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不需要再相信任何人
我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試著弄清楚是什麼。然後,我知道莫莉哭了,伴隨著她的呼吸啜泣著。我知道如果我試著起身走向她,准會臉朝地上跌倒。或者,如果我對她伸出雙手,她就會把我打倒。所以,我還是像個傻呼呼的醉漢重復之前的問題:"那麼,阿玉呢?你怎麼這麼容易就跟他走?為什麼不先來找我?""我告訴你了!他是我表哥,你這個白癡!"她的憤怒在淚中燃燒。"當你有麻煩時就會找親人幫你。我向他求助,而他也把我帶到他家的農場幫忙收成。"一陣寂靜來臨,然後,她冷淡且懷疑地說:"你覺得呢?我是那種腳踏兩條船的女人嗎?我讓你追求我,然後又和別人交往?""不。我沒那麼說。""你當然有。"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恍然大悟一樣。"你就像我父親一樣,總認為我在說謊,只因為他自己不斷撒謊:‘喔?,我沒醉。‘在渾身發臭又站不穩的時候說沒醉;還有你愚蠢的故事,‘我夢到你在泥濘灣‘。城裡每個人都知道我去泥濘灣,或許你今晚坐在某個酒館的時候,就聽到了完整的故事。""不。我沒有,莫莉。你要相信我。"我抓住床上的毛毯讓自己挺直,而她轉身背對著我。
"不。我不相信你!我不需要再相信任何人。"她像陷入沉思般停了下來。"你知道,從前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在我遇到你之前,"她的聲音奇怪地平靜下來,"在春季慶上,我向父親要了幾個銅板,想看看攤子上都在賣些什麼,結果他賞我一耳光,還說要是他就不會把錢浪費在那些愚蠢的東西上面,接著就把我鎖在店裡自己跑出去喝酒,但我還是知道如何逃脫。我回到攤子那兒看看,有個攤位的老人用水晶占卜,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他們把水晶就著燭光,看著你臉上反射出的各色光芒幫你算命。"她停了下來。
"我知道。"我響應著她的沉默。我知道她說的這類鄉野術法巫師,也看過各種顏色的光在一個斗雞眼女人的臉上舞動著。現在我只希望看清楚莫莉,想著如果能看著她的雙眼,就可以讓她明白我說的可是句句實話。我企盼著勇敢站起來走向她,試著再抱抱她,但她認為我醉了,而我也明白我極有可能會跌倒,卻怎麼也無法在她面前再度羞辱自己。
"很多女孩和婦女都來算命,但我沒錢所以只能在一旁看著,但後來有位老人注意到我,我猜他覺得我很害羞。他問我要不要知道我的命運,我就開始哭了,因為我想知道卻身無分文。然後,漁婦布瑞娜笑了出來,說我根本不用花錢知道我的命運,因為每個人都已經知道我的命運了。我是酒鬼的女兒,會成為酒鬼的妻子,然後生出一群酒鬼。"她耳語道。"每個人都笑了,就連那位老人也是。""莫莉。"我說道。我想她沒聽到。
"我還是身無分文,"她緩緩地說道,"但至少我知道我不會成為酒鬼的妻子,也不會和這樣的人交朋友。""你得聽我解釋。你這樣不公平!"我那不聽使喚的舌頭含混地吐出我的話,"我……"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一陣突然的顫抖結結實實地侵襲著我,但我可不願再這麼容易就失去她。我起身勉強踏出兩步,地板在我身後一陣搖晃,我又跌倒且跪了下來。我等了一會兒,頭像只狗似的懸著。如果我還能找到她的話,我想她不會為我的爬行覺得感動,反而可能踹我一腳。想著想著我就費勁地爬回床上去。我沒換衣服,只拉著毛毯的邊緣蓋住全身。我的視線黯淡了,在周圍的一片黑暗中合眼,但沒有立刻入睡,反而躺在那兒想著去年夏天我是多麼的傻。我追求一名女子,想著我和一位女孩約會。我是那麼在乎三年的年齡差距,但方式都錯了。我總覺得她只把我當成一個男孩,沒指望我能贏得她的心,所以我就像個不成熟的男孩般行事,卻沒有嘗試讓她把我當成男人看待。然後,這男孩傷了她,對,也騙了她,更想當然地永遠失去了她。夜幕低垂,四周黑暗一片,徒留一道漩渦般的火花。
她曾愛過這男孩,而且預見了我們共同生活的日子。我緊抓著這點火花沉沉入睡。
提到原智和精技,我懷疑每個人都至少擁有一些能力。我曾看見忙碌中的婦女突然起身走到隔壁房間,而寶寶剛好醒來了。難道這不是某方面的精技嗎?或者說,我也曾親眼目睹長期同船的船員間無言的合作。他們像親密伙伴般一語不發地工作著,船只本身也幾乎成為一只活生生的動物,而船員就是她的生命力。其他人對某些動物有偏好,在裝飾盾牌紋飾或替小孩取名字時表達這份感受。原智為人們開啟了那樣的情感,也容許對所有動物有所體會,但民間傳說堅持原智使用者終將牽系著某只動物。有些傳說更描述原智使用者終將逐漸成為獸形,最後變成該種動物,而我相信這些傳說打消了孩子們了解動物魔法的念頭。
我在下午醒來,房裡很冷,沒有半點爐火,我那汗濕的衣服粘著皮膚。我蹣跚地下樓走到廚房吃了些東西,一出門就開始發抖,然後上樓又走回房間。躺回床上,我因寒冷而發抖。稍後,有人進來跟我說話。我不記得談話內容,只記得我還在發抖。這一點也不好受,但我盡可能忽略它。
我在傍晚醒來,壁爐裡燒著火,煤斗裡放著一排整齊的木柴。有人把一張小桌子搬來我的床邊,桌上鋪著邊緣破舊的繡花布,桌面上放著一盤食物,有面包、肉和乳酪。桌子底下有個釀藥草的大鍋子,爐火上的超大型水壺正噴著蒸汽,等水開了就可以把水倒進鍋子裡。在壁爐的另一頭,浴盆和香皂都擺好了,一件干淨的睡衣橫放在我的床腳。這不是我以前穿過的,卻很合身。
第21節:我是皇室私生子
我感激的情緒遠超過了疑惑。我奮力起床享用這一切,之後感覺好多了。我不再眩暈,反而感受到一股不自然的輕松,但隨即向面包和乳酪屈服了。茶裡透著精靈樹皮的氣味,我立刻懷疑切德是否曾過來叫醒我,但我想不會是他,因為切德只在晚間傳喚我。
當我把睡衣往頭上套的時候,門靜悄悄地開了。弄臣溜進我的房間,穿著他的黑白雜色冬衣,讓他那毫無血色的皮膚更加蒼白。他的服飾用某種絲織布料制成,松散的剪裁使得他看起來活像包裹在裡面的枝條。他似乎長高也變瘦了,慘白的雙眼像往常一樣滿是驚嚇,在沒有血色的臉上更是明顯。他對著我微笑,然後嘲弄地擺動蒼白的舌頭。
"你?"我不禁推測,指著房裡的東西,"謝謝你。""不。"他搖頭否認,蒼白的頭發從帽子底下浮現成光環狀。"但我有幫忙。謝謝你沐浴了,讓我能更輕松地照顧你。真高興你醒了,但打呼嚕聲可真是響亮。"我不去在意他的評論。"你長大了。"我說道。
"對,你也是,而且你生病了,睡了好久,而你現在醒了,洗過澡也吃飽了。你看起來還是挺糟的,但身上沒有臭味了。現在快傍晚了,你還需要些什麼嗎?""我在離開這裡時有夢到你。"他懷疑地看著我:"是嗎?好感人喔,可我不能說夢見過你。""我很想念你。"我說道,欣賞著弄臣臉上短暫的緋紅色驚喜。
"多麼滑稽。難不成這就是你常裝瘋賣傻的原因?""我想是吧!坐下來,說說我離開的時候發生了些什麼事。""我不能。黠謀國王要見我,也或許他不想見我,而這正是我為什麼現在要去見他的原因。
當你覺得好一點時,也應該見見他,特別是他沒預料到你會出現的時候。"他唐突地轉身離去,迅速走出門,又突然靠回來,舉起長得離譜的袖子末端的銀鈴對著我搖。"再見了,斐茲。一定要好好活著,不要讓別人宰了你。"他悄悄關上身後的門。
房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幫自己倒了另一杯茶啜飲著,我的房門又打開了。我仰頭望了望,希望看見的是弄臣。蕾細瞥了一瞥說:"喔,他醒了!"然後更大聲地問道,"你怎麼不說你有多累?可把我嚇死了,你那樣地睡了一整天。"她不請自來鬧哄哄地走進房間,手上拿著干淨的床單和毛毯,而耐辛夫人也進來了。
"喔,他醒了!"她對蕾細喊著,語氣滿是狐疑,絲毫忽略我穿著睡衣面對她們所感受的屈辱。耐辛夫人在蕾細忙著整理房間時坐在我的床上,而我這斗室實在沒什麼好大費周章,但蕾細仍堆著骯髒的盤子,撥弄著爐火,還對著髒兮兮的洗澡水和亂成一團的衣服念念有詞。
我遠遠地站在壁爐旁,看著她把床單拆下來換上新的,一邊收集我的髒衣服,一邊輕蔑地嗅著,然後帶著戰利品走出房門。
"我是准備整理那些的。"我困窘地喃喃說道,但耐辛夫人並沒有注意到。她充滿威嚴地指著床鋪,而我只得不情願地鑽進被窩,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處於劣勢,她卻俯身將我身邊的床罩塞好,讓我覺得更丑。
"關於莫莉,"她忽然宣布,"你那天晚上的舉動真是該罵。你利用你的虛弱勾引她進房裡,然後用不實的指控惹惱她。斐茲,這我可不允許。如果你不是病得那麼重,我早就對你發火了,其實我可是對你大失所望。對於你如何欺騙那位可憐的女孩,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所以我只想說這不會再發生了。你應該表現出對她的尊重,在各方面都應如此。"莫莉和我之間的小誤會忽然成了一件嚴重的事情。"搞錯了。"我說道,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信滿滿而且鎮定。"莫莉和我需要把事情理清,而且得私下談一談。為了讓你安心,我向你保證,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那樣。""別忘了你是誰。王子的兒子不會……""斐茲,"我堅定地提醒她,"我是斐茲駿騎,駿騎的私生子。"耐辛露出受傷害的神情,我也再度感覺到自己離開公鹿堡之後的巨大轉變。我已不再是任憑她監督指正的男孩了,但在她眼中卻還是以前的樣子。我仍試著緩和語調說明:"不是駿騎的婚生子,我的夫人,只是你丈夫的私生子。"她坐在我的床腳望著我,棕色的雙眼直直地注視著我,而我從她的飄忽失神中,看見了一個能承擔更多痛苦和遺憾的靈魂。"你認為我能忘掉嗎?"正當我尋找答案時,我的聲音卻在喉嚨中消逝,而蕾細的歸來拯救了我。她找來兩名男僕和幾個小男孩,讓他們把我的髒水和盤子拿走,自己則擺出了一小盤糕點和兩個茶杯,計量著新釀的藥草,好泡另一壺茶。耐辛和我直到這群僕人離開後才打破沉默,而蕾細泡好茶倒進所有的杯子後,以她那如影隨形的喋喋不休在房裡安頓好自己。
"正是因為你的身份,所以這不只是個誤會。"耐辛回到主題,好像我從不敢打岔似的繼續說道,"如果你只是費德倫的學徒或是馬夫,你就能自由追求和迎娶任何你希望的人選。但你不是,斐茲駿騎·瞻遠,你身上流著王室血統,就算是私生子也一樣。"她的語氣略微顫抖:"有這血統的人一定要遵從特定習俗,也有特定判斷事情的標准。想想你自己在王室的位置。你一定要國王的許可才能結婚,你當然也知道這個。為了尊重黠謀國王,你必須事先告知他你想找個伴,他就會仔細思考這件事,然後告訴你他是滿意或不滿意。他會思考的。
這是你結婚的好時機嗎?對王位有利嗎?這樣的搭配是可以接受的,或是容易引起丑聞?這樣的交往會干擾到你的職責嗎?王室可以接受這位女士的血緣嗎?國王希望你有下一代嗎?"她的每個問題都讓我感到相當驚訝,我只得躺回枕頭上瞪著床鋪的吊飾。我從未真正追求莫莉,只是從兒時玩伴的關系進展到進一步的友誼。我知道自己內心想讓這件事情成為過去,我的頭腦卻從不停止思考,而她輕而易舉就看出來了。
"最好也記住,斐茲駿騎,你已對另一人發誓,你的生命早已屬於國王。如果你和莫莉結婚,能帶給她什麼?丈夫的離去?別無所求的片段時光?對國王立誓的人沒什麼機會把時間分給生命中的其他人。"淚水忽然從她眼中流出來。"有些女人願意接受男人忠實的給予,並因此感到滿足,但對其他人來說就不夠了,永遠都不夠。你必須……"她好像從口中擠出這些字句,而且滿臉遲疑:"你一定要考慮到,你不能在一匹馬的背上放兩個馬鞍,不論這匹馬是多麼願意……"她的聲音在最後幾個字裡消失,像遭傷害般閉上雙眼。然後,她吸了一口氣,不想停似的迅速繼續:"另一個考慮,斐茲駿騎。莫莉是,或曾經是個有理想的女子。
第22節:破除謠言
"她做生意而且對商界了若指掌,我想經過一段受雇時間,她就有能力重新建立自己的事業。但你呢?你能帶給她什麼?你寫得一手好字,但沒有文書的完備技巧。你是個馬廄好幫手,但那並非是你的謀生方式。你是王子的私生子,住在城堡中衣食無缺,但沒有固定的零用金。這對一個人來說或許是個舒適的房間,但你指望帶莫莉過來一起生活嗎?還是你真相信國王會准你離開公鹿堡?如果他准了,又如何呢?你會和你的妻子靠她辛苦賺的錢共同生活,然後自己什麼都不做?還是你樂意向她學習做生意,成為她的得力助手?"她終於停了下來,不期待我回答任何問題,而我連試也沒試。她吸了一口氣然後繼續:"你的行為就像個毫不思考的男孩。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但我們一定要確定事情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尤其是莫莉。你在王室宮廷的謠言和陰謀中成長,但她不是,難道你會讓別人說她是你的妾,或是更糟糕的公鹿堡妓女?長久以來,公鹿堡一直是男性的宮廷。欲念王後是……王後,但她不像堅貞王後那樣把宮廷當一回事。公鹿堡如今又有了王後,情況已經不一樣了,你也會發現的。如果你真希望莫莉成為你的妻子,她一定得一步一步融入宮廷生活,否則她會覺得自己是禮貌地點頭的人群中的局外人。我老實跟你說,斐茲駿騎,我並不是對你殘酷,但我現在表現殘酷,總比讓莫莉此生都被人冷酷對待好多了。"她如此平靜地說著,雙眼視線從未離開我的臉龐。
她等待我回答,接著我無助地發問:"那我該怎麼做?"她低頭看了看她的雙手,然後再度看著我的雙眼。"現在什麼也別做,我是認真的。我讓莫莉成為我的女僕,而且盡力教導她宮廷的一切。她是位好學生,而當她教我藥草和調香時,可就是最令人愉快的老師了。我讓費德倫教她寫字,這可是她最熱衷的呢!不過,事情現在就應該是這樣子。她一定得讓宮廷的仕女們接受她,把她視為我的一位貴族仕女,而非私生子的女人。過一段時間,你就可以找她,但現在最好別單獨見她,甚至要打消想見她的念頭。""但我必須單獨和她談談,簡短的談一談就好,然後我保證會遵從你的規定。她認為我蓄意欺騙她,耐辛。她覺得我昨夜喝醉了,而我得解釋……"但是,我還來不及說出下句話,耐辛就搖搖頭,然後繼續說下去,讓我只得結結巴巴地停下來。"我們已經聽到謠言了,只因她來這兒找你,還有人們也對此說了閒話。我破除謠言,向大家保證莫莉是因為現在有困難才來這裡,而且她的母親曾在堅貞王後的宮廷為海樂夫人跑腿。因為這千真萬確,所以她大可來找我,海樂夫人難道不是我來到公鹿堡之後的第一位朋友嗎?""你認識莫莉的母親?"我好奇地問道。
"不算是。她在我來公鹿堡之前就離開這裡,嫁給了一位制燭商,但我的確認識海樂夫人,而且她對我很好。"她不理會我的問題。
"但是,難道我不能到你房裡和她私下談談,然後……""我不允許出現丑聞!"她堅決地宣稱。"我不會引發丑聞。斐茲,你在宮廷有敵人,而我不會讓莫莉成為他們為了傷害你而選擇的犧牲品。就這樣,我講得夠清楚了吧?"她說得很清楚,尤其是那些我原本以為她不知道的事。她對我的敵人有多了解?她是否認為這些和社交有關?雖然這些紛擾在宮廷裡已經鬧翻天了。我想到帝尊和他狡猾的俏皮話,也想到了他在餐宴中如何轉換柔和的語氣和食客們聊天,讓他們假惺惺地彼此嬉笑,並且輕聲對王子的批評發表意見。我想著該如何殺了他。
"看你的下巴就知道你懂了。"耐辛起身將茶杯放回桌上。"蕾細,我想現在應該讓斐茲駿騎休息了。""請你至少告訴她不要生我的氣,"我求她,"告訴她我昨夜沒醉,告訴她我從未想要欺騙她或傷害她。""我不會傳話!蕾細,你也不准!別以為我沒看到你們倆互使眼色。記住,斐茲駿騎,我相信你是懂得禮數的。這位女制燭商師傅並不認識你,事情就該這樣。我們走吧,蕾細。斐茲駿騎,我希望你今晚能休息一下。"她們離開了我。雖然我試著捕捉蕾細的眼神並且贏得她的協助,但她拒絕看我。門在她們身後關上,我只得躺回床上。我試著不讓我的心為了耐辛對我的限制而撥動,她這些規矩很惱人,但她是對的。我只希望莫莉把我的行為當成不經大腦的胡鬧,而非欺騙或默許的縱容。
我起身撥動爐火,然後坐在壁爐上看著我的房間。在群山王國生活了幾個月之後,這兒看起來的確像個蒼涼之地。房裡衣櫥的裝飾只是一塊滿是塵埃、描繪睿智國王和古靈友好的織錦掛毯,如同我床腳的杉木櫃般搭配著房間。我用審視的眼神仰視著織錦掛毯,它既老舊又遭蟲害,這就是為何將它放逐於此的原因。如果在我小的時候看到它,可會讓我做噩夢。掛毯以舊式風格編織而成,睿智國王看起來過於高挑,而古靈一點也不像我所見過的任何生物。
他們凸出的肩上似乎長著翅膀,或許這也代表環繞在雙肩的光環。我靠著壁爐仔細地打量著他們。
我打瞌睡了,醒來時肩上有張草圖。壁爐邊通往切德地盤的密門誘人地敞開著,我僵硬地起身,伸伸懶腰然後沿著石板階梯上樓。就像多年前初次造訪一樣,我穿著睡衣。當時,我跟隨一位有著麻子臉和鷹般明亮尖銳雙眼的老人走著,他的樣子可真嚇人。他教我如何殺人,也無言地成了我的朋友,而我都接受了。
石板階梯冷冰冰的,牆上的燭台依然有蜘蛛網、灰塵和煤灰,可以想見這階梯無人清掃,切德住的地方也是。這兒就像往常般混亂、骯髒但舒適。在房裡的一端有著他工作用的壁爐、光溜溜的石板地和巨大的桌子。桌面依然凌亂如昔,研缽和研杵,粘糊糊的盤子裡裝著給黃鼠狼偷溜吃的肉屑,放干藥草的鍋子,石板和卷軸,湯匙和鉗子,還有燒得焦黑的壺子,仍散發著濃烈的煙味,縈繞整個房間。
第23節:為了愛而結婚
但切德不在這裡。不,他在房間另一頭,那兒有張帶坐墊的大椅子,面對著壁爐內舞動的爐火。地板上的地毯層層堆棧,一張雕工精細的桌子上擺著盛滿秋季蘋果的碗,和裝著夏酒的有塞玻璃瓶。切德端坐在椅子上,捧著半展開的卷軸就著燈光閱讀。他看東西的時候,拿得比以前更遠了嗎?他瘦削的手臂更枯槁了嗎?我不禁納悶他是否在我遠離的這幾個月變老了,還是我以前沒仔細注意他?他那灰色的毛料長袍如往常般端正,長長的灰發蓋住袍子的雙肩,看起來是相同的顏色。按照慣例,我靜悄悄地站著直到他抬起頭來看到我。有些事物變了,另一些卻沒變。
他終於放下卷軸朝我這裡看。他有著綠色的雙眼,總在他那屬於瞻遠家族的面容上綻放著驚喜的光亮。盡管他的臉和手臂上滿布膿包般的痘疤,但他私生子的血統幾乎和我一樣顯而易見。我想我應該可以稱呼他為伯公,但我們的師徒關系顯然比血親還親近。他從頭到腳看著我,讓我自覺地在他仔細的觀察下站得更直。他的聲音如下令般嚴肅:"小子,走到燈光下。"我心領神會地前進了十幾步,讓他如研究卷軸般細細端詳我。"如果我們是野心勃勃的叛國賊,你和我,我們就能讓人民從你身上看到駿騎的影子,而我能教你如何像他一樣站立,你走路的樣子已經和他一樣了。我還能教你如何在臉上加皺紋,讓你看起來更老。你和他差不多高,可以學學他說那些慣用語和他笑的樣子。漸漸地,我們就能悄悄集合力量,讓他們想都想不到自己是如何失敗的。然後有一天,我們就能奪權。"他停了下來。
我緩緩地搖頭,然後我們相視而笑,我走過去坐在他腳邊的壁爐石頭上,爐火在我背後散發著溫暖,舒服極了。
"這是我的本領,我想。"他歎口氣,啜飲著酒。"我必須想到這些事情,因為我知道其他人也會想到。遲早有一天,一些微不足道的貴族們會相信這是前所未有的想法,然後帶著它來見你。等著瞧吧,看看我說得對不對。""我希望你錯了。我受夠了陰謀,切德,況且我在棋局中的表現也沒有預期的好。""以和你交手的人來看,你做得不錯,而且你活下來了。"他透過我看著爐火。有個問題幾乎顯而易見地懸在我們之間,那就是為什麼黠謀國王會告訴帝尊說,我是他訓練的刺客?他為什麼讓我向一位想殺我的人通報和接受指令?難道他把我出賣給帝尊,好用來消除帝尊其他的不滿?如果我是個用來犧牲的抵押品,難道就得像一個誘餌般被吊起來,讓這位年輕王子消遣?我想連切德也無法回答我所有的問題,而問這些就等於全然背叛我們宣誓成為吾王子民的誓言。多年以前,我們就發誓將生命獻給黠謀以保護皇室。我們不能問他將選擇如何運用我們,那樣想的話就成了叛國。
所以,切德舉起夏酒替我倒在一個空杯子裡。我們簡短交談了些只對我們來說有意義的事情,而這真是難能可貴。我問起黃鼠狼偷溜,然後他就吞吞吐吐地對大鼻子的死表達同情。他問了幾個問題,讓我知道他對我和惟真私底下的匯報和馬廄的謠言都了若指掌。切德也簡單跟我提到了有關堡裡那些比較不重要的閒話,還有我不在時的那些中下階級之間所發生的瑣事。但當我問起他對我們的王妃珂翠肯的看法時,他的臉色變了。
"她面對著一條艱苦的道路。她來到一個沒有王後的宮廷,就連她自己都還不是王後。她在艱苦時期來到這裡,一個內憂外患交織的王國。但是,她最大的困境是這個宮廷不了解她對皇室的概念,反倒給為她舉辦的盛宴和聚會困住了。她習慣走入人群,親自照顧花園,編織和冶煉打造金屬,排解糾紛,以及犧牲自己以免人民受苦;但在這裡卻發現她的社會完全屬於貴族和有錢有勢的人。她不明白這些聚會的目的不過是消耗酒和異國食物,以及炫耀衣著的昂貴布料和浮誇的珠寶,所以她‘表現不佳‘。她是位俊俏的女子,也有她個人行事的風格,但她的身材卻過於高大健壯,超越了公鹿堡的婦女,就像是獵人勇猛的坐騎。她心地善良,而我卻不知道她是否能勝任愉快,小子。說真的,我滿同情她的。她獨自來到這裡,而隨行的人早就回到群山裡了,所以,除了那些希望獲取她偏愛的人刻意討好之外,她還是非常寂寞。""還有惟真,"我煩惱地問道,"難道他對她的寂寞置之不理,沒教她我們的生活方式?""惟真沒什麼時間陪她。"切德直言不諱。"他試著在婚約安排好之前對黠謀解釋,但我們沒聽他的。黠謀和我只管她帶來的政治優勢,而我也忘了將會有名女子日復一日地呆在這宮廷裡。惟真也忙壞了,如果他們只是普通的男女,時間一久自然就會對對方真誠關懷,但此時此刻他們必須竭盡所能維持表象,很快地,大家也會要求繼承人的誕生。他們沒時間了解彼此,更別說關懷對方了。"他一定看出我臉上的痛苦,只因他補充道:"那是皇室的一貫作風,小子,只有駿騎和耐辛是例外。他們不顧政治優勢,只管過得快樂,而從未有王儲為了愛而結婚。我相信你應該聽過很多人說這整件事有多愚蠢。""而且我一直納悶他是否在乎。""他付出了代價,"切德平靜地說道,"我不認為他後悔,但他畢竟是王儲,你可沒他那樣的地位。"這就是了。我懷疑他知道一切,而指望他不說出來是徒勞無功的。我感覺一股緩慢的紅暈浮上了我的臉——"莫莉?"他緩緩點頭:"這是屬於市井小民的事兒,而你當時也只是個男孩,那不重要,但你現在是成人了。當她來這裡找你時,大家就開始議論紛紛。耐辛很了不起地停止謠言而且掌握大局。換成是我,可不知道要如何安置這名女子,但耐辛處理得真好。""這名女子……"我痛苦地重復著。如果他說"這名妓女",我或許不會覺得如此尖銳。"切德,你誤會她,也誤會我了。我們在很久以前原是朋友,至於是誰的錯……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而不是莫莉。我總想著在鎮裡結交的那群朋友,這段‘新來的‘時光是屬於我的。"
第24節:帝尊謀害的目標
我結巴地停住,只聽見我愚蠢的話語。
"你覺得你能過兩種生活?"切德的聲音輕細但不溫和。"我們屬於國王,小子,吾王子民,我們的人生也屬於他,無論是睡著或醒著,分分秒秒,每一天都屬於他。你沒時間管自己的事情,只有他的事。"我微微移動,端詳著爐火,在火光中想著我所認識的切德。我在這裡的黑暗中遇到他,在這間孤寂的房裡與他見面。我從未看他出門逛逛公鹿堡,也沒有人對我提起他的名字。有時,他會假扮成百裡香夫人冒險外出。我們曾經一起騎著馬在黑夜中奔馳,在冶煉鎮經歷王國中第一次恐怖的冶煉,但這也是國王的命令,那麼切德的人生到底有什麼?一間臥房、好酒和食物,加上黃鼠狼做伴。他是黠謀的哥哥,但身為私生子,他無法登基成為國王。難道,他的人生正預示著我的人生?"不。"我沒說話,但當我注視著切德的臉龐時,他就猜到了我的心思。"在沒處理好的藥劑意外爆炸讓我渾身疤痕累累之後,小子,我選擇這樣的生活。我曾經很英俊,也很自負,幾乎像帝尊那樣自負。當我毀容時,真希望自己就這麼死去。我把自己關在房裡好幾個月,等我走出來時,就得把自己喬裝起來,不是百裡香夫人,那時候還沒有,不,只是遮住臉和雙手讓別人認不出來。我離開公鹿堡,而且離開好一段時間,然後當我回來時,那曾經是我的英俊男子已不復存在。我發覺原來的自己死了之後,反而對這個家族更有幫助。這故事說來話長,小子,但我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而非黠謀強迫的。你的未來或許不同,但別想你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好奇心刺激了我。"這就是為什麼駿騎和惟真知道你,而帝尊卻毫不知情?"切德怪異地微笑。"對這兩位年長的小子來說,我像是慈祥的繼伯般,如果你相信的話。我用某些方式照顧他們,但當我毀容之後就躲得遠遠的。帝尊從來不認得我,因為他的母親深深恐懼著滿臉痘疤的人,我想她相信所有關於麻臉人的傳說,也就是災難和不幸的通報者,也因此對有缺陷的人抱持一種迷信般的畏懼,你可以從帝尊對弄臣的反應看得出來。她絕不會讓畸形足或缺了一兩只手指頭的人當女僕。所以,當我回來的時候,沒人把我介紹給這位夫人或是她的孩子。當駿騎成為黠謀的王儲時,我是向他揭露的事件之一,而我很驚訝他居然記得我,而且想念我,當天晚上還帶惟真來看我。後來我為了這件事訓了他一頓,真的很難讓他們明白,不是任何時候想見我都可以的,這些家伙。"他搖搖頭為著回憶而微笑,而我把話題轉回自己身上。
"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切德嘟著嘴啜飲著酒,思索著說道:"以現在來說,耐辛給了你很好的忠告,你得忽略或避開莫莉,但不要太明顯。把她當成新來的廚房女僕,如果遇到的話,對她親切有禮,但不要像熟人一樣,也不要刻意找她。把你的精力投注在王妃那兒,惟真會對你分散她的注意力而感到高興,而珂翠肯也樂得看到一張友善的臉。還有,如果你想贏得娶莫莉為妻的許可,王妃可望成為你的得力戰友。當你逗珂翠肯開心時,也順便照顧照顧她,記住有人並不認同惟真擁有繼承人,也會有人不怎麼願意見到你有孩子,所以得小心謹慎,隨時提高警惕。""就這樣?"我氣餒地問道。
"不。休息一下吧!死根是帝尊用來對付你的東西?"我點點頭而他搖搖頭瞇著眼睛。然後,他直截了當地看著我的臉。"你還年輕,或許可以復原,很有可能。我看過另一個人活下來了,但他下半輩子都在發抖,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蛛絲馬跡。這並不明顯,只有熟悉你的人才看得出來。但是,別把自己累壞了,疲倦會讓你發抖和視線模糊,給自己壓力就會病發。你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弱點,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讓你的弱點顯現出來。""這就是茶裡面有精靈樹皮的原因?"我毫無必要地問著。
他對著我揚起眉毛:"茶?""或許是弄臣的傑作,我一醒來就看到房裡有食物和茶……""那麼如果是帝尊的傑作呢?"我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我可能遭下毒了。""但你沒有,這次沒有。不,這不是我,也不是弄臣,是蕾細。人真是不可貌相。弄臣發現了你,而他因為某些緣故把事情告訴了耐辛,當她變得緊張不安時,蕾細悄悄地把事情都安排妥當了。我想,她覺得你和她的女主人一樣腦袋少根筋,給她一點點機會,她就來打理你的生活。她的用意雖好,但你不能讓她這樣下去,斐茲。一名刺客需要隱私,在你的房門上裝個門閂吧!""斐茲?"我納悶地大聲說道。
"這是你的名字,斐茲駿騎。看來它似乎像斷了線的風箏般讓你感到陌生。但我現在要開始用它了,我實在挺厭倦‘小子‘這稱呼。"我低下頭。我們接著談論別的事情,直到離天亮還有一小時左右,我才離開他那沒窗戶的房間,回到自己的房裡,躺回床上,但一點也不想睡。我總是壓抑著在宮廷身不由己的憤怒,而如今它已悶在我心裡讓我無法休息。我丟開毛毯,下床走到公鹿堡城。
水面上寒冷而清新的風,如同打在臉上潮濕的巴掌般濕冷。我把斗篷拉得更緊,並且罩上兜帽。我輕快地走著,在陡峭的路上避免踩到結冰的地方,一路往城裡走。我試著不去想,但我澎湃的血液不但沒暖和我的身子,反而使我的憤怒更熾熱,我的思緒也像一匹奔馳的駿馬般舞動著。
當我第一次來到公鹿堡城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忙碌骯髒的小地方,雖然它在過去十年已形成一種精於世故的虛飾,但它的本質可是再儉樸不過的了。這個城依附著公鹿堡下的山崖,山崖向下延伸成巖岸,而倉庫和棚子都建造在碼頭和樁基上面。在公鹿堡下方受防護的深水停泊處,吸引著商船和商人。往北方走去,在公鹿河與海的交匯處,有著更柔緩的海灘,寬敞的河流載送大商船向內駛入內陸王國。離河口最近的地方很容易發生水災,而船只停泊處因河流的瞬息萬變而變得不可預測。所以,公鹿堡居民在港口上方陡峭的山崖上,如同蛋崖上的鳥一樣群居。狹窄不平的石板街道,來回地繞著這險峻的地形,直到延伸至海裡。房屋、商店和客棧謙卑地依附著山崖表面,努力地不去妨礙無時無刻出現的風。山崖的地勢愈高,就有愈來愈多華麗裝飾的木造住家和商店,地基深深切入山崖的石頭中,但我可不熟悉這樣的社會階層。我必須像個孩子般,在緊逼水邊的簡陋商店和水手客棧間跑著玩著。
當我來到公鹿堡城這個區域時,諷刺地回想著如果莫莉和我沒有成為朋友,對我們來說都比現在好。我已經損壞了她的名譽,而且如果我繼續注意著她,她就可能成為帝尊謀害的目標。
第25節:反擊的時候會到的
對我來說,相信她為了別人無牽無掛地離開我,和如今知道她認為我欺騙她的痛苦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從蒼涼的記憶中走出來,發覺不聽使喚的雙腳已把我帶到她的蠟燭店門口。現在,這是一家茶和藥草店,而我納悶著莫莉的蜂窩後來怎樣了。我感到一陣極度的痛苦,只因我體會到莫莉流離失所的悵然,一定比我的憂愁還痛苦十倍,不,還痛苦百倍。我這麼容易就接受莫莉因為喪父,賠上生存和前途的事實。這麼容易就接受了她在公鹿堡當女僕的事實。一位僕人。我咬著牙繼續前進。
我在城中漫無目的地游蕩著。盡管心情悲涼,我仍注意到這兒在過去六個月裡的巨大轉變,甚至在這寒冷的冬天裡,依然人聲鼎沸。建造船只聚集了來工作的人群,而人愈多就表示生意愈多。我在一個小酒館前停下來,這兒曾是莫莉、德克、凱瑞和我共飲白蘭地的地方,最廉價的黑莓白蘭地是我們常點的酒。我獨自坐著靜靜地喝著啤酒,可也從身旁的聒噪知道了不少事情。公鹿堡不但因造船而繁榮,惟真也正召集水手航行戰艦,而來自沿海大公國的眾多男女都熱烈地響應。有人為了發洩怨恨而來,為那些在冶煉鎮犧牲的人們復仇。其他人為了冒險、戰利品而來,更有人是因為在荒蕪的村莊裡,毫無前途可言而來到此地。有些人來自捕魚或生意人的家庭,航行過也懂得航海技術,而其他人曾是荒蕪村莊裡的牧羊人和農夫。這都無關緊要。所有人都來到公鹿堡城,亟欲讓紅船淌血。
現在,許多人住在以前的倉庫裡。公鹿堡的兵器師傅浩得,訓練大家如何使用武器,精選出她認為適合在惟真的戰艦上工作的人,其他人就充當步兵。還有更多人擠在城鎮、客棧、小酒館和小吃攤上。我也聽到了些抱怨,有些戰艦的征員是移民來的外島人,也被侵襲我們海岸的紅船害得同樣流離失所。他們也聲稱亟欲報復,但六大公國裡沒什麼人信任他們,而有些店家也拒絕做他們的生意,為忙碌的酒吧招來險惡的暗流。人們竊竊私語,說幾天前在碼頭有一位外島人遭毆打,但沒有人通知鎮裡的巡守員。大家的猜測變得愈來愈負面,說那群外島人是間諜,而把他們燒死會是個明智的預防措施。我因無法再消化這些而離開小酒館,難道我走到哪裡都無法避開懷疑和陰謀,就連一個小時的清靜都沒有?我獨自走過冬意蕭瑟的街道。一股猛烈的風吹起,毫不留情地徘徊在彎曲的街道,就快下雪了。同樣地,一陣憤怒的寒冷在我的體內劇烈絞扭著,從憤怒、憤恨、無助又回到憤怒,形成一股無法承受的壓力。他們無權如此對我,我不是生來就成為他們的工具。我有權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成為我應該成為的人。難道他們覺得可以強迫我照他們的意願行事,隨心所欲地利用我,而我永遠不會還擊?不,時候會到的。我反擊的時候會到的。
有位頭戴兜帽的男子急急忙忙地朝我走來,當他仰頭一瞥時,我們的眼神相遇。他臉色發白,急忙轉過身去,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嗯,他是該這麼做。我的憤怒形成了無法承受的盛怒,風吹著我的頭發想讓我覺得更冷,但我大步地走得更快,而怨恨的力量也變得沸騰起來,如同鮮血的氣味般引誘著我跟隨。
我轉過一個角落,發現自己走到市場了。可憐的商人因為強風的威脅,紛紛用毛毯和草席打包貨品,攤販則收拾起百葉窗。我快步穿越他們,人們也紛紛讓開一條路讓我快速掠過,我可一點也不在乎他們是如何瞪著我。
我來到賣動物的攤子前,仿佛和自己面對面。枯瘦的它有著淒涼黑暗的雙眼,駭人地盯著我瞧,怨恨的浪潮在它發出的聲響中翻攪波動著,而我們的心跳韻律一致。我感覺上唇抽動,就像咆哮般露出我那可憐的人類牙齒。我舒展我的五官,強壓下飽經蹂躪的情緒,但籠子裡髒灰色毛的小狼仍瞪著我,張開黑色的雙唇露出所有的牙齒。我恨你們,恨你們所有的人。
來,靠過來。我要殺了你,在把你們肢解後撕裂你們的喉嚨,嚼食你們的內髒。我恨你們。
"你需要什麼嗎?""血,"我平靜地說,"我要你的血。""什麼?"我將視線由小狼轉移到那個人身上。以埃爾之名,他實在臭的可怕,渾身散發出濃烈的臭味。我聞到汗濕、發臭的食物和他身上排洩物的怪味。他身上裹著的破爛獸皮也發出陣陣惡臭。他有著像貂一般的小眼睛和冷酷骯髒的雙手,腰帶上掛著鑲上黃銅的橡木手杖。我強忍著不把他那該死的手杖搶過來,然後把他的腦袋打爛讓腦漿濺出來。他那穿著厚靴子的雙腳不斷踢著,走著走著就太靠近我了,而我拉緊斗篷克制自己別把他給殺了。
"狼。"我盡力說出來,用嗆到似的喉音說著。"我需要這匹狼。""你確定嗎,小子?它很壞的。"他用腳撥弄著籠子,而它跳了過去,牙齒咬著木條,鼻子又受傷了,但它不在乎。如果我能吃他一小塊肉,我就會撕下他的皮肉,或者緊抓不放。
不。回去,滾出我的腦袋。我搖搖頭甩掉這想法,而這商人一定覺得我很奇怪。"我知道我需要什麼。"我冷漠地回答,抗拒這匹狼的種種情緒。
"你要嗎?"這人瞪著我,衡量著我的價值,以他認為我負擔得起的金額出價。我過小的衣服令他不悅,而我對他來說也年輕了些,但我推測他已經抓了這狼一段時間了,想要趁它還是幼狼的時候賣掉它。現在,既然狼兒得不到它所需要的更多食物,這人可能會聽任我出價然後賣掉它。正合我意,因我沒多少錢。"你要它做什麼?"他隨口問道。
"斗獸用。"我漫不經心地說道,"它看起來骨瘦如柴,不過可能還有點精力。"
第26節:暴風雪即將來臨
這匹狼忽然撞向木條,張大嘴巴,牙齒閃閃發光。我要殺了他們,全要都殺光,把他們的喉嚨咬斷,開膛破肚……安靜,如果你想得到自由。我在心裡促使它像遭蜂螫般跳回去,退到遠遠的籠子角落蜷縮著,露出牙齒但尾巴藏在兩腿之間,不確定的疑慮淹沒了它。
"像狗一樣地打架?喔,它挺在行的。"這商人又用穿著厚靴的腳撥弄著籠子,但狼兒沒反應。"它會幫你贏得一大筆錢,它可比狼獾還凶狠哪!"他更用力踢著籠子,狼也更加畏縮。
"嗯,它看起來真有那麼回事。"我輕蔑地說道。我把視線轉離這匹狼,假裝已對它失去興趣。我端詳著它身後籠子裡的鳥,鴿子們看來受到挺好的照顧,而兩只松鴉和一只烏鴉,卻擠在滿是腐壞肉屑和鳥大便的骯髒籠子裡。烏鴉乞丐似的披著凌亂的黑羽毛。慢慢吃這亮眼的"蟲子",我向鳥兒們建議,或許你們就可以趁機啄開門閂逃出來。
烏鴉衰弱地在原處歇息,把頭深深埋進羽毛裡,但有只松鴉飛到更高的棲木上,開始輕啄拖拉封緊籠門的門閂,我把視線移回到狼這邊。
"我不想讓它打斗,只想把它丟進狗群裡讓狗兒們暖暖身,它們見到一點血光就會想打架。""喔,但它會成為你的得力打手。看看這裡,這是它一個月前在我身上留下的傑作,我當時試著喂它吃東西,它就攻擊我。"他卷起一只袖子,露出滿布青紫色傷痕的污穢手腕,傷口仍未痊愈。
我假裝有點興趣地靠近。"看來受感染了。你想自己會失去這只手嗎?""沒有感染,只是痊愈得很慢,就這樣。看看這裡,小子,暴風雪即將來臨。我得把東西收回我的手推車裡,在風雪來臨前趕緊離開。好了,你想出價買這匹狼嗎?它會成為你的得力打手。""它或許可以當熊的誘餌,但僅止於此。我會付給你,嗯,六塊銅幣。"我一共有七塊銅幣。
"銅幣?小子,我們至少是在談論銀幣呢!看看這只優秀的動物,喂它一點食物,它就變得更強壯凶猛。光是獸皮就可以讓我賺到六塊銅幣,現在就拿錢來吧!""你最好祈禱在它變得更骯髒之前,你能賣得掉它的獸皮。還有,在它決定把你另一只手咬掉之前。"我更接近籠子催促著它,而這匹狼更畏縮了。"它看來病了,如果我的狗兒們因為殺了它而染病,大人一定氣壞了。"我仰望著天空,"暴風雪即將來臨,我最好離開這裡。""一塊銀幣,小子,然後你就帶它走。"那時,松鴉成功地推開門閂,籠門敞開,它跳到門邊在商人和籠子間信步走著,而我從後面傳來的聲音中聽到松鴉跳出來站在鴿子籠上。門開了。我對烏鴉指著。我聽到它抖動著可憐的羽毛,我伸手摸到腰帶中的錢包,深思熟慮地掂掂重量。"一塊銀幣?我沒有一塊銀幣。
但沒關系,真的。我只是明白了我沒辦法把它帶回家,所以最好別買下它。"在我身後的松鴉飛走了。這商人咒罵了一聲,經過我面前走向籠子。我盡量纏住他,接著我們同時跌倒在地。烏鴉來到了籠門邊,我把商人甩開迅速站直,搖著籠子讓鳥兒飛向自由的天空。它費力地拍打翅膀,飛到鄰近客棧的屋頂上。當商人站穩腳步時,烏鴉已經展開它那羽毛稀疏的翅膀嘲弄般地呱呱叫。
"整個籠子的鳥都飛走了!"他開始責難似的說道,但我抓著斗篷指著一個破洞。"這可會讓我的主人發火!"我誇張地喊著,和他怒目相視。
他抬頭望著烏鴉,它膨脹著羽毛抵擋強風,然後躲到煙囪的遮蔽處。他沒有再抓到這只鳥,而狼兒忽然在我身後哀鳴著。
"九塊銅幣!"商人突然孤注一擲地開價,他那天沒賣出任何動物,我敢保證。?"我告訴你了,我沒辦法帶它回家!"我回答道,拉起我的兜帽仰望著天空。"暴風雪來了。"我如此宣布,而厚厚濕濕的雪花也開始落了下來。這是非常惡劣的天氣,雪雖然結凍不了但也很難融化。天亮時,街上會閃著結冰的光芒。我轉身離去。
"給我你那該死的六塊銅幣!"商人慌亂地怒吼著。
我遲疑地摸索出這些銅幣,"你會把它送到我住的地方嗎?"他在我發問時把銅幣從我手中搶過去。
"你自個兒動手吧,小子,你知道你洗劫了我。"說完,他拿起鴿子籠放入手推車裡,接著是空空如也的烏鴉籠。他忽略我憤怒的抗議,爬上推車的座位搖晃著小馬兒的韁繩。這老家伙拉著破舊的推車離開,走進厚厚的積雪和霧中。
我們周圍的市場裡空無一人,只看到人們在暴風雨中急忙趕回家,收緊衣領和兜帽抵抗濕冷的風和飄著的雪。
"現在我要怎麼處理你呢?"我問狼兒。
讓我出去,放了我。
我不能,這樣不安全。如果我在市中心把狼放出來,會有太多的狗集合起來攻擊它,也會有太多的人會為了它的獸皮,或者只因為它是匹狼而射殺它,如此它就無法活著回到森林去。我朝著籠子彎腰,想要舉起籠子看看有多重,而它露出牙齒朝我撲過來。回去!我立刻生氣了,這憤怒是會感染的。
我要殺了你,你就像他一樣,是人類。你會把我關在籠子裡,對吧?我要殺了你,把你開膛破肚,摔打著你的腸子。
你給我後退!我極力催促著它,而它又畏縮到另一頭去了,對我令它困惑的動作咆哮哀鳴著,但隨即遠離我,躲在籠子角落。我舉起籠子,很重,而它跑來跑去的重量讓這活兒更加艱難。但我抬得動這籠子,只不過沒辦法走太遠太久。然而,如果我抬著這籠子繼續走著,我就可以把它帶出城。它長大後可能會跟我一樣重,但它現在是如此瘦弱,也還年輕,比我第一眼看到它時還年輕。我提起籠子把它抱在胸前。如果它現在攻擊我,可是會得逞的,但它只是哀鳴著躲到遠遠的角落裡,抬著它走可真是個棘手的活兒。
他怎麼抓到你的?我恨你。
他怎麼抓到你的?它回想起一個洞穴,還有兩位兄弟,和捉魚給它吃的母親。然後,一陣血光煙霧之後,它的兄弟和母親都成了制靴商人發臭的獸皮,而它最後給拖了出來丟進有貂味的籠子裡,靠吃腐肉過活。還有仇恨,那是讓它茁壯的力量。如果你的母親喂你吃魚,一定是因為你太晚出生的緣故。
第27節:我是大狼,你是小狼
它在生我的氣。
所有的道路都是上坡路,雪也開始愈積愈厚。我破損的靴子在結冰的卵石路上滑著,雙肩因籠子突然的重量而彎曲著。我怕自己開始發抖,必須時常停下來休息。當我休息時,堅持拒絕思考我做了些什麼,告訴自己我不會牽系著這匹狼或其他動物。我對自己承諾頂多把這小狼喂大,然後在某個地方把它給放了,博瑞屈不用知道,而我也犯不著面對他的不悅。我再度抬起籠子,誰會想到這全身長滿疥癬的小動物有這麼重?這不是疥癬,它憤怒地說道。是蟲子。籠子裡到處都是蟲子。
所以,原來我胸口的劇癢不是想像出來的。太好了。我今晚得要再泡一次澡,除非我這個冬季想和跳蚤共眠。
我來到了公鹿堡城邊。從這裡望過去,只見稀稀落落的房屋,路面更陡峭,而且陡峭多了。我再次把籠子放在積雪的地上,小狼在裡面縮成一團,身形瘦小的它,沒有忿恨。它餓了,而我做了個決定。
我要把你放出來。我要抱著你走。
它沒反應,只是鎮定地看著我撥弄門扣,然後把門打開。我以為它會飛快跑過我身邊,在黑夜和飛雪中消失,但它只是在原地蜷縮著。我把手伸進籠子裡,抓住它的頸背把它拉出來,不一會兒它就撲在我身上,嘴巴張得大大的要咬我的喉嚨。我實時舉起手臂,交叉著前臂推擠進它嘴裡,抓穩它的頸背,將手臂深深推進它的嘴裡,比它想要的還深。它想用後腿把我的肚皮撕裂,但我的緊身短上衣夠厚,足以把傷害的程度降到最低。接著我們在雪地上滾啊滾,像瘋子般猛咬扭打著,但我有足夠的體重也很有力量,加上多年與狗打斗的經驗,所以能緊抓它的背部制伏它,而它只得無助地掙扎,頭部來回扭動,還用不屬於人類的話語咒罵著我。當它讓自己精力耗盡時,我俯身向前壓著它,抓住它的喉嚨,彎著身子瞪著它的雙眼。這是它可以理解的肢體語言,我又補充著。我是大狼。你是小狼。你要聽我的!我抓著它,直直瞪著它看,它很快地看往別處,但我仍抓著它,直到它轉回來看著我,這才發現它的眼神變了。我放了它起身走遠,而它動也不動地躺著。起來。過來這裡。它翻身站起來走向我,放低腹部貼在地上,尾巴夾在兩腿之間。當它接近我的時候,側身倒下來露出肚皮,溫和地嗚咽著。
我過了一會兒就心軟了。沒關系,我們只是需要彼此了解,我不想傷害你。現在過來吧!我伸手撫摸它的胸膛,但當我摸到它的時候,它吠叫著,讓我感覺到那閃著紅光般的痛苦。
你哪裡受傷了?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滿懷怒氣,手持棍棒把它關進籠子裡的人。到處都是。
我試著輕柔地檢查著它的全身,只見長年的疥癬和肋骨上的腫塊。我起身猛烈地將籠子踢到一旁,它走過來靠著我的腿。我好餓,好冷。它的感覺再度如血般注入我的體內,而當我撫摸它時,很難把我倆的思緒分開。這是因為我對它所受的虐待感到盛怒?或者這是它本身的憤怒?我決定不再思索這無關緊要的問題,小心翼翼地抱它站起來。我將它緊抱在胸前,而不是把它關在籠子裡,感覺就沒那麼重了。它渾身是毛而且骨頭細長,讓我懊悔對它用力過猛,但也知道這是它唯一了解的語言。"我會照顧你。"我強迫自己大聲說出來。
溫暖。它感激地想著,我就把斗篷拉過來蓋住它。它的知覺成了我的知覺,我能嗅到自己,比我想聞到的味道還重一千倍。馬兒、狗兒、木材燃燒的煙味、啤酒和耐辛的一抹淡淡香水味。我盡全力阻擋它的知覺,緊貼著帶它踏上往公鹿堡的路。我知道一間廢棄的小木屋,曾經有位養豬人住在裡面,就在谷倉後頭,但現在沒人住了。這間屋子太破舊,也離公鹿堡居民太遠了,但這正合我意。我要把它安置在那兒,給它些骨頭啃,吃煮熟的稻谷,還有用稻草鋪床讓它安睡。一兩個禮拜,或許一個月之後,它就會恢復體力,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然後,我會帶著它到公鹿堡西邊,然後放了它。
有肉嗎?我歎了口氣。會有的。我對它承諾。從來沒有動物如此全然感受到我的思緒,或這麼清晰表達它自己的想法。還好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太長。還好它很快就會離開。
溫暖。它反駁我,然後把頭放在我的肩上睡著了,濕濕的鼻子輕輕嗅著我的耳朵。
當然有古老的行事准則,而且這些慣例比現在嚴格許多。但是,恕我冒昧,我們並不會矯飾地遠離這些慣例。一位戰士依然受他所說的話約束,而對於並肩作戰的戰友來說,沒有比撒謊或使其受辱更愚蠢的事了。此外,敦親睦鄰的律法,也禁止人們對在同一張桌子上共享鹽巴的人動武。
公鹿堡的冬意更濃了,暴風從海上席卷而來,夾帶著強烈的寒意襲擊我們之後,就消逝無蹤了。飛雪通常緊接著飄落,城垛上積滿了大量積雪,如同核果蛋糕上的甜品般厚實。漫漫長夜顯得更漫長,星斗在明淨的夜空閃爍著冷冽的光芒。我從群山王國踏上漫長的旅途回來之後,就不像以前那麼怕冷了。當我每天到馬廄和舊豬捨進行例行公事的時候,我的雙頰會因寒冷而發熱,睫毛也因為結霜而粘在一起,但我總知道家和溫暖的壁爐就在附近。暴風雪和深沉的寒冷像門邊的狼吠般呼嘯著,但這群負責守衛的動物也阻擋了紅船對海岸的侵襲。
對我來說,時間過的很慢。我和切德建議的一樣,每天拜訪珂翠肯,但我們的倔強太過相似了。我確信我們彼此都惹火了對方,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花太多時間和小狼在一起,免得我們相互牽系。我沒有其他的固定差事,這不但讓我覺得度日如年,也讓我不斷想起莫莉。
夜晚最是難挨,我沉睡的心會失去控制,而夢到的也都是我的莫莉,我那穿著緋紅裙子的制蠟燭女孩,如今卻穿著嚴肅單調的藍色侍女服。如果我不能在白天接近她,就在夢中以我在清醒時所沒有的勇氣、表達的真誠和活力追求她吧!當我們在暴風雨後的海灘上漫步時,我握著她的手,毫不遲疑地親吻著她,也毫不隱藏地看著她的雙眼,只因沒有人能在夢裡讓她遠離我。
第28節:過著另一種生活
首先,切德給我的訓練引誘我監視著她,我知道她在僕人樓層的房間,也知道哪扇窗是她的。我不經意地知道她來回的時間,站在看得到她腳步的地方目送她到市場辦事,心中卻感到羞恥,但盡管我努力嘗試,還是無法讓自己不站在那裡。我知道哪幾位女僕是她的朋友,雖然無法跟她說話,我總能向她們打招呼聊聊天,一邊企盼著得到莫莉不由自主地關注,一邊無助地渴望著她。我不想睡也不想吃,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有天晚上,我坐在廚房對面的守衛室,在角落找到一個可以靠著牆的地方,把穿著靴子的雙腿伸到對面的凳子上,表明了我不想讓人陪。一杯在幾個小時前變溫的麥酒擺在我面前,但我連喝個爛醉的心情也沒有。我不看任何東西也試著不思考,然後凳子就從我伸出的腳下給猛地推開。我差點從座位上摔下來,坐穩後看到博瑞屈在我對面坐著。"你怎麼了?"他粗魯地問道。他向前俯身並且提高聲調:"你又發病了嗎?"我回頭望著桌子,靜悄悄地說道:"有幾次顫抖,但不是真正嚴重的抽搐,我太累的時候才會這樣。"他嚴肅地點點頭,然後等待著。我抬起頭看到他深沉的雙眼注視著我,那份關懷觸動了我內心。我搖搖頭,忽然沒聲音了。"是莫莉。"我過了一會兒說道。
"你沒找到她去了哪兒?""不。她在這裡,就在公鹿堡,是耐辛的女僕,但耐辛不讓我見她,她說……"博瑞屈在聽到我說前幾句時把眼睛張得很大,而現在他望著我們周圍,然後對著門頷首示意。我起身跟著他走向馬廄,然後上樓到他房間。我坐在他壁爐前的桌子旁,看他拿出提爾司白蘭地和兩個杯子,接著擺出縫補皮革的工具,原來他還有一大堆永不減少的馬具要修補。
他給我一條需要新皮帶的韁繩,自己則精細地裝飾著一副馬鞍的垂邊。他拉了拉自己的凳子看著我。"這位莫莉,我看過她,她和蕾細在洗衣間驕傲地抬著頭?閃閃發光的紅色外套?""那是她的頭發。"我不情願地糾正他。
"臀部夠寬,挺能生的。"他大為贊許。
我怒視著他。"多謝。"我冰冷地說道。
他的露齒而笑震驚了我。"生氣吧!我寧願你生氣也不要你自艾自憐。來,告訴我吧!"而我告訴了他,或許比在守衛室說得更多,因為這裡只有我們倆。我也喝了點白蘭地,還有他房裡熟悉的景象、氣味和工藝品都圍繞在我身邊。我這輩子可找不到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安全到可以把我的痛苦告訴他。他不說話也不下評論,即使我說完了,他也保持沉默,我只得看著他把染料揉進皮革上剛雕刻好的公鹿形狀裡。
"所以,我應該怎麼做?"我聽到自己問著。
他放下手邊的工作,喝完白蘭地,然後再把酒倒進杯子裡,看了看房裡。"你問我,當然啦,是因為你注意到我出乎意料地有個好太太和許多孩子?"他語氣中的挖苦震撼了我,但在我能反應之前,他嗆到似的笑了出來:"忘了我說的吧!最後,是我做的決定,而且很久以前就決定了。斐茲駿騎,你覺得自己應該怎麼做?"我愁眉苦臉地瞪著他。
"剛開始是哪兒出錯了?"看我沒有回答,他又發問:"你剛不是告訴我你像男孩般追求她,而她卻把你當成男人看待?她在找一位男人,所以別像個受挫的孩子般生氣,要像個男子漢。"他喝下半杯白蘭地,然後替我們倆倒酒。
"怎麼做?"我請求他。
"就像你在其他地方展現你的男子氣概一樣。接受紀律,為任務而活,所以你不能見她。如果說我了解女人,她那樣做並不代表不想見你,記住了。看看你自己,你的頭發活像小馬的冬毛。我打賭你這襯衫已經連續穿了一個禮拜,而你就像冬天的幼馬般細瘦,真懷疑你這德行能重新贏得她的尊敬。吃點東西,每天梳理,還有看在艾達神的份上,做點運動,別在守衛室閒晃了,也替你自己找點事情做。"我緩緩點頭,謝謝他的忠告。我雖然知道他是對的,但還是忍不住抗議:"但是,如果耐辛不讓我見莫莉,這些對我來說都沒用。""長遠來說,小子,這不是你和耐辛的事,而是你和莫莉之間的事。""還有黠謀國王。"我表情冷漠地說道。
他嘲笑挖苦似的看了我一眼。
"根據耐辛所言,一個人不能在對國王發誓的同時,卻把心完完全全給另一名女子。‘你不能在一匹馬的背上放兩個馬鞍‘,她這麼告訴我。這是一名嫁給王儲的女子說出來的話,而且她還樂於與他共度或許是很短的時光。"我把縫補好的韁繩拿給博瑞屈。
他沒有接過去,因為他正舉起他那盛著白蘭地的酒杯,隨即猛地把它放在桌上,酒溢出來弄得杯子外圍都是。"她這麼對你說?"他聲音沙啞地問我,還注視著我的雙眼。
我緩緩點著頭。"她說,認為莫莉會滿意國王留給我短短的私人時間只是在自欺欺人。"博瑞屈向後靠回椅背,一連串相互沖突的情緒浮現在他的臉上。他看著一旁的爐火,然後轉回來看著我。有一會兒他似乎想說話,但他隨後坐直身子,一口氣喝完白蘭地,又唐突地站起來。"這兒太安靜了,我們到公鹿堡城走走好嗎?"隔天,我顧不得頭暈腦脹就起床,不讓自己表現出一副害相思病的樣子。毛頭小子的急躁和草率讓我失去她,而如今我得像個成年人般克制自己。如果時間是唯一能讓我等到她的途徑,我會聽從博瑞屈的忠告,好好運用那時間。
所以,我每天很早起床,甚至趕在早餐之前准備就緒。在完全屬於我的房間裡,我努力伸展,然後手持一根老舊的棒子演練格擋動作,直到汗流浹背、頭暈腦脹才下樓洗澡,在熱騰騰的蒸汽中放松自己。慢慢地,非常緩慢地,我開始恢復活力,急驚風師傅硬塞給我的新衣也變得合身了。雖然我還是無法擺脫不時的顫抖,但我病發的次數減少,而且我都能在丟臉地跌倒之前回到房裡。耐辛說我的氣色好多了,而蕾細也樂得一有機會就給我東西吃。我重新振作了起來。
我每天早上和守衛一起用餐,大家只管狼吞虎咽,也顧不得規矩了。早餐之後就到馬廄裡帶煤灰去雪地慢跑,好維持它的體能狀態。當我帶它回馬廄時,親自照顧它的感覺就像家一樣溫馨。當我們在群山王國遭遇一連串的災難之前,博瑞屈和我為了我運用原智而鬧得很不愉快,我也因此無法進入馬廄,親自梳理煤灰和替它准備食物。馬廄裡非常忙碌,動物溫暖的體味混雜著工人們關於堡裡的閒言閒語。運氣好的時候,阿手或博瑞屈會抽空和我聊聊,而在其他忙碌的日子裡,看著他們討論如何讓一匹種馬停止咳嗽,或醫治農夫帶來堡裡的生病公豬,都能帶給我苦樂參半的滿足感。他們忙得沒什麼時間閒聊打趣,就無心地對我置之不理。事情該是這樣的吧!我已經開始過著另一種生活,但無法期望過去的日子永遠都在那邊為我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