要挺身作戰!"我這才看到他如何由憤怒和哀悼的思緒中,產生興高采烈的情緒,也記得多年前那個黑暗的一天,我們首次騎馬前往冶煉鎮目睹紅船襲擊後的慘狀。他當時告訴我該學著付出關懷,只因這存在我的血液中。忽然間,我覺得他的激動十分恰當,就舉杯加入他,一同為我們的王後干杯。接著,切德就嚴肅起來,透露他傳喚我的原因,那就是黠謀國王又再度重申要我看顧珂翠肯。
"我一直想跟你談談,現在黠謀有時會重復已經下達的指令,或已經做出的評論。""我也注意到了,斐茲。我們會再另外找時間討論國王的健康情況,但現在我要親自向你保證,他那些重復的言談並非心智衰弱的喋喋不休。不。國王在今天准備下樓用晚餐時再度下旨,確認你將會加倍努力。他和我都認為王後喚起群眾跟隨她,反而為她自己招致更多風險。雖然他沒明講,但你還是得小心注意她的安全。""是帝尊。"我不滿地哼著。
"帝尊王子?"切德問道。
"他是我們應該恐懼的對象,尤其王後現在已經有權力了。""換成我,我不會把這種事說出來,你也不該說。"切德平靜地說著,語氣鎮定但神色嚴肅。
"為什麼不?"我反問他。"為什麼我們不能至少有話直說一次?""我們之間,可以,如果完全沒有其他人在場,而且談的是關於你我的事情。但這件事情卻不是。我們是對國王宣誓效忠的吾王子民,而吾王子民不會以思考叛國為樂,更別說是……"一陣嘔吐的聲響傳來,原來偷溜在桌上的食物籃旁邊吐了,從鼻子噴出一滴滴流質。
"你這貪心的小淘氣!又嗆到了是不是?"切德不怎麼在意地責怪著它。
我找到一條破布清理善後,但是當我走到那兒時,偷溜卻側臥著喘氣,切德則用烤肉叉子撥弄它嘔吐出來的東西,我看了幾乎要反胃。他示意我把那塊破布擺在一旁,然後抱起發抖的偷溜交給我。"安撫它,讓它喝點水。"他簡短地指揮我。"去吧,老家伙,斐茲他會照顧你的。"他對黃鼠狼這麼說。
我把它抱到爐火邊,它卻馬上把所有的東西都吐在我的襯衫上,我感受到異樣刺鼻的氣味。
我將它放下來,脫下襯衫,便聞到一股隱隱約約的氣味,這可比嘔吐出來的東西還苦澀。我正准備開口,切德就確認了我的懷疑。"瓦塔葉,搗得碎碎的,香腸的辣味可完全掩蓋了它的味道。希望酒沒被下毒,否則我們倆都死定了。"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驚恐地豎直起來。切德看到我僵直地站著,就輕輕推開我把偷溜抱起來。他拿了一碟水給它喝,看著偷溜淺嘗讓他感到欣慰。"我想它會活下去。這只小豬把嘴塞得滿滿的,所以比人類更嘗得出味道,然後就吐了。桌上的嘔吐物看起來像嚼過的,但沒有經過消化。我想是食物的味道,而不是毒藥讓它想吐。""但願如此。"我無力地說道,每條神經緊繃著在內心等待。我被下毒了嗎?我感覺想睡、昏沉和眩暈嗎?我的嘴麻木干燥,還流口水?我突然全身冒冷汗,而且開始發抖。別再發病了。
"夠了,"切德平靜地說道,"坐下。喝點水。你別自作自受了,斐茲。那瓶子用舊的軟木塞封著,如果有人在酒裡下毒的話,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據我所知,很少人會在酒裡下毒,然後耐心地擺上幾年。我想我們沒事兒的。"我顫抖地吸了一口氣。"難道不會有人意圖如此?誰幫你把食物送過來的?"
第48節:下毒的對象
切德哼了哼。"我一向都是自己准備食物,但桌上那籃食物是送給百裡香夫人的。人們不時會討好她,因為謠傳她是國王的顧問,但我不認為這名假扮的老女人會成為下毒的對象。""帝尊,"我又說道,"我告訴過你,他相信她是國王的下毒者,你怎麼這麼大意?你知道他怪罪百裡香夫人毒死他母親!那麼,我們該彬彬有禮地讓他殺了我們?他不當上國王是不會罷休的!""那我就再告訴你一次,我不想聽到任何關於叛國的言論!"切德吼了出來。他坐在椅子上把偷溜抱在腿上,只見這小家伙坐直了身子清洗胡須,然後又蜷縮起來准備睡覺。我在切德撫摸那小寵物時看著他蒼白雙手上突起的肌腱和紙一般的皺褶皮膚,他卻只管低頭看著那只黃鼠狼。過了一會兒,他稍稍心平氣和地說道:"我想國王是對的。我們都應該加倍謹慎,對珂翠肯和我們自己都一樣。"他抬頭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我。"照顧好你的女士們,小子。今晚的事情無法用純真和無知來防護。耐辛、莫莉,甚至蕾細都得小心。然後也得找個巧妙的方式警告博瑞屈。"他歎了口氣自顧自地說道:"難道我們的外敵還不夠多嗎?""多得很。"我向他保證,但不再提到帝尊。
他搖搖頭。"如此展開我的旅程可真是糟透了。""旅程?你要遠行?"我感覺難以置信。切德從未離開公鹿堡,幾乎從沒離開過。"上哪兒?""我該去的地方,雖然我覺得自己現在應該留下來。"他自顧自地搖搖頭。"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照顧自己,小子,我離開就無法看顧你了。"他對我言盡於此。
當我離開時,他依舊盯著爐火看,松弛的雙手護著偷溜。於是我舉起幾乎抬不動的雙腳走下樓去。試圖毒害切德的計謀比任何事情都令我震驚,如果連他這個秘密存在的身份都無法保護他,更別提其他我所關心的那些更容易下手的人了。
我怪罪自己之前的大言不慚,讓帝尊看出我變得更強壯了。我真傻,居然引誘他攻擊我;我也應該知道他會找個比較不明顯的目標下手。我在房裡匆忙換上干淨的衣服,然後離開房間,上樓直接前往莫莉的房間,輕叩她的房門。
沒有響應,我也沒更用力敲門。再過一兩個小時就天亮了,城堡中的人們大多還在熟睡,只因前晚的活動讓大家太疲憊了。我不想吵醒不該吵醒的人,讓他看到我在莫莉的房門前,不過我還是得弄清楚莫莉是否無恙。
她的房門只用簡單的門閂拴上,我不出幾秒就松開了,也提醒自己記得她該在明晚之前換個更好的門閂。我像個輕柔的影子般進入她的房間,然後把身後的門關上。
微弱的爐火依舊燃燒,徘徊不散的余燼散發出朦朧的光芒。我站著不動,讓自己的眼睛適應光線,然後和爐火保持距離。我聽見莫莉熟睡時均勻的呼吸聲,這應該就夠讓我安心了,卻不禁多疑她或許發燒了,甚至因中毒而睡死了。我對自己承諾只要輕撫她的枕頭就好,看看她的皮膚是發燙了還是正常的,這樣就好了。於是我輕輕走向她。
我在床邊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她在床罩下的身形在陰暗的燈光中若隱若現,而她的氣味如同歐石南般溫暖香甜。她很健康,完全沒有中毒的征兆。我知道自己該走了。"好好睡吧。"我輕聲說出這些。
她悄悄地撲向我,手中的刀刃閃耀著爐火余燼的紅光。"莫莉!"我一邊喊一邊用前臂後端將刀子撥到一旁,只見她整個人僵在那兒,另一只手向後握拳,房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然後,"新來的!"她憤怒地吼著,用左手朝我的胃揮出一拳,在我向後跳開時從床上翻滾下來。"你這白癡!你把我給嚇死了!你以為你在做什麼?膽敢松開門閂溜進我的房間!我應該叫守衛把你轟出去!""不!"我央求她,此刻她正把柴火往壁爐裡丟,然後點燃一根蠟燭。"求求你,我這就離開。我無意傷害或侵犯你,只想確定你安然無恙。""是嗎。但我可不這麼想!"她滿是怒氣地輕聲說著。她的頭發因就寢而綁成兩股粗粗的辮子,讓我清晰地回想起好久以前遇到的那個小女孩,但她卻已不再是個女孩了。她看到我凝視著她,就把一件更厚的長袍披在肩上,並且在腰上系了條皮帶。"我可真是嚇壞了!我今晚想好好睡個覺都不行!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那麼,又喝醉了?你到底想干嗎?"她像手持武器般拿著蠟燭走近我。"不。"我向她保證,站直身子並且把襯衫拉平。"我向你保證我沒喝醉,我真的沒有惡意,但……今晚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不得不擔心你會因此而遭殃。所以,我過來看看你是否安然無恙,但我知道耐辛不會同意我這麼做,而我也不想吵醒整個城堡裡的人,就悄悄溜進來,然後……""新來的,你在胡說八道。"她冷冷地說。
說得沒錯。"真對不起。"我再次道歉,接著在床角坐了下來。
"別坐得這麼舒服,"她警告我,"你現在就給我走,單獨離開或是和城堡守衛一道,你自己選。""我這就走。"我向她保證,然後匆忙起身。"我只想確定你安然無恙。""我好得很,"她暴躁地說道,"我怎麼會不好?我今晚和昨晚一樣好,過去這三十個夜晚我都好得很,你卻沒想到要來檢查我的身體狀況。那麼,為什麼選在今晚來?"我吸了口氣。"因為有些夜晚比其他夜晚還危險。這兒發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讓我不得不擔心更糟的事情是否會接踵而來。的確,在某些夜晚,身為小雜種的心上人可不是最有益身心的事。"她雙唇的線條和語氣一樣平板。"這是什麼意思?"我又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盡可能對她誠實。"我無法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只能說我相信你可能會身陷險境,而你得信任……""這不是我要問的。我是說身為小雜種的心上人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敢這麼稱呼我?"她憤怒的雙眼閃閃發光。
我發誓,當時我的心跳在胸中砰的一聲停了下來,一陣冰冷的死寂竄流全身。"沒錯,我是沒這資格,"我躊躇地說道,"但我實在無法停止關心你。無論我是否有資格稱呼你是我的心上人,那些居心叵測的人都會利用攻擊你來傷害我。我該如何表達我因深愛著你而希望自己不要去愛你,或者至少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出我愛你,只因我的愛讓你身陷險境,只因這些話是句句實言!"我僵硬地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