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一部 刺客學徒 第十五章 見證石
    精技,在最簡單的層面上,是在人與人之間架起橋樑連接思緒。運用精技的方法有很多種。例如在戰爭中,指揮官可以把簡單的資訊和命令直接傳送給他手下的軍官,如果這些軍官受過訓練可以接收的話。精技力量強大的人甚至可以影響沒受過訓練者的頭腦或者敵人的頭腦,讓他們充滿畏懼或迷惑或疑慮。這麼有天分的人很少見。但如果一個人具有高得不可思議的精技天分,他甚至有可能直接與古靈對話,而古靈只比眾神本身地位稍低。鮮少有人敢這麼做,而在那些真的這麼做了的人當中,更少有人得到他們所要求的答案。因為,人們說,你可以問古靈,但他們回答的不見得是你所問的問題,而是你應該問的問題,且那個問題的答案也許是你聽了之後就不能繼續活下去的。

    因為當你跟古靈交談時,正是使用精技的甜美之感最強烈也是最危險的時候,而這種甜美之感是每一個操習精技的人都必須提防的,不管他是強是弱。在使用精技的時候,你會無比敏銳地感覺到生命,那是一種飄然昂揚的存在感,可能會讓人忘了要繼續呼吸。就算把精技運用在普通的用途上,這種感覺都非常強大,令人難以抗拒,心念不夠堅定的人可能會上癮。但跟古靈交談的那種狂喜歡欣是如此強烈,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運用精技與古靈交談的人,感官和理智可能都因此永遠灰飛煙滅;這樣的人會在譫妄迷亂中死去,但他確實是死在歡樂的譫妄迷亂中。

    弄臣說得沒錯,我對自己面對的危險毫無概念。我頑強地一頭栽了進去。此刻我不忍細述接下來那幾周的細節,只消說,每過一天蓋倫就更進一步控制住我們,也變得愈來愈殘忍、愈來愈把我們操弄於指掌之間。少數幾個學生很早就消失了,欣怡是其中之一,她從第4天起就沒有再來。之後我只見過她一次,她悄悄在堡裡走道,臉上帶著羞恥又寒酸的神色。後來我聽說,她退出訓練之後,端寧和其他女同學都不再理睬她,而且後來她們談論起她的態度不是把她當成沒通過一項考試,而是認為她做出了某種低下、令人厭惡的行為,永遠不能得到原諒。至今我仍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只知道她離開了公鹿堡,再也沒回來過。

    就像大海挑揀出沙灘上的小圓石,把它們前前後後散落在退潮的不同高度處,蓋倫的責打和輕撫也把他的學生分了開來。一開始,我們每個人都拚命想當他最好的學生,這並不是因為我們喜歡他或欽佩他。我不知道其他人有什麼感覺,但我心中對他只有恨意,然而這股恨意之強烈,使你下定決心絕對不要被這個人打倒。經過他—天又一天的謾罵,若是從他口中聽到不甘不願表示認可的一個字,就好像受到其他任何師傅的滔滔稱讚一樣。被他貶低辱罵了那麼多天,應該讓我對他的譏嘲不再有感覺,但我卻開始相信起他說的很多話,而且徒勞無功地試著改變自己。

    我們時時刻刻爭相吸引他的注意。有些人顯然成為他的寵兒,威儀就是其中之—,蓋倫常叫我們要多學學他。我很明顯是他最鄙視的一個,然而即使如此,我仍—心想要在他面前表現得出類拔萃。經過第一天之後,我再也不是最後一個到塔頂的人。他打我的時候,我從來不搖晃。跟我一樣特別受他鄙視的端寧也是如此。她變成了蓋倫最卑躬屈膝的追隨者,自從第一次挨鞭子之後再也沒說過半句批評他的話。然而他總是找她麻煩,動不動對她嚴責痛斥,而且打她的次數遠多過打其他女生的次數,但這只讓她更堅決要證明她耐得住他的謾罵侮辱,而且她非常不能容忍任何人對我們接受的教導感到動搖或懷疑,其不能容忍的程度僅次於蓋倫。

    冬意逐漸深濃,塔頂又冷又暗,只有樓梯間傳來的一點點光線。這是全世界最與世隔絕的地方,蓋倫就是這裡的神。他把我們冶煉成一個群體,我們相信自己是菁英,是優越的,具有學習精技的特殊榮寵。就連忍受譏嘲責打的我也都這麼相信。我們看不起我們當中那些被他打倒的人,這時候我們只看得見彼此,只聽得見蓋倫的話。一開始我想念切德,也想著不知博瑞屈和耐辛夫人在做什麼,但隨著時間一個月一個月過去,這種不重要的掛慮就不再顯得有意思了。我一心一意只想得到蓋倫的讚許,就連弄臣和鐵匠都幾乎讓我覺得煩。弄臣沉默地來來去去。雖然當我全身酸痛不已、疲倦不堪,只有鐵匠湊在我臉上的鼻於是我唯一慰藉的時候,我才會對自己很少花時間陪陪我這只成長中的小狗感到慚愧。

    經過寒冷殘忍的3個月,蓋倫把我們削減得只剩下8個人。此時真正的訓練終於開始了,他也讓我們恢復了一丁點的舒適和尊嚴,在當時看來這不只是極大的奢侈,更是蓋倫的恩賜,我們必須心存感激。餐食內容加了點水果干,我們獲准穿鞋,用餐時可以簡短交談—下——只不過就這樣罷了,但我們全都卑躬屈膝地對之感激不已。但改變才剛剛開始而已。

    如今回想起來,那些片段全都透明清晰之至。我記得他第一次用精技碰觸我的時候。我們站在塔頂上,現在人變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也變得更大。然後他輪流走向我們,在每個人面前稍頓一下,我們其他人則沉默中恭敬地等待。「把你們的頭腦準備好接受碰觸。要開放自己接受精技,但是不可以沉溺在它的愉悅當中。愉悅不是精技的目的。」他在我們之間穿梭,沒有按照什麼順序。我們隔得很開,看不見別人的臉,而且我們眼睛若跟著蓋倫的動作轉,也會讓他很不高興。因此我們只聽到他簡短嚴苛的字句,然後聽見每一個被碰觸到的人發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他厭惡地對端寧說:「我說的是開放接受它,不是叫你像只挨打的狗一樣畏畏縮縮。」最後他走向我。我照他的話做,就像他先前指示過我們的那樣,試著放開我所有的感官知覺,只對他開放自己。我感覺他的心智拂過我的心智,像是在額頭上輕輕一摸。我穩穩站著面對它。它變得愈來愈強,一股溫暖,一道光亮,但我拒絕被它拉過去。我感覺到蓋倫站在我腦海裡,嚴苛地打量著我,我運用他教我們的專注技巧(想像一個用最純淨的白色木頭做的桶子,把你自己倒進去),得以在他面前站穩,意識到精技帶來的那種歡欣,但不向之屈服。那暖意三次湧遍我全身,但三次我都穩穩站住。然後他退出,不甘願地朝我點了個頭,但我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讚許,而是一抹畏懼。

    這第一次的碰觸就像火星,終於點燃了火種。我抓住了它的本質。我還不能做到它,不能把自己的思緒送到外面去,但我有一種無法用言詞述說的了悟。我將能習得精技。得了這份了悟,我的決心更加堅定,不論蓋倫做什麼,都絕對無法阻擋我學會它。

    現在想起來,我想他知道這一點,並且因為某種原因而感到害怕。於是接下來的那段日子,他對我更是變本加厲的殘酷,如今看起來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罵我、打我,但怎麼樣也不能讓我退卻。有一次他用皮鞭打在我臉上,留下一條清晰的鞭痕,後來我進飯廳的時候博瑞屈湊巧也在那裡,我看見他瞪大眼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緊咬著牙,那模樣我再熟悉不過了。但我轉開視線低下頭,他站了一會兒,怒視著蓋倫,蓋倫則輕蔑地盯著他,然後,握著拳的博瑞屈轉身離開了飯廳。這下子不會出現衝突場面了,我放鬆下來,鬆了口氣,但是蓋倫接著看向我,他臉上勝利的表情讓我心寒。現在我是他的人了,他清楚得很。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對我而言是痛苦和勝利交雜的。他毫不放過任何貶低我的機會,然而我知道他要我們做的每一項練習我都做得極好。我感覺到其他人摸著他精技的碰觸,這對我來說這就像張開眼睛一樣簡單。有一次我經歷了極度恐懼的片刻,當時他用精技進入我的腦海,叫我大聲說出一句話。「我是個雜種,讓我父親聲名蒙羞。」我平靜地大聲說出來。然後他又在我的腦海中說話。你的力量是從別的地方來的,小雜種。這不是你的精技。你以為我找不出來源嗎?這下子我在他面前膽怯了,從他的碰觸退縮回來,把鐵匠藏進我腦海。他對我微笑,露出滿口利齒。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我們玩著捉迷藏的遊戲。我必須讓他進入我腦海,才能學會精技;一旦他進來了,我就像踩在燒燙的煤炭上跳舞一樣,把我的秘密藏起來不讓他找到。我藏的不只是鐵匠,還有切德和弄臣,還有莫莉、凱瑞和德克,還有其他更老的、我甚至不會對自己洩漏的秘密。這一切他都在尋找,我則拼了命把一切在空中輪流拋接,讓他夠不到。但儘管如此,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感覺自己的精技愈來愈強了。「少耍我?選」一番交手之後他吼道,然後對震驚得面面相覬的其他學生發起脾氣。「專心做你們的練習?選」他對他們吼叫。他從我身旁走開,然後突然轉過身撲向我,用拳頭和穿著靴子的腳攻擊我,我就像莫莉以前那樣,除了護住臉和肚子之外什麼也沒想。他雨點般落在我身上的舉打腳踢比較像是小孩子發脾氣,而不像成年男人的攻擊。我感覺到這些動作都不痛不癢,突然心頭一涼地發現自己正在抗斥他。我抗斥的力道沒有強到會讓他感覺到,但是以使他的拳腳都不如他企圖的重,而且我還知道他根本不曉得我在這麼做。當他終於放下拳頭、我壯著膽子抬起眼睛的時候,我短暫感覺自己贏了,因為塔頂上的其他人都在看他,眼神中混合了嫌惡與畏懼。他過火得連端寧都忍受不了了。他面白如紙,轉過身去,那一刻我感覺到他做了個決定。

    那天晚上我在房裡,累得不得了,但是疲弱到無法入睡的地步。弄臣留了食物給鐵匠,我正拿著一大根牛肘子逗它,把骨頭拿在它就是差那麼一點夠不到的地方,它咬住我的袖子啃個不停。它很喜歡這種遊戲,假裝發出凶狠的咆哮聲,咬甩著我的袖子和手臂。它已經長得很接近它能達到的最大體形,那粗厚小脖子上的肌肉令我驕傲。我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捏它的尾巴,它猛然轉身對這番新的攻勢發出咆哮。我把骨頭在兩手間拋來拋去,它的視線跟著來來回回,張嘴拚命要追咬骨頭。「沒大腦哦,」我逗它說,「你只想到你想要的東西,沒大腦,沒大腦哦?」「就像它主人—樣。」我嚇了一跳,鐵匠就在那一秒搶到了骨頭。它咬著它趴下,只敷衍地對弄臣搖了一下尾巴。我坐下,喘不過氣來。「我完全沒聽到開門的聲音。或者關門的聲音。」他對這句話不予理會,直接說他的重點。「你認為蓋倫會容許你成功嗎?」我沾沾自喜地微笑。「你認為他阻止得了嗎?」弄臣歎了口氣坐在我旁邊。「我知道他阻止得了,他也知道。我不確定的是他有沒有那麼狠,但我猜他有。」「那就讓他試試看吧?選」我輕率地說。

    「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選擇。」弄臣堅持嚴肅的態度。「我本來是希望能說服你不要去試。」「你希望我放棄?現在?」我不敢置信地問。

    「是的。」「為什麼?」我追問。

    「因為,」他開口,然後挫敗地停下來。「我不知道。有太多事情匯聚在一起。也許如果我抽松一根線,結就打不起來了。」我突然覺得好累,先前勝利所帶來的歡欣在他陰鬱的警告之下崩塌。我不耐煩的情緒佔了上風,凶巴巴頂他一句:「要是你沒辦法把話講清楚,那幹嘛還要講?」他沉默下來,好像我摑了他一掌。「這是另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最後他終於說,然後起身要走。

    「弄臣。」我開口叫他。

    「對,我是弄臣,弄不清楚的弄。」他說著離去。

    就這樣,我堅持下去,變得愈來愈強,對我們上課的進度緩慢感到不耐。我們每天一再做同樣的練習,其他人才逐漸學會對我來說那麼自然的東西。我納悶,他們怎麼會這麼封閉,與外界的一切這麼隔離?他們怎麼會這麼難開啟自己的頭腦,接受蓋倫的精技?我自己該做的不是開啟,而是要對他保持封閉,讓他看不到我不想讓他看的東西。在他敷衍地用精技碰觸我時,我常感覺到一條觸鬚想溜進我腦海,但我避開了。

    「你們準備好了。」他在冷冽的一天宣佈。這時是下午,但最明亮的那些星星已經出現在深藍色的天空中。我懷念昨天的雲層,那雲雖然把雪下在我們身上,但至少阻攔住了此刻這更深沉的寒冷。我的腳趾頭在蓋倫恩准我們穿的皮鞋裡動了動,試著恢復暖意和知覺。「先前我用精技碰觸你們,讓你們習慣。現在,今天,我們要來嘗試完全的接合,我會向你們每個人伸探過去,你們也要向我伸探過來。但是要小心!你們大部分人都能抗拒精技碰觸所帶來的令人分心的感覺,但是你們先前感覺到的只是最輕微的一碰而已。今天的會比較強。你們要抗拒它,但仍對精技保持開放。」他再度緩緩地在我們之間移動。我等著,疲弱但並不害怕。我一直期待要嘗試這麼做,我已經準備好了。

    有些人明顯是失敗了,被罵懶惰或者笨蛋。威儀得到稱讚,端寧被打了一巴掌,因為她伸探得太急切。然後他走到我這裡。

    我緊繃備戰,彷彿要面對一場角力。我感覺到他的心智拂過我,也謹慎地把思緒朝他伸探過去。是這樣嗎?對,小雜種。是這樣。

    一時間,我們勢均力敵,像坐在翹翹板兩端的孩童。我感覺到他把我們的接觸穩住,然後突然朝我撞進來。那感覺就像是被重重打了一下無法呼吸,但是心智上而非生理上的,我不是無法呼吸,而是無法駕馭我的思緒。他在我的腦海中洗劫,亂翻我的隱私,我無力相對。但在他掉以輕心的勝利時刻,我找到了一處開口,朝他猛抓過去,試著奪取他的頭腦就像他奪取我的頭腦。我抓住了他,緊握著他不放,在令人暈眩的剎那間我知道自己比他強,我可以隨意把任何思緒硬塞進他腦海。「不要?選」他尖叫,我隱約知道他以前某個時候也曾經像這樣,跟一個他鄙視的人掙扎著。「要?選」我堅持。「死吧?選」他命令我,但我知道我不會去死。我知道我會贏,於是集中意志力,狠狠緊抓住他。

    精技並不在乎誰贏。它不容許任何人對任何一個思緒投降,一刻也不行。但我就是這樣。於是我忘了防備精技的那種狂喜至樂,那是它的蜂蜜也是它的尖刺。短暫忘我的歡快湧上我全身,淹沒了我,蓋倫也沉在底下,不再探索我的腦海,只求回到他自己的腦海。

    我從來不曾有過像那一刻的感覺。

    蓋倫說過那是一種愉悅,我原本預期會出現一種愉快的感受,就像冬天裡的暖意,或者玫瑰的芬芳,或者口中嘗到甜甜的味道。但這感覺跟這些事物完全不像。愉悅這個詞太具象、太生理性了,無法形容我感覺到的那種東西。它跟皮膚或身體毫不相干,滿盈充塞著我,像一股潮水沖刷著我,我無法抗拒。無比的歡欣充滿我心中,在我全身流湧,我忘了蓋倫和其他的一切。我感覺到他逃開了我,也知道這很重要,但我無法去在意。我忘記一切,只知道探索這種感受。

    「小雜種!」蓋倫咆哮,一拳打在我頭側。我無助地倒在地上,因為那股疼痛不足以把我從精技的迷醉出神狀態中喚醒。我感覺到他在踢我,我知道身體底下那造成我淤血刮傷的石頭是冷的,但我卻覺得我被抱著,被包在厚厚一層短暫忘我的歡快中,它不讓我去注意自己被毆打。我的頭腦向我確保,雖然我全身疼痛,但一切都沒有問題,我不需要反抗或逃跑。

    某個地方有一波潮水逐漸退去,留下我喘息著擱淺在沙灘上。蓋倫站著俯視我,頭髮和衣服凌亂,滿身大汗。他俯身靠近我,呼出的氣在寒冷中變成白霧。「死吧?選」他說,但我沒聽到這兩個字,我是感覺到的。他鬆開我的喉嚨,我倒下。

    在精技那吞噬一切的無比歡欣過後,出現的是一股晦暗的失敗和罪惡感,強大得使我身體的疼痛相形失色。我的鼻子在流血,每一下呼吸都很痛,他先前使勁把我踢得在石板地上滾來滾去,我全身的皮膚都刮破擦傷了。各處不同的疼痛彼此強烈牴觸,每一處都喧鬧著要我注意,使我連自己究竟傷得多厲害都搞不清楚,連重新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但籠罩在這一切之上的,是知道我失敗了的那種感覺。我被擊敗了,我不配學精技,蓋倫證明了這一點。

    我聽見他在對其他人吼,聲音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他告訴他們要小心,如果缺乏紀律的人無法讓自己的頭腦避開精技的愉悅,就會受到這種對待。他警告他們所有人,如果一個人想使用精技,卻被精技帶來的那種愉悅所迷惑的話,就會變得沒有頭腦,像個大嬰兒,不會說話,看不到東西,大小便在身上,忘記思想,甚至忘記吃喝,直到死去。這種人連遭人嫌惡都不配。

    我就是這種人。我沉入羞愧之中,無助地哭了起來。我活該受到他這種對待,他甚至應該把我修理得更凶才對。我浪費了他的時間,把他盡心盡力的教導變成了自私放縱。我逃離自己,往愈來愈深處躲避,但在我的每一層思緒中都只找到對我自己滿滿的嫌惡和恨意。我最好去死。雖然我就算從塔頂跳下去還是不足以洗除我的羞恥,但至少這樣我就再也意識不到它了。我躺著不動,哭泣著。

    其他人離開了,每個人經過的時候都罵我一聲,或吐我口水,或踢我、打我一下,但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因為我比他們更排斥我自己。然後他們都走了,蓋倫站著俯視我,用腳踢踢我,但我無法回應。突然間他無所不在,在我上方、在我下方、在我四周、在我內裡,我無法拒絕他。「你看吧,小雜種,」他又狡猾又平靜地說。「我早就跟他們說過你不配學,早就跟他們說過這種訓練會害死你,但你就是不肯聽,你拚命要篡奪已經給了別人的東西。結果我又說對了。嗯,能把你除掉,這段時間也就不算白費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過了一段時間,我意識到低頭看著我的是月亮而不是蓋倫。我翻身趴著,雖然我站不來,但是我可以爬,就算爬得不快,就算連肚子都沒辦法完全離地,但我還是可以又拖又扯地把自己往前移。我專心致志開始朝那堵矮牆前進,心想可以把自己拉到一張長凳上,再從長凳上爬到牆頭。然後,往下。結束一切。

    在寒冷黑暗中,那一路爬起來好長。我聽見某處有種哀鳴,這也讓我鄙視自己,但當我把自己往前拖的時候,那哀鳴聲愈來愈大,就像遠處的一點火星隨著你走近而變成一把火焰。它拒絕被我忽視,在我腦海裡變得愈來愈響,哀鳴著抵抗我的命運,那細微的小小聲音抗拒,不許我去死,否認我的失敗;而且它是溫暖光亮的,變得愈來愈強,我試著找到它的源頭。

    我停下來。

    我躺著不動。

    那哀鳴就在我內在,我愈是尋找它,它就變得愈強烈。它愛我,就算我不能、不肯、也並不愛我自己,它仍然愛我;就算我恨它,它仍然愛我。它用小小的牙齒咬住我的靈魂,拚命緊緊拉住我,讓我無法繼續往前爬。如果我試圖繼續爬,它就爆發出一陣絕望的嚎叫,燒灼著我,禁止我打破這份如此神聖的信任。

    是鐵匠。

    它為了我身體和心理的痛苦而哭叫,當我停止朝牆邊掙扎爬去的時候,它歡喜不已,慶幸我們得到了勝利。而我能給它的回報只有躺著不動,不再企圖毀滅自己,但它向我確保這樣就夠了,就很多了,就很令它歡喜了。我閉上眼睛。

    月亮高掛天空,博瑞屈輕輕把我翻過身來,弄臣高舉一支火把,鐵匠在他腳邊蹦蹦跳跳。博瑞屈抱住我站起來,彷彿我仍然是那個剛交給他照管的小孩。我短暫瞥見他那張黝黑的臉,但讀不出任何表情。他抱著我走下長長的石階,弄臣舉著火把照路,然後他抱著我走出城堡,回到馬廄樓上他房裡。之後弄臣就離開了,剩下博瑞屈和鐵匠和我。就我記憶所及,沒有人說半個字。博瑞屈把我放在他自己的床上,然後把整張床拉得更靠近爐火。我逐漸恢復溫暖,強烈的疼痛隨之而來,我把身體交給博瑞屈,靈魂交給鐵匠,放開我的頭腦很長一段時間。

    我睜開眼睛,看見夜色。我不知道這是哪一夜。博瑞屈仍然坐在旁邊,沒有打盹,連歪倒在椅子上都沒有。我感覺到肋骨部分被繃帶緊緊包紮,抬起一隻手想摸摸看,但手上也有兩根手指上了夾板。博瑞屈眼睛看著我的動作。「那兩根手指頭腫了,而且不只是被凍腫而已。因為腫得太厲害,我看不出是骨折還是扭傷,不過我還是上了夾板,以防萬一。我猜只是扭傷。我想,如果那兩根手指頭是骨折,那麼我包紮的時候就算昏迷了也一定會痛醒過來。」他的語氣平靜,彷彿是在告訴我說,他剛給一隻新來的狗打過蟲,以防傳染。他平穩的聲音和平靜的動作能安撫慌張狂亂的動物,在我身上也發揮了效用。我放鬆了,心想既然他這麼平靜,那一定沒有大礙。他一隻手指插進支撐我肋骨的繃帶,檢查鬆緊度度。「發生了什麼事?」他邊問邊轉身拿起一杯茶,彷彿我的答案無關緊要似的。

    我腦中回溯這幾個星期,試著找出方法來解釋。事件在我腦中跳動、溜走,我記得的只有我的挫敗。「蓋倫給我考試,」我緩緩說。「我沒通過,所以他懲罰我。」說著,一波灰心、羞愧、罪惡感的浪潮扑打上來,沖掉了我在這熟悉環境裡短暫感覺到的安慰。趴在爐火邊睡覺的鐵匠突然醒過來坐直身,我直覺反射式地在它哀鳴出聲之前就讓它安靜下來。趴下。休息。沒事的。它照做了,讓我鬆了口氣;更讓我鬆口氣的是,博瑞屈似乎沒意識到我們之間傳達了什麼。他把茶杯朝我遞過來。

    「把這個喝了。你的身體需要水分,這些藥草能夠止痛,讓你睡著。現在就把它喝光。」「這茶好臭。」我告訴他,他點點頭扶住杯子,因為我雙手淤血得太厲害,無法彎曲抓握。我把藥草茶喝光,躺回床上。

    「就這樣?」他小心地問,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考你一項他教過你的東西,結果你不會,所以他把你搞成這樣?」「我做不到。我沒有那種……自我紀律。所以他懲罰我。」我回想不起細節,只有羞愧沖湧上來,將我淹沒在悲慘沮喪之中。

    「把人打個半死,是沒法教會他自我紀律的。」博瑞屈謹慎地說,把一項事實陳述給一個白癡聽。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動作十分精確。

    「這不是要教我……我想他認為我根本就是朽木不可雕。這是為了讓其他人看看,要是他們失敗了會有什麼下場。」「沒有什麼值得知道的東西是可以用恐懼來教的。」博瑞屈頑固地說,然後用比較溫暖的態度又說:「只有差勁的老師才會用打罵威脅的方式來教學生。你想想,要是用這種方式來馴服馬或者狗會怎麼樣?就連最笨的拘,也是被摸比被打要容易學會東西。」「你以前教我某些東西的時候也打過我。」「是的,我是打過你。但我打你是為了讓你集中注意力,或者是要警告你,或者是要喚醒你,而不是為了傷害你,更從來不會打斷你的骨頭、弄瞎你的眼睛、讓你的手動彈不得。從來沒有。你怎麼樣也不能跟任何人說我曾經那樣打過你或任何我照顧的牲畜,因為那不是事實。」他對我居然會有這種想法感到很憤慨。

    「是的,這一點你沒說錯。」我努力想著該怎麼讓博瑞屈瞭解我為什麼被懲罰。「但這個情況不一樣,博瑞屈,這是另一種學習,另一種教導。」我試著解釋,感覺必須為蓋倫的公正性辯護。「是我自己活該,博瑞屈。他的教法沒有錯,是我沒辦法學。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但是我同意蓋倫,我相信不讓私生子學精技是有原因的。我身上有個污點,有種致命的弱點。」「狗屎。」「是真的。你想想看,博瑞屈,如果你把—匹劣種牝馬跟一匹優良牡馬交配,生出來的小馬雖然可能有父親的優秀,但也同樣可能有母親的缺點。」一段很長的沉默,然後他說:「我很懷疑你父親會跟『劣種』的女人同床共枕。如果對方沒有一點優秀之處,沒有一點志氣和聰慧,他是不會、也不可能這麼做的。」「我聽人說,他是被山上的巫女施法迷住了。」這是我第一次把這個我聽過很多次的故事說出來。

    「駿騎不是那種會被亂七八糟魔法迷住的人。他的兒子也不是只會哭、沒志氣的笨蛋,躺在地上說他活該被痛打。」他傾身靠近,輕輕一觸我太陽穴下方,一陣劇烈的疼痛爆發開來,我差點昏過去。「那種『教導』只差這麼一點點就讓你瞎了一隻眼。」他的脾氣上來了,我閉嘴。他在房裡快步踱了一圈,然後陡然轉過身面對我。

    「那隻小狗,它是耐辛的那隻狗生的,是不是?」「是。」「但是你該不會……哦,斐茲,拜託你告訴我你被打成這樣不是因為你用了原智的關係。如果他把你打成這樣是為了那個原因,那麼我對誰也開不了口說半個字,在這整座城堡裡、這整個國家裡也沒都沒臉見人了。」「不是,博瑞屈,我跟你保證,這件事跟小狗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己失敗了,沒辦法學會他教我的東西,是我太軟弱。」「閉嘴?選」他不耐煩地命令我。「既然你這麼說就夠了。我很瞭解你,知道你保證的事一定是真的,不過你講的其他話一點狗屁道理也沒有。你繼續睡吧,我現在要出去,但是很快就會回來。你休息一下,這是最能治病療傷的方式。」博瑞屈像是有了某個目標,我的話似乎終於讓他滿意,讓他決定了某件事。他很快換好衣服,套上靴子,改穿一件寬鬆的襯衫,外面只罩了一件皮背心。博瑞屈走出去,鐵匠站起來焦慮地嗚叫,但無法向我傳達它的擔憂。它走到床邊爬上來,鑽進被子裡靠在我身旁,用它的信任來安慰我。我整個人籠罩著晦暗的絕望,只有它是我唯一的光亮。我閉上眼睛,博瑞屈的藥草茶讓我沉入無夢的睡眠。

    那天下午近傍晚我醒過來,一陣冷空氣搶在博瑞屈之前進房。他把我全身檢查一遍,隨手撥開我的眼睛,用能幹的雙手摸摸我的肋骨部位和其他淤血傷處。他咕噥著表示滿意,然後脫下身上撕破又沾滿泥巴的襯衫,另外換穿一件。他邊換衣服邊哼歌,心情似乎很好,跟渾身是傷又沮喪的我大相逕庭、格格不入,等他再度離開,我幾乎是感到解脫。我聽見他在樓下吹著口哨,大聲向馬伕發號施令,一切聽來都是這麼正常、這麼普通又實際,我對這種日子的渴望強烈得讓自己吃驚。我想要回到那種生活,回到馬匹和狗兒和稻草的溫暖氣味中,回去做單純的工作,然後把一天的工作徹底做好之後筋疲力盡地睡個好覺。我渴望那種生活,但我現在是這麼一文不值的人,一定連那種生活都過不成。蓋倫常常對堡裡做這些簡單工作的人表示輕蔑,對廚房女僕和廚娘他只有鄙視,對馬伕他只有奚落,而那些配劍持弓保衛我們的士兵在他口中則是「流氓和蠢材,只能對著全世界亂揮亂砍,用劍去控制他們不能用頭腦控制的東西」。於是現在我陷入奇怪的掙扎,一方面渴望回去當那種蓋倫已經讓我相信是可鄙的人,一方面心中卻又充滿疑惑和絕望,覺得我連那樣都做不到。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照顧我的博瑞屈一副快活的模樣,有說有笑、脾氣很好,讓我完全想不透。他步履輕快、信心十足,看起來年輕了許多。看來我受傷竟讓他心情如此大好,使我更加沮喪。但我在床上躺了兩天之後,博瑞屈告訴我說再繼續趟著不動就有害健康了,如果我希望傷勢恢復得好一點,就該起來動一動。然後他找了一堆小事讓我做,這些事都不吃力,但足以讓我忙不過來,因為我常常需要停下來休息。現在想起來,我相信他的主要目的其實不在於要我運動,而是要讓我不會閒著,因為之前兩天我就只是躺在床上、瞪著牆壁、鄙視自己。面對我這麼毫無鬆懈跡象的沮喪,連鐵匠都開始沒胃口吃東西了。然而鐵匠仍是我唯一的真正安慰。跟著我在馬廄裡走來走去,就是它這輩子最純粹的享受了,它把聞到的、看到的東西都傳達給我,強烈得讓我重新記起我初次投入博瑞屈的世界時那種驚奇之感,儘管我現在非常低落。鐵匠對我的佔有慾也強到不講理的地步,連煤灰聞我它都不許,結果被母老虎凶了一下,嚇得它哀叫著躲到我腳邊。

    隔天我求博瑞屈讓我自己運用時間,然後去了公鹿堡城裡。進城的路花了我前所未有的長時間,但我緩慢的步伐讓鐵匠很高興,因為這樣它就有時間可以在沿路的每一堆草、每一棵樹旁邊好好聞一聞。我本來以為見到莫莉可以讓我心情好一點,但我走到蠟燭店的時候她正在忙,因為有即將開航的船訂了3大批貨。我坐在店裡的壁爐旁,她父親坐在我對面,一邊喝酒一邊瞪著我。雖然生病讓他體力衰退,但他個性卻還是沒改,有些時候他還有力氣坐起來,也就有力氣喝酒。過了一會兒我放棄努力找話講,只是看著他邊喝酒邊罵他女兒,莫莉則忙得團團轉,既要工作得有效率又要親切招待顧客。這一切可悲的、小家子氣的生活令我沮喪。

    到了中午,她告訴她父親說她要把店關起來,去送一批貨。她把一個架子的蠟燭交給我拿,自己也抱了一堆,然後我們扣上門栓離開。她父親喝醉了,咒罵聲從我們身後傳來,但她置之不理。一走進清冷的冬風,莫莉就快步走到店後,我也跟著走去。她示意要我安靜,打開後門把手裡的蠟燭通通放了進去,我手上的也放在那裡,然後我們離開。

    我們在城裡隨意走了一陣,很少交談。她提起我臉上的淤血,我只說我摔傷了。冷風無情地吹,市場裡的攤子幾乎全都空著,既沒有顧客也沒有賣主。她對鐵匠用了很多心思,讓它快樂得不得了。走回店的路上我們在一家茶館停留,她請我喝加了糖和香料的熱酒,跟鐵匠玩了好久,它整個身體翻過來躺在地上,所有的思緒都在她的親切感情中打滾。我突然想到鐵匠是那麼清楚地意識到她的情緒,然而她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它的情緒,只除了最膚淺的那些。我輕輕朝她探尋,但發現她今天飄忽不定,像某種香味,剛聞到的時候很強,但在同一陣風裡馬上又變得微弱。我知道我可以更堅持深入,但不知怎麼的覺得這樣沒有意義,一股孤單感籠罩住我,一股致命的憂鬱,想到她對我也永遠只能像對鐵匠一樣僅有模糊的意識。因此我把她對我講的簡短語句當作是小鳥在啄食乾麵包層,也沒有去觸動她懸垂在我們之間的沉默簾幕。不久後她說她不能再耽擱了,否則就會有麻煩,因為即使她父親已經沒力氣打她,他還是可以把酒杯摔到地上,或者弄倒一架子一架子的東西,表示被冷落讓他不高興。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帶著古怪的淺笑,彷彿如果我們能想辦法把他的行為看成是有趣的,這件事就不會顯得這麼糟糕。我笑不出來,她眼神從我臉上移開。

    我幫她穿起斗篷,我們離開茶館,走上山坡走進風裡。這種景況突然像是我這一輩子的象徵。走到她店門口,她讓我大吃一驚地抱了抱我,在我下巴上親了一下,那擁抱短暫得像是在市場裡被撞了一下。「新來的……」她說,然後說:「謝謝,謝謝你能瞭解。」然後她迅速進了店裡關上門,留下發冷又困惑的我。她謝謝我瞭解她,但我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與她隔絕,與所有人隔絕。上坡走回城堡的路上,鐵匠一直嘰哩咕嚕對自己說個不停,說它在她身上聞到了好多種香味,說她替它搔到了它自己就是抓不到的耳朵前面的地方,還說她在茶館裡餵它吃了一個甜麵包。

    我們在下午過半的時候回到馬廄,我做了幾樣工作,然後上樓回到博瑞屈的房問,跟鐵匠一起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博瑞屈站著俯視我,微微皺著眉。

    「起來,讓我看看。」他命令,我疲倦地爬起來,安靜地站著,讓他用靈活的雙手檢查我的傷勢。他對我手的狀況感到滿意,告訴我說現在應該可以拆掉手上的繃帶了,但是我肋骨部分的包紮還要繼續留著,叫我每晚來找他調整包紮的鬆緊。「至於其他部分嘛,保持乾淨乾燥,不要去摳傷口上結起來的痂。要是有哪個地方開始化膿了,就來找我。」他拿個小罐子裝滿一種緩解肌肉酸痛的藥膏,遞給我,我推斷這意思就是說我該走了。

    我站在那裡,手裡拿著那一小罐藥,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憂傷,然而我找不到半個字可說。博瑞屈看看我,臉色一沉轉過身去。「不許那樣。」他生氣地命令我。

    「哪樣?」我問「你有時候看我的眼神就像主人一樣。」他靜靜地說,然後口氣又變回尖銳。「哪,不然你打算怎麼樣?一輩子躲在馬廄裡嗎?不行,你必須回去。你必須回去,把頭拾得高高的,跟城堡裡的人—起吃飯,在你自己房裡睡覺,過你自己的生活。對了,還有回去上完那個該死的精技課。」他前半段的命令聽來已經很困難了,但這最後一項我知道是不可能的。

    「我不能回去。」我說,不敢相信他怎麼這麼笨。「蓋倫不會讓我回到那個團體裡,而且就算他讓我回去,我也永遠跟不上我漏掉的進度。我已經失敗了,博瑞屈。我失敗了,結束了,我需要另外找事情給自己做。我想學馴鷹,拜託。」說出這最後一句連我自己都感到有點詫異,因為事實上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一點。博瑞屈的回答跟我說的話奇怪程度下相上下。

    「你學不了,因為獵鷹不喜歡你。你太暖了,而且你不夠少管閒事。現在你聽我說,你沒有失敗,你這個笨蛋,蓋倫是想把你趕走。如果你不回去,就是讓他贏了,你必須回去把它學起來。但是——」說到這裡他對我凶起來,眼神裡的怒氣是針對我的,「他打你的時候,你不用像匹拉貨車的騾了—樣呆呆站著。你生來就有權利讓他花時間教你,叫他把你本來就該得到的東西給你。不要逃跑,從來沒有人靠逃跑做出什麼事。」他頓了頓,開口想繼續說什麼,然後又停了下來。

    「我缺了太多堂課,我永遠也沒辦法——」「你什麼課也沒缺。」博瑞屈頑固地說。他轉過身去又加了一句,我讀不出他語調中的意思。「從你離開之後他們就沒上過課,你應該能夠從先前中斷的地方繼續下去。」「我不想回去。」「不要浪費我的時間跟我爭辯。」他嚴格地說。「你要是敢這樣考驗我的耐性就試試看。我已經告訴你你該做什麼了,你就去做。」突然間我又變成6歲小孩,這個男人—個眼神就讓滿廚房的人退縮。我顫抖著,感到畏縮。突然間,面對蓋倫似乎比違逆博瑞屈要來得容易,儘管他又說:「你要把那隻小狗留在我這裡,直到你上完課為止。把一隻狗整天關在你房間裡實在太不應該,它的毛會變糟,肌肉也沒辦法好好長。但你最好每天晚上來這裡看它和煤灰,否則我就唯你是問。而且我才不在乎蓋倫對這點行什麼意見。」就這樣,我被打發走了。我向鐵匠表達要它留在博瑞屈這裡的意思,它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點,讓我既驚訝又傷心。我垂頭喪氣,拿著那罐藥膏沒精打彩地走回堡內,從廚房拿了食物回房間吃,因為我沒勇氣面對餐桌上的任何人。房裡又冷又暗,壁爐裡沒有火,燭台上沒行蠟燭,腳下骯髒的鋪地蘆葦發出臭味。我去拿了蠟燭和柴薪,生起火,在等待爐火稍微去除岩石牆壁和地板的寒氣的同時,我忙著撿起地上的草堆。然後我依照蕾細的建議,用熱水加醋好好把房裡刷洗了一番。不知怎麼,我拿到的醋是加有龍蒿的,所以刷洗完之後我房裡充滿了這種藥草的味道。我筋疲力盡倒在床上,睡著之前納悶著為什麼我從來沒發現該怎麼打開那扇通往切德房間的秘門。但我毫不懷疑就算我找到他,他也會把我打發走,因為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在蓋倫把我教完之前絕對不會插手干預。或者說,在他發現我在蓋倫的課堂上已經完蛋了之前。

    弄臣的燭光讓我醒來,我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自己又是在什麼地方,直到他說:「你現在還有足夠的時間盥洗、吃東西、然後還能第一個到塔頂。」他拿了一個裝滿溫水的寬口大水壺來,還有從廚房烘爐裡取出的熱呼呼麵包卷。

    「我不要去。」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弄臣露出驚訝的表情。「為什麼?」「去了也沒用,我學不成的。我就是沒有那種才能,我已經不想繼續拿頭去撞牆了。」弄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為你原先一直學得很好啊,直到……」這下子輪到我驚訝了。「很好?你以為他為什麼譏嘲我、打我?是為了獎勵我學得好嗎?不是。我連精技到底是怎麼回事都沒辦法瞭解,其他人全都已經超過我了。我何必再回去?好讓蓋倫更徹底證明他說得再對也不過了嗎?」「這,」弄臣小心地說,「有點不太對勁。」他思索了一會兒。「之前我要你別再去上課,你不肯。你記得這件事嗎?」我回想。「有時候我是很頑固。」我承認。

    「如果我現在要你繼續上課呢?要你上樓到塔頂去,繼續嘗試呢?」「你為什麼改變了心意?」「因為我當時想要預防的事情已經發生了,而你熬了過來沒死掉。所以現在我想……」他話說到一半就中斷了。「你說得對,既然我不能把話講得簡單明白,何必還要講?」「如果我說過這種話,現在我很後悔。一個人不應該對朋友講這種話。我不記得這件事了。」他淡淡一笑。「如果你不記得,那我也就把它忘記。」他伸出手拉住我的雙手,他的手帶著種古怪的涼意,讓我渾身一陣冷顫。「如果我請求你繼續去上課,你會願意嗎?以朋友的身份請求你?」朋友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聽來很古怪。他的語氣毫無譏嘲之意,說得很小心,彷彿把這個詞說出口來可能會粉碎它的意義。他那雙淺淡無色的眼睛牢牢看著我的眼睛,我發現自己沒辦法說不。於是我點頭。

    儘管這樣,我起床的動作還是很遲疑。他帶著不動聲色的興趣看著我拉直理平前一夜穿著睡覺的衣眼,洗臉,然後吃起他帶來的麵包。「我不想去。」我吃完第一個麵包卷,拿起第二個的時候告訴他。「我實在看不出這樣能有什麼結果。」「我不知道他幹嘛還要管你。」弄臣同意道,那熟悉的憤世嫉俗語調又出現了。

    「你是說蓋倫?他沒辦法不管我,因為國王……」「我是說博瑞屈。」「他只是喜歡指使我做這個做那個罷了。」我抱怨,但這話就連我自己聽來都很幼稚。

    弄臣搖頭。「你完全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什麼?」「知道馬廄總管把蓋倫從床上拖下來,把他一路拖到見證石那裡去。當然啦,當時我不在場,不然我就可以告訴你蓋倫一開始對他又罵又打,但馬廄總管理都不理他,只是弓起肩膀承受對方的揮打,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緊緊抓住精技師傅的領子,蓋倫幾乎完全噎住了,被他一路往前拖,士兵、守衛、馬伕都跟在後面跑去看,人變得愈來愈多。要是我當時在場的話,我就可以告訴你沒有人敢插手,因為博瑞屈似乎又是以前的那個馬廄總管了,是一個有著鋼鐵肌肉和兇惡脾氣的男人,發起脾氣來就像發瘋一樣兇猛。以前沒人敢惹他,而那一天,博瑞屈彷彿又是當年的他了,就算他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拐,也壓根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至於精技師傅,他又踢又打又咒罵,然後靜下來不動,所有人都懷疑他是要把精技用在抓他的這個人身上,但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也一點效果都沒有,馬廄總管只是把他的脖子抓得更緊而已。如果蓋倫有試圖影響別人、想讓他們站在他這邊,那些人也沒有做出反應。也許哽得喘不過氣來又被拖著走,就足以使他無法專心了。或者,也許他的精技並沒有傳言中的那麼強。或者,也許大多人都清清楚楚記得他如何虐待過他們,所以不會受他的詭計影響。又或者,也許——」「弄臣!快點說下去啦!後來呢?」我全身薄薄出了層汗,顫抖著,不知道自己希望聽到什麼。

    「當然啦,我當時不在場,」弄臣甜美地保證。「但我聽人家說,黑黝黝的男人把瘦巴巴的男人一路拖上山坡去,拖到見證石那裡,然後博瑞屈繼續緊抓著精技師傅讓他不能講話,同時做出了挑戰。他們要打鬥一場,不用武器,只有赤手空拳,就像精技師傅前一天毆打某個男孩那樣。在見證石的見證下,如果博瑞屈贏了,就表示蓋倫沒有理由打那個男孩,也沒有權利拒絕教他。蓋倫本來想拒絕接受挑戰,直接去找國王,但是博瑞屈已經呼喚見證石做見證了。於是他們打了起來,就像一頭公牛跟一大捆稻草打鬥一樣,稻草被牛又拋又踩又頂又戳的。打完之後,馬廄總管彎下腰在精技師傅耳朵旁講了句話,然後他和所有其他人就轉身離開了,只留下蓋倫躺在那裡,讓見證石見證他的哀鳴和流血。」「他說了什麼?」我追問。

    「我不在場啊!所以我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見。」弄臣站起來伸個懶腰。「你再不趕快,就要遲到了。」他對我指出這一點,然後離開。我也離開了我房間,一邊驚訝地思索一邊爬上高塔,走到變得光禿禿的王后花園,依然及時成為第一個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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