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總有辦法做到
那樣的想法並沒有讓我擺脫痛苦的罪惡感,只因我每天都會偷偷走到穀倉後頭那廢棄的小木屋。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行事,和博瑞屈之間的和平也沒維持多久,而我卻覺得理所當然。在我的記憶裡,失去他友誼的記憶實在太鮮明瞭。如果博瑞屈曾懷疑我重新使用原智,他就會像以前一樣迅速完全地遺棄我,而我每天都問自己,為什麼我會願意為了一隻小狼拿他的友誼當成賭注?我唯一的答案是,我別無選擇。我不能像無視於關在籠子裡的飢餓孩子般,對小狼置之不理。但對博瑞屈來說,原智有時讓我對動物打開心扉,而他把這當成是令人作嘔的弱點,正常人是不會沉迷的。他其實也擁有原智,只是一直頑固地不願承認他這份潛在的能力。就算他用過,也絕不會讓我有機會逮到;相反的,我就沒有他這麼悄無聲息了。他那怪異的洞察力,總是讓他知道有一種動物深深吸引著我。當我還是個男孩的時候,我沉溺於原智,和動物混在一起,直到有人敲我的頭,或打我一巴掌,才讓我回神繼續做事。當我和博瑞屈住在馬廄的時候,他竭盡所能努力地讓我和任何動物保持距離。他總是成功的,還救了我兩次。失去動物同伴的切身之痛,說服了我相信博瑞屈是對的。只有傻子才會沉迷在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上頭。所以,我是個傻子,而不是一個可以對飢餓小狼置之不理的男子。
我竊取骨頭、碎肉和麵包皮,竭盡所能地不讓別人知道,就連廚師和弄臣也被蒙在鼓裡。我每天辛苦地在不同的時間到廚房偷食物,更不辭辛勞地變換路線,免得走出一條明顯通往後面小木屋的路。最困難的是,得用潔淨的乾草和舊毛毯偷送食物到小木屋去;但我總有辦法做到。
無論我何時到達,小狼都等著我。這不只是動物等待食物的企盼,它甚至感覺得到我何時展開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後走向穀倉後面的小木屋,因此它都會等著我。它知道我的口袋裡什麼時候會有姜餅,而且飛快地喜歡上這食物。它對我的疑心還沒完全消除。不。我感受到它的小心翼翼,而當我走近的時候,它也還是把自己蜷縮起來。但是,我不曾打過它,還有我給它吃的每一口食物,讓我們之間信任的橋樑愈來愈穩固。這是我不想建立的關係,所以我試著對它嚴厲地不理不睬,盡量不用原智瞭解它。我怕它失去獨立在原野生存的獸性,我一再地警告它:"你一定要把自己藏起來,每個人對你來說都是威脅,每條狗也一樣,所以一定得呆在這裡面,任何人來都不許出聲。"它剛開始很容易聽話。它瘦的令人難過,當我一拿食物來,它就立刻撲在地上開始狼吞虎嚥。它通常在我離開小木屋前就在乾草床上入睡,或在啃骨頭時用嫉妒的眼神看著我。但是,當它吃飽了,也運動夠了,就不怕我了,開始展現出與生俱來的愛玩本性。當門打開後,它立刻跳到我身上假裝攻擊我,用狼吠和扭打表達對牛骨的鍾愛。當我指責它太吵,或夜裡偷跑到小木屋後面的雪地玩耍時,它就會因為我的不悅而畏縮。
但是,我也在那樣的時刻注意到隱藏在它眼中的兇猛。它不承認佔上風,只有一股自以為長大了的意味,等待著直到自己做出抉擇,有時感覺很痛苦,但總是必要的。我在拯救它時,已決意以後要放它自由,而一年之後它就是另一隻夜晚在遠方呼嘯的狼,我不斷地告訴它。
一開始,它會想知道何時能離開怪味四溢的公鹿堡,和拘禁著它的石牆,而我答應它會盡快,只要它吃得夠飽夠強壯,等冬天的深雪融化之後,它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就可以離開。
但幾個星期過去了,外面的暴風雪提醒著它那張床的舒適。當它漸漸長出肌肉來,就沒那麼常問這件事了,而我有時也忘了提醒它。
寂寞從裡到外徹底啃食著我。我在夜晚納悶著,如果斗膽上樓敲莫莉的房門,會發生什麼事情。天亮後,我把自己抽離完全依賴我的小狼。城堡中只有另一個像我一樣寂寞的生物。
"我確定你有其他任務,但你為什麼還要每天過來看我?"珂翠肯以群山人直率的方式問道。記得那是上午十點左右,暴風雪來襲的翌日。大片雪花飄落,珂翠肯卻不顧寒冷地下令打開所有的百葉窗,好讓她看看外面。她在縫紉室遠眺著海,我想是極度不安的水面深深吸引著她,而她的雙眼和那天的海水幾乎是同一個顏色。
"我得幫你想個能愉快地打發時間的方法,王妃殿下。""打發時間?"她歎著氣,兩隻手肘靠著臉頰,淒涼地瞪著窗外的飄雪,海風吹著她的秀髮。"你說的話很奇怪。當你說打發時間,就好像我們在群山王國裡提到掠過的風一樣,像是個亟欲擺脫掉的東西。"她的小女僕迷迭香坐在她腳邊,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把臉埋在雙手裡,其他兩位仕女心領神會地竊笑著,然後勤奮地低著頭繼續做針線活兒。珂翠肯房中有一大幅裱起來的刺繡,上面有山的底部和瀑布,我沒注意到她進度如此之快。服侍她的其他仕女們今天沒出現,但編了長篇大論的理由解釋不能陪她的原因,大多是頭疼。她似乎不明白她們的不理不睬讓她被藐視,我也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有時甚至懷疑我是否該這麼做,而今天就是這樣的時候。
我在椅子上移動,交叉著雙腿。"我的意思是在冬天時,公鹿堡會變成挺乏味的地方,因為天氣讓我們得窩在屋子裡,沒什麼好玩的。""在造船工人的遮棚裡可不是這樣。"她告訴我,雙眼看起來有股奇妙的渴望。"那兒非常忙碌熱鬧,工人會充分運用每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安置木材和彎曲木條;而當天暗或颳風時,造船工人在棚子裡仍然劈、削和刨平木材,忙個不停。在煉鐵的地方,工人們製造著鎖鏈和錨,有些人為了航行編織堅固的風帆,其他人負責剪裁和縫製,而惟真走動著監督所有工程。我卻只能坐在這裡編織刺繡,就算刺傷手指,雙眼也疲憊了,卻還是得繡上花朵和鳥的眼睛。所以當我完工時,就能把它和其他美麗的作品一起擱在一旁涼快了。"
第30節:總有做不完的事
"喔,請不要擱在一旁,吾後。"一位仕女突然衝動地脫口而出,"您的刺繡當成禮物是再珍貴不過的了。修克斯那兒有您裱起來的刺繡作品,歇姆西爵士的房裡也有,瑞本的克爾伐公爵……"珂翠肯的歎息阻斷了這名仕女的恭維。"我寧願在船上工作,用巨大的鐵針和硬木釘打造我丈夫的戰艦,那將是值得我花時間的工作,也會贏得他的尊敬。然而,他們給我玩具想取悅我,好像我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般,不懂得妥善運用時間。"她把頭轉向窗子。此時,我發現從船塢升起的煙,就像海面一樣清晰可見,或許我搞錯了她所注視的方向,原來,她一直注意著造船的棚子。
"我應該派人送茶和蛋糕來嗎,吾後?"另一位仕女滿懷希望地問道。她倆都披著斗篷坐著,而珂翠肯似乎沒注意到寒冷的海風從窗戶灌進來。顯然,對於那兩位坐著的仕女來說,在冷風吹拂下不斷地做著針線活兒,實在不好受。
"如果你想的話。"珂翠肯毫無興趣地回答。"我不餓也不渴,真的。我整天做著針線活兒,這裡吃著、那裡喝著,還真怕發胖,而且我渴望做些有用的事。老實告訴我,斐茲,如果你覺得不需要來看我,會呆呆地坐在你的房裡嗎?或是在織布機前刺繡?""不會。但我並不是王妃。""王妃?嗯,我現在終於瞭解這個頭銜真正的意義了。"她的語調裡有著我未曾聽過的苦樂參半。"但是王后呢?在我的國土上,我們不說王后的。如果當時換成我,而不是我父親執政,人們就會叫我犧牲獻祭。而且為了國泰民安,我還真會給犧牲獻祭掉。
"如果您在此深冬時節仍身在群山裡,都會做些什麼呢?"我問道,只想找個更舒適的地方繼續聊,可這又錯了。
她沉默下來盯著窗外。"在群山裡,"她輕柔地說道,"從來沒有無聊的時候。因為我比較年輕,所以大部分的犧牲獻祭都由我父親和兄長承擔。但如姜萁說的,人們總有做不完的事,甚至還可以分一些給別人。可是在公鹿堡這兒,所有的事情僕人們都做得好好的,而且總是不讓你看見,頂多讓你看到結果罷了,就像整潔的房間和桌子上的肉。或許是因為此地的人口眾多吧!"她停了一下,眼神看往別處。"在頡昂佩的冬季,廳院和整個城都寂靜無聲。雪下得很大很厚,強冷的寒風肆虐在我們的土地上,而不常行走的道路就在這冬天裡消失無形。徒步或騎馬取代了車行,而來訪的人也早就打道回府了。在頡昂佩的宮殿裡,只有皇室家庭和選擇留下來幫忙的人。不是服侍他們,不完全是。你到過頡昂佩,就該知道那裡的人不單是服侍或保護皇室。在頡昂佩,我會早起替家裡打水煮麥片粥,然後就輪到我攪拌水壺裡的東西。崎瑞、席尼克、喬馮和我會在廚房裡聊天,讓那兒充滿活力。然後,所有年輕人就會來來往往地帶木柴回來,擺出盤子和說著一千件事情。"她結結巴巴地說著,而我聽到了她孤單的沉寂。
她過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如果有工作要做,無論是粗重的,還是輕鬆的,我們都會參與。我曾將樹枝折斷用來扎牢一座穀倉,甚至在寒冬中幫忙清理積雪,和為了一個失火的無助家庭重建屋頂拱門。難道你認為能夠犧牲獻祭的人,就不能打敗想殺害山羊的虛弱老熊,也無法把繩索拉緊好整修遭洪水沖毀的橋?"她眼神充滿著痛苦地看著我。
"這裡,在公鹿堡,我們不讓王妃冒險。"我簡短地告訴她。"讓別人的肩膀去拉緊繩索吧!我們有成打的獵人,為了榮譽爭先恐後地追捕偷襲牛羊的猛獸,但我們只有一位王后,而王后能做的事情,其他人未必能勝任。"在我們身後的房裡,仕女們都忘了她的存在,其中一位傳喚了男僕,不一會兒他就拿著甜蛋糕和一壺熱茶回來。她們聚在一起邊聊天邊用茶杯暖手,我短暫地瞥了她們一眼,想知道是誰被選中來陪伴王后。珂翠肯,在我看來,恐怕不是個容易侍候的王后。她的小女僕迷迭香坐在茶几旁的地上,有著夢般的雙眼,雙手緊握著一塊甜蛋糕。我忽然希望自己重新回到八歲的時候,然後加入她。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珂翠肯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是來這裡幫惟真生個繼承人。我不會逃避這個責任,因為我不認為這是個責任,而是種樂趣。我只希望我的丈夫分享我的種種心情,但他總是遠在城裡辦事。我知道他今天在哪裡,就在下面,看著他的船從木板和木材中升起。我能陪著他而不招致危險?當然,只要我能替他生個繼承人,也只有他才能是孩子的父親。為什麼當他忙著保國衛民時,卻把我關在這裡?既然是犧牲獻祭,我理當為了六大公國分擔這份職責。"雖然我已習慣了群山人直截了當的說話方式,但她的直言不諱仍令我震驚,而我的回答就顯得魯莽了。我起身靠向她身後的窗戶,把百葉窗綁緊以阻隔不斷從窗戶灌進來的寒風,並且藉機靠近她耳邊激動地說道:"如果您認為這是王后唯一的職責,就大錯特錯了,吾後。像您一樣坦白說吧!您忽略了對您那些仕女的職責,而她們就是來陪您聊聊天的。難道她們不能在自己溫暖的房裡做針線活兒,或是陪著急驚風師傅?您為著無法陪伴國王而歎息,只因您認為那是個更重要的任務,但我們現在說的這份職責,連國王自己也沒辦法做到,而這正是您需要做的。重新打造公鹿堡宮廷,讓它成為一個富有魅力而且吸引人的地方,鼓勵貴族和仕女們好好表現,以吸引國王的注意,讓他們竭盡所能支持國王的志業。宮廷裡很久沒有稱職的王后了,容我建議您執行賦予給您的職責,讓自己勝任愉快,而不是站在這裡看著別人造船。"我整理好覆蓋在百葉窗上的織錦掛毯,阻擋了寒冷的海風,然後走回來看著王后。讓我懊惱的是,她像個擠乳女工般純潔,蒼白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好像我賞了她一巴掌似的雙頰發紅。我瞥了瞥那些仕女們,依舊喝著茶聊著天,而迷迭香也沒朝這裡看,反倒趁機撥弄著水果蛋糕,看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餡料。沒有人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卻讓我明白了宮廷仕女的虛偽,也害怕她們會如何謠傳,我這私生子到底說了些什麼讓王妃淚流滿面。?
第31節:獨自住在異鄉
我詛咒著自己的笨拙,提醒自己無論珂翠肯的地位多麼尊貴,她只比我年長些,而且獨自住在異鄉。我不該直接告訴她這些,而是要把問題告訴切德,讓他安排另一個人解釋給她聽。
然後,我突然明白他早已經選中某個人來對她解釋這些事情。我再次緊張地對她露出微笑,而她很快地隨著我的眼光看著那群仕女們,恢復了端莊合宜的儀態,不禁讓我引以為傲。
"那你有何建議?"她平靜地問道。
"我建議,"我謙虛地說道,"我對於斗膽向王后建言感到羞愧,想要請求她的寬恕。但是,我也建議她賜予這兩位宮廷仕女特別的恩惠,以獎勵她們的忠誠。"她瞭解地點點頭。"那麼,該賜予什麼樣的恩惠呢?""讓她們可以在王后的房裡和您私下聚會,也許可以特別請來吟遊詩人或傀儡師傅表演。您提供什麼樣的娛樂節目都無所謂,重點是那些對您不忠誠的仕女,就無法讓您選上參加這樣的聚會。""這聽起來像帝尊的拿手絕活。""或許吧!他很會對侍從和隨扈玩這一套,但他懷有惡意,目的是懲罰那些沒有阿諛奉承的人。""那我呢?""而您,王妃殿下,應該用這來表揚對您忠誠的人,非但不懲罰對您不忠的人,反倒是和對您忠誠的人共度美好時光,而這些人也必定會報答您的。""我明白了。那吟遊詩人呢?""找芳潤吧!他慇勤的獻唱可是最能打動仕女們的心。""你能看看他今晚是否有空嗎?""吾後,"我微笑了,"您是王妃,找他來是份極大的榮譽,他絕不會忙到無法前來。"她再度歎息,但是小聲多了。她點點頭示意我可以離開了,並起身向她的仕女們微笑,請求她們原諒今早的失態,然後問她們今晚能否前來她的房裡。我看著她們相視微笑,就知道我們對了。我記著她們的名字:希望夫人和芊遜夫人。我行禮之後走出房間,沒什麼人注意到我的離去。
所以我就成了珂翠肯的顧問。同伴和顧問都不是我喜愛扮演的角色,我必須像個咬耳嚼舌者,在她耳畔悄聲告訴她接下來該跳什麼樣的舞步,事實上,這可不是個愜意的差事。我感覺我的責備削弱了她的權勢,而我教導她如何像蜘蛛結網般在宮廷掌權,也讓她逐漸墮落。她說對了,這些是帝尊的伎倆。如果她為了更崇高的理想,採用比帝尊還溫和的方式行事,我的意圖對我們來說也就有利了。我想看到她掌握權勢,藉以鞏固惟真的王位讓所有的人臣服。
耐辛夫人每天一早就等著見我,她和蕾細很把這些會晤當回事。耐辛認為我完全聽命於她,好像我仍是她的侍童似的,不曾想過要我幫忙她在名貴的蘆葦紙上謄寫古老卷軸,或要求我展示技藝精進的海笛吹奏技巧。她總是因為我在某個領域不夠努力而自告奮勇要插手,然後忙著花上大半個小時用令人困惑的方式指導我。我試著彬彬有禮地聽從一切,但也深感自己已陷入她們不讓我見莫莉的陰謀中。我知道耐辛這麼做是挺睿智的,但睿智並不能舒緩孤獨感。即使她們努力不讓我見到莫莉,但我隨時隨地都看見莫莉。喔,不單是她本人,還有她掛在椅子上的披風,甚至蜂蜜蛋糕裡的蜂蜜,都帶著莫莉的味道,如此甜蜜地燃燒著。如果我坐在蠟燭旁嗅著馨香,或是坐在椅子上靠著她那被雪淋濕的斗篷,會很傻嗎?我有時感覺自己和珂翠肯一樣,淹沒在應盡的責任義務中,根本沒有剩餘的時間過自己的生活。
我每週向切德報告珂翠肯身處宮廷疑雲中的進展,而切德忽然提醒我,那些向珂翠肯獻慇勤的仕女們,正是最迷戀帝尊的人。所以,我一定得警告她該適可而止地款待誰,又該對誰露出真誠的微笑。有時,我自顧自地思索我寧可悄悄地為國王執行刺客任務,也不要捲入這些秘密計謀的糾紛中。但是後來黠謀國王就派人通知要召見我。
這個訊息在某日清晨傳來,我匆忙換上衣服去見國王。這是他在我回到公鹿堡之後,第一次召見我。被忽略的感覺令我不安。他是不是對我在頡昂佩的所作所為感到不悅?他大可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但是,不確定的感覺仍在我心中翻騰著。我試著加快準備動作好趕緊去晉見他,卻不忘特別注意自己的儀表,結果兩件事情都沒做好。我在群山中因病而剪短的頭髮已經變長了,猶如惟真濃密難梳理的頭髮,更糟糕的是,我的鬍子也愈來愈粗硬濃密。博瑞屈已經告訴我兩次了,他要我決定到底是要留鬍子,還是多花些心思刮鬍子。當我刮著我那如小馬的冬毛般雜亂無章的鬍子時,一不小心就刮出幾道傷痕,我當下就決定鬍子雜亂點也總比臉上流著血來得不顯眼。我把頭髮往後梳理,真希望能綁個戰士般的辮子,然後把國王多年前送我的胸針別在襯衫上,代表我正是吾王子民,然後急忙趕去見他。
當我匆匆忙忙跨大步沿著走廊朝國王的房門走去時,帝尊突然從他自己的房門走出來。我停下來試著不撞到他,但覺得好像給困住了,只得瞪著他瞧。從我回來之後就曾見過他幾次,但總是隔著走廊或在辦事的時候瞥見他。但如今,我們倆在不到一隻胳臂的近距離中站著,互相瞪視著對方。我們的長相相似到幾乎會讓別人誤認為是我們是兄弟,而當我明瞭這事實之後,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震驚。他的頭髮更卷,五官更細緻,而他的儀態也有較濃厚的貴族氣息。他的服飾是由孔雀毛編織而成,而我只不過穿著鷦鷯羽毛織成的雜色衣服,在領口和袖口處沒有銀色繡飾,但光看外表的話,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倆同是瞻遠家族的人。我們都有像黠謀般的下巴和眉毛,還有相同的下唇彎曲弧度。我們都沒有惟真的強健體魄,但我比帝尊健壯些。我們相差不到十歲,只有他薄薄的皮膚阻擋我讓他血濺五步。我看著他的雙眼,心中恨不得能把他的五臟六腑給掏出來。
他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小雜種,"他愉快地打招呼,笑容變得更尖銳,"還是,我應該稱呼你為廢姿大人?這對你來說可真是個再恰當不過的名號了。"他清晰準確的發音毫無疑問是在羞辱我。
"帝尊王子。"我以同樣的語氣回答他,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耐性等他響應。他就是要先發動攻勢。
第32節:您的兒子想殺死我
我們對峙了一會兒,彼此的眼神牢牢鎖住對方。然後,他低頭假裝把袖子上的灰塵拍掉,接著大步走過我身邊,但我並沒有讓路。他不像以往一樣推擠著我,而我吸了一口氣之後繼續前進。
我不認識門口的守衛,不過他倒揮手示意要我進入國王的房間。我歎了一口氣,然後指派另一個任務給自己。我又有機會學習記住別人的名字和容貌,正好現在有一大堆人擠到宮廷來看新任王后,而我也會因此被不認識的人給認出來。"他就是那個小雜種,看樣子就知道。"兩天前,我在廚房門外聽到熏豬肉販子對他的學徒這麼說,讓我覺得深受傷害。對我來說,事情變化得太快了。
黠謀國王的房間讓我震驚。我原本期待一扇打開迎接冬季冷空氣的窗戶,然後看著黠謀整裝待發地端坐桌邊,如同統帥聽取軍官們報告般威嚴。他總是一位敏銳的長者,對自己要求嚴苛,每天早起,而且就像他的名字般精明狡黠。我走進他的臥房,從敞開的門望向裡頭。
在門裡,陰影仍舊籠罩著一半的臥房,一位僕人在富麗堂皇的床簾旁收拾杯盤,他看了我一眼隨即移開眼神,顯然以為我也是個男僕。房裡的空氣停滯,好像久無人居或久未通風般飄著霉味。我等了一會兒讓僕人通知黠謀國王我來了,而當他繼續忽略我的來訪時,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
"國王陛下?"我斗膽對無言的他說道,"我遵從您的旨令來見您了。"黠謀坐在床簾的陰影中,身邊墊了很多墊子,張開雙眼看著我說話。
"誰啊……喔,是斐茲。坐下來吧!瓦樂斯,幫他搬張椅子來,順便也拿一組杯盤過來。"當僕人依照吩咐離開去拿東西時,黠謀對我坦承:"我很想念歇佛斯。他跟了我這麼多年,我不用開口,他就知道該做什麼。""我記得他,陛下。那麼,他現在人在哪兒?"?"他在這個秋天生了場病,一直無法康復。這病讓他愈漸虛弱,而且一呼吸就氣喘。他一直咳個不停,然後就病逝了。"我回想起這名僕人。他當時已經不年輕了,但也沒多老。我對他的病逝感到驚訝,只得無言地站著,而這時瓦樂斯已幫我把椅子和杯盤拿來了。他在我坐下時面露不滿,但我沒理他,因為他很快就會明白黠謀國王自創的一套禮節。"那麼您呢,國王陛下?您身體還好嗎?我從沒印象您在早晨這個時間還躺在床上。"黠謀國王發出不耐煩的聲音:"可真煩人。這不算是病,只是一陣眩暈,當我動作快點時就會發暈。每天早上我都以為不會再頭暈了,但當我起身時,就覺得公鹿堡裡所有的石頭都在我身體底下翻滾似的,所以只得躺在床上吃喝點東西,然後緩緩起身,到了中午就沒事了。我想這和冬天的寒氣有點關係,雖然醫師說過這可能是舊的劍傷所引起的——差不多在你這個年紀時所受的傷。你看,疤痕還在,但我以為這傷早就痊癒了。"黠謀國王倚靠著床簾將身子彎曲向前,用一隻顫抖的手撥撩著左前額一綹灰髮,我看到他額上的舊傷疤之後點點頭。
"但是,夠了。我不是找你來討論我的健康狀況。我猜你應該在想,我為什麼要找你來?""您需要我完整地報告在頡昂佩的種種事件?"我猜測,瞥了瞥徘徊在側的瓦樂斯。如果是歇佛斯,早就會識相地離開,讓黠謀和我可以毫無顧忌地交談。而我納悶著自己怎會如此大膽,竟然會在新僕人面前暢所欲言。
但是,黠謀卻將剛才說的話揮到一旁。"都安排好了,小子。"他沉重地說道。"惟真和我討論過了,那些事情就讓它去吧!我不認為你能告訴我多少我還不知道的事,或是我已經猜測到的事情。惟真和我長談過,而我對一些事情……感到遺憾,但是,事情都發生了,不管如何,我們還是得重新佈局過,不是嗎?"我的喉嚨中哽著千言萬語。帝尊。我想告訴他。您的兒子想殺死我,殺死您的私生孫子。難道您也和他長談過了嗎?在您讓我受制於他之前還是之後?但是,如同切德或惟真曾告訴我的,我無權過問國王,甚至也不能問他是否已經把我的生命交託在他的幼子手中。我咬牙切齒忍住心裡的這些疑問。
黠謀看著我的雙眼,然後將視線移到瓦樂斯身上。"瓦樂斯,到廚房或別的地方去,不要呆在這兒。"瓦樂斯看起來不太高興,但還是摸摸鼻子離開了。我依著黠謀指示起身關門,然後坐回我的位子上。
"斐茲駿騎,"他嚴肅地說道,"這行不通。""陛下。"我看著他的雙眼一會兒,然後低下頭來。
他沉重地說?道:"懷抱企圖的小伙子有時難免會做出傻事,而當有人指出他們的錯誤時,他們就會道歉。"我忽然抬頭,納悶著他是否正期待著我的道歉,但他繼續說著:"我溫和地看待這樣的道歉,也接受了它,現在該是繼續的時候了。這一點,就相信我吧!"他語氣柔和地說道,不像是要提出任何要求。"說得愈少,情況就愈容易補救。"我靠回椅背,吸了一口氣,然後謹慎地歎了出來。不一會兒我控制住自己,坦蕩地抬頭看著他。"容我請問您為什麼召見我,國王陛下?""有件不愉快的事情,"他不高興地說道,"畢恩斯的普隆第公爵認為我應該解決這件事,他擔心我如果不處理,後果將不堪設想。他覺得如果直接採取行動……在政治上而言是不恰當的。我勉強答應他的請求。難道我們還沒受夠內憂和劫匪所帶來的外患?不過,他們還是有權請求我,而我有責任也必須答應他們。所以,你將再度替國王伸張正義,斐茲。"他鉅細靡遺地告訴我畢恩斯的狀況。一名女子從海豹灣來到漣漪堡,向普隆第表達擔任戰士的意願。他很高興地接受了,因為她既健壯又能幹,擁有棍棒、弓箭和刀劍的本領,如同海獺般既美麗又強壯,玲瓏且黝黑圓潤。她的到來非常受到侍衛隊的歡迎,也很快成為普隆第宮廷中受寵的一員。她不是充滿魅力的典型,但有著領袖般的勇氣和意志力。普隆第自己也漸漸地欣賞她,因為她為城中重新注入活力,也為他的侍衛們灌輸一股嶄新向上的精神。
但是她最近卻把自己當成先知和預言家,宣稱海神埃爾賦予她更偉大的使命,還說她的名字是麥迪嘉,雖然雙親默默無聞,但如今她卻在一項火、風和水的儀式中重新為自己取名為女傑。她只吃自己獵來的獸肉,房間裡滿是自製的裝飾或是比武得勝的贈禮。她的隨從來頭可大著呢,包括一些年輕貴族和跟隨她的士兵。她傳教似的告訴大家要信奉和榮耀埃爾,擁護傳統的規矩,並且提倡一種嚴苛簡單的生活方式,來榮耀一個人藉由本身力量所贏得的尊榮。
第33節:留下的遺物
她把劫匪和冶煉事件視為埃爾在懲罰我們優柔寡斷的態度,並且譴責瞻遠家族助長了這種軟弱。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說著這些事情,後來愈講愈明,但還不敢直截了當地鼓動叛國。但是,海邊的山崖上依然進行著殺牛祭血的儀式,而她也像遠古時代般,在許多年輕人身上塗抹鮮血,還派他們外出進行這項所謂的地靈探索。普隆第聽說她還在等待一名和她旗鼓相當的人,加入她推翻瞻遠家族的計劃,而他們將一起統治國家,結束農人的時代而展開戰士的時代。根據畢恩斯的情況顯示,許多年輕人已爭先恐後地追求這份榮譽。但普隆第希望在他指控她叛國前,她可以停止這些舉動,免得他必須強迫他的屬下在女傑和他自己之間做個抉擇。黠謀認為,如果她在比武中被擊敗,或遭遇悲慘的意外,或得了讓她虛弱老醜的怪病;如此一來,她的跟隨者或將驟減。我不得不同意這是可能的演變,但也提醒他有許多人死後反而獲得神一般的地位。黠謀同意我的看法,但前提是這人必須光榮地犧牲。
然後,他突然轉移話題。在海豹灣的漣漪堡,存放著一份惟真想要謄寫的古老卷軸,那是所有從畢恩斯前來為國王執行精技的小組成員名單,而且聽說在漣漪堡那兒有一些古靈協助護城所留下的遺物。黠謀希望我翌日就動身前往海豹灣謄寫卷軸並走訪古靈遺物,再回來向他報告。並且將國王的祝福和信念傳達給普隆第,告訴公爵這不安定的狀況很快就得以平息。
我瞭解。
當我起身準備離開,黠謀舉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停下來,而我站著等候指令。
"你覺得我仍對你信守諾言嗎?"這是個老問題了,我小時候和他見面時,他就開始問了,這可讓我笑了出來。
"陛下,是的。"我如往常般說道。
"那麼就看看你是否也始終如一。"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史無前例地補充道,"記住,斐茲駿騎,我的親人所受的任何傷害,就等於是對我的傷害。""陛下?""你不會傷害我的親人,是吧?"我站直了。我明白他的要求。我謙卑地回答他:"陛下,我不會傷害您的親人,我對瞻遠家族立誓。"他緩緩點著頭。他從帝尊那兒逼出了一份歉意,也從我這兒得到不會殺害他兒子的承諾,他可能相信他已經讓我們和解了。在他的房門外,我停下來將頭髮往後撥了撥,提醒自己剛剛所做的承諾。我仔細思量著,強迫自己檢視為了信守諾言所要付出的代價。一陣苦澀席捲而來,直到我拿這個來和不信守諾言的後果比較。然後,我發現了自己的遲疑,立刻將它們趕出腦海之外,然後就決定信守對國王的承諾。我和帝尊之間沒有真正的和平,但至少我心安理得。這決定讓我覺得好多了,於是刻意地大步朝走廊另一端前進。
我從群山回來之後,還沒有補充毒藥存貨。現在外頭的狀況可不是很安全,而我必須把我需要偷的東西偷回來。毛線染料或許有些我可以用的成分,醫師的用品也可能有其他成分。我心中忙著這項計劃,邊想著邊走下樓梯。
端寧正走上樓梯,當我看到她時就停了下來。她的出現讓我感受到就算看到帝尊時也不曾有的膽怯,而這是一直以來的反應了。在蓋倫的精技小組中,如今她可是最有力量的。威儀退休了,回到內陸,在滿是蘭花的鄉間當個紳士。他的精技在終結蓋倫生命的那場對抗中喪失殆盡,而端寧就是精技小組目前的關鍵人物。夏天時,她會留在公鹿堡,而其他精技小組的成員就散佈在漫長海岸上的烽火台和城堡中,透過她向國王報告所見所聞。冬天時,整個團隊回到公鹿堡重續彼此的連結和夥伴關係,在沒有精技師傅的情況下,她已經接手蓋倫在公鹿堡的大部分職責,也一併承接了蓋倫對我的深沉怨恨。她的出現讓我從前受虐的記憶再度清晰浮現,清晰到不忍卒睹,同時也讓我沒來由地感到畏懼。我回來後一直避著她,但此刻只見她正以針一般尖銳的眼神看著我。
這樓梯的寬度足夠讓兩個人擦身而過,除非其中一人故意停在一層階梯的中央。即使她站在下方抬頭看著我,仍讓我覺得她佔盡優勢。她的儀態和在我們都還是蓋倫的學生時大不相同,她的外型顯示了她的新職位。那夜空般深藍的長袍繡工精細,長長的黑髮用鑲著象牙裝飾的光亮線絲,在腦後束成造型錯綜複雜的辮子,領口和手上的戒指都閃著銀光,但她的女性特質卻已消失無形。她採納了蓋倫苦行僧般的價值觀,骨瘦如柴的臉龐加上爪子般的雙手,散發出像蓋倫一樣自以為是的光芒。自從蓋倫死了之後,這可是她第一次直接面對我。我在她上方停了下來,完全不知道她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小雜種。"她語調冷漠地說著,感覺上不像打招呼,倒像在唱名,讓我不禁納悶這字眼是否有可能不會再像針一般地戳著我。
"端寧。"我也盡力語調平平地說著。
"你沒死在群山裡。""不。我沒有。"她還是站在那裡擋住我的去路,非常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做了些什麼,也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我的內心像兔子般顫抖著,告訴自己她或許用盡了精技的每一份精力,把這份恐懼加諸在我身上,也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真實感受,而是她的精技建議我該如何感覺。接著,我強迫自己把哽在喉嚨的話說出來。
"我也知道自己是誰,我是吾王子民。""你根本不配成為這種人!"她平靜地堅持己見,對我微笑說?道,"總有一天大家都會知道。"?恐懼的感覺如假包換,相形之下它的來源就顯得無關緊要了。我站著,一語不發,最後她終於退到一旁讓我通過。這是我小小的勝利,雖然回想起來,她也不太能做出其他反應了。我為前往畢恩斯的旅途做準備,忽然因為能夠遠離公鹿堡幾天而感到欣喜萬分。
第34節:這個任務簡直是個折磨
我不記得那份差事的細節。我遇到女傑,像我這個文書一樣,她自己也是漣漪堡的客人,如同黠謀的描述般,是位俊俏的女子,健壯如獵貓般輕盈地行動著。她強健的體魄充滿著耀眼的活力,在房內的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而她的貞潔對跟隨她的男性來說,簡直是一大挑戰,甚至也吸引著我,讓我感覺自己的這個任務簡直是個折磨。
她在我們同桌的頭一晚坐在我對面,普隆第公爵熱烈地歡迎我,甚至請他的廚師特製了一道我很喜歡的香辣肉。他的圖書館和較不重要的文牘皆任我使用,甚至他的ど女也害羞地陪伴著我。我和婕敏討論我的卷軸任務,她柔聲話語中的聰敏令我驚訝。用餐途中,女傑清楚地對同桌用餐的人提起,私生子在從前是一出生就得被淹死的,而且這是古早以前埃爾所要求的方式,她說道。如果她沒有在我對面傾身微笑對我發問,我大可忽略這個評注。"你聽說過這習俗嗎,小雜種?"我抬頭看著普隆第公爵的主位,但他正和大女兒熱烈地聊著,根本沒有朝我這兒瞧。"我相信這古老的習俗,就像賓客在主人的宴席上互表禮貌般歷史悠久。"我回答,試著保持視線和語調的平穩。這是個圈套。普隆第讓我坐她對面當餌,而我從未曾遭人如此明目張膽地利用過。我讓自己堅強地面對這情況,試著把個人的感覺擱在一旁,至少我已準備就緒。
"有人說這是瞻遠家族衰亡的徵兆,因為你父親在婚前就不忠了。我當然不會對尊貴的皇室家庭出言不遜,但是告訴我,你母親的同胞如何接受她的賣淫行為?"我愉快地微笑著,忽然不再對我的任務感到內疚了。"我不太記得我母親和她的親戚。"我聊天似的回答著——"但我想他們會和我一樣深信,寧願身為妓女或妓女的孩子,也不要成為背叛國王的叛國賊。"我舉起酒杯將視線轉向婕敏,當她看到女傑把腰刀刺進離我手肘幾寸之處的桌面時,深藍的雙眼張得大大的,我因有心理準備而毫不畏懼,反倒將視線對準女傑的眼神。女傑起身站著,眼神看來怒火中燒,鼻孔也發出怒氣,漲紅的臉更加燃燒著她的美艷。
我溫和地說道:"告訴我。你教導古老的行儀方式,對吧?難道你不打算遵守其中一項?那就是身為賓客者,千萬不可在主人的屋子裡引發流血事件。""你現在流血了嗎?"她以問題回答問題。
"你不也是一樣毫髮無傷嗎?我不會讓我的公爵在宴席上蒙羞,讓別人說他容許賓客為了爭搶佳餚而自相殘殺。或者,就像你漠視對國王的忠誠般,你也並不在乎對公爵應有的禮貌?""我可沒宣誓效忠你那溫吞的瞻遠國王!"她吼了出來。
只見人們一陣騷動,有些人是因為不安,另一些人則急著尋找更好的視野看好戲。所以,這下子有人目睹了她向我挑戰,就在普隆第的宴席上。所有這些都像戰術般經過精心規劃,而她知道我也計劃好了嗎?她對我袖口裡的小袋子起疑嗎?我提高聲調大膽地繼續:"我聽說過你。我想那些受你引誘而想叛國的人應該到公鹿堡去,因為王儲惟真已下令召集精通戰技的人擔任戰艦船員,同時抵抗我們共同的敵人,也就是外島人。那麼做,我想,應該會是評價戰士技能較好的方式。這難道不比背叛對領袖的誓言,或在月光下的山崖浪費牛的鮮血來得光榮?別忘了,這些肉本來可以拿來餵食我們遭紅船劫掠的同胞。"我熱切地說著,嗓門也愈來愈大,而她只得瞪著詳知內情的我。我被自己的話語所激動,只因我相信自己所說的。我俯身朝桌子對面靠過去,身體就在她的盤子和杯子上方,並且將我的臉緊靠著她的臉問道:"告訴我,勇者。你曾經對異國人動武嗎?你曾經對抗過紅船劫匪嗎?我想沒有。對你來說,羞辱宴席主人的盛情款待,或是讓鄰人之子變成殘廢,可比殺敵衛國容易多了。"女傑顯然不擅言詞,只有憤怒地對我吐了口口水。
我平靜地向後靠,把臉擦乾淨。"你可能想在比較適當的時間地點挑戰我,或許我們可以先約好,一周之後在你大膽殺害公牛的山崖上碰面?還是,我這文書會比你那些遲鈍的戰士來得難纏?"普隆第公爵忽然注意到這片混亂。"斐茲駿騎!女傑!"他指責我們,但我們仍怒目相視,我並將雙手放在她兩側的桌上俯身面對著她。
如果不是普隆第公爵把他那裝鹽的碗往桌面一砸,嚴正地提醒我們他不想在自己的宴席上看到流血事件,我想她身旁的人也要向我挑戰了。普隆第至少能同時尊重黠謀國王和古老習俗,也建議我們試著去接受。我用最謙卑的態度致歉,而女傑只喃喃說著抱歉。大家再度用餐,吟遊詩人繼續唱著歌。我在接下來的幾天中為惟真謄寫卷軸和走訪古靈的遺物,而那東西在我眼中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個內裝極細的閃亮魚鱗的小瓶。倒是婕敏對我的好感讓我有點彆扭。另一方面,我也得面對女傑同夥們臉上冰冷的敵意,這真是個漫長的一周。
我無須和挑戰我的人比武,因為在這之前,女傑的嘴突然變得如同遭逢傳說中背棄誓言和說謊的天罰一般起水泡、潰爛。她幾乎無法吃喝,所以沒多久就瘦得不成人形,使得親近她的人都因害怕受牽連而紛紛棄她而去,讓她深感苦惱。她的痛苦讓她無法在寒冬迎戰,也沒有人願意代她出戰。我在山崖上等待,挑戰者卻從未出現。婕敏陪我一起等,還有普隆第公爵派來的一群權位較低的貴族也隨侍在側。夜晚來臨時,一位堡裡的傳令兵前來通知我們,他說女傑離開了漣漪堡,她無法面對她的挑戰者,獨自騎馬遁逃到內陸去了。婕敏拍手稱幸,然後出其不意地擁抱我,接著我們這群人就涼颼颼但興高采烈地回到漣漪堡大吃一頓,這可是我回到公鹿堡前的最後一餐。普隆第讓我坐在他的左手邊,婕敏則坐在我身旁。
"你知道,"他在用餐終了前對我說道,"你一年比一年更像你的父親。"畢恩斯所有的白蘭地,都阻擋不了他這句話帶給我的不寒而慄的感覺。
堅貞王后和黠謀國王的兩個兒子分別是駿騎和惟真。他們只差兩歲,就像親密的兩兄弟般長大成人。駿騎是哥哥,也最先在十六歲生日那天成為王儲。他幾乎是立刻執行父親所派遣的任務,處理和恰斯國的邊界紛爭。從那時起,他在公鹿堡的時間很少超過幾個月以上,即使婚後也不常抽空休息。這並不像黠謀在位時,因刻意和所有鄰國正式劃清界線,因而導致許多邊界暴動,且大部分的紛爭都藉由武力平息。然而隨著時光流轉,駿騎會更機敏地運用外交手腕解決糾紛。
第35節:受到精技的召喚
有人說指派駿騎這樣的任務,是他繼母慾念王后的陰謀,因為她想讓他因公殉職。也有其他人說,因為黠謀想讓他的長子遠離他新任王后的視線和權威。惟真王子因自己年紀太輕而被迫呆在家裡,但他每個月都向黠謀提出要求,希望父王允許他跟隨著哥哥去執行任務。而黠謀為了引起惟真盡本分的興趣所花的心思也都白費了。惟真王子確有行使職責,但總不忘讓大家覺得他寧願和哥哥在一起。最後,在惟真王子六年來按月提出要求的二十歲生日上,黠謀不情願地勉強答應,允許他跟在哥哥身邊。
從那時起,直到駿騎遜位而惟真繼任王儲的四年間,兩兄弟一直合作與六大公國的鄰國劃清疆界、制定條約,以及貿易協議。駿騎王子精於與人相處,無論是個人或團體對他來說都不成問題。惟真的專長則是制定條約的細節、繪製精準細緻的疆界地圖,以及像軍人和王子般支持他哥哥執掌權力。
帝尊王子,黠謀的ど兒,同時也是慾念王后的獨生子,在家庭和宮廷間度過年輕歲月,而他母親竭盡所能地培養他成為繼任王位的候選人。
我如釋重負地回到公鹿堡。這不是我第一次為國王執行這樣的任務,但我從來不對我的刺客差事感興趣。我為女傑羞辱和引誘我的方式感到欣喜,因為這反倒讓我的任務可以順利完成。但是,她總是位美女,同時也是傑出的戰士,所以我對這項任務可一點也不感到驕傲,只不過是服從國王的命令罷了。這就是煤灰載我踏上最後一段斜坡回家時,我心中的想法。
我仰望著山丘,幾乎不敢相信眼前出現的景象。珂翠肯和帝尊肩並著肩騎著馬,那畫面就像費德倫最好的羊皮紙手稿上畫的插畫一般。帝尊穿著鮮紅和金色的服裝,搭配黑色的靴子和手套,騎馬用的斗篷從單邊肩膀垂下,在兩人並肩前進的晨風中顯露出明亮的色彩對比。這風讓他的雙頰露出屬於戶外的紅潤氣息,也吹亂了他一頭僵硬的捲曲髮型。他深沉的雙眼明亮閃耀,如此英武地跨在步履穩健的馬兒背上,看起來還真是人模人樣。我這麼想著。他可以選擇成為這樣的人,而非沉溺於酒精和美色的倦怠王子。又是個浪費。
啊,但他身旁的女士可又是另一回事。和隨行人員比起來,她像一朵稀有的異域花朵般綻放著。她穿著寬鬆的長褲騎馬,而公鹿堡的染缸怎麼也染不出那樣的番紅花紫色。色彩鮮艷的精細刺繡裝點著她的長褲,褲管牢固地塞在靴子頂端。她的長靴幾乎及膝,要是給博瑞屈看到了,一定會讚許這靴子的實用性。她不是穿戴斗篷,而是一件飾滿豐潤白色皮草的短夾克,上頭的高領保護她的頸部免受風寒。這皮草應該是白狐狸吧,我想著,來自群山遠處的凍原上。她戴著黑手套,風戲耍似的吹著她的金黃色長髮,飄著飄著就糾結在她的肩上。她頭戴一頂針織無邊便帽,由所有我能想到的鮮艷色彩裝點著。她用群山人的方式讓坐騎直挺挺地昂首前進,讓她那匹名叫輕步的馬兒覺得自己應該騰躍,而不光只是步行。這栗色母馬韁繩上的小巧銀鈴發出悅耳的叮噹聲,像冰柱般在生氣蓬勃的早晨中響亮。和其他身穿繁冗長裙和斗篷的女子相比,她看起來像貓一樣利落敏捷。
她令人想起北方來的異國戰士,或是從古老傳說中走出來的冒險家,顯然不同於她的仕女們。她並不像出身高貴且裝扮華麗的女性,對階級較低的王室貴族們炫耀她的地位,倒像和鳥兒們一同被關在籠子裡的鷹,而我不確定她是否該如此在她的臣民面前亮相。帝尊騎在珂翠肯身旁有說有笑地和她聊著天,他們的交談生動且不時伴隨著笑聲。我讓煤灰放慢腳步靠近他們,珂翠肯就用韁繩勒住馬兒,露出笑容想對我打招呼,但帝尊只是冰冷地點點頭,還用膝蓋輕碰自己的馬兒讓它小跑步,而珂翠肯的母馬可不想落後,於是揚起馬蹄趕上它的腳步。
王妃和王子的跟班們輕快地對我打招呼,我停下來看他們經過,然後抱著不安的心情繼續往公鹿堡前進。珂翠肯的臉上充滿活力,蒼白的臉頰被冷空氣凍得泛紅,而她對著帝尊微笑的神情,彷彿偶爾對我露出的笑容般真誠愉悅,我卻無法相信她這麼天真,竟如此輕易就信任他。
我一邊思考一邊從煤灰的背上卸下馬鞍並撫摸它,俯身檢查它的馬蹄,察覺到博瑞屈越過廄房圍牆看著我。我問他:"有多久了?"他知道我在問什麼。
"他在你離開幾天之後就開始這樣。有天他把她帶過來,義正詞嚴地對我說,讓王后整天呆在公鹿堡裡,真是太糟糕了,因為她已經習慣群山人開放和精力充沛的生活方式,還說他被說服要教她低矮地區騎馬的技術。然後,他交代我把惟真送給她的馬鞍套在輕步背上,兩人就騎著馬走了。那你看,我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呢?"他在我轉身狐疑地看著他時,凶巴巴地反問我。"如你所言,我們是宣誓效忠的吾王子民,而帝尊是瞻遠家族的王子,即使我不忠誠地拒絕他,王妃仍期待我把她的馬兒牽過來套上馬鞍。"我稍微揮揮手,提醒博瑞屈他的話聽來像極了要叛國似的。他走進廄房站在我身旁,在我安頓好煤灰之後深思熟慮地搔搔它的耳後。
"你的確別無選擇。"我勉強承認。"但是,我必須明瞭他真正的意圖,還有她為什麼忍受他如此隨心所欲。""他的意圖?或許只是搖首擺尾好討她歡心。她在城堡中日漸憔悴的事實,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喔,她對每個人說話都很直,但她太老實了,使得別人在她憂愁時反而相信她很快樂。""或許吧!"我勉強承認,然後像小狗聽到主人吹口哨般猛然抬頭。"我得走了。王儲惟真……"我含混其詞,犯不著讓博瑞屈知道我受到精技的召喚。我把鞍囊背在肩上,就這麼帶著一袋大費周章謄寫的卷軸動身前往城堡。
我沒停下來換衣服,也沒在廚房的爐火邊取暖,而是直接走到惟真的地圖室。房門半開著,我敲敲門然後進去。惟真俯身看著固定在桌上的地圖,幾乎沒有抬頭對我打招呼。熱騰騰的甜香酒已經在等著我了,壁爐邊的桌上還擺著一大盤冷肉和麵包,稍後他就挺起身子。
"你可真會擋。"惟真打招呼似的說道。"這三天我都在催你趕快回來。還有,你何時才終於發現自己正受到精技的召喚?當你站在我自己的馬廄時。我告訴你,斐茲,我們得挪出時間好讓我教你一些掌握精技的方法。"
第36節:被冶煉的人
他嘴裡雖這麼說,但我心裡知道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因為他有太多事情要關照。一如往昔,他立刻陷入自己的憂慮中。"被冶煉的人。"他說道。一陣不祥的預感直竄入我的脊椎。
"紅船又來襲了?在這樣的寒冬裡?"我無法置信地問。
"不。至少我們目前仍倖免於難。但就算紅船劫匪放過我們回到他們溫暖舒適的家,但禍害卻仍將遺留在此。"他停了一下,"好吧,過去吧!取取暖,順便吃點東西,你可以一邊吃一邊聽。"當我享用著甜香酒和食物時,惟真好像在對我訓話。"這是長久以來的問題。關於被冶煉者的報告指出,他們不但洗劫和掠奪旅行者的財物,更侵犯偏遠的農場和房舍。我調查過了,也必須相信這些報告,但這些攻擊離任何以往遭突襲之處都很遠,而且每次人們都宣稱不只看到一兩位被冶煉的人,而是成群結隊行動的一群人。"我思考了一會兒,吞下嘴裡的食物之後開口說道:"我不認為被冶煉的人能成群結隊像夥伴似的行動。當人們遇到他們的時候,感覺不出他們有……社群意識,也就是共通的人性。而且他們所說的話和所算計的事情,都只是為了自己。按照人類的說法,他們不過是一群狼獾,只關心本身的生存問題,把彼此當成爭奪食物和溫暖舒適的對手。"我再把酒倒入杯中,對它散發出來的暖意心存感激,至少它驅走了我身上的寒氣,但被冶煉者蒼涼的孤立感所帶來的淒冷思緒卻依然存在。
是原智讓我發現被冶煉者的這項特質。他們毫無世間的親屬觀念,也讓我幾乎無法感覺到他們。原智讓我確切掌握牽繫著所有生物間所交織的那些線,但被冶煉的人脫離了這些連結,像石頭般孤立,彷彿不經意的暴風雪和氾濫的河流,飢餓且心狠手辣。
但惟真只是深思熟慮地點點頭:"但就算是狼這類的動物也會結伙攻擊,如同淚珠魚襲擊鯨魚般。如果這些動物能團結一致擊垮獵物,為什麼被冶煉的人不行呢?"我放下之前拿起的麵包。"狼和淚珠魚按天性行事,它們和子女共享肉食,不為自己,而是為全體獵食。而我所看到的被冶煉者成群結隊卻不共同行動。當我遭幾位被冶煉的人攻擊時,就想到唯有讓他們各自對立才能自救,於是我丟下他們想要的斗篷,讓他們為了爭奪它而相互打鬥,稍後當他們再度追捕我時,這群人與其說是互相幫助,倒不如說是互相干擾。"那一夜的慘痛記憶再度浮現心頭,我也只有費勁地穩住聲調。鐵匠在那夜身亡,而我生平頭一遭殺了人。"但是他們沒有共同作戰,這就是被冶煉的人所不明白的地方——團結的力量。"我抬頭看著惟真,他深沉的雙眼中滿是同情。"我忘了你曾有對抗過他們的經驗,原諒我。我不否認你的說法,只是最近實在有太多事情煩擾著我。"他的聲音飄忽而去,看起來他正在聽遠方的某個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那麼,你相信他們是無法合作的,但現在看來他們這次真是團結起來了。看,這裡。"他的手輕輕掠過一張攤在桌上的地圖。"我已經標示出產生民怨的地點,並且依他們所言追蹤記錄有多少地方被被冶煉的人侵襲。你認為呢?"我走過去站在他身旁。站在惟真身邊彷彿站在非我族類者身旁,只見精技的力量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而我想知道他是否極力克制自己,還有精技是否威脅他洩露自我,進而讓他的意識傳遍整個王國。
"看看這地圖,斐茲。"他想起了我,我心裡納悶他到底對我的想法瞭解多少,但我仍強迫自己專注於手邊的任務。這地圖鉅細靡遺地畫出公鹿堡所有部分的構造,淺灘和潮汐沼地都沿著海岸標示出來,內陸的路標和小徑也清晰可見。這是一張用心繪製的地圖,出自一位曾在此地跋山涉水的人之手。惟真用了些紅蠟做標示,我也仔細端詳,試著看出他真正關切的是什麼。
"七起個別事件,"他伸手撫摸地圖上的標示,"有些發生在騎馬當天來回公鹿堡的路程內,但我們沒有遇過如此近距離的突襲,那麼這些被冶煉的人到底是打哪兒來的?或許他們真的被逐出自己的家園,但為什麼朝公鹿堡聚集?""或許這些人走投無路,只好假扮成被冶煉的人打劫他們的鄰居?""或許是,但這些事件的發生地點愈來愈接近公鹿堡,不得不令人擔憂。根據受害者描述,有三個不同的團體。但每次都有搶劫、闖入農場或殺害牛羊的報告,而犯案的團體似乎正漸漸接近公鹿堡,我也想不透被冶煉的人為何要這麼做。還有……"正當我要開口時,他示意我停住。"其中一個團體的描述和一個月前的一起攻擊事件吻合。如果是同一群被冶煉的人所為,他們當時可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看來不像被冶煉的人。"我如此說著,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懷疑這是某種陰謀嗎?"惟真苦澀地哼了一聲。"當然,我什麼時候不再懷疑陰謀了?但這件事情,至少我如此認為,可以從公鹿堡外的地方找尋來源。"他忽然停頓下來,好像聽出自己的直言不諱。"幫我查查,好嗎,斐茲?騎馬出去瞧瞧,聽聽人們怎麼說。告訴我人們在小酒館裡說了些什麼,還有在路上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搜集關於其他攻擊事件的八卦,並且追蹤每個細節,還得靜悄悄地進行。你能為我做這些嗎?""當然,但為什麼要靜悄悄的?如果我們警告大家,就能更快打聽出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是會打聽到更多沒錯,但只會是更多謠言和更多抱怨罷了。這些事件目前為止是個別的民怨,而我想可能只有我把這些個別事件串連出一個模式。我不希望公鹿堡本身發生暴動,也不願人民抱怨國王甚至無法保衛他的首都。不。靜悄悄地,斐茲,一定要靜悄悄地。""靜悄悄地查訪。"我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在發問。
惟真微微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看起來只不過像是轉移負擔,而非卸下重擔。"盡可能停止這類事件。"他小聲說著並且凝視爐火。"靜悄悄地,斐茲,一定得靜悄悄地進行。"
第37節:在狼群裡的責任
我緩緩點著頭,只因從前也有過這類的差事。對我來說,殺害被冶煉的人和殺害任何人並沒什麼兩樣,有時我試著假裝自己是讓不安的靈魂安息,為一個家庭終結極度的痛苦。我希望自己別變得過於自欺,這可是刺客所擔待不起的奢侈。切德警告過我,一定要時時記住自己到底是誰:不是慈悲的天使,而是為了國王或王儲的利益而行動的刺客,保衛王位是我的職責。我的職責。我遲疑了一會兒,然後開?口:"王子殿下。我回來的時候看到珂翠肯王妃和帝尊一同騎著馬出遊。""他倆看起來很相配,不是嗎?她騎得穩嗎?"惟真無法全然掩飾語調中的苦澀。
"是啊,但還是一貫的群山風格。""她來找我,說想好好學會駕馭我們高大的低地馬匹,我也同意了,但不知她會找帝尊當騎術師傅。"惟真俯身看著地圖,端詳著上面所沒有的細節。
"或許她希望你教教她。"我深思熟慮地說道,把他當成一個普通人,而非王子。
"或許吧!"他忽然歎了口氣。"喔,我知道她想。珂翠肯有時很寂寞,應該說時常很寂寞。"他搖搖頭說道:"她應該嫁給一名年輕男子,或是嫁到一個沒有戰亂災難之虞的王國。我對她不公平,斐茲。我知道這個,但她有時實在是……很孩子氣。當她不那麼孩子氣時,可是個狂熱的愛國分子。她燃燒自己為六大公國犧牲獻祭,而我總得阻擋她,然後告訴她這不是六大公國需要的。她就像個討人厭的傢伙一樣,不停給我找麻煩,斐茲。她不是像個頑皮的孩子般嬉鬧,就是對我暫時擱在一旁的危機不停地發問。"我忽然想起駿騎一心一意追求無趣的耐辛,從而略知他的動機,那就是他想找個能讓他逃離現實的女人。如果惟真可以自己選擇的話,會選上什麼樣的女子?或許是一位比較年長、擁有內在的自我價值和寧靜特質的溫和女子。
"我漸漸厭倦了。"惟真輕柔地說道,替自己斟了杯甜香酒,走到壁爐邊啜飲了起來。"你知道我期盼什麼嗎?"這不全然是個問題,所以我也不想回答。
"我希望你父親仍健在,繼續擔任王儲,而我依然是他的得力助手。他會告訴我該執行哪些任務,而我也必定遵照他的吩咐行事。這樣我的內心就可以得到平靜,無論我們再怎麼辛苦都無所謂,只因我確信他最瞭解狀況。斐茲,你知道跟隨自己信任的人是件多麼輕鬆的事情嗎?"他終於抬頭看著我的雙眼。
"王子殿下,"我平靜地說道,"我瞭解。"惟真有好一會兒都站著不動,然後,"啊!"他一邊說一邊注視著我的雙眼,而我並不需要他技傳所帶來的暖意,就能感受到他對我的感激之情。他走離壁爐,再度挺直地站在我面前,微微示意要我離開,我也就照辦了。當我爬樓梯回到房間時,生平頭一次納悶起自己是否應該為身為私生子而心存感激。
依照習俗和慣例,國王或王后結婚時,皇室配偶會帶一位貼身的隨員充當侍從,像黠謀國王的兩位王后都是如此。但是,當群山王國的珂翠肯王后來到公鹿堡時,誠如她國家的風俗一般,她是來成為犧牲獻祭的。她獨自前來,沒有任何女性或男性侍從陪著她,就連個貼心女僕都沒有。在公鹿堡裡,沒有任何人能帶給她家一般親切的溫暖。她在陌生人的圍繞之下走馬上任,不僅和她相同階級的人無比陌生,即使是僕人和守衛也都和她所熟悉的大相逕庭。
久而久之,她還是找到了適合她的一群朋友,以及適合陪伴她的僕人。雖然剛開始她覺得很彆扭,也覺得讓別人一輩子侍候她可真是個既陌生又令人苦惱的主意。
小狼很想念我。在我出發前往畢恩斯之前,我留給它一隻鹿的屍首,完好地冰封在小屋後頭,這應該夠它吃了。但是誠如它的狼兒作風,它只會吃飽睡、睡飽吃,吃飽睡又睡飽吃,直到肉吃光為止。兩天前那些食物就全吃光了。它通知我,還在我身邊跳著舞著。小屋裡佈滿了啃得光溜溜的骨頭,而它也用狂烈的熱情歡迎著我,只因原智和它的嗅覺同時告訴它——我帶了新鮮的肉來給它吃。它飢餓地撲在鮮肉上,根本不理會我正把它嚼過的骨頭放進袋子裡。太多這類的垃圾會引來老鼠,接下來堡裡的獵鼠狗們就會尾隨而來,我可不想冒這個險。我一邊清理,一邊偷偷看著它,只見它用前腳抱著那一大塊肉,並用嘴撕下一小塊肉吃,肩膀的肌肉同時輕微顫動。我也注意到它把最厚的那根鹿骨頭給咬碎了,就連骨髓也舔得一乾二淨。這可不再是小狼的遊戲,而是一隻年輕力壯的動物之傑作,而它啃碎的骨頭可比我的手臂骨還粗。
但我憑什麼攻擊你?你帶了肉和姜餅來給我吃呀!它的思緒充滿著意義。這是動物的群體行為,年長的我帶著肉回來餵食這只年幼的小狼。我是狩獵者,為它帶回一份獵殺物。我朝它探尋,然後發現,對它而言,我們之間的區分開始逐漸消失。我們是同一個狼群。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這感受竟比朋友或夥伴的關係更密切。我深怕那樣的關係會像牽繫般影響我,而我不能讓這樣的情況發生。
"我是人類,你是狼。"我大聲地說,知道它會從我的思緒中理解,而且我也試著強迫它完全領悟我們之間的不同。
那只是表面上罷了。骨子裡我們都是同一個狼群。它得意洋洋地停下來舔舔鼻子,前爪沾著血滴。
"不。我餵你、保護你,這都只是暫時的。當你能夠獨自打獵時,我會帶你到一個遙遠的地方,然後把你留在那兒。"我從來沒打過獵。
"我會教你。"那也是同一個狼群的責任。你教我打獵,然後我會陪著你,共同出擊,分享獵殺,享受更鮮美的獵物。我教你打獵,然後就放你走。我已經很自由了,你並沒有拘禁我,是我自願的!它把舌頭伸出一排白牙之外,嘲笑我的假設。你真是大言不慚,小狼,而且無知。那就教我啊!它把頭轉向一旁,用後齒把肉和筋從骨頭上剪開。這是你在狼群裡的責任。
第38節:我不屬於任何群體
我們不是同一個狼群,我也不屬於任何群體。我的義務是效忠國王。
如果他是你的領袖,那他也就是我的領袖。因為我們是同一個狼群。當它吃飽時,可就愈來愈得意了。
我換個方式冷冷地告訴它,我屬於一個你無法參與的群體。在我的群體中,每個成員都是人類,而你不是。你是狼,所以我們不是同一個狼群。
它靜止在那裡,沒有回答我,但它感覺到了。它的感覺讓我不寒而慄。孤立和背叛,還有孤寂。
我別過頭去,把它留在那裡,但無法對它掩飾這麼做對我而言是多麼艱難,也無法隱藏因拒絕它而感到的深刻羞恥,更希望它也能感覺出我這麼做全是為了它好。太像了,我回想著,就像博瑞屈把大鼻子帶走,也是為了我好,以免我對這隻小狗產生牽繫一樣。這思緒燃燒著我,使得我不得不趕緊離開,而且幾乎是拔腿就逃。
當夜晚來臨時,我回到堡裡,上樓回房拿了一捆先前留在那兒的東西,接著又下樓。我那不聽使喚的雙腳,在經過第二道平台時慢了下來,因我知道再過一會兒,莫莉就會端著耐辛用餐的拖盤和碟子朝這兒走來。耐辛很少在飯廳中和堡裡其他貴族女子一起用餐,反倒偏愛她房裡的隱秘和蕾細親近的陪伴。最近她的羞怯還帶著一絲隱遁的意味,但這不是讓我滯留在此的原因。我聽到莫莉下樓的腳步聲,也知道我該走了,但我好幾天沒見到她了,而婕敏羞怯的調情,只讓我更加明瞭我是多麼思念莫莉。我當然知道我該如同對待其他仕女般,祝福她有個美好的夜晚,這應該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也知道自己不該滯留此地,更明白要是耐辛聽到了將如何指責我,但是……我假裝仔細端詳著樓梯台階牆上,那些從我來到公鹿堡前就掛在這兒的織錦掛毯。我聽到她愈來愈近的腳步聲逐漸放慢,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如雷貫耳地砰砰跳著,當我轉身看她時,手掌還直冒汗。"晚安。"我用耳語般的聲音勉強開口。
"晚安。"她極度莊嚴地說著,把頭抬得更高,表情相當堅定。她的頭髮編成兩條柔和的辮子,像皇冠般盤在頭上。她穿著簡單的藍色服裝,領子上有滾邊的白色蕾絲裝飾,我一看就知道這是誰縫製的荷葉邊。蕾細會送給她自己親手縫製的衣裳當禮物,這可真是個好現象。
莫莉毫不畏縮地走過我身邊,眼神迅速朝我一瞥,我也忍不住對她微笑,而那一刻,一股溫暖的紅暈浮現在她的臉龐和脖子上,我幾乎感受得到那熱度。但她雙唇的線條隨即變得僵硬了起來。當她轉身走下樓時,身上的香氣向我這裡飄來,這檸檬香油和甜姜味可是莫莉所獨有的。
女性。真好。無限讚賞。
我像被針刺到似的,跳起來並轉過身來,傻傻地期待小狼出現在我身後。但是當然沒有。我向外探尋,它卻不在我心中。當我更進一步探尋時,發現它在小屋裡的草堆中打瞌睡。
別這樣。我警告它。遠離我的心靈!除非我讓你陪著我。
驚愕。那你叫我來做什麼?別和我在一起,除非我希望你來陪我。
我怎麼知道你何時會希望我陪你?我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探尋你的心靈。
一段長長的寂靜。那我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探尋你的心靈,它提議。對,這就是同一個狼群。
在必要時相互求救,並隨時準備聽候這種呼喚。我們是同一個狼群。
不!這不是我要說的。我是說當我不需要你的時候,你就得遠離我的心靈。我不想總是和你分享思緒。
你這樣說一點道理也沒有。我難道只能在你沒呼吸時才能呼吸嗎?你的心靈,我的心靈,都是同一個狼群的心靈。我除了把思緒放在這裡,還能往哪兒擺?如果你不想聽見我,就別聽呀!我像個傻子般呆立著,試著瞭解它的想法。一位侍童向我道晚安,而我沒響應。
"晚安。"等我回過神來回答他時,他已經走遠了。他回頭疑惑地一瞥,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傳喚他。我揮手示意他繼續往前走。我用力甩頭揮去雜亂的思緒,下樓走向耐辛的房間。我晚點得再和小狼溝通一次,讓它明白自己很快就會獨立自主,遠離我的視線和心靈。接著我就會將這次的經驗擱在一旁,不再理會。
我敲敲耐辛的房門之後就獲准進入,一進門就看到蕾細剛完成大費周章的定期清掃,重新把房間整理得有條不紊,甚至還留了張空椅子可以坐。她們倆都很高興看到我,而我也和她們聊起自己的畢恩斯之旅,但避免提及女傑。我知道耐辛遲早都會聽到關於她的傳聞,也一定會質問我;而我到時候就得在她面前闢謠,表示謠傳根本誇大了我和女傑的短兵相接。希望這能奏效。我同時也帶了禮物回來,迷你像牙魚是讓蕾細用來當項鏈墜飾或別在衣服上的,耐辛的禮物則是一對琥珀銀耳環,還有用蠟封蓋的一大陶罐冬綠樹莓子果醬。
"冬綠樹?我沒嘗過冬綠樹。"耐辛對我送她的這份禮物顯得挺疑惑。
"沒有嗎?"我也假裝疑惑地反問。"我以為您告訴過我,這是您日夜思念的兒時芬芳。您不是有位叔叔曾送過您冬綠樹嗎?""不。我不記得跟你這麼說過。""那麼,或許是蕾細?"我真誠地詢問。
"不是我,少爺。雖然它飄在空氣中的味道挺香的,但對我來說還是太刺鼻了。""喔,這樣子啊!那麼,是我弄錯了。"我把它放在桌上。"什麼?雪花,它該不會又懷孕了吧?"當我和耐辛說話時,她的白色犬終於決定上前嗅著我,而我也感覺到它小小的心裡,正為我身上的小狼氣味而納悶著。
"不,它只是發福了。"蕾細插嘴替它回答,然後停下來搔搔它的耳後。"夫人把甜肉和餅乾留在盤子上,而雪花總是有辦法偷吃。""您知道不應該讓它這樣,這對它的牙齒和毛不好。"我指責著耐辛,她卻回答說她知道,但是雪花已經老到沒辦法學好這些規矩了。我們由此繼續閒聊,過了一小時我起身要離開,我得試著再次向國王報告才行。
"稍早,我在他房門前給打發走了,"我提到,"不是守衛,而是他的僕人瓦樂斯,他不讓我進去。我問他守衛去哪了?他回答我說守衛們都獲令退下了。他還說國王需要安靜,所以叫我最好別去吵他。""國王龍體欠安,你是知道的。"蕾細說。"我聽說他很少在午前踏出房門一步,而當他出來時,就像著了魔似的精力充沛、胃口奇佳。但到了傍晚,又突然變得虛弱且開始口齒不清。晚上,他在房裡用餐,但廚娘說盤子裡的東西總是原封不動地給送了回來,這情況實在令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