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二部 皇家刺客 第一章
    第1節:鄉野術法的魔法

    為何禁止記載關於魔法的特殊知識?或許因為我們都恐懼這類知識將落入不肖者的手中。當然,向來有一套學徒系統,用以確保將特殊知識傳承給受過訓練、且經評斷值得傳承此知識的人。盡管這樣的嘗試似乎可以讓我們避開秘教不肖術士的侵害,但卻也忽略了魔法並非源自這種特殊知識。人們對於特定魔法的偏好不是與生俱來就是極度匱乏。比方說,眾所周知的精技魔法與皇家瞻遠家族的血緣關系緊密相連,雖然它也可能在祖先為內陸或外島人的"野種"中出現。接受精技訓練的人能洞悉他人的思緒,而且無論距離多遠都能一探究竟;而精通精技者更能影響他人所思,甚至與其對話。這對於戰爭指揮和信息搜集而言,是再好不過的利器了。

    民間流傳著一項更古老的魔法,那就是現今已遭忽略的"原智"。很少人會承認自己擁有施行這項魔法的天賦,所以人們總是推說隔壁山谷的居民,或是住在遙遠山脈另一邊的人才精通此道。我懷疑這曾是遠古的狩獵居民,而非移居此地的人所擁有的天賦魔法,而且是自認擁有森林野獸血緣的人所特有的。據說,原智賦予人們說野獸語言的能力,而過度施行原智的人就會成為其所牽系的野獸。但這或許只是傳說罷了。

    還有個名為"鄉野術法"的魔法,只不過我從未能確定這個名稱的由來。這些經過證實或仍令人存疑的魔法,包括手相術、識水術、水晶反射的解讀和以預測未來為主的魔法。另一類不知名的魔法則會產生如遁隱、飄浮,以及賦予生命給原本無生命的物品等種種物理效果。所有從寡婦兒子的飛椅到北風魔術桌布的這些魔法,都是古老的傳說,而據我所知,無人聲稱擁有施行這些魔法的能力。或許,它們只不過是遠古時代居民的傳說,也可能是神話或近乎神話中的生物,如龍、巨人、古靈、異類和種種怪力亂神的傳奇。

    我停頓片刻,清洗我的筆。我的字跡在粗糙的紙上從蜘蛛網般的綿密變成混亂的一片迷蒙。我不會將這些字句寫在上好的羊皮紙上,只因時機未到,而且我並不確定是否應該寫下這些。我自問:為什麼要寫下這些?如果把這知識用口耳相傳的方式傳給有資格傳承的人豈不更好?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這些知識,對我們的後代來說可能是個謎。

    有關魔法的文獻少之又少。我費盡心力從拼湊的信息中尋找知識的蛛絲馬跡,找到了散亂的參考文獻和不經意的暗示,但僅止於此。我總想將過去幾年收集而來並儲存在腦海中的相關訊息寫在紙上;我將寫下自身體驗和查明真相後所獲得的知識。或許,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為其他像我一樣深受內心魔法交戰所害的傻子提供解答。

    但是,當我坐下來准備動筆時,卻遲疑了。我有什麼資格執意違抗先人的智能?我應該平鋪直敘擁有原智的人是如何拓展能力,或讓自己和動物有所牽系?還是應該詳述成為精技使用者應必備的種種訓練?我從未擁有鄉野術法和傳說中的魔法,所以我有什麼權力把挖掘出來的秘密,像眾多供研究的蝴蝶和樹葉標本般固定在紙上?我試著思索該如何處理這類取之無道的知識,也納悶自己從這知識中得到了什麼。權勢、財富,還是女性的愛情?我不禁嘲笑自己,因為精技和原智都沒讓我得到這些。就算有,我無意、也無野心將之據為己有。

    權勢。我從來不因為喜歡權勢而想要得到它。有時當我遭禁錮,或當親近我的人被利欲熏心的權勢濫用者迫害時,我會渴望權勢。財富。我從未認真思考過。自從我這個私生孫子對黠謀國王立誓之後,他總會確保滿足我所有的需求。我吃得飽,也受了不少教育,擁有簡便和時髦到惱人的服飾,還有足夠的零用錢可花,而在公鹿堡長大也讓我擁有比大多數男孩更充裕的財富。愛?我的馬兒煤灰用它自己溫柔的方式喜歡我,獵犬大鼻子對我的忠心也至死不渝,而一只小狗對我狂熱的愛,或許就讓它賠上性命。因此,我不敢去想為了愛我所要付出的代價。

    我在陰謀和成串的秘密中成長,總帶著特有的寂寞和孤立,以至於無法全然相信別人。我不能追隨宮廷文書費德倫,雖然他不斷稱贊我利落的字跡和著墨完美的插畫,我卻無法透露自己皇家刺客的學徒身份。我也不能對我的外交策略兼刺客師傅切德洩露我是如何熬過精技師傅蓋倫的種種殘酷暴行,更不敢公開談論我對古老的野獸魔法"原智"油然而生的興致,只因使用它的人將招致墮落和腐敗。

    甚至不能告訴莫莉。莫莉是個珍寶,也是個真正的避難所。她和我的日常生活完全無關,不單因為她是女性,雖然性別差異對我來說仍是個謎。我幾乎在男人堆裡成長,不但失去雙親,也沒有任何一位血親公開與我相認。粗魯的馬廄總管博瑞屈曾是我父親的得力助手,並在我的童年時期照顧我,而馬夫和侍衛也天天陪著我。當時就有女性侍衛,雖然人數沒有現在多,但如同她們的男性同胞一樣,女性侍衛也必須執行勤務,也得在不執行看守勤務時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和家庭,因此我不能占用她們的時間。

    我沒有親生的母親、姊妹或姑姨,也從來沒有任何女性用她們特有的溫柔對待我。

    只有莫莉例外。

    她比我年長一歲或兩歲,如同小小的樹枝沖破鵝卵石缺口般成長。不論是她父親慣常的酩酊大醉和凶暴殘酷,或是一個孩子為了粉飾太平所需做的表面工夫,都無法擊垮她。當我初次遇到她的時候,她就像初生狐狸般充滿野性和機警,而街頭的孩子們都叫她莫莉小花臉。她身上常帶著被父親鞭打的傷痕,但不論父親多麼凶暴,她依然照顧他。甚至當她步履蹣跚地扶著酒醉的父親回家就寢時,都得承受他的牢騷和嚴厲指責。當他醒來之後,對前一晚的酩酊大醉和嚴酷指責可從不後悔,卻只會變本加厲地咒罵,例如為什麼蠟燭店沒人打掃,也沒人把新鮮的藥草鋪灑在地板上?為什麼她不去照顧幾乎快沒蜂蜜可賣的蜂窩?為什麼她讓燒牛油鍋的爐火燃燒殆盡?我沉默地目睹這一幕幕情景已太多次了,卻從來無法理解。

    但是,莫莉還是在苦難中成長。她像花一般地綻放,忽然就在某年夏季成為一個女人,而她的精明干練和女性魅力也使我敬畏。當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我的舌頭猶如皮革般僵在嘴裡動彈不得,根本說不出話來,但我想她完全不知道這檔子事。就算我擁有魔法、精技或原智,但當我們的手不經意碰觸時,我的內心依然產生悸動,而當她微笑的時候,我也仍感受到一股難言的尷尬。

    第2節:在陰謀中求生

    我應該將她發絲隨風飄揚的神采記錄下來,或詳述她的雙眼如何因心情由深琥珀色變成濃棕色,還有長外衣的顏色?當我在市場的人群中瞥見她那緋紅裙子和紅披肩時,就突然忘了其他人的存在。這是我親眼目睹的魔法,盡管我可能會寫下來,但不會有人能夠像她這樣自如地運用這種魔法。

    我該如何追求她?帶著男孩笨拙的殷勤,像呆子盯著戲班的旋轉盤子般追求她?她比我早知道我愛著她,雖然我比她年幼幾歲,她依然讓我而非鎮上其他的男孩追求她。她認為我是文書的雜工和馬廄的兼差助手,以及公鹿堡裡的跑腿。她從未懷疑我是讓駿騎王子無法繼承王位的私生子,光那檔子事就是個天大的秘密了。對我的魔法和其他專業,她也一無所知。

    或許這正是我能愛她的原因。

    這也正是我失去她的原因。

    我讓自己忙於隱藏秘密、失敗和其他痛苦的人生經歷。我有魔法要學,有秘密要探查,有人要殺,也必須在陰謀中求生。這些東西圍繞著我,而我卻從未指望莫莉能了解這一切。她離這些事情遠遠的,一點都不受污染,而我也小心翼翼地不讓她接觸到這些。我從未將她帶入我的世界,反而是我進入她的世界。她在漁村貨運港口開了一家賣蠟燭和蜂蜜的店,我就常去看她,也一起在市場買東西,有時還會陪她在海灘散步。對我來說,她為我的愛而存在已經足夠了,我甚至不敢奢望她也會愛我。

    有一段時間,精技訓練將我禁錮在痛苦的深淵,我當時也不覺得自己能僥幸生存。我無法原諒自己學不到精技,也無法想像我的失敗並不會影響某些人對我的看法。我以退隱的方式掩飾內心的絕望,讓漫長的每一周流逝,不和她見面,也不告訴她我有多麼想她。最後等到沒有人能幫我的時候,我才去找她,但已經太遲了。有天下午,當我帶著禮物來到公鹿堡城裡的香蜂草蠟燭店時,我看到她和別人一同離開。她和一位名叫阿玉的健壯水手在一起,單耳戴著大耳環的他,有一股盛年的陽剛之氣,而我這毫不起眼的沮喪家伙只得悄悄溜走,眼睜睜看著他們手挽著手雙雙走遠。我就這樣讓她在我眼前離去,而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試著說服自己,我的內心也讓她走了。我想知道如果我當時緊追在他們身後,懇求她說出最後一些話,會是個什麼樣的光景。奇怪的是,這些事件轉變了一位男孩誤置的自尊,讓他隱忍著接受失敗。因此,我不再想她,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只是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黠謀國王派我擔任他的刺客,把我和一整個車隊的人送去見證群山公主珂翠肯和惟真王子的婚禮,而我的任務是悄悄暗殺她的哥哥盧睿史王子,好讓她成為群山王國唯一的王位繼承人。當我抵達目的地時,卻發現我最年輕的叔叔帝尊王子早就編織了一連串騙局和謊言,因為他想阻止惟真王子繼承王位,還想把公主據為己有。我就是他為了達到目的所要犧牲的人質,但我反而阻礙了這場進行中的游戲,所以成了他憤怒和復仇行動下的犧牲者,卻也因此替惟真保住王位和救回公主。我不認為這是什麼英雄事跡,也不覺得這是對持續威脅和輕視我的人所做的報復。這是一位成年男子所應有的責任,也讓我實現了早年所立的誓言,即使當時並不了解將付出什麼代價,而這代價就是我視為理所當然的年輕健康的身軀。

    擊敗帝尊的詭計之後,我在群山王國的病榻上躺了好長一段時間。但是,我終於在某一個早晨醒來,也相信我長久以來的病痛終將痊愈。博瑞屈認為我的復原狀況不錯,可以踏上重返六大公國的漫長旅程,而珂翠肯公主和她的隨從在幾周前就趁著天氣良好先行趕往公鹿堡了。如今,冬雪已覆蓋群山王國的高峰,如果我們不盡快離開頡昂佩,恐怕得被迫留下來過冬。

    那天早上我感到身體微弱顫抖,於是便早早起床整理行囊。我毅然決定忽略這種狀況,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沒吃早餐和歸鄉的興奮而發抖。我穿上姜萁為翻山越嶺的冬旅准備的衣服,包括填充羊毛墊料的紅色長衫,腰和褲口處有紅線繡飾的綠色長褲,還有一雙襯著一段段羊毛線的毛皮軟靴,感覺像一袋袋柔軟的毛皮,直到我穿上了才成型。我得用細長的皮線將靴子緊綁在雙腳上,但我顫抖的手指卻讓這動作變得異常困難。姜萁說這些冬衣適合山區干爽的雪地,囑咐我們小心別弄濕了。

    房裡有面鏡子。起初我對自己的影像微笑,因為就算黠謀國王的弄臣也沒穿得這麼華麗。但是,明亮的衣著讓我的面容顯得更加消瘦蒼白,我深沉的雙眼看起來也過於龐大,而我那因發燒而修剪的黑發如鬃毛般豎立著,恰似狗兒發怒時頸背豎起的毛。我的病痛毀了我,但我告訴自己終於要回家了,於是把頭轉離鏡面。正當我把帶給家鄉友人的小禮物裝好時,我的手顫抖得愈來愈厲害。

    博瑞屈、阿手和我坐下來與姜萁簡短道別。我再次感謝她盡全力治愈我,然後拿起湯匙舀麥片粥,手卻開始痙攣。湯匙從我的手中掉落,我望著這銀光閃閃的東西,接著就昏了過去。

    接下來,我只記得臥室裡各個陰暗的角落。我一動也不動沉默地躺了好一會兒,從空虛的狀態中恢復意識,明白我的病又發作了。當病痛一消失,我又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心,但我卻不再想擁有這些。一般人的體能在十五歲的時候達到巔峰狀態,但我卻不再相信自己的身體還能做最簡單的動作,反而強烈排斥這深受磨損的身體。我對這禁錮我的血肉之軀懷有狂烈的惡意,企盼以某種方式表達我無以復加的失望。我為什麼無法痊愈?我為什麼沒有康復?"這需要時間,如此而已。等半年後再重新評估你自己吧!"姜萁說道。她坐在爐火邊,但椅子仍在陰影中,直到她開口說話我才注意到她。她緩緩地站起來,看似因寒冬而骨頭發疼,然後走過來站在我的床邊。?"我不想活得像個老人。"她撅著嘴:"你遲早都會老,但我至少希望你還能多活好幾年。我老了,我的哥哥伊尤也老了,但我們可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是經過歲月的自然老化,我就不會在意這衰老之軀,但我不能這樣下去。"

    第3節:回到小雜種的身份

    她疑惑地搖搖頭。"你當然可以。痊愈有時真是個冗長乏味的過程,但我不懂你為什麼說你不能這樣下去……或許是因為我們的語言差異?"我吸了一口氣准備開口,博瑞屈卻在此時進?來。"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醒了,但可沒感覺好些。"我對他發牢騷,這口氣連我聽起來都像個焦躁的孩子。博瑞屈和姜萁在我面前交換眼神,接著她走向床邊拍拍我的肩膀,然後靜靜地走出房間。他們顯而易見地容忍著我,實在令我難堪,而我內心無濟於事的憤怒卻像潮汐般湧起。"你為何無法治好我?"我質問博瑞屈。

    他因為我問題中的指控而吃?驚。"沒?那麼簡單。"他開始說道。

    "為什麼?"我硬生生地在床上把身體拉?直。"我?看過你幫動物治好所有的病,像是疾病、斷骨、寄生蟲、獸疥癬……你是馬廄總管,我也看過你醫治所有的馬兒,那你為什麼無法治好我?""斐茲,你不是一只狗。"博瑞屈平靜地說?道。"動?物得重病時可簡單得多了。我曾運用非常手段,有時我也告訴自己:這樣吧,如果動物死了,至少它不再受苦。這樣的想法或許能讓我治好它,但我卻無法如此對待你,因為你不是動物。""那不是答案!有一半的時間都是侍衛而不是醫師來找你。你幫丹拔出箭頭,而且剖開他整個手臂醫治!當醫師說葛瑞汀的腳感染太嚴重,需要截肢時,她就來找你,而你也治好她了。每次醫師都說如果她會因為感染擴散而喪命的話,那都是你的錯。"博瑞屈緊閉雙唇壓抑怒氣。如果我很健康,就會察覺到他的憤怒,但他在我復原期間的克制讓我變得大膽起來。當他開口時,是用一種平靜且克制的語調說話。"那些治療方式的確有風險,但接受治療的人深知這風險。而且——"他提高聲調蓋過我即將提出的異議,"從丹的手臂取出箭頭和箭柄並且清洗傷口,和在葛瑞汀的腳上敷藥去除感染,都是些簡單的事情,而且我知道病因。但是你的病沒那麼單純,姜萁和我都不確定你到底怎麼了。這是因為珂翠肯認為你要殺她哥哥,讓你喝下毒藥之後的後遺症?還是帝尊替你准備的毒酒所產生的效應?或者,這是你之後遭遇毒打所致?因為差點淹死?或是以上這些所有的事件共同引發你的疾病?我們不知道,所以不知該如何治好你,我們真的不知道。"他咬牙切齒地說出最後幾個字,我也忽然看清楚他對我的同情掩蓋了他的挫折感,只見他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盯著爐火。"我們曾為此長談。姜萁擁有我前所未聞的群山知識,而我也告訴她我所知道的治療方法,但是我們都同意最好能讓你長期療養,也認為你會活下來。你的身體有朝一日可能會排出最後殘余的毒藥,你體內的種種損傷也可能不治而愈。""或者——"我平靜地補充,"我可能就這樣度過余生,只因毒藥或毒打在我體內造成了某些永久傷害。該死的帝尊!在我被五花大綁時那樣狠狠踢我。"博瑞屈如同冰雕般站立著,然後陷入陰影中的椅子上,語氣充滿了挫敗感。"沒錯。這和其他情況一樣有可能發生。但是,難道你不曉得我們別無選擇了嗎?我可以讓你吃瀉藥強制排出體內的毒素,但如果是內傷而非中毒,這麼做只會讓你更虛弱,你的自身痊愈也將更費時。

    "他凝視著火焰,然後舉起手撫摸一絲白色鬢角。不只我因帝尊的詭計受害,博瑞屈本身也剛從腦袋被重擊的意外中復原,若換成其他頭骨不夠硬的人,恐怕早就沒命了。我知道他忍受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眩暈和視線模糊,卻不記得他發過牢騷。我還算通情達理,因此感覺有些羞恥。

    "所以我該怎麼辦?"博瑞屈猶如從瞌睡中清醒般開口:"就是我們已經做的事情啊!等待、飲食和休息。放輕松點,看看會發生什麼事。那樣會很恐怖嗎?"?我忽略他的問題。"如果我的狀況沒有改善?如果我就像現在這樣躺著,隨時都會顫抖或痙攣?"?他緩慢地回答:"那就試著與它共處。許多人的情況比你更糟,而你大部分的時候都好好的。你沒瞎也沒癱瘓,更沒有變笨,別再用你做不到的事來定義自己。為什麼不想想你沒有失去的東西?""我沒有失去的東西?我沒有失去的東西?"我的憤怒像一群起飛的鳥兒般升起,也像是由恐慌所引起。"我無藥可救了,博瑞屈,我不能這樣回到公鹿堡!我一無是處,甚至比一無是處還糟,我只不過是個虛擲光陰的受害者。如果我能回去把帝尊搗成肉泥,或許還值得一試。然而,我卻必須和帝尊同桌,對這位預謀推翻惟真並順便殺害我的人恭敬有禮。我無法受他看著我虛弱地顫抖,或者因病發突然暈倒,也不想看到他對自己的傑作微笑,更不想看到他品嘗勝利滋味的模樣,因為我們都知道他會再度嘗試殺了我。或許他學到了自己並非惟真的對手這個事實,也可能尊重他哥哥的職權和他的大嫂,但我懷疑他會用相同的態度對待我。

    我將成為打擊惟真的另一項利器,而當他來的時候,我該做些什麼?像中風老人般坐在爐火邊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做!我所受過的訓練、浩得的武器指導、費德倫巨細靡遺的書寫教導,甚至你教過我所有醫治動物的方法!全都白費了!我什麼都不能做了。我再度回到小雜種的身份,博瑞屈,而且有人告訴過我,有利用價值的王室私生子方可幸存。"基本上我對他怒吼出最後幾個字,但即使我有多麼憤怒和無助,也不敢提到切德和我所受的刺客訓練,如今我卻連這本領都喪失了。我所有純熟的偷竊手法、用觸摸即可殺人的精准方式、攪拌毒藥的煞費苦心,現在全都因為我咯咯作響的身軀而無法繼續。

    博瑞屈靜靜地坐著聽我說。我在怒氣消退後坐在床上喘氣,緊握看不聽使喚地顫抖著的雙手,這時他平靜地開口了。"所以,你是說我們不回公鹿堡了?"?這回答讓我失去平衡。"我們?"?"我將一生奉獻給戴著那個耳環的人。這背後有個冗長的故事,或許我有天會告訴你。耐辛無權把它拿給你,而我總認為它已經隨著駿騎入土為安了。或許她覺得那只是她丈夫戴過的小珠寶,因此自行決定要留下來或者送出去。無論如何你現在戴著它了,而你走到哪裡,我就得跟到哪裡。"

    第4節:搶奪他哥哥的王位

    我舉起手撫摸這小玩意,是顆由銀網所纏繞的藍色小石頭,於是我將它取下。"別這樣。"博瑞屈說道。這些寧靜的話語比狗的嗥叫還深沉,但他的語氣帶著威脅和命令,使得我不得不放手,也無法詢問他為何這樣說。他把我這個棄兒拉扯大,如今卻要將自己的未來交托在我的手中,坐在爐火前等待我的回復。我從跳躍般的火光中仔細看著他。他在我眼中曾是個不折不扣的巨人,既黝黑又具威脅性,卻也是位粗魯的保護者,而這或許是我第一次把他當成一個普通人看待。他擁有外島人一般的深色頭發和眼睛,這點我們彼此相互呼應,但他的雙眼是褐色而不是黑色的,卷胡子上方的雙頰被風吹紅了,看得出來他的祖先來自遠方,而且膚色應該更白皙。他跛腳行走,尤其在冷天時更加明顯。

    據說他因制伏一頭試圖殺害駿騎的野豬而成為傳奇,只是他不再像從前一樣高大。如果我繼續長高,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比他高了。而他如今也不比昔日健壯,反倒有股身心健全的厚實感,讓他不是因為體形而是因他陰郁的脾氣和韌性在公鹿堡受人敬畏。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曾問他是否打輸過。當時,他剛剛讓馬廄裡一匹年輕氣盛的種馬鎮靜下來,而且還在安撫它。博瑞屈露齒而笑,露出像狼一般潔白的牙齒,前額的汗珠如雨般滑過雙頰落在他深色的胡子裡。然後,他從馬廄的另一頭對我說?話。"打?輸?"他喘著氣問,"一場搏斗在贏家產生前是不會結束的,斐茲。你只要記著這點,不論另一個對手,甚至另一匹馬是怎麼想。"我不禁懷疑我是否也是他必須打贏的搏斗,因為他常說我是駿騎交給他的最後任務。我的父親因我的存在而蒙羞遜位,但卻把我交給這個人,而且吩咐他要好好撫養我,或許博瑞屈認為他還沒達成任務。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我謙卑地問道,只不過要如此謙遜地說出這些可真不容易。

    "痊愈,"他過了片刻說道,"用時間讓你自己痊愈,這是勉強不來的。"他低頭看著自己把雙腿伸向爐火,他的雙唇微動,卻並非是笑容。

    "你覺得我們應該回去嗎?"我催促他。

    他靠回椅背上,穿著靴子的雙腳在足踝處交疊,雙眼凝視著爐火。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該如何回答,最後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如果我們不回去,帝尊會認為他贏了,然後就嘗試殺害惟真,至少也會無所不用其極搶奪他哥哥的王位。我對國王發過誓,而斐茲你也是。

    現在,我們的國王是黠謀,但惟真是王儲,我也不認為他必須空等。"?"他有其他的士兵,可都比我還有本事。"?"那能讓你從自己的承諾中解脫嗎?""你爭執的樣子真像個神父。""我根本沒爭執,只不過問你一個又一個問題。如果你遺棄公鹿堡,就背棄了什麼?"這下子換我沉默了。我的確思念黠謀和我對他的誓言,也想念惟真誠摯的熱心和對我的開放態度。我記得老切德在我略為開竅時緩緩露出的笑容,耐辛夫人和她的侍女蕾細,費德倫和浩得,甚至還有廚娘莎拉和裁縫師急驚風師傅。沒有多少人對我付出關懷,卻也使得這些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重要,就算我真的不回公鹿堡,也會深深地思念他們。但是,如同重新引燃的余燼般躍入我心頭的,卻是我對莫莉的回憶。有時,我不知怎麼的就會跟博瑞屈提起她,而他只是點點頭聽我全盤托出。

    當他開口時,只告訴我香蜂草蠟燭店在那酗酒的老家伙死於債務時關閉,而他的女兒則被迫搬到別鎮的親戚家。雖然他不知道是哪個鎮,卻深信如果我意志夠堅定,就一定能找到這個地方。"在行動之前先了解你的心。"他接著補充,"如果你無法給她什麼,就讓她走吧!你是殘廢嗎?你真的這麼想的話才是。但是,如果你現在就決定當個殘廢,你或許就無權去找她。我不認為你需要她的憐憫,因為這是個很差勁的愛情替代品。"然後他起身走遠,凝視著爐火思考。

    我是個殘廢嗎?我迷失了嗎?我的身體如同沒調好的豎琴弦般不協調。他說得對,這次並非帝尊的意願得逞,而是我的意願戰勝了一切。我的惟真王子仍等著繼承六大公國的王位,而群山公主現在是他的妻子了。我畏懼帝尊恥笑我顫抖的雙手?我能反過來恥笑他永遠無法稱王嗎?我的心中頓時充滿了狂烈的滿足感。博瑞屈說得對,我不但沒有迷失,還能確定讓帝尊知道我贏了。

    如果我戰勝帝尊,難道就不能贏回莫莉嗎?是什麼阻擋了我們?是阿玉?但博瑞屈聽說她離開公鹿堡,未婚且身無分文地投靠親戚,那麼阿玉竟然讓她就這麼離開,真是可惡,而我會追尋她和找到她,進而把她贏回來。發絲隨風飄逸的莫莉,一身明亮紅裙和斗篷的莫莉,像只紅劫鳥般落落大方,雙眼閃耀著光輝。對她的思念不禁令我的脊椎打顫,我也只能自顧自地微笑,接著就齜牙咧嘴般地發抖。我的全身抽搐,使得我的後腦猛然彈離床架。我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哭,是種無言的嚎啕大哭。

    姜萁不一會兒就出現了,她把博瑞屈叫過來,然後他們就緊緊按住我的四肢。當博瑞屈用身體的重量努力抑制我劇烈的抖動時,我又昏了過去。

    我如同浮出溫暖的水面般從黑暗重返光明。深沉的羽毛床像搖籃般安撫著我,而柔軟溫暖的毛毯也讓我覺得很安全。有好一會兒,身邊的一切是如此安詳平和,我沉默地躺著,感覺好極了。

    "斐茲?"博瑞屈俯身對我說話。

    我重返真實世界。我深知自己是個一團糟的可憐蟲,像一個線絲糾纏的傀儡,或是一匹足腱嚴重受創的馬。我已無法恢復以往的模樣,而我以前的世界再也容不下我了。博瑞屈說過,憐憫是個很差勁的愛情替代品,而我不想得到任何人的憐憫。

    "博瑞屈。"他把身子彎得更低。"沒那麼糟。"他在說謊,"現在好好休息,明天再……""你明天動身前往公鹿堡。"我對博瑞屈說。

    他皺著眉頭,"慢慢來。給你自己幾天的時間復原,然後我們……""不。"我緩慢吃力地坐起身,用盡所有力氣開口。"我決定了。明天你回公鹿堡,人們和動物都在那裡等你,他們需要你。那兒是你的家和你的世界,但不再是我的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那你要怎麼辦?"

    第5節:計劃新的人生

    我搖搖頭。"你不用管了,也不用別人操心,這是我自己的事情。""那位女孩呢?"我更猛烈地搖頭。"她已經浪費大好青春照顧一位殘廢父親,結果反倒成了債務人。你想我能就這樣去找她嗎?我應該請求她愛我,然後像她父親一樣成為她的負擔?不。無論她單身或已婚,她還是維持現狀來的更好。"我們之間的沉默無限延伸。姜萁在房裡某個角落忙著,調制又一劑對我來說無法奏效的草藥,博瑞屈則像雷雨天的烏雲般屈身站在我跟前。我知道他很想搖醒我,也很想一巴掌把我的冥頑不靈擊跑,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博瑞屈沒有伸手打一個殘廢。

    "所以呢,"他終於開口了,"那只剩下國王了,還是你已經忘了曾經宣誓成為吾王子民?""我沒忘。"我平靜地回答,"如果我還相信自己是個正常人,就會回去,但我已經不是了,博瑞屈。我成了別人的某種義務了,好比棋局中需要受保護的棋子,或是任人宰割的人質,毫無能力自衛和保護別人。不,身為吾王子民,我只能趕在別人加害於我,並且藉此傷害國王之前趕快離開這個棋局。"博瑞屈轉過身去。他的身影在陰暗的房裡形成了一個輪廓,在火光邊的臉龐卻看不清晰。"我們明天再談。"他開口了。

    "只是道別。"我插嘴。"我的心意已決,博瑞屈。"我伸手撫摸耳朵上的耳環。

    "如果你留下來,我就得跟著你。"他低沉的語調有股不可動搖的堅持。

    "那行不通。"我告訴他。"我父親曾經交代你留在原地撫養一名小雜種,如今我叫你走,國王仍需要你效忠他。""斐茲駿騎,我不……""求求你。"我不知他從我的語氣中聽到了什麼,只感覺他忽然沉默了。"我好累,該死的累。我只知道自己無法在有生之年完成別人對我的期望,我實在無能為力。"我的聲音如老人般顫抖。"無論我必須做什麼,也無論我發誓要做什麼,我早已遍體鱗傷,無法實踐我的承諾。也許我這樣做不對,但情況就是如此。每次都是別人的計劃和別人的目標,從來都不是我的。我有試過,但……"我感覺整個房間在晃動,好像是別人在說話,而我也感到震驚,卻無法否認這些句句都是實話。"我現在需要獨處,要休息。"我簡短說道。?他們倆同時沉默地看著我,然後緩緩離開房間,似乎希望我回心轉意叫住他們,但我沒有。

    當他們離開之後,我讓自己呼出一口氣。我對自己的決定感到眩暈,但我真的不打算回公鹿堡,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已經把自己殘破的余生從棋盤上移開,如今終於有機會重新整理自己,並計劃新的人生。我逐漸體會到自己已不再存疑,雖然心中仍交織著遺憾和慰藉,但我不再存疑了。我寧願在無人知道我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不依任何人,甚至國王的意願過活,就這麼辦。我躺回床上,數周以來首次全然放松。再見了,我疲倦地想著。我想和所有的人道別,最後一次站在國王面前看他輕輕點頭表示稱許。也許,我能讓他了解我為什麼不想回去,但我不會這麼做。到此為止,真的到此為止。"對不起,國王陛下。"我喃喃自語,凝視著壁爐中跳躍的火焰,直到沉沉入睡。

    身為王儲或是王妃,如同穩穩地跨在責任與權威的藩籬上。據說,這個職位是用來滿足繼承人的權力野心,同時也教育他如何行使職權。皇室最年長的孩子,在十六歲生日那天成為王儲。從此,王儲或王妃就擔負了掌管六大公國的所有責任。通常,王儲即刻承擔那些執政君主最不關心的職責,而這些職責因統治時期的不同而有顯著差異。?駿騎王子在黠謀國王執政時首先成為王儲。對他來說,黠謀國王移交了所有和邊境疆界有關的事,如戰爭、談判、外交、漫長旅途的勞頓,和戰役中所面對的種種悲慘狀況。當駿騎王子遜位,惟真王子繼任王儲,同時也繼承了與外島人作戰的種種未知狀況,以及由此衍生的內陸和沿海大公國內戰,且因國王隨時可推翻他的決定,使得這些任務更為艱難。因此,他時常被迫收拾與己無關的爛攤子,只能非己所願地選擇自我防衛。?珂翠肯王妃的地位恐怕更是岌岌可危。來自群山的她,在六大公國的宮廷上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她在和平時期或許可以得到更多的包容,但公鹿堡宮廷此時正為著六大公國的內亂而沸騰著。外島以前所未有的攻勢不斷襲擊沿海地區,帶來比掠奪更為嚴重的破壞。珂翠肯王妃在位時的第一個冬季,我們親身體驗了首次冬季突襲。突襲事件的威脅接踵而來,而冶煉鎮事件帶來的痛苦更是揮之不去,動搖了六大公國的基礎。人民對執政君主的信心低落,而身為不受愛戴王儲的古怪妻子,珂翠肯王妃的處境可一點也不令人稱羨。?內陸大公國身處因內亂而分裂的宮廷,不時抱怨,因為他們須繳稅保障非他們所管轄的沿海地區。然而,沿海大公國不但亟需戰艦和軍隊,更當有效遏止入侵者突襲境內最不堪一擊之地。內陸出身的帝尊王子頻頻向內陸各公爵獻殷勤,透過禮物和社交拉攏關系,藉此強化勢力。而自認本身能力已無法抵御入侵者的王儲惟真,則專心建造戰艦以防守沿海大公國。大體上,黠謀國王如巨大的蜘蛛般蜷伏著,竭盡所能地將權力平均分配給自己和兒子們,以維持六大公國的領土完整。

    當我意識到有人撫觸我的前額,我就醒了。咕噥了一聲,我扭過頭去,身上的毛毯都濕了。我努力掙脫它們的束縛,坐起身瞧瞧是誰膽敢打擾我。黠謀國王的弄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焦慮地望著我,我卻粗暴地瞪著他,使得他在我的目光中退縮。局促不安的感覺籠罩著我。

    弄臣應該早在幾天前就回到千裡之外的公鹿堡去陪伴黠謀國王的,他離開國王身邊從不超過幾小時或一晚。因此,他在這裡准是個不祥的預兆。弄臣是我的朋友,至少是在他的怪異舉止范圍內所容許的朋友。但是,他的來訪總帶著某種目的,而這些目的很少是微不足道或令人愉悅的。我從未見他如此疲憊。他身穿一套罕見的紅綠花斑點小丑裝,帶著鼠頭令牌,鮮艷的服飾和他蒼白的皮膚形成極怪異的對比,恰似被冬青所纏繞的半透明蠟燭。他的衣著比他本人結實,灰白的發絲如同浸在海水般浮出帽簷,晃動的壁爐火焰在他的眼中閃爍。我揉揉發澀的雙眼,把些許發絲往一旁撥開,只覺頭發濕潤——我在睡夢中出汗了。

    第6節:在背叛的深淵中探索

    "喂!"我設法開口,"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我口干舌燥地說著。我想起自己生病了,但細節已模糊不清。

    "還會在哪裡?"他悲傷地看著我,"您愈睡愈無精打采了。請躺下,陛下。我能讓您舒服些。"他近乎挑剔地拉整我的枕頭,我卻揮手請他離開。這很不對勁,因為他對我從未如此客套。我們雖然是朋友,但他那簡潔刻薄的話語,感覺猶如半生不熟的水果。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好似表達憐憫,但我一點兒也不想接受。

    我低頭一瞥繡花長睡衣和華麗的床罩。它們看起來頗為詭異,但疲憊和虛弱使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在這兒做什麼?"我問道。?他吸了一口氣,然後歎著氣說道:"我在照顧您,在您熟睡時照顧您。您知道我這樣做挺愚蠢的,但我畢竟是個愚蠢的弄臣。您明知我很愚蠢,每次醒來卻問我同樣的問題。讓我提個更明智的建議:求求您,陛下,讓我派人去找另一位醫師來。"我靠在因汗濕而發酸的枕頭上,心裡知道只要一開口,弄臣一定會更換枕頭,但我又會流汗把新換上的干淨枕頭弄濕,這實在沒什麼意思。我用粗糙的手指抓住床罩,直截了當地問:"你為什麼來這裡?"他握著我的手,輕柔地拍道:"陛下,我對這突如其來的虛弱感到疑惑。這位醫師根本幫不了您。他的知識恐怕遠不及他的見解。"?"博瑞屈?"我滿是疑惑。"博瑞屈?他在這裡就好了,陛下!他或許只是個馬廄總管,但我敢說他比這給您藥吃,還讓您滿身大汗的瓦樂斯郎中來得高明。""瓦樂斯?博瑞屈不在這裡?"?弄臣的臉更黯淡了。"他不在這裡,國王陛下。您知道,他呆在群山裡。"?"國王陛下……"我說著說著就笑出來了,"如此嘲弄我!"?"不會的,陛下。"他溫和地說道,"不會的。"他的溫和令我困惑。這些拐彎抹角的辭令、謎語般的談話、詭異的言語攻訐和雙關語,還有狡黠的羞辱,實在不像我所認識的弄臣。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條過度伸展且磨損的破舊繩索,但仍試著理出個頭緒。"那麼,我在公鹿堡了?"他緩緩點頭:"那當然。"他的嘴因憂愁而緊閉著。我沉默了,在遭遇背叛的深淵中探索。我根本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就這樣回到了公鹿堡,博瑞屈卻不在我身邊。

    "我來幫您拿點吃的。"弄臣懇求我,"您吃飽以後總是好多了。"他接著起身。"我在幾個鍾頭以前就帶過來這個,放在爐邊保暖。"我用疲憊的雙眼看著他。他蹲在大壁爐邊,把一個有蓋的碗從爐火邊移開。當他打開蓋子時,我聞到了濃郁的燉牛肉香,然後看著他把燉牛肉舀進碗裡。我好幾個月沒吃牛肉了,在群山只能吃些野味、羊肉和山羊肉。我用疲憊的雙眼環視整個房間,看到了沉重的織錦掛毯、厚實的木椅、壁爐的大石頭和繁復的窗簾。我知道這個地方。這是國王在公鹿堡的臥房,但我現在為何躺在國王的床上?我試著詢問弄臣,卻說道:"我知道得太多了,弄臣。我再也無法讓自己蒙在鼓裡了。有時感覺就像另一個人控制我的意願,將我的心智推向我不想去的方向。我築好的牆都崩塌了,像潮汐般排山倒海而來。"我深呼吸,卻無法避開這沖擊。先是一陣淒冷的刺痛,然後感覺自己好像浸泡在湍急冰冷的水中。"漲潮了。"我氣喘吁吁地說道,"有幾艘船正在航行,是有紅色龍骨的船……"弄臣充滿警戒地睜大雙眼:"在這個季節,陛下?當然不!不會在冬天!"我的呼吸壓縮在胸腔裡,說話變得十分困難。"這個冬天來得太溫和了,沒有暴風雪卻也毫無屏障。看,瞧瞧那兒,越過水面,看到了嗎?它們來了,從霧中來了。"我舉起手臂指著,弄臣匆匆走過來站在我身邊,彎腰朝我指的方向看過去,但我知道他看不見。不過,他仍忠心卻遲疑地把手搭在我瘦削的肩上,瞪大了雙眼,似乎要移除他和我視線之間的種種障礙,而我也希望和他一樣看不到這幅景象。我緊握搭在我肩上那只修長蒼白的手,然後低頭看著自己憔悴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戴著王室戒指,手指的關節卻腫起來了。接著,我勉強抬起頭凝視遠方。

    我指著一個寧靜的港口,然後費力坐起身好看得更清楚。灰暗的城鎮漸漸在我眼前開展,房屋和道路拼貼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港口的霧氣十分濃密,我心想就要變天了。空氣中有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東西,涼了我身上的汗,也讓我渾身發抖。盡管天黑霧濃,我卻能清楚地看見一草一木。我告訴自己這就是精技注視,接著卻疑惑了,只因我的精技能力向來不穩。

    然而,我看到兩艘船沖破濃霧駛入沉睡的港口,讓我忘了自己精技能力的缺失。月光下有兩艘黑色的船,但我知道船的龍骨是紅色的,這就是來自外島的紅船劫匪。這些船猶如利刃般劃過海浪,在霧中昂然前進,像割入豬肚的細刃般駛進港口。船槳完美一致地靜靜移動著,槳鎖裹著碎布,不一會兒船身就大剌剌地駛入碼頭,猶如談生意的忠實商人。有個水手從第一艘船輕巧地跳上岸,將手中的繩子綁在岸邊的樁基上,另一位劃手則穩住船身,直到船尾的繩子綁好之後才靠岸,一切都如此平靜公開;而第二艘船也用相同的方式進港。可怕的紅船如海鷗一般大膽地來到鎮上,停泊在受害者的家鄉碼頭上。

    沒有任何哨兵叫喊,也沒有守衛吹號角,或是將火把丟到松脂上點燃信號。我尋找這些人,也立刻發現他們頭緊貼著胸膛呆站著,精致的灰色手工毛衣因遭割喉而染成一片血紅。劫匪靜悄悄地登陸,並且熟知每個哨崗的位置,除掉了每一位看守人,以至於無人警告這沉睡的城鎮敵人已經入侵。

    鎮上沒有多少哨崗。實在很難在地圖上找到這毫不起眼的小鎮,而居民也自恃此地太過儉樸而不至於吸引劫匪入侵。這裡的確出產上好的羊毛和毛線,鎮民制作的煙熏鮭魚也很可口,嬌小的蘋果香甜芬芳,還可釀成好喝的蘋果酒,加上城鎮西部那一片風景優美的蛤蜊海灘,這些都是泥濘灣的珍寶,它們雖然微不足道,但也足以被在此謀生的人們視若珍寶。當然,敵人犯不著用火把和利刃搶奪這些,一般人也無法想像劫匪會為了一小桶蘋果酒,或一網架的鮭魚如此地大費周章。

    第7節:不能阻止屠殺行動

    但是,這些紅船並不是為了劫財奪寶或得獎的種牛而來,也不會把婦女抓來當太太,讓年輕小伙子當奴隸。就像冶煉鎮一樣,劫匪會屠宰毛皮豐滿的羊兒並且分屍,將煙熏鮭魚踩在腳下蹂躪,放火燒了儲存羊毛和酒的倉庫。是的,他們也會抓些人質來冶煉,但目的只是為了冶煉。冶煉魔法會把他們整得不成人形,剝奪他們所有的情感和基本思緒。劫匪不會帶走人質,只會把他們留在這裡對親人發洩逐漸衰弱的痛苦。而那些被冶煉的人毫無人性,只能像狼獾般冷酷無情地橫掃家鄉和劫掠親人,這就是外島人最殘酷的武器。我對眼前的景象了然於心,只因我看過其他劫掠事件所導致的悲慘後果。

    我目睹死亡的浪潮如洪水般淹沒整個小鎮。這群外島海盜從船上跳下來,川流不息地從碼頭進入村莊,無聲無息且三三兩兩地在街上緩慢移動,好比酒裡擴散的致命毒藥,有些人停下來尋找岸邊的其他船只。大部分的船是開放式的平底小漁船,但有兩艘較大的漁船和一艘商船。船員們眨眼間就被奪去性命,像家禽在黃鼠狼進雞捨時那樣無助地嘎叫著,拍打翅膀狂亂地掙扎。水手們用血染的聲音對我高呼求救,濃霧卻貪婪地吞沒陣陣慘叫聲,讓他們的死猶如海鳥哀嚎般微不足道。接著,劫匪毫不考慮船只本身的價值,反而無情地放火燒船,也沒帶走什麼戰利品,頂多順手撿起一堆銅幣,或者從奸淫擄掠後的屍體脖子上奪走項鏈,但似乎僅止於此。

    我只能眼睜睜目睹這一幕幕慘劇,卻無能為力。我劇烈咳嗽,總算還有一口氣說話。"如果我了解這群劫匪就好了。"我對弄臣說,"如果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就好了。這批紅船劫匪毫無人性,也不暴露戰爭的真正企圖,叫我們如何對抗?但是,如果我了解他們的話……"弄臣撅起蒼白的雙唇思考。"他們不過是分享了指使者的瘋狂,除非您也一樣瘋狂,否則就沒辦法了解他們。我自己可不想這麼做,因為就算了解他們也不能阻止這些屠殺行動。"?"不。"我不想再看這慘遭不測的村莊,只因我見過太多相同的夢魘。但是,只有冷酷無情的人才會袖手旁觀,把這當成一出很差勁的傀儡戲。我不願見到我的同胞死去,卻也只能這麼做。疾病纏身又殘廢的我,像個老人般苟延殘喘,早已無能為力,所以只得眼睜睜目睹這一切。

    我看著小鎮從沉睡中蘇醒,人們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只陌生的手,抓著他們的喉嚨或胸部,或是看到伸進搖籃裡的刀,也聽見從睡夢中被拉起的孩子突發的嚎啕。整個村莊的燈火逐漸閃耀起來,有些是聽到鄰居吶喊而點燃的燭火,其他的則是火把或燃燒的房屋。雖然紅船劫匪這一年來持續恐嚇六大公國,今晚的突襲卻讓這些居民身臨其境。他們認為自己已經有萬全的准備,也聽說了那些恐怖的故事,更下定決心不讓悲劇重演。但是,房屋依舊繼續燃燒,煙霧彌漫的夜空仍傳來陣陣尖叫聲。

    "你倒說說看,弄臣。"我聲嘶力竭地問他,"告訴我,人們如何談論泥濘灣?我是指泥濘灣的冬季突襲事件。"他顫抖地呼吸。"這可不容易,我也說不清楚。"他遲疑了一會兒——"所有的一切都在搖擺,完全變了樣。太多的人事物交織成一片混亂,陛下,而未來也將從那兒朝每個方向展開。""說出你所看到的。"我命令他。

    "他們為這個鎮編了一首歌。"弄臣心虛地說道。他仍緊握著我的肩膀,雖然隔著睡衣,我還是感覺得到他那修長強壯的手指是多麼冰冷。一陣顫抖穿過我們,我也感受到他費力地繼續站在我身邊。"人們在小酒館唱這首歌的時候,還會用酒杯敲桌子打節拍,看來還不錯。可想而知這些人是多麼勇敢,寧願誓死抵抗也不願投降,所以沒有人被活捉冶煉,真的沒有人。"弄臣稍作停頓,接著用滑稽的口氣故作輕松地做出評論:"當然了,在你一邊喝麥酒一邊唱歌時,既看不見血也聞不到燃燒屍體的氣味,更聽不到尖叫聲,不過這都是可以理解的。您曾經試著為‘被肢解的孩子‘寫篇韻文嗎?有人曾寫過‘記憶中的狂野‘,但這篇韻文不怎麼符合格律。"他善意的嘲弄一點兒也不有趣,苦澀的俏皮話也無法讓我們寬心。他又沉默了,我的這位囚犯注定要與我分享他對事實的痛苦認知。

    我靜靜地目睹這一切。沒有任何韻文能描述父母親如何把毒藥丸放進孩子的嘴裡,以避免劫匪的迫害。沒有任何人能唱出孩子服下劇毒後痛苦的痙攣,或是慘遭奸淫的婦女垂死的悲愴,也沒有任何韻文或歌曲能刻畫弓箭手射殺被捕的親友,以免他們遭劫匪拖走的慘狀。我凝視一間燃燒中的房子,透過火焰看到房屋內部,只見一位十歲男孩露出喉嚨讓母親用刀割破,而他懷裡還抱著被自己親手勒死的小妹,只因慈愛的兄長不會把她交給劫匪或貪婪的火焰。我看到那位母親抱起孩子們的屍體走向火焰時的決絕眼神,而這樣的慘劇還是別記住的好。但是,我無法置之不理,只因我必須知道這些事情,好在日後回憶。

    仍有生還者。有些人逃到鄰近的田裡或森林中,接著我看到一位年輕人帶著四個孩子躲在碼頭下面,在冰冷的水中緊抓著岸邊的樁基等待劫匪離去,其他人則在逃亡途中遇害。我看見一名身穿睡衣的女子溜到屋外,而房屋的一側早就起火燃燒了。她手中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個孩子抓著她的裙擺跟著她逃,雖然天色已暗,來自火燒屋的光線依然照亮了她的發梢。她驚恐地四處張望,握在另一只手的長刀卻是蓄勢待發。我瞥見一張堅毅不屈的小嘴,以及因憤怒而瞇著的雙眼。然後,我的眼前頓時出現火光中的一張驕傲臉孔。"莫莉!"我倒抽一口氣,向她伸出自己爪子般的手,只見她拉起一扇門,用噓聲將孩子們趕進火燒屋後面的酒窖,然後靜靜地拉下門。這樣安全嗎?不。兩名劫匪從角落包抄而來,其中一名拿著斧頭。他們緩慢移動,並且趾高氣揚地大聲嬉笑,塗在他們臉上的煤灰讓他們的眼白更加醒目。有一位劫匪是個美女,一邊昂首闊步一邊大笑,頭發用反射著火光的銀線綁成辮子,看起來毫不畏懼。兩名劫匪走近酒窖大門,持斧的劫匪以完美的弧度揮動斧頭朝木門砍去,此時我聽到了一個孩子驚嚇的哭聲。"莫莉!"

    第8節:日復一日必須承受的痛苦

    我不禁尖叫。我蹣跚地從床上爬起來,卻沒有力氣站著,只能緩慢地爬向她。?狂笑的劫匪把門撬開。正當他們放聲大笑時,莫莉跳越殘缺的大門,拿刀刺進持斧劫匪的喉嚨把他給殺了。但那位頭發閃著銀光的美女卻有把劍,正當莫莉使勁把刀從臨死的劫匪身上拔出來時,那把劍就落下了,落下來了。

    突然間,屋子發出一陣尖銳的爆裂聲,房屋結構塌毀散落成片片火花,並噴出熊熊火焰。大火猶如簾子般在我和酒窖之間肆虐,熊熊烈火也阻擋了我的視線。大火在劫匪攻擊時燒到酒窖裡去了嗎?我根本看不見,只能往前撲向莫莉。但頃刻間這一切都結束了。沒有燃燒的屋子和遭掠奪的城鎮,也沒有人入侵港口,更沒有紅船,只有蜷伏在壁爐邊的我。我先前已將一只手伸進爐火中,手指還緊握一塊煤炭,弄臣喊了一聲就抓住我的手腕,將我的手從爐火中拉出來,我卻甩開他的手,眼神呆滯地看著起水泡的手指。

    "國王陛下。"弄臣一臉哀愁。他跪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湯移到我的膝蓋旁邊,接著把一條餐巾放進一杯配餐酒裡沾濕,用潮濕的餐巾包住我的手指,而我也隨他去,只因我受重創的內心早已感覺不出皮膚被燒傷了。他憂愁地凝視著我,我卻幾乎看不到他,只因他此刻像個虛幻的東西,黯淡的眼神透出搖晃的爐火,而這個陰影就像其他陰影一樣不斷地折磨我。燒傷的手指頭忽然抽動,我得用另一只手緊握它們。我做了些什麼,又想了些什麼?精技像病發似的來得快去得急,讓我感覺自己像只空杯子般干枯且渾身疲憊,痛苦卻像騎馬似的駕馭我的病體,使得我不得不費力回想剛才的景象。"那名女子是誰?她很重要嗎?""這個嘛!"弄臣看起來更累,卻仍使勁兒地打起精神。"在泥濘灣的女子?"他稍作停頓,看起來像絞盡腦汁思索。"不。我不知道。這是趟渾水,國王陛下,而且很難理解。"?"莫莉沒有孩子。"我告訴他,"不會是她。""莫莉?"?"她叫莫莉?"我問道,接著頭部一陣抽痛,憤怒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你為什麼如此折磨我?""陛下,我可不知道什麼莫莉。來吧!回來躺在床上,我會帶點東西給您吃。"他幫我把雙腳抬到床上,而我也任由他這麼做。我又有聲音了,感覺飄飄然,視線一下清晰、一下模糊。我時而感覺到他的手在我臂上,下一刻又好像在做夢,房間和在房裡交談的人們現身夢境,於是我勉強開口:"我必須知道那人是不是莫莉,我得知道她是否即將死去。弄臣,我必須知道。"?弄臣深深歎了一口氣。"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國王陛下。您知道,就像您的視線一樣,我的視線支配著我,而不是我支配它。我無法從織錦掛毯抽出一條線,卻非得順著我的視線向前看。至於未來,國王陛下,就像河床中的一道水流。我無法告訴您某一滴水的去處,但是可以告訴您哪裡的水流最強。""泥濘灣的那名女子。"我很堅持,雖然有些同情這可憐的弄臣,卻依然堅持己見。"如果她不是那麼重要,我就無法看得這麼清楚。試著想想看,她是誰?"?"她很重要?"?"是的,我很確定。喔,的確如此。"弄臣盤起雙腿坐在地板上,細長的手指輕推太陽穴,好像在開門。"我不知道,我不懂……這真是一趟渾水,處處曲折離奇。足跡都被踐踏,氣味也消散了……"他抬頭看著我。我終於站起來了,只見他正坐在我的腳邊仰望著我,蒼白的雙眼在蛋殼般的臉上瞪得大大的,然後放松眼神傻笑著,把鼻子靠在令牌的鼠鼻上思考。"你認識叫莫莉的女子嗎,鼠兒?不認識?我想也是。或許他應該問問其他消息靈通的人,或許應該問問蟲子。"他發出一陣咯咯的傻笑。真是個沒用的東西!只說得出謎語般的預言。也罷,他就是這樣。我離開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

    我發覺自己像打寒顫般地發抖,這下子又要病發了。我必須穩住自己,否則可就真的會發作。我希望弄臣看著我痙攣和喘氣嗎?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了,只想得知那人是不是莫莉。如果是的話,她是否已經死了?我必須知道,我一定要知道她是死是活,如果她死了的話,是怎麼死的。對我來說,從來沒有一件事情像確認她的生死這般重要。

    弄臣像一只蒼白的癩蛤蟆蜷伏在毛皮地毯上,舔著嘴唇對我微笑。痛苦有時還真能讓人擠出這樣的微笑。"這是一首歡樂的歌曲,關於泥濘灣的歌。"他對我說,"一首勝利之歌,村民贏了,您看。他們沒有贏得生命,但是死得干淨利落。對了,反正就是死亡,是死亡而不是遭冶煉,至少還是個成就。在此時正適合傳誦這樣的事跡,並且把握這份感受,因為這就是六大公國的現況。我們殺害至親以免他們落入劫匪手中,然後高唱勝利之歌。當人們把握不住任何東西,他們就會在讓人驚訝的地方尋求安慰。"我的視線逐漸柔和,頓時明白自己夢到了什麼。"我根本不在這裡,"我昏沉沉地說道,"這是一場夢,我夢到自己是黠謀國王。"弄臣朝著火光伸出他那骨瘦如柴且蒼白的手。"如果您這麼說,國王陛下,那就是了,我也夢到您是黠謀國王。如果我捏捏您,或許就能確定吧!我該叫醒我自己嗎?"我低頭看著自己蒼老且傷痕累累的雙手,然後把手合起來,望著如紙的皮膚下遍布的靜脈血管和肌腱,感覺腫脹發抖的指根關節。我自顧自地想著自己已經是個老人了,而且還在持續地老化。這不是生病,因為病會痊愈。這是老化。每過一天就更加困難,每個月就是身體的另一個負擔,每一件事情也都偏離正軌運轉。我想到自己才十五歲而已,卻聞到了血肉和發絲燃燒的焦味。不,是香噴噴的燉牛肉。不,是姜萁熏藥草的香爐。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令我作嘔,也讓我忘了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哪些事情才是重要的。我胡亂思索這松散的邏輯,試著理出頭緒,卻無濟於事。"我不知道。"我喃喃自語,"我不明白這一切。""喔。"弄臣說道,"就像我跟您說的,唯有當您成為您想要了解的東西,您才能真正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得成為黠謀國王?"我問道。我簡直震驚到極點,只因我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黠謀國王,不但要承受年老病痛的折磨,還得面對他的人民所有的痛苦。"這就是他日復一日所必須承受的嗎?"

    第9節:事情的真相

    "恐怕是的,陛下。"弄臣輕柔地回答。"過來,讓我扶您躺回床上。當然,您明天就會覺得好多了。""不。我倆都知道我不會康復的。"我沒說出這些嚇人的話,這是從黠謀國王的口中說出來的,我聽到了,也明白這是他每天必須面對的殘酷現實。我疲憊不堪,身上每個部位都異常疼痛,我從來不知道肌肉會變得如此沉重,就連彎曲手指都是如此痛苦費力。我只想休息,再度沉沉睡去。這到底是我,還是黠謀?我應該請弄臣扶我到床上,讓國王休息,但是弄臣仍握著那關鍵性的信息,真是令我咬牙切齒。他變了個戲法,把我僅需的一絲消息帶走,讓我無法得知事情的真相。

    "她死了嗎?"我問道。

    他憂傷地看著我,忽然停下來再度拾起鼠頭令牌,只見一小滴珍珠似的淚珠滑過鼠兒的臉頰。他注視著鼠兒,然後眼神又游離了,在一片痛苦之境來回飄蕩,接著輕聲說道:"在泥濘灣的女子,如大海撈針般在泥濘灣尋找一名女子。她的命運如何?她死了嗎?是的。不。嚴重燒傷但依然活著。她的手臂被砍斷,同時在劫匪殺害她的孩子時被逼到角落強暴,但總算還活著。"弄臣的眼神更空洞了,並且照本宣科般地說話,聲音毫無抑揚頓挫。"當火燒屋的殘骸掉落在她身上時,她和孩子們被活活燒死。在丈夫叫醒她時服毒自盡、被煙嗆死,幾天之後因劍傷感染而死、被劍刺死、遭強暴時被自己的血悶死、在劫匪砍掉門並殺害孩子之後割喉而死。劫後余生,在第二年夏天她產下劫匪的孩子,幾天後被人發現流落街頭,身上有嚴重的燒傷,也記不起任何事情了。她的臉被燒得毀容了,雙手也被砍斷,卻還活了一陣子……""夠了!"我命令他。"夠了,我求求你,夠了!"他稍作停頓吸了一口氣,眼神移回我身上並注視著我。"夠了?"他歎了一口氣,用雙手遮住臉,然後透過手指頭說話,"夠了?那麼就讓泥濘灣的婦女繼續尖叫吧!但慘劇已經發生了,我的陛下。我們無法阻止已經發生的事情,而且事情過去之後就來不及了。"他把臉從雙手中抬起,看來十分疲倦。

    "求求你!"我向他請求,"難道你不能說說我看到的那名女子?"我忽然忘了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對我來說很重要。他搖搖頭,帽子上的小銀鈴發出微弱的聲響。"只有到那裡才能查明真相。"他抬頭望著我。"如果這是您的命令,我必然照辦。""傳喚惟真過來,"我改口了,"我要給他指示。"?"我們的士兵無法及時趕來停止這場突襲,"他提醒我,"只能幫忙滅火,協助居民從一片殘破中重建家園。""那麼,他們應該這麼做。"我的語氣很沉重。

    "讓我扶您躺回床上,國王陛下,否則您會著涼的。讓我帶點吃的給您。"?"不用了,弄臣。"我憂愁地告訴他。"孩子們屍骨未寒,我卻在這裡吃東西取暖?把我的長袍和高筒靴拿來,然後去把惟真找來。"弄臣勇敢地堅持立場:"您覺得讓自己不舒服,就能替一個孩子多留一口氣嗎,我的陛下?泥濘灣的慘劇已成事實,您為什麼還要受折磨?""我為什麼還要受折磨?"我對弄臣微微一笑。"在今夜的濃霧中,泥濘灣的每一位居民也提出相同的問題。我的弄臣,我受折磨,只因他們正在受折磨,只因我是他們的國王。我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親眼目睹那裡發生的一切。想想看,弄臣!如果六大公國的每一個人都對自己說:‘好吧!最壞的事情都發生在他們身上了,那我何苦放棄自己的食物和溫暖的被窩來關心這件事?‘弄臣,我身上流著瞻遠家族的血,而他們是我的子民。我今晚受的折磨會比他們多嗎?一個人的痛苦和顫抖,怎麼可以和在泥濘灣發生的慘劇相比?我憑什麼可以在人民像牛一樣遭受屠宰時,還安穩地躲在這裡?""我只需對惟真王子說這兩個字眼,"弄臣又和我爭論,"‘劫匪‘和‘泥濘灣‘,他就會知道該知道的事情。讓我扶您躺回床上,陛下,然後我就會沖出去告訴他這些。"?"不!"一陣痛苦如雲朵般在我的腦後逐漸成形,我試著將意識從思緒中推開,我強迫自己走向壁爐邊的椅子,然後吃力地坐下來。"我在年輕的時候竭盡心力防守六大公國邊界,讓國土不受外人侵犯。難道我這支離破碎的痛苦生命,此時此刻卻變得珍貴了起來?不,弄臣。立刻把我的兒子找來,他應該代替我技傳,因為我今晚已經沒有力氣了。我們能一起思考所見所聞,然後決定該怎麼辦。現在就去,去啊!"弄臣的雙腳踩在石板地上,啪嗒啪嗒地跑出房間。

    我又獨自一人了,房裡只剩我和我自己。我把雙手放在太陽穴上,而當我找到自己的時候,臉上就露出一抹痛苦的微笑。小子,你在這裡啊!黠謀國王慢慢地把注意力轉移到我這裡,他雖然很累,卻不忘運用精技觸碰我的心靈,感覺如同輕吹蜘蛛網般細柔。我笨拙地開啟我自己,企圖完全連結彼此的技傳,卻還是徒勞無功。我們的接觸中斷,像一塊破布般支離破碎,然後他就不見了。

    我獨自蹲在群山王國裡的臥房地板上,感覺自己太接近爐火了。我當時十五歲,身上的睡衣既柔軟又干淨。壁爐裡的爐火燃燒殆盡,我燒傷的手指猛烈地抽動,技傳導致的頭痛開始在我的太陽穴中跳動。

    我緩緩移動,小心翼翼地起身。像個老人?不。像個逐漸康復的年輕人,而我終於明白了這樣的差異。

    我那柔軟潔淨的床鋪,像個柔軟潔淨的明天般呼喚著我。?我拒絕了它們,反而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一邊凝視火焰,一邊思索著。當博瑞屈在破曉時分過來向我道別時,我已經准備好和他一同騎馬上路。

    公鹿堡是俯瞰六大公國地勢最佳的深水港口,北方的公鹿河流入海中,船只大多運載著從內陸公國提爾司和法洛出口的貨物。城堡矗立在陡峭的黑色懸崖上,俯視著河口、港灣和海洋。位於懸崖上的公鹿堡城地勢險峻,不受河水泛濫的侵襲,因此有好大一片地區用來建造港區和碼頭。原本的堡壘是原住民所建的木造結構,用來抵擋外島人的突襲。它曾遭一位名叫征取者的海盜攻占,而他也因為攻占行動而成為此地的居民。他用采集自懸崖的黑石築城牆和高塔,取代了原本的木造結構,公鹿堡的地基也在這一過程中深陷在石頭裡。接著,一代又一代的瞻遠家族讓城牆愈來愈堅固,高塔也愈來愈壯大結實。自瞻遠家族的創始人征取者以來,公鹿堡從未被敵人攻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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