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二部 皇家刺客 第二章
    第10節:飄移不定的藍色鬼火

    白雪親吻著我的臉,風將我的髮絲從前額往後吹拂。我從一場黑暗的夢進入另一個更黑暗的夢,然後進入一片森林冬景。我覺得很冷,只有馬兒因緩緩前進所產生的體溫讓我覺得暖和些。煤灰遲鈍地帶著我穿過風雪,蹣跚而行,讓我感覺自己已經騎了好長一段路。馬童阿手騎在我跟前,只見他掉過頭來對我喊了幾句。

    煤灰穩穩地停下來,這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差點兒就從馬鞍上滑下來。我抓著它的鬃毛穩住自己,緩緩飄落的雪花覆蓋了我們周圍的森林。雲杉樹上有層厚厚的積雪,而枝葉纏繞的白樺,在冬雲密佈的月光裡形成赤裸的黑色剪影。厚實的林木圍繞著我們,完全看不到有路可走。阿手在我們跟前用韁繩勒住他那匹閹馬,所以煤灰才停了下來。當了一輩子馬伕的博瑞屈,在我身後駕輕就熟地騎著他的花毛母馬。

    我覺得很冷,全身虛弱得發抖。我眼神呆滯地望著四周,納悶我們為什麼突然停下來。寒風猛烈地吹著,我潮濕的斗篷拍打著煤灰的側腹。這時,阿手忽然伸手指著前方。"那裡!"他回頭看我,"你看到了嗎?"我俯身向前,透過如蕾絲窗簾般飄揚的雪凝視遠方。"我想是吧!"風雪吞沒了我虛弱的響應。不一會兒我就看見一絲靜止的黃色微光,不像總是在我視線中飄移不定的藍色鬼火。

    "你想那是公鹿堡嗎?"阿手在起風時喊著。"沒錯。"博瑞屈平靜地回答,深沉的語調輕而易舉地傳進我的耳朵裡。"我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這是惟真六年前殺掉那頭母鹿的地方,我記得它因中箭而驚跳起來,然後就跌進小峽谷裡去了,所以我們只得費勁兒走下峽谷把鹿肉裝好帶走。"他說的那個小峽谷,在風雪中看起來不過是一小團樹叢,但我頓時就看清楚眼前所有的景象。我看著這山坡的地形、樹種和那個小峽谷,就知道朝那個方向走就可以到達公鹿堡,只要再騎一小段路,就看得見矗立在懸崖上的城堡,俯視著下方的海灣和公鹿堡城。這些日子以來,我第一次完全確定我們所在的位置。雲層密佈的天空讓我們無法透過觀星來辨認方向,異常深厚的積雪也改變了地形,就連博瑞屈也沒辦法確定方位,但我現在知道家不遠了,在夏季時只要再騎短短的一段路就到了。即使風雪會讓旅途更加漫長,我依然下定決心繼續前進。"不遠了。"我告訴博瑞屈。

    阿手已經上路了,騎著他那匹矮胖的閹馬勇敢前行,衝破厚厚的積雪替我們開路。我輕推著煤灰,讓這匹高大的母馬不情願地踏出步伐。當它走下山丘時,我就滑到另一邊去了,只得胡亂抓著馬鞍試著坐穩。此時博瑞屈輕推他的馬兒和我並肩而行,伸手抓住我的後領把我的身子拉直。"不遠了。"他同意我的說法。"你辦得到。"我點點頭。這是他過去一小時中第二次出手穩住我,我卻苦澀地告訴自己,今晚的狀況比以往好些了。我在馬鞍上坐穩,把身子拉得更直,接著毅然決然地挺起肩膀。快到家了。

    這是個冗長的旅途。天氣很差,持續的艱苦對我的健康一點幫助也沒有,旅途好似一場黑暗的夢。我騎著馬日復一日地前進,幾乎看不見前方的道路。晚上我就睡在小小的帳篷裡,躺在阿手和博瑞屈中間,疲累顫抖到無法入睡。當我們快接近公鹿堡時,我以為路途應該會變得平順些,也沒把博瑞屈的提醒當回事。

    抵達塗湖時,天色已經暗了,於是我們找了間客棧住了下來。我以為隔天要搭河上的駁船,即使公鹿河沿岸會結冰,但強烈的暖流讓運河終年不結冰。我早已精疲力竭,於是直接走進房間休息。博瑞屈和阿手都期待著熱騰騰的食物和他人的陪伴,更別說麥酒了。我原以為他們不會很快回房來,但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就雙雙進房準備就寢了。

    博瑞屈安靜而令人生畏,等他就寢後,阿手就躺在床上悄悄告訴我這裡的鎮民是如何批評國王。"要是他們知道我們來自公鹿堡,恐怕就不會暢所欲言了。所幸我們這身群山裝扮,讓他們以為我們是做生意的商人。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博瑞屈會跟他們起衝突,但我不知道他後來是怎麼克制住自己不發脾氣。所有人都抱怨為什麼要繳稅來防守海岸,冷嘲熱諷地說著即使他們拚命繳稅,劫匪還是出乎意料地在秋天抵達,天氣好時還多燒了兩個城鎮呢!"阿手停頓一下,接著用不確定的語氣繼續說下去:"但他們可大大地誇獎帝尊王子一番。帝尊王子陪同珂翠肯公主回公鹿堡前曾經路經此地,有位坐在桌邊的仁兄就說她可真像是條大白魚,能嫁給海岸國王剛剛好。另一位仁兄則說帝尊王子至少能在艱苦中振作,而且看起來更有王子的樣,然後他們就舉杯祝福王子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我只覺得渾身一陣寒冷,然後輕聲回?答:"這?兩個冶煉鎮,你可有聽到是哪兩個地方?""畢恩斯的鯨顎鎮和公鹿堡這裡的泥濘灣。"我週遭的黑暗更顯深沉,而我望著它徹夜未眠。我們隔天早上離開塗湖,騎著馬橫越山嶺。博瑞屈不讓我們走大路,就算我抗議也無濟於事。他聽完我的抱怨,就把我帶到一旁凶巴巴地問我:"你不想活了嗎?"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只見他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

    "斐茲,事實就是事實,你仍然是個皇傢俬生子,而帝尊王子也還是把你當成障礙,他不止一次試著除掉你,難道你認為他會歡迎你回到公鹿堡?不。對他來說,我們最好永遠都別回來,所以我們最好別讓自己成為明顯的目標。我們要橫越山嶺回去,如果他或他的手下想逮到我們,就得穿越森林追捕我們,但是他根本不是當獵人的料。""惟真不會保護我們嗎?"我虛弱地問。"你是吾王子民,而惟真是王儲。"博瑞屈簡短指出,"是你要保護王儲,斐茲,而不是他來保護你。他不是不關心你,他也想盡力保護你,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紅船劫匪、新婚妻子,還有處心積慮想篡奪王位的弟弟。所以,別指望王儲會照顧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吧!"

    第11節:他是個兇手

    而我只想到他在拖延我尋找莫莉的時間,但我可不會這麼說,也沒把我的夢告訴他,反而說:"除非帝尊發瘋了,否則他不會再追殺我們,因為如此一來人人都會知道他是個兇手。""不是發瘋,斐茲,而是冷酷無情。帝尊就是那樣,可別指望他會像我們一樣遵守遊戲規則,或者和我們一樣理性思考。如果帝尊逮到除掉我們的機會,他就會毫不遲疑地動手,而且因為沒人握有證據,他也不在乎遭到懷疑。惟真是我們的王儲,而不是國王,至少目前還不是。只要黠謀國王還活著而且仍在位,帝尊就會想盡辦法躲過他父親的耳目。你很難制裁他,甚至連他犯下謀殺罪,都一樣可以逍遙法外。"博瑞屈勒馬走離足跡遍佈的道路,朝著沒有路標的積雪山坡移動,走出一條通往公鹿堡的路。阿手像生了病似的看著我,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跟上。我們並沒有在客棧裡過夜,而是一起縮在帳篷裡取暖,這時我就會想到帝尊。每一下通往山坡的艱難步伐,都讓我們的馬兒更加奮勇向前,在謹慎地踏出每一步下坡路時,都讓我想到這位最年輕的王子。我回憶著和莫莉相處的每一個小時,只有在白日夢裡把帝尊打成殘廢才會讓我精神一振。我無法立誓報復,只因報復是國王特有的尊榮,但如果我不報復,帝尊就不會滿足。我會回到公鹿堡,在他面前直挺挺地站著,而當他用黑色雙眼看著我時,我將不退縮。我也發誓不讓帝尊看到我發抖或靠在牆上站著,更不會在我眼冒金星時伸出手。他絕對想不到他差這麼一點點就贏了。

    我們不走風大的沿海道路,而是騎馬穿越堡壘後面林木茂密的山坡,就這樣回到公鹿堡。雪愈下愈小,接著就停了。夜風把雲吹散,皎潔的明月將公鹿堡的石牆照得黑亮,猶如閃爍在海面上的烏黑光點。黃色的光芒照耀著炮塔和旁邊的側門。"我們到家了。"博瑞屈平靜地說道。我們騎著馬走下最後一個山坡,終於回到路上,然後往公鹿堡宏偉的城門而去。

    一位年輕士兵站夜崗。他把長槍朝下擋住我們,要我們報上名來。博瑞屈把兜帽從臉上向後推,這小子卻一動也不動。"我是馬廄總管博瑞屈!"博瑞屈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擔任馬廄總管的時間可比你活著的時間還長,我才要問你在我的城門這兒做什麼!"這緊張不安的小子還來不及開口回答,一大群士兵就從衛兵室蜂擁而上。"是博瑞屈!"守衛中士高興地喊著。博瑞屈立刻成為這群人矚目的焦點,大家拚命喊叫和打招呼聊天,阿手和我就在一片騷動中把累壞了的馬兒安置在一旁。這位名叫佈雷德的守衛中士終於叫大家安靜下來,好讓自己有機會發表感言。"我們本想等到春天再去找你。"這名魁梧的老兵宣稱。"但是當時卻有人告訴我們你恐怕已經面目全非了……不過你看起來挺好的嘛,真的。有點冷酷,穿得像外地人,有一兩道疤痕,就這樣。我們聽說你傷得很重,而那位私生子似乎死於中毒或瘟疫,都是些謠言啦!"博瑞屈笑著伸出手臂,看來大家應該都很欣賞他這身群山風格的裝扮。有好一會兒我看著別人眼中的博瑞屈,望著他一身紫黃襯墊長褲、罩衫和高統靴。我不再納悶為何會在城門遭遇刁難,但仍對謠言感到疑惑。

    "誰說私生子死了?"我好奇地問道。"你哪位?"佈雷德反問。他瞧瞧我的衣著,又看著我的眼睛,顯然認不出是我。但當我在馬上挺直身子的時候,他就認出來了。直到今日,我仍相信他是因為煤灰而認出我。只見他還是一臉驚訝。"斐茲?我都認不出你了!你看起來活像感染血瘟。"這些認識我的人一定覺得我看起來糟透了。"是誰說我中毒或感染瘟疫?"我平靜地重複問道。

    佈雷德有些退縮,也收回詫異的眼?神。"喔?,沒有啦!嗯,應該不是某個人放話,你知道的。因為你沒有跟其他人一起回來,嗯,有些人就開始懷疑這懷疑那的,然後這些揣測似乎就成了事實。謠言滿天飛,守衛室裡從不安寧,士兵們也都在八卦著這些事。我們只是納悶你為什麼沒回來,如此而已。沒人相信那些謠傳,但卻把謠言一傳再傳,連閒話都變得不可信任。我們只是納悶你、博瑞屈和阿手為什麼沒跟回來。"最後他終於明白自己只是不斷重複之前的言論,於是他在我的凝視下沉默了。我讓這沉默延伸,表明了我不想回答這問題,然後聳聳肩不置可否。"沒事,佈雷德。但是你可以告訴大家,這私生子還活得好好的,你應該知道無論是瘟疫或中毒,博瑞屈都會醫好我。我好得很,只是看起來像行屍走肉。""喔,斐茲,小子,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已經說了,沒事,你就別在意了。""好的,大人。"他回答。

    我點點頭,博瑞屈卻用怪異的眼神望著我。我和阿手面面相覷,他也是一臉詫異,而我卻猜不出原因。

    "那麼,晚安了,中士,別拿著長槍指責屬下了,他不過是恪盡職責,防止陌生人闖入公鹿堡城門罷了。""是的,大人。晚安,大人。"佈雷德生硬地對我敬禮,雄偉的木製城門接著在我們眼前敞開,迎接我們進入公鹿堡。煤灰抬起頭,也變得更有精神,我身後阿手的馬兒嘶叫著,博瑞屈的馬兒則噴著鼻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覺從城牆到馬廄的路竟是如此漫長。阿手下馬之後,博瑞屈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拉回來,阿手則招呼著幫我們點燈的疲倦馬童。

    "我們在群山王國呆了好一段時間,斐茲。"博瑞屈低聲提醒我,"在那兒,沒人在乎你的出身,但是我們現在回家了。在這裡,駿騎的兒子不是王子,而是個私生子。"?"我知道。"他的直截了當讓我愣住了。"我這輩子可都忘不了,時時刻刻惦記著呢!""的確。"他表示贊同,但臉上卻浮現出一抹怪異的神情,然後半是懷疑、半是驕傲地微笑。"那你為什麼要佈雷德向你報告?你為什麼要像駿騎一樣利落地發號施令?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說話的神情還有他們亦步亦趨的樣子,真讓我嚇一跳,你也根本沒注意到他們怎麼回答你,更沒發覺你就那麼理所當然代我下令了。"我的臉紅了起來。群山王國的人確實把我當成真正的王子款待,而不把我當成私生子。難道我這麼快就習慣了高高在上?

    第12節:這兒真的是家

    博瑞屈笑著觀看我的表情,但隨即又嚴肅了起?來。"斐茲,你要更小心點。把你的眼神放低,別像駿馬般抬頭挺胸。帝尊會把這當成是你對他下的戰書,但我們可沒準備應付這樣的狀況。時候未到,或許永遠都不會到。我嚴肅地點點頭,望著馬廄庭院中滿是腳印的積雪。我的確太大意了,要是被切德知道,他一定會非常不滿,而我毫不懷疑他在召見我之前,就會知道在城門發生的一切。

    "別像個懶鬼一樣,下來,小子。"博瑞屈忽然打斷我的冥想。我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他也在重新調整自己在公鹿堡的身份地位。我當了他多少年的馬童和跟班了?我知道我們最好盡快恢復原狀,人們才不會在廚房裡說閒話。我下馬牽著煤灰,跟隨博瑞屈走進他的馬廄。

    這裡面既溫暖又熟悉,冬季的寒冷陰暗都讓外面厚厚的石牆給擋住了。這裡是家,油燈散發著暈黃的光芒,柵欄裡的馬兒也緩慢深沉地呼吸著。但是,當博瑞屈經過的時候,整個馬廄又活絡了起來,馬兒和狗兒們一聞到他的氣味就興奮地打招呼。馬廄總管回家了,接受他最親近的同伴們熱烈的歡迎。兩位馬童很快就跟上我們,不約而同急切地報告關於獵鷹、獵犬或馬兒的新鮮事。博瑞屈在此指揮大局,胸有成竹地點點頭,在聆聽的同時簡潔地提出一兩個問題,而他的威嚴只有在老母狗母老虎出來迎接他時才消失無形。他單腳跪著用力地抱住它,而它就像小狗般搖搖尾巴舔著他的臉。"真是只乖狗兒!"他對愛犬打完招呼後就站起來繼續巡視,只見它搖著尾巴愉快地跟著他。

    我緩慢地跟在後頭,這份溫情讓我更加四肢無力。一位馬童趕緊回頭留給我一盞提燈,然後快速地上前陪伴博瑞屈。我走到煤灰的廄房前拉開門閂,它就迫不及待地走進去,噴著鼻息表達感激。我把提燈放在架子上看著四周。家。這兒真的是家,比我在城堡中的房間還親切,也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溫暖。這是博瑞屈馬廄裡的一個廄房,我就這樣安全地留在他的地盤上,變成他所照顧的動物之一。如果我能讓時光倒流,鑽進草堆用馬兒的毯子蓋住頭,該有多好。

    煤灰又噴著鼻息,只是這一次它在責備我。它這些日子以來載著我跋山涉水,也該讓它過過舒服的日子。但是,我麻木疲累的手指卻撥不動它身上的每個扣環,只得從它背上拉下馬鞍,幾乎失手讓它掉到地上。我胡亂摸著它的鞍轡,閃閃發亮的扣環在我的眼前舞動。最後,我索性閉上眼睛,單靠記憶來幫它取下鞍轡。當我張開雙眼時,阿手出現在我的手邊,我對他點點頭,鞍轡就從我毫無生氣的手中滑落。他看著鞍轡卻不發一語,反而幫煤灰倒了一桶他剛打回來的水,幫它張羅燕麥,還拿來了一大捆鮮綠的甜乾草給它吃。我有氣無力地拿下煤灰的毛刷,而他伸手把刷子接過去。"讓我來。"他平靜地說道。

    "先照顧好你自己的馬。"我責備他。

    "我的馬已經安頓好了,斐茲。你看,你沒辦法好好照顧它,還是讓我來吧!你幾乎站不直,休息一下吧!"他幾近和藹地對我說,"我們下次騎馬的時候,你再為我一展身手吧!""如果我讓別人照顧我的動物,博瑞屈可會引以為恥的。""不,他不會的。他不會讓一個自己都站不穩的人來照顧動物。"博瑞屈從廄房外觀察我們,"把煤灰交給阿手,小子,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阿手,管管這裡的事情吧!等你安頓好煤灰之後,就去看看馬廄南端那匹斑點母馬。我不知道它是誰的馬或打哪兒來,但是它好像病了。如果你發現它真的病了,就交代馬童把它和別的馬隔離開來,然後用醋消毒廄房。我帶斐茲駿騎回房休息,然後馬上幫你帶點吃的回來,等下就在我的房裡用餐。對了,找一位馬童幫我們生火,或許房間跟洞窟一樣冷。"阿手點點頭,繼續忙著照顧我的馬兒,只見煤灰的鼻子沾著燕麥片。此時,博瑞屈拉起我的手臂。"來吧!"他好像在和馬兒說話般地對著我說。我不情願地靠在他身上,走過一列列長長的廄房,然後他在門邊拿起一盞提燈。馬廄的溫暖讓這夜晚顯得更加寒冷漆黑,而當我們沿著冰凍的小徑走向廚房時,又下雪了。我的心隨著雪花眩暈地漂泊著,不確定自己的腳到底在哪裡。"全都變了,從今以後都變了。"我對著夜空說話,這些話卻隨著飄落的雪花飛逝。

    "什麼變了?"博瑞屈謹慎地問道,語氣中透著憂慮,可見他擔心我又要發燒了。

    "每件事情。你如何對待我,或許你沒想過;還有阿手如何對待我……兩年前我們還是朋友,只是兩個在馬廄工作的小伙子。他從來沒有幫我的馬兒刷過毛,但是他今晚對待我的態度,好像在照顧一個虛弱病重的人,一個連他都沒辦法辱罵的人。看來我似乎應該等著他幫我做那些事情。城門守衛認不出我。甚至連你都是,博瑞屈;半年或一年前,如果我生病了,你會把我拉到你的住處,像治療獵犬般醫治我,根本不容許我有任何抱怨。現在你卻這樣帶我走到廚房門口,還……""別再嚷嚷了!"博瑞屈粗暴地制止我。"別再抱怨了,也別再自艾自憐了。如果阿手像你現在這樣,你也會為他做相同的事情。"他繼續說著,似乎很不情願,"時間過得很快,所以事情都變了。阿手還是你的朋友,只是你已不再是秋收時離開公鹿堡的那個小子了。當時的斐茲還是惟真的跑腿,也是我的馬童,但僅止於此。沒錯,你是個皇傢俬生子,但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但在群山王國的頡昂佩,你的表現可大大超越了你的身份。無論你是否臉色蒼白,還是騎了一整天的馬而四肢無力,都無法掩飾。你的舉止就像駿騎的兒子般得體,充分顯現出你的風度儀態,所以那些守衛才會對你行禮如儀,還有阿手也是。"他吸了一口氣稍事停頓,用肩膀推開厚重的廚房大門。"還有我,願艾達幫助我們。"他喃喃地補充道。

    他接下來的行動卻和先前的話相互矛盾。他把我帶進廚房對面的守衛室,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讓我只得坐在破舊木桌邊的長凳上。這守衛室的味道真令人感到舒適,不論是身上沾滿污泥、冰雪,或是酒醉的士兵,在這裡都會覺得很舒服。廚師總是在爐火上留下一鍋燉肉,麵包和乳酪也在桌上等著,當然還有從儲藏室裡拿出來的黃夏奶油厚片。博瑞屈替我們舀了兩碗熱騰騰的香濃大麥粥,還倒了兩杯冰涼的麥酒搭配麵包、奶油和乳酪。

    第13節:一起留在群山王國

    我有好一會兒只是呆望著桌上的食物,疲憊得連湯匙都拿不動,但陣陣香味誘惑著我勉強吃了一口,然後我就開始大快朵頤了。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停下來脫掉肩上的罩衫,接著撕下厚厚的一片麵包。我吃著第二碗大麥粥,然後抬頭看到博瑞屈興味盎然地望著我。"好一點沒?"他問道。

    我停下來想著他的問題。"好些了。"我感覺很溫暖,也吃得很飽,雖然很累,卻是很棒的疲倦感,只要好好睡一覺就可消除疲勞。我舉起手仔細端詳,仍然感覺陣陣顫抖,但已經看不太分明了。"好多了。"我起身站直。

    "你可以去見國王了。"我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現在?今晚?黠謀國王早就睡了,他的房門守衛可不會讓我進去。""或許不會。但是今晚你至少得在那兒露個臉,讓國王自己決定何時見你。如果你見不到他,就可以回來睡覺了。但我打賭就算黠謀國王不見你,王儲惟真還是會想聽聽你的報告,或許現在就想聽。""你要回馬廄嗎?""當然。"他自顧自地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嘛,只是個馬廄總管,斐茲。我沒什麼可報告的,而且我答應阿手要幫他帶吃的回去。"我沉默地看著他裝滿一盤子食物。他把麵包切成一長條蓋住兩碗粥,也切了一大塊乳酪,還在旁邊塗上一層厚厚的黃奶油。

    "你覺得阿手如何?"他是個好孩子。"博瑞屈勉強回答我的問題。

    "他在你眼中應該不止是個好孩子而已。你讓他和我們一起留在群山王國,然後和我們一道騎馬回來,卻讓其他人跟著車隊先回來。""我需要個夠沉穩的人來幫我,因為你當時……病得很重,而且老實說,我的狀況也不太好。"他舉起手撫摸黑髮中的一綹白絲,那致命的一擊幾乎讓他送命。

    "你怎麼會選中他?""其實不是我選他,而是他找上了我。他找到我們住的地方,接著就和姜萁交涉,而我當時還綁著繃帶,雙眼也無法集中視線。與其說我看到,還不如說我感覺到他站在那兒。我問他需要什麼,他就說我應該找個管事的人,因為我病了,柯布也死了,馬廄裡的幫手也愈來愈懶散。""他的看法讓你印象深刻。""他很清楚什麼是重點。他沒有問些關於你我的蠢問題,也不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他找到了可以做的事,就來做了,而我就喜歡這樣的人,所以才讓他打理一切,而他也做得很好。我把他留下卻把其他人送回來,是因為我知道他有這能耐,也想看看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到底是野心勃勃,還是真的明白主人和動物的從屬關係?他想藉著管理別人掌權,還是真的對動物好?""那你現在覺得他怎樣?""我年紀大了。當我無法控制脾氣暴躁的馬兒時,公鹿堡應該要有一位好的馬廄總管接手我的工作,但我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得退休。他要學的還很多,但我們都還算年輕,他可以好好學,而我也還能好好教他,這樣我就滿足了。"我點點頭。我想他曾計劃讓我接手,但如今我倆都明白這不可能了。

    他轉身準備離去。"博瑞屈。"我平靜地叫住他,而他也停了下來。"沒有人能取代你。謝謝你在過去幾個月為我做的一切,我只能用生命來報答你。你不只救了我一命,你從我六歲起就賦予我生命,讓我成為現在的我。駿騎是我的父親,這我知道,但我從來沒見過他,而你卻日復一日像父親般照顧我這麼多年。我沒有體會到……"博瑞屈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打開門。"等我們其中一人快死的時候再說這些吧!去向國王報告,然後回來睡覺。""是的,大人!"我聽到自己這麼說,也知道他和我一樣露出了微笑。他用肩膀推開門,帶著阿手的晚餐走向馬廄,那可是他的家。

    而這裡是我的家,我也該面對現實了。我拉平潮濕的衣服,然後用手梳了梳頭髮;我拿走桌上的盤子,然後將潮濕的罩衫披掛在手臂上。當我從廚房走到大廳時,就被眼前的景象給弄糊塗了。織錦掛毯比從前更明亮了?散落一地的藥草聞起來更香?每個門口的精緻木雕總是閃著溫暖的光芒?我說服自己這只是因為思鄉而有的錯覺,但是當我停在大階梯下方點燃一根蠟燭,準備上樓的時候,注意到那兒的桌子並沒有沾染蠟淚,反而鋪著一條繡花布。

    珂翠肯。公鹿堡如今有王后了。我自顧自地傻笑,所以說,這城堡趁我不在時大為改觀。是惟真在她來之前藉此鼓舞自己和人民,還是珂翠肯自己要求整頓城堡的?這很耐人尋味。

    當我步上大階梯時,就注意到其他東西。每座燭台上方的古老煤灰標記不見了,就連樓梯的角落都一塵不染,蜘蛛網也沒了,每道台階的燭台上插滿了燃燒的蠟燭,架上也都有刀子供防衛用,這就是王后住進來之後的轉變。當黠謀的王后還活著的時候,我可不記得公鹿堡曾經如此一塵不染,也從來沒有這麼光鮮亮麗過。

    我六歲時就認識了黠謀國王的大門守衛,是一位表情陰鬱的沉默老兵,只見他仔細凝視著我,然後就認出我了。他對我露出短暫的一笑,接著就問我:"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報告,斐茲?""只想說我回來了。"我回答他,而他也慎重地點點頭。他已經習慣我在不尋常的時刻在這裡走來走去,但他不是個隨便假設或下結論的人,更不會和這類人說東道西。所以,他靜靜地走進國王的臥房,告訴裡面的人說斐茲回來了。過了一會兒,裡面傳話說國王會抽空召見我,也很高興我平安歸來。我靜靜地離開他的房門,但心中明白這並不像是其他人的客套話,因為黠謀從來不是這種人。沿著同一條走廊前進,就到了惟真的臥房。我在這裡也被認出來了,但當我要求守衛讓惟真知道我回來了並且想向他報告時,他只回答惟真不在房裡。

    "那麼,在他的烽火台裡了?"我心裡納悶他這時候在那兒觀望些什麼。冬季暴風雪阻擋了劫匪來襲,保障了沿岸地區的安全,至少這幾個月來都是如此。守衛緩慢地露出笑容,而當他看到我困惑的眼神時,微笑就變成了露齒而笑。"惟真王子剛剛就離開房間了。"他重複說著,然後加了一句,"我會讓他明早一醒來就聽取你的訊息。

    第14節:重建關係

    "我像根柱子般傻呼呼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安靜離開。我不禁納悶,難道這也是公鹿堡有了王后之後所出現的狀況?我又爬了兩層樓梯,經過走廊回到自己的臥房。房裡有股腐壞的氣味,壁爐裡也沒有爐火。房間因為久無人居而顯得冷清,而且塵埃滿佈,更沒有女性化的裝飾,看起來就像光禿禿的牢房般毫無生氣,不過總是比下雪天睡在帳篷裡來得溫暖,羽毛床鋪也像記憶中那樣的柔軟深沉。我脫下久經風霜的旅衣,然後走到床邊躺下來,不一會兒就沉沉入睡。

    在公鹿堡圖書館中最古老的古靈參考文獻,不過是個被壓扁的卷軸。模糊不清的掉色皮卷,暗示著這張皮來自於一隻雜色野獸,它擁有的雜色斑點讓我們的獵人也感到陌生。卷軸上的墨水字跡是從墨魚汁和鍾型植物根部萃取的,完好地通過時間的考驗,可比原先用來繪製插畫和彩飾文字的墨水高明多了。這些墨水不但會褪色脫落,在許多地方還會引來白蟻嚙咬,將原本柔軟的皮紙弄得硬邦邦的,而卷軸也因此變得易碎而難以打開。

    不幸的是,這損壞集中在卷軸最裡面,那兒記載著睿智國王的任務,而這些在別的文獻裡可找不到。從卷軸殘餘的片段,可以略見他尋訪古靈家園的極度需求。他所遇到的麻煩對我們而言並不陌生,船隻無情地侵略他的海岸線,而這些殘餘的碎片暗示著他騎馬奔向群山王國,但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懷疑那條路會將他帶往神秘的古靈家園。不幸的是,他在旅途最後階段和古靈的相遇似乎曾經有過生動的描繪,但這裡的羊皮紙遭嚴重磨損已然成了支離破碎的碎片。

    我們對這第一次接觸也一無所知,更無從得知他如何讓古靈成為他的盟友。許多充滿象徵的歌謠描述著古靈如何從天而降,像是"暴風雪"、"浪潮"、"復仇成金"和"石塊中的怒火"都曾把劫匪趕出我們的沿海區。傳說還描述古靈對睿智發誓,如果六大公國需要幫助,他們會再度群起與我們並肩防禦。或許有人會如此猜測,事實上許多人都已經這麼做了,而關於這項同盟的種種傳說就是證據,但睿智國王的文書所記錄的事件,早已遭黴菌和蟲子啃食殆盡。

    我的臥房有一扇可以眺望海景的高大窗子。在冬季時,木製的活動遮板抵擋了猛烈的寒風,懸在上頭的織錦掛毯為我的房間帶來溫暖舒適的假象。我通常在黑暗中甦醒,靜靜地躺著探索自己。漸漸地,公鹿堡隱約的聲響透過窗戶傳入我耳裡。這是早晨的聲音,屬於清晨的聲響。家,我明白了,就在公鹿堡。接著,我立刻對著一片黑暗大喊"莫莉",身體卻依然疲倦疼痛,只得爬下床步入滿室淒冷。

    我踉蹌地走到久未使用的壁爐前,升起微弱的爐火。我需要趕緊補充更多木柴才行。跳躍的火焰為房裡帶來暈黃的光芒,我從床底的衣櫃裡取出衣服,但根本不合身。我長久以來的疾病已將我的肌肉磨損殆盡,但我的手腳不知怎的依然變得更修長。沒有一件合身。我拿起昨天穿的襯衫,又放了下去。整晚安睡在潔淨的床鋪,讓我的鼻子嗅到了清新的氣味。我無法再忍受旅途中沾滿汗濕發臭的衣服。我繼續在衣櫃中搜尋,找到一件柔軟的棕色襯衫,以前穿起來袖子太長,現在可合身了。我穿上它和我那由綠線編織成的登山長褲及高統靴。毫無疑問地,如果我碰到耐辛夫人或急驚風師傅,我的裝扮一定會遭批評,然後她們一定會要我換上別的衣服,但我可不希望在早餐時間和前往公鹿堡城之前碰到她們。

    公鹿堡城裡或許有不少地方能讓我打聽莫莉的下落。

    我察覺城堡雖未完全甦醒,卻已蓄勢待發。我在廚房像兒時般吃著早餐,麵包依舊新鮮,大麥粥也仍然香甜。廚師看到我之後非常高興,一下子說我長大許多,一會兒又說我怎麼看起來如此瘦弱疲乏。我猜在今天結束之前,我就會對這類的觀察感到由衷的厭煩。當往來廚房的人愈來愈多時,我拿著一片塗滿奶油和薔薇果醬的厚麵包開溜,回到房裡拿冬季披風。

    我所經過的每一個房間,都顯示了珂翠肯的存在。一種用不同顏色的草織成、帶有群山氣息的織錦掛毯裝飾著小廳。雖然這個時節沒有花朵可摘,我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一個個裝滿小卵石的陶碗,上面幽雅地插著樹枝或是乾燥的薊和香蒲,這種種微小的轉變確實引人注目。

    我發現自己走到了公鹿堡的舊區,接著爬上滿是灰塵的階梯來到惟真的烽火台。從這裡的遼闊視野可以清晰地看見我們的海岸,而惟真就在夏季從高大的窗戶警戒著紅船。他在這裡用精技阻擋劫匪來襲,或至少警告我們劫匪來了。這防禦有時略嫌不足,而他應該要有個同樣會精技的下屬幫忙。儘管我身上流的是皇室私生子的血液,卻從來無法控制時好時壞的精技能力。

    我們的精技師傅蓋倫還沒等到訓練出一批精技高徒就去世了,無人能取代他的地位,而他訓練過的人缺乏對惟真的認同感。所以呢,惟真獨自使用精技來抵抗我們的敵人,卻讓自己未老先衰。我擔心他會過度消耗自身精力,任憑自己沉溺於精技而走火入魔,任憑身體逐漸衰弱。

    等我爬到烽火台中螺旋狀的樓梯頂端時,風吹得我雙腿發疼。因為門上的鉸鏈上了油,我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我習慣性地悄悄走進房裡,心想應該不會看到惟真或其他人在裡面。猛烈的海風是我們的冬季守衛,防止劫匪入侵沿岸。烽火台中的窗戶並沒有遮簾,灰色的光線從窗戶透進來,我不禁眨眨眼。惟真看起來像是暴風雨中灰色天空的黑色剪影,而他並沒有轉過身來。"關上門,"他平靜地說道,"階梯上的風口讓這房間像煙囪般多風。"我關上門,然後站著發抖。風帶來海洋的氣息,而我如同汲取生命般呼吸著。"我不知道會在這裡找到你。"我說。

    他將視線停留在海面上。"你不知道?那麼你為什麼來這裡?"他的語氣充滿著興致。

    這讓我感到震驚。"我不清楚,我只是要回房……"當我試著回想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時,我的聲音變得愈來愈細微。

    第15節:婚姻挺適合你

    "我對你技傳。"他簡短說道。

    我沉默地站在那兒,心中想著:"我沒有感覺。""我並不會刻意要你這麼做,就像我以前告訴你的一樣。精技可以是輕柔耳語,未必非得是命令似的叫喊。"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我,當我對著光線調整雙眼視線時,我目睹了這個男人的轉變,我的心跳伴隨著欣喜。我在秋收期離開公鹿堡時,他不過是個微弱的影子,被沉重的責任義務和持續的警覺壓得喘不過氣來。現在,他的深色頭髮仍夾雜著灰色髮絲,但結實的身軀也有厚實的肌肉,深邃的眼神滿是活力,看來像極了國王。

    "婚姻挺適合你的,王子殿下。"我愚蠢地說道。

    這可讓他變得緊張不安。"在某些方面。"他勉強承認著,雙頰泛起一陣孩子氣的紅暈。他迅速轉身對著窗戶。"來?看看我的戰艦。"他命令道。

    這下換我困惑了。我走向窗戶,站在他身旁看著港口,然後看著海面。"在哪兒?"我真的給弄糊塗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將我轉到朝著船塢的方向。一大排嶄新的黃松木建築矗立在那兒,人潮進進出出,一縷縷炊煙從煙囪和鐵工廠升起。靠著雪地的一片黑暗處,是珂翠肯所帶來的嫁妝,一望無際的木材堆。

    "有的時候,我會在冬天的早晨站在這裡,看著海面也幾乎看見了紅船,我知道他們一定會來。但是有時候,我也看到了迎戰他們的船隊。今年春季,他們將不會看到無助的獵物,小子。而明年冬天我要讓他們嘗嘗遭突襲的滋味。"他帶著狂野的滿足感說道。如果我沒有同感,會覺得他這樣挺恐怖的,但當我們的眼神相遇時,我感覺彼此的笑容相互呼應。

    然後他的表情變了。"你看起來糟透了,"他說道,"就像你的衣著一樣。讓我們到暖和點兒的地方,幫你找找熱甜香酒和吃的東西。

    "我吃過了。"我告訴他。"我比幾個月前好多了,謝謝你。""別這麼敏感,"他勸告我,"也不用告訴我已經知道的事情,更不要對我說謊。爬樓梯累壞你了,你站在那兒一直在發抖。""你在我身上運用精技。"我指控他,而他也點點頭。

    "我這幾天已經察覺到你要回來了,我試著對你技傳了幾次,卻無法讓你也察覺到我。你偏離道路時我挺擔心的,但我瞭解博瑞屈的能力。我很高興他非常照顧你,不但把你安全帶回家來,還在頡昂佩幫了你不少忙,讓我不知該如何感謝他。我得好好想想該如何表揚他。和這件事情有關的人數不多,公開表揚是不恰當的。你有什麼建議?""你若能對他表達感謝,對他來說就夠了。如果你覺得他要的更多,可是會讓他生氣的。我的感覺是,就算你賜給他任何貴重物品,都比不上他為我做的一切。這樣吧,告訴他在兩歲的馬兒中選一匹當坐騎,因為他的馬兒年紀大了。他會明白的。"我謹慎地思考。"是的,你可以這麼做。""我可以嗎?"惟真冷冰冰地問我,他充滿興味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犀利的尖酸。我忽然對自己的大膽感到驚訝。"我忘了君臣分際了,王子殿下。"我謙卑地說道。他彎起嘴角露出微笑,用手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對了,是我問你的,不是嗎?有段時間我還以為是老黠謀在教我如何處理我的屬下,而不是我的侄子在和我說話。前往頡昂佩的旅途讓你變了很多,小子。來吧,我真得幫你找個溫暖的地方喝點什麼。珂翠肯今天稍晚會想見你的,我想耐辛也是。"當他指派我一堆工作時,我的心卻往下沉。公鹿堡城像天然磁石般吸引著我,但這是我的王儲,而我只得遵從他的旨意。

    我們離開烽火台,我跟著他走下樓梯,談論些不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告訴急驚風師傅我需要新衣服,我接著就問候他的狼犬力昂。他在走廊上攔下一個小伙子,吩咐他把酒和肉拿到他的書房裡。我跟在他身後,我們並沒有回房,而是到樓下一間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間。我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在這房間時,文書費德倫在這裡將藥草和貝殼分類晾乾好製造墨水,但如今所有的痕跡都消失了。壁爐中燃燒著微弱的爐火,惟真攪動柴火並且添上木柴。

    我四處張望,房裡有一張大的和兩張小的橡木雕桌、各式各樣的椅子、一個旋轉架子,還有個堆著各種物品的破架子。桌上攤著一張恰斯國的地圖,它的四個角用一把匕首和三顆石頭壓著。惟真的手覆蓋著桌上一片片的羊皮紙,那是一張張塗滿了標注的草圖。覆蓋著兩張小桌的東西看起來很親切,許多椅子也似曾相識。過了一會兒,我才認出這是原先惟真房間裡的東西。惟真添好柴火後起身,對著我揚起的眉毛無奈地微笑著。"我?的王妃對這一團混亂可沒什麼耐心。她會問:『你如何能在這片凌亂中精準地畫出直線?『她自己的臥房就像軍營般整潔嚴謹,那我只好把自己藏在這裡,因為我發現自己無法在一塵不染的房間裡工作。此外,這兒讓我有個安靜交談的空間,而且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我。"他還沒來得及說完,就開門讓拿著托盤的恰林進來。我對惟真的僕人點頭致意,而他看到我的時候非但不驚訝,還帶了我一向愛吃的那種香料麵包。他迅速在房中移動著,敷衍似的做出清理的動作,把一張椅子上的幾本書和卷軸移開讓我坐下,然後又消失了。惟真對他習以為常到幾乎視而不見,只有在恰林離開時互相交換短暫的微笑。

    "所以呢,"他在門快關上的時候開口,"來個完整的報告吧,從你離開公鹿堡說起。"?這可不是把我的旅途和發生的事情簡單帶過去就算了。切德訓練我成為間諜和刺客,而早年時博瑞屈也曾要我詳述他不在馬廄時所發生的種種事件。所以,當我們吃喝的時候,我告訴惟真自離開公鹿堡後的所見所聞。接著,我為自身經驗做個總結,也告訴他從我所學中察覺出來的疑點。然後,恰林又帶著一頓餐點進來。惟真在我們用餐時把話題局限在他的戰艦上,就是無法隱藏對戰艦的熱愛。"當?初我親自走訪高陵地找檣魚來這裡監工,聽說他是位老人。『這冷天會凍僵我的骨頭,我再也無法在冬天造船。『那就是他請人傳給我的話。所以,我讓學徒工作,並親自出馬去把他給找來,因為他無法當面拒絕我。他來了之後,我帶他到船塢參觀大到可以容納一艘戰艦的暖氣棚,讓他可以不受風寒地工作,但那不是說服他來的緣由,真正吸引他的,是珂翠肯給我的白橡木。當他看到這木材時,簡直等不及要拿起刨刀開始動工了。它的紋理筆直純正,板材是上好等級的,用來建造戰艦正好。這些戰艦有著天鵝頸子般的弧度,而且航行在海上如蛇一般的靈敏。"他散發著一股熱情,讓我已經可以想像船槳起降的景象,還有揚帆起航時的神氣模樣。

    第16節:犯了最嚴重的叛國罪

    接著,他把盤子和殘餚剩菜推到一旁,開始測驗我有關頡昂佩的種種事件,強迫我從所有可能的角度重新思考每一件個別事件。當他結束問話時,我像重新經歷了整個事件,遭背叛的憤怒又歷歷在目。

    惟真可看得一清二楚。他靠回椅子上好拿起另一塊木頭,將它送進火中燃燒,熊熊火花自煙囪升起。"你有些疑問。"他觀察著,"你現在可以問了。"他把雙手收回膝上等待著。

    我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王子殿下,你的弟弟,"我謹慎地開口,"犯了最嚴重的叛國罪。他安排刺殺你夫人的哥哥盧睿史王子,還企圖置你於死地,目的是為了要篡奪你的王位和妻子。還有段小插曲,就是他兩度試著殺害我,還有博瑞屈。"我停下來穩住呼吸,強迫自己的心情和語調恢復平靜。

    "你我都相信這些是事實,但我們很難證明。"惟真溫和地說道。

    "那就是為什麼他如此有恃無恐!"我口出惡言,別過頭去直到控制住憤怒的情緒。我給這濃濃的怒氣嚇著了,因我一直壓抑著不讓自己感受到它,直到此刻。幾個月之前,當我用盡所有心思苟且偷生時,我不去想這件事情以保持心境澄明,接下來的幾個月就浪費在從帝尊拙劣的毒計中復原。我甚至沒有告訴博瑞屈這一切,因為惟真表明了不讓任何人知道過多詳情。如今,我站在王子面前,渾身因強烈的憤怒而顫抖著。我的面容因猛烈扭曲而突然抽搐,這讓我大感尷尬,隨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帝尊因此有恃無恐。"我用比較平靜的口吻說道,而我的情緒爆發既沒有讓惟真改變意見,也沒有讓他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他嚴肅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將疤痕纍纍的雙手平靜地放在面前,用那對深色的雙眼同時注視著我。我低頭看著桌面,用指尖勾出桌角漩渦形雕刻裝飾的輪廓。"他不欣賞你和你維護王國法律的方式。他把這視為一個弱點,好讓他玩弄正義。他可能再度嘗試殺害你,而我也確定他一定不會放過我。""那麼我們就要小心,我們倆,不是嗎?"惟真溫和地說道。揚起雙眼看著他的臉。"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嗎?"我緊緊追問,同時將自己的憤慨強嚥下去。

    "斐茲駿騎,我是王子,也是你的王儲。你對我宣誓就如同對我父親宣誓一樣。還有,說得更精確些,你也對我的弟弟宣誓。"惟真忽然起身沿著房間走動。"正義。這是我們渴望終生的事情,也應該竭盡所能追尋。不,我們卻以法律為滿足,對這件事情來說更是如此,權位愈高的人也愈傾向這麼做。正義會讓你成為王位繼承人,斐茲,因為駿騎是我的兄長,但根據法律你是非婚生子,所以永遠無法繼承王位。有些人可能會說我從侄子手中奪走王位。

    所以我應該對舍弟想篡奪王位的企圖感到震驚嗎?"我從未聽過惟真如此說話,聲調平穩卻也百感交集。我保持沉默。"你認為我應該懲罰他。我可以辦到,而且不需要證明他是否有任何為非作歹的行為,就能讓他沒好日子過。我可以像派遣密使般把他送到冷灣,故意派些差事給他做,然後把他留在那兒,極度不適地遠離宮廷。我可以直接放逐他,也可以把他留在宮廷裡,分派他一堆不甚愉快的職責,讓他沒空興味盎然地計劃陰謀。他會明白自己遭受懲罰,就連不怎麼聰明的貴族也會瞭解。那些同情他的人的確會站在他那一邊,而內陸大公國也將在他母親的地盤上密謀某種緊急狀況,好讓他在那兒出現。然後,他就能替自己擴大支持,進而煽動他夢寐以求的內亂,建立只效忠他的內陸王國。即使他無法達到那樣的結果,他也能引發動亂破壞六大公國的團結和諧,而我卻需要這樣的團結和諧來保衛我們的王國。"他停止發言,接著抬頭掃視整個房間,我也隨著他的眼神凝視。牆上掛滿了他的地圖,有畢恩斯、修克斯,還有瑞本。在對面的牆上則是公鹿、法洛和提爾司,都是由惟真精準的手所繪製,每一條河都用藍色墨水標示,而每個城鎮的名稱也逐一註明。這就是他的六大公國,而帝尊永遠不會像他這般瞭若指掌。他騎著馬走過這些路,也曾協助劃定過疆界。他傚法駿騎對待鄰國的方式,曾經揮舞寶劍捍衛國土,但也知道什麼時候該放下武器進行和談。我有什麼資格告訴他要如何統治家園?"你會怎麼做?"我平靜地問道。

    "把他留下來。他是我弟弟,也是我父親的兒子,"他替自己倒了更多酒,"我父親最疼愛的ど兒。我向父王提議,如果讓帝尊多關照國家大事,他會更快樂,而黠謀國王也同意這麼做。我想我會忙著保衛國土不受紅船侵害,那麼帝尊就得負責增加稅收以加強國防,也會處理其他可能發生的內部危機。當然,會有一群貴族協助他,而他也得處理他們之間的爭吵與不和。""帝尊為此感到高興嗎?"惟真露出一絲笑容。"他不能說自己不快樂。他並不是要維持幹練青年的假象,而是等待證明自己的機會。"他舉起酒杯轉頭凝視燃燒木柴的火焰。房裡只有火焰將木柴燒盡的劈啪聲。"你明天來見我的時候……"他開口了。

    "我一定要在明天辦自己的事情。"我告訴他。

    他放下酒杯回頭看著我。"你一定要這樣嗎?"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怪異。抬起頭和他的眼神相遇,卻無話可說,只得在他面前站穩。"王子殿下。"我拘謹地開口,"請求你准許我明天告假,因為我有……有私事得處理。"他讓我站了一會兒,然後說:"喔,坐下來吧,斐茲,別這樣。我猜我真是心胸狹窄,想到帝尊就讓我陷入這樣的情緒狀態。你明天當然可以告假,小子。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幫我辦事。我能問問到底是怎樣的急事?"我注視著在爐火中跳躍著的火焰。"我有位朋友住在泥濘灣,我必須查出……"

    第17節:錯過了正式的婚禮

    "喔,斐茲。"惟真的聲音充滿著更多的同情,多得讓我無法承受。一陣突如其來的疲憊感襲來,我慶幸自己終於可以坐下來了,卻發現雙手開始發抖。我把雙手放在桌子底下緊握住,好讓抖動停下來。我還是感覺得到顫抖,但至少現在沒人看見我的虛弱。他清了清喉嚨。"回房休息吧!"他和藹地說道,"你明天需要誰陪你騎馬到泥濘灣嗎?"我呆滯地搖搖頭,突然間確信自己將會發現悲慘的事實,而這想法可真令人難受。另一陣顫抖襲過我的全身,我試著慢慢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不讓自己再度陷入這具有威脅性的病發,只因我無法忍受在惟真面前如此失態。

    "是我不對,不是你。我竟然忽略了你嚴重的病情。"他沉默地起身,把酒杯放在我面前。"是你代我承受這樣的傷害。讓如此禍害降臨在你身上,真讓我感到震驚。"我強迫自己看著惟真的雙眼。他看穿了我的欲蓋彌彰,深刻明瞭並且帶著嚴重的罪惡感。"情況通常沒這麼糟。"我對他說。

    他對我微笑,但眼神還是沒變。"你真是個高明的說謊家,斐茲。不要認為你的訓練都白費了。但是,我太習慣和你在一起了,你可沒辦法對和你這麼熟的人說謊,不只是這幾天,更包括了你生病的日子。如果其他人對你說:『我知道你的感受。『你可能覺得那只是客套話,但我就會認為那是真的,而我像博瑞屈一樣瞭解你。我想我不該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讓你挑選小公馬,而是向你伸出我的手臂。如果你願意的話,讓我扶你回房休息。""我自己來。"我固執地回答。我察覺到他很尊重我,卻也輕而易舉就看出了我的弱點。我只想獨處,把自己藏起來。點點頭,瞭然於心。"如果你精通精技就好了。我能給你力量,就像我時常從你身上汲取力量一樣。""我不能。"我喃喃地說道,要用別人的力量取代自己的?我實在無法掩飾我的不悅,但當我一看到他眼中透露出的羞慚,就後悔了。

    "我曾經也可以這麼驕傲地說話。"他靜靜地說道。"去休息吧,小子。"他緩緩轉身遠離我,忙著把墨水和羊皮紙重新在桌上擺好,我就悄悄地離開。

    我們悶在這裡一整天,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下來,城堡瀰漫著冬夜的氣息。大廳裡的戲檯子都清乾淨了,人們也將聚在大廳的壁爐周圍欣賞吟遊詩人歌唱,或是觀賞傀儡戲師傅以高超的技藝述說精彩的故事。有些人會一邊看,一邊製作箭矢,有些人則不停地做著針線活兒,孩子們會轉陀螺和玩跳格子遊戲,或在父母親的膝蓋或肩上打瞌睡。一切是這麼的祥和安寧,外頭猛烈呼嘯的冬風也保護著我們。

    我像醉漢般小心走著,避免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我彎著手臂縮著肩膀,而手臂依然顫抖著。我緩緩步上第一層階梯,出神般地走著。走到樓梯中央的台階時,讓自己停下來數到十,然後強迫自己繼續爬樓梯。

    當我踏出第一步時,卻看見蕾細飛快地走下來。雖然她身形豐滿而且上了年紀,卻依然像孩子般健步如飛。當她走到樓梯底時,一看到我就大叫:"你在這裡!"好像我是她放在縫紉籃裡的大剪刀,拿出來卻擺錯了地方。她緊握我的手臂把我轉向走廊。"我今天就像往常一樣不停地上下這道階梯,我的天,你長高了。耐辛夫人想死你了,都是你的錯啦!她原本就等著你隨時去敲她的房門,知道你回來她可真高興。"她停下來用鳥一般明亮的雙眼仰望著我。"那是今天早上。"她向我透露,緊接著說,"你真的生病了!瞧瞧你的黑眼圈。"我根本還沒機會回答,她就繼續說:"到了今天下午你都還沒來我們房裡,她就覺得遭羞辱而發怒,晚餐時她簡直對你的魯莽大發雷霆,根本沒吃什麼東西。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決定聽信你生重病的謠言。她確信你不是在哪裡昏倒了,就是博瑞屈把你藏在馬廄裡,像照顧馬兒和狗兒般照顧你。現在你來了,進去吧!夫人,他來了。"接著,她打發我進入耐辛的房蕾細喋喋不休的話語暗藏怪異的弦外之音,好像在避諱什麼似的。我遲疑地走進房裡,不禁納悶耐辛是否生病了,或遭到什麼不幸。不過即使如此,她的生活習慣可一點兒也沒變,房間擺設依舊如故,綠意盎然的植物枝葉茂盛地生長。地上也有些落葉,眼前的景象此時正告訴我,喜新厭舊的耐辛似乎找到了感興趣的新鮮事物。兩隻鴿子擺飾是她玻璃動物園中的新成員,而大約一打的馬兒擺飾散佈在房中。一根很粗的月桂果蠟燭在桌上燃燒著,散發著令人愉悅的馨香,一旁托盤中的乾燥花和藥草卻沾到了滴下來的蠟,一捆捆雕工奇特,看來像是齊兀達人用的占卜石板也快遭殃了。我一進房間,她那強壯的小母狗就上前來歡迎我。我停下來撫摸著它,不禁納悶我是不是還站得起來。為了掩飾我因眩暈而起身時的遲鈍,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小片石板。它看起來挺老舊,而且似乎很少用來占卜。耐辛轉身離開她的織布機來迎接我。

    "喔,起來吧,別鬧了!"她看到我低頭哈腰時大聲說著。"單腳下跪愚蠢極了!還是你覺得下跪會讓我忘記你的魯莽?你回來之後竟然沒有立刻來看我!咦,這就是你帶給我的禮物?喔,真是設想周到!你怎麼知道我在研究這些石板?你知道嗎,我找遍了城堡裡所有圖書館,卻沒發現有什麼關於占卜石板的記載!"她從我手中拿起小石板對著我微笑,好像這是送給她的禮物,而蕾細也在她身後對著我眨眼,我微聳著肩響應。我回瞥耐辛夫人,看到她把小石板放在一堆搖搖晃晃的石板上面,然後轉過來看著我。她一會兒對我好,下一刻卻露出不悅的神情。她那淡褐色雙眼上的眉毛皺成一團,小巧的嘴兒緊閉成一條線,然而這責備的神色卻因她頭髮插著兩片長春籐葉,走到我身旁的儀態而破壞殆盡。"請原諒我。"我說道,大膽地把長春籐葉從她那凌亂的深色卷髮中拿開。她從我手中拿走葉子,放在小石板上面。

    "你這幾個月到哪兒去了?這裡還需要你呢!"她問道。"你的嬸嬸幾個月前就來了。你不但錯過了正式的婚禮,還錯過了婚宴、舞蹈慶典和貴族聚會。我在這裡竭盡所能讓大家像對待王子的兒子般尊敬你,你卻規避所有社會責任。而你回家後也沒來看我,只穿得破破爛爛像工人般到堡裡找人說話。你怎麼會把頭髮剪成這樣?"這是我父親的妻子,曾經為他婚前擁有私生子而驚嚇不已,從討厭我到極度關心我,這有時可比她憎恨我來得難處理。她又問道:"你難道沒想過,這裡有比和博瑞屈閒晃照顧馬兒更重要的社會責任?"

    第18節:邪惡的詭計

    "非常抱歉,夫人。"經驗教導我不要和耐辛爭論,她獨樹一幟的方式可深得駿騎的心。如果我哪天精神很好,被這麼一打亂,就可以讓我心神渙散了,而今晚更感覺有些無力招架。

    "我是病了一段時間,而且因此無法踏上歸途。等我復原之後,天氣又拖延了我們的歸期,很遺憾錯過了婚禮。""就這樣?這就是你遲歸的唯一理由?"她尖銳地說著,好像懷疑我有邪惡的詭計似的。"沒錯。"我嚴肅地回答。"但我確實很想念你。我的行囊裝著帶給你的禮物,我還沒從馬廄拿上來,但我明天一定帶來給你。""是什麼?"她像個好奇的孩子般要我回答。

    我深呼吸,此刻真的很想回房就寢。"是種纖細的藥草,漫長的旅途不適合攜帶華麗的藥草。齊兀達人不像我們一樣用石板或卷軸來教導藥草調配,而用像這樣一個木盒子取代。當你打開之後會發現一個個小小的藥草蠟模,帶著藥草的顏色和氣味,讓人更好分辨學習。當然啦,所有的標示都是齊兀達文,不過我想你應該還是會喜歡的。""聽來挺有趣的,"她說道,眼中閃爍著光芒,"我期待著呢!""我該搬張椅子給他坐嗎,夫人?他的確滿臉病容。"蕾細插嘴道。

    "喔,當然,蕾細。坐下吧,小子。告訴我,你生了什麼病?""我吃了些別國的藥草,然後起了強烈的反應。"對了,那可是真的。蕾細幫我搬了張小凳子,我滿懷感激地坐下,但仍感到一陣疲累感來襲。

    "喔,原來如此。"她終於放過了我的病,吸了一口氣,看了看我,接著忽然問道:"告訴我,你有想過結婚這件事嗎?"這麼唐突地轉變話題,完全是耐辛的風格。我不得不微笑,試著專心思考著這個問題,然後就看到莫莉紅潤的雙頰,和隨風飄揚的深色髮絲。莫莉,明天就去找你。我對自己保證,到泥濘灣。

    "斐茲,別那樣!我不會讓你如此目中無人地當我不在似的,聽到了沒你還好嗎?"我費力地讓自己回過神來。"不太好……"我據實回答,"今天真累……""蕾細,幫這孩子倒杯接骨木果酒。他看起來的確累壞了,或許這不是聊天的最佳時刻。"耐辛夫人支吾地下決定。她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端詳我,眼中充滿了真誠的關懷。"或許吧!"過了一會兒,她溫和地建議,"我還不知道你的整個冒險歷程。"我低頭望著那雙裝填墊料的登山靴。事情真相在我心中盤旋,然後沉淪淹沒在讓她明瞭真相的危險中。"一段漫長的旅程。難吃的食物、骯髒的客棧、發酸的床鋪和粘粘的桌子,就這樣。我不認為你想聽到所有細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的眼神相遇,看得出來她知道我在說謊。她緩緩點頭,還是接受了我的謊言,然後別過頭往旁邊看。我納悶著我的父親曾對她撒過多少次類似的謊,她到底費了多少力氣才接受謊言的?蕾細把酒杯穩穩地放在我手中,而我舉杯啜飲著第一口神清氣爽的香甜。我雙手握著酒杯,勉強對耐辛露出微笑。"告訴我。"我開口道,但任憑我多麼努力,聲音仍像個老人般顫抖。我清了清喉嚨穩住自己,"你近來如何?我能想像公鹿堡一有了王后,可真讓你忙不過來呢!告訴我這些事情吧!""喔!"她好像被針刺了般說道。她轉頭看著旁邊,"你知道我很孤獨的,身體也不怎麼健康,熬夜跳舞和聊天讓我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天。不。我見了王后,和她同桌一兩次,但年輕的她忙著適應新的生活,而我既老又怪,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珂翠肯和你一樣喜歡園藝。"我冒昧地說道。"她可能最喜歡……"我的骨頭忽地一陣顫抖,牙齒格格作響然後靜了下來。"我只是……有點冷。"我替自己解圍般地再度舉起酒杯。我不再啜飲,反而刻意地大口喝酒。我的雙手搖晃,杯子裡的酒潑濺到我的下巴,然後滴在襯衫上。我不悅地跳起來,雙手不聽使喚地讓酒杯掉下去。酒杯碰到地毯滾遠了,留下一道血一樣的痕跡。我再度猛然坐下,緊握著手臂,試著讓顫抖停止。"我很累了。"我試圖解釋。蕾細拿了一塊布過來輕抹我的臉,直到我從她手中把布拿過來。我用布擦擦下巴,也差不多吸乾了襯衫上的酒漬。但當我彎下身來想擦乾地上的酒漬時,我的臉幾乎因為跌倒而撞在地上。

    "不,斐茲,別管酒了,我們來清理就好。你那麼累,病又還沒好,就趕快回房休息吧!等休息夠了再來看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可又得花一整晚的時間。你現在走吧,小子,上床睡覺吧!"我站起來,對於這份暫時的解救心存感激,並且謹慎地保持優雅的風度。蕾細看著我走到門邊,然後憂慮地站在那兒望著我走到樓梯平台。我試著穩穩地走著,不讓牆壁和地板在我的眼前搖晃。我在樓梯上停下來對她揮揮手,然後繼續走上樓。走了三層階梯後遠離了她的視線,我停下來靠著牆穩住呼吸,舉起雙手遮住雙眼擋住明亮的燭光,眩暈感像陣陣浪潮般充斥全身。當我睜開雙眼,視線在霧中的彩虹裡變成了一圈又一圈。我閉上眼睛並且用手按著雙眼。

    我聽到輕緩的下樓梯腳步聲,在離我兩層階梯的上方停住。"你還好嗎,大人?"我聽到有人以不確定的語氣問道。

    "酒喝多了些。"我撒著謊,可想而知潑灑出來的酒讓我聞起來像個醉漢。"過一會兒就好了。""讓我扶你上樓梯,在這兒跌倒可是很危險的。"這拘謹的聲音充滿了不贊同的意味。我張開雙眼透過手指望著她。藍襯衫。這位僕人的衣著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的,而且她毫無疑問處理過醉漢。

    我搖搖頭,但她可不管。換成我是她,也會這麼做的。我感覺一隻強壯的手穩穩地抓著我的上臂,另一隻手挽著我的腰。"讓我們上樓吧!"她鼓勵著我。我不情願地靠著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另一個樓梯平台。

    "謝謝你!"我喃喃道謝,心想她該放手了,但她繼續抓住我。

    "你確定你的房間在這層樓?僕人的房間在樓上,你知道的。"

    第19節:你是個混蛋

    我勉強點點頭。"在三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那是小雜種的房間。"這話真像是個拋出來的冷酷挑戰。

    我並沒有像以往一樣迎接這挑戰,甚至連頭都不抬起來。"是的,你可以走了。"我同樣冷酷地打發她走。

    她卻靠得更近。她抓著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抬起來看著她。"新來的!"她憤怒地嘶喊著,"我應該在這裡丟下你。"我抬起頭,無法將視線集中在她臉上,但這不打緊,我認得她,認得她臉上的輪廓和頭髮向前垂到肩膀的樣子,還有她那夏日午後般的芬芳氣息,如釋重負的感覺像潮汐般衝擊著我。是莫莉,我的制蠟燭女孩莫莉。"你還活著!"我喊了出來,心如上鉤的魚般跳著,抱著她親吻了起來。

    至少我嘗試親吻她。她伸出雙臂把我推開,接著凶巴巴地說:"我絕不和醉漢親吻,那是我對自己所做的承諾,也會一直遵守這項承諾。"她的語氣堅決。

    "我沒喝醉,我只是生病了。"我抗議,興奮的感覺讓我更加暈頭轉向,可連站都站不穩。"不要緊了,你就在這裡,而且安然無恙。"她穩住我,正是她從照顧酒鬼父親當中學來的反射動作。"喔,我知道了,你沒醉。"她的語氣混雜著不屑和難以置信。"你也不是文書的跑腿,更不是馬廄幫手。你都是用說謊的方式認識別人嗎?這似乎也總是你的下場。""我沒有說謊。"我似乎在抱怨,也因為她語氣中的憤怒而困惑,心中卻企盼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刻趕緊到來。"我只是沒告訴你……這太複雜了。莫莉,我只是很高興你安然無恙,而且就在公鹿堡!我原本以為得去找……"她仍抓住我好讓我站穩。"我沒醉,真的。我剛才說謊,因為承認我有多虛弱會讓我覺得難為情。""所以你還是說謊了。"她的語氣如鞭笞般犀利。"說謊應該讓你更難為情,新來的。還是說謊是王子兒子的專屬權利?"她放開我,而我衰弱地靠在牆上,試著抓住漩渦般的思緒,同時讓自己站直。"我不是王子的兒子,"我終於開口,"我是私生子,那是不一樣的,而且沒錯,承認這檔事也實在太難為情了。但是,我從未告訴你我不是私生子,只是總覺得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是新來的,這感覺很好,只因有群朋友把我當成『新來的『,而不是『小雜種『。"莫莉沒有回答,反而比之前更粗魯地抓著我襯衫前襟,把我硬拉到走廊然後進入我的房間。而我對女性憤怒時所展現的力量感到驚訝。她用肩膀推開門,像對待敵人般地把我往床上一推。她在我接近床邊時鬆手,我就跌在床上了。我挺直身體勉強坐下,緊握雙手放在雙膝間,無法控制地發抖。莫莉站在那兒怒視著我,而我看不清她。她的輪廓模糊,各個特徵都模糊了,但我從她站著的樣子知道她很憤怒。

    過了一會兒,我繼續說道:"我人雖不在這裡,但我夢到了你。"她依然不說話,反而讓我更有勇氣說下。"我在泥濘灣遭突襲時夢到你,"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地說出話來,"我夢到火災和劫匪的攻擊。在夢中,你保護著兩個孩子,而他們看起來好像是你的親骨肉。"她的沉默像一堵牆阻擋我說的話,或許她覺得我簡直像笨到極點的傻子般瞎扯夢境。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全世界這麼多人,就偏偏讓莫莉看到我這不成人形的樣子?沉默變得更長久。"但你如今安然無恙地在公鹿堡。"我試著穩住顫抖的聲音。"我很高興你平安無事。但你在公鹿堡做什麼呢?""我在這裡做什麼?"她的聲音像我一樣緊繃。憤怒讓她的語氣變得冷酷,但也讓我覺得它伴隨著恐懼。"我來找個朋友。"她稍作停頓又好像在壓抑什麼。當她再度開口時,語調很不自然地平靜了下來,幾乎是柔和委婉地說話:"你知道,我在父親去世後就成了債務人,所以我的債主奪走了我的店,讓我不得不住在泥濘灣的親戚家幫忙收成、賺錢和重新生活,而我根本無法猜測你怎麼會明瞭這些。我賺了些錢,而我表哥也答應借我其餘的錢。那是個豐收的時節,原本打算隔天回公鹿堡,但泥濘灣就遭突襲了,我在那裡和我的侄女……"不一會兒,她的聲音變得虛無縹緲。我和她一起回憶,劫船、火災,和揮舞長劍狂笑的女人。我仰望著她,幾乎可以集中視線。我一語不發,而她越過我的頭望著前方,平靜地訴說著。

    "我表哥失去了一切,但因孩子們生還而感到幸運,而我無法在這時候還跟他們借錢。其實,他們根本無法付給我工作的報酬,就算我問了也是徒然。所以無家可歸的我在冬季將至的時候回到公鹿堡,想著我和新來的一直是朋友,如果要借錢應急的話,應該可以找他。我來到公鹿堡尋找文書的跑腿,但每個人都聳聳肩,然後帶我見費德倫,但他聽了之後也只是皺著眉頭,接著就把我送到耐辛那兒。"莫莉意味深長地停了下來。我試著想像那樣的會晤,但聳聳肩想想算了。"她讓我擔任仕女的女僕。"莫莉輕柔地說道。"她說這是你讓我蒙羞之後,僅能做的了。""讓你蒙羞?"我猛地挺起身。整個世界在我周圍猛烈搖晃,而我模糊的視線融成點點火花。"我是怎樣讓你蒙羞?"莫莉的聲音靜了下來。"她說你很顯然贏得了我的愛慕,然後就離開我。我假設你有一天會娶我,所以才讓你追求我。""我不知道……"我結結巴巴地繼續,"我們是朋友。我不知道你覺得我們不只是朋友……""你不知道?"她抬起下巴,我記得那個姿勢。若是六年前,她接下來就會在我肚子上狠狠揍上一拳。我依然退縮,她的語調卻愈來愈平靜:"我想我期待你那樣說,這很容易開口的。"現在換我生氣了。"是你離開我,連再見都沒有說,而且還跟那個叫阿玉的水手在一起。你想我不認識他嗎?我在那兒,莫莉,我看到你挽著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遠。你為什麼不在和他離開之前到我這兒來?"她挺起身子:"我是個有憧憬的女人,結果反倒稀里糊塗地成了債務人。你能想像我得知父親負債後遭忽視的滋味嗎?債主在父親屍骨未寒時就上門來討債,我也失去了一切。那麼,我應該像乞丐一樣來求你收留我嗎?我還以為你關心我,相信你會……去你的,我為什麼要對你承認這個!"她的話語像投石一樣丟向我。我知道她的眼神燃燒著,雙頰泛紅。"我以為你會娶我,會想和我計劃未來。我想為這貢獻些什麼,而不是身無分文地失去前途。

    我想像著我們開了一間小店,店裡有著我的蠟燭、藥草和蜂蜜,而你那文書的技藝……所以我投靠表哥借錢,但他也沒錢,反而安排我到泥濘灣和他哥哥福林特談談。我已經告訴你整件事如何收場。我後來搭漁船一路回到這裡,新來的,像喪家之犬一樣回到公鹿堡,當天就放下尊嚴來到這裡,卻發現自己有多蠢,也明白你如何假裝和欺騙我。你是個混蛋,新來的,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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