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一部 刺客學徒 第十四章 蓋倫
    蓋倫是一名織工的兒子,小時候就來到了公鹿堡。慾念王后從法洛帶來了一批她專用的僕役,蓋倫的父親是其中之一。公鹿堡當時的精技師傅是殷懇,慷慨國王和他的兒子黠謀都是她教的,所以等到黠謀的兒子長成小男孩時,她年紀已經很大了。她向慷慨國王請願說要收學徒,他答應了。蓋倫很受王后的寵愛,於是在太子妃慾念的大力促成之下,殷懇挑了年輕的蓋倫當她的學徒。瞻遠家族的私生子當時跟現在一樣都沒有學習精技的份,但當這種天分意外出現在王室以外的人身上時,王室會栽培並獎勵他。蓋倫無疑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展現出奇特、意外的天分,突然吸引了精技師傅的注意。

    等到駿騎王子和惟真王子年紀夠大、可以接受精技訓練的時候,蓋倫已經進步到可以在一旁協助了,儘管他只比他們大一兩歲。

    我的生活再次尋求平衡,也獲致了短暫的平衡。我和耐辛夫人相處的尷尬逐漸消退,因為我們明白到我們兩個的相處永遠不會到不拘禮節或非常熟稔的地步。我們兩人都不覺得需要分享感受,只是隔著一段拘謹的距離繞著對方轉,但卻也達成相當程度的相互瞭解。然而在我們互動關係的這種拘謹舞步裡,偶爾也會出現真正的歡樂之情,有時候我們的舞步甚至十分協調。

    等到她終於放棄,不再一心只想把瞻遠家族王子所應該知道的一切都教給我之後,她能教給我的東西就真的很多,不過,其中絕大部分都不是她當初打算教我的。我確實對音樂有了基本的概念,但這是借用她的樂器和私下花了許多時間練習才達成的。我的職務與其說是她的侍童不如說是替她跑腿的小廝,在替她採買東西的過程中學到了很多調配香水的技巧,也大大增加了我對植物的知識。連切德發現我有剪葉插枝、繁衍植物的新才華時也感到很興奮,他也很熱心關注耐辛夫人和我進行的實驗,例如把一棵樹的嫩芽切接到另一棵樹上,想辦法讓它長出葉片,不過這些實驗成功的很少。她聽過關於這種魔法的傳言,也毫不顧忌地動手試驗。一直到現在,女人花園裡還有棵蘋果樹的一根樹枝結上的是梨子。當我對刺青技藝也表示好奇時,她不肯讓我在自己身上刺,說我年紀太小,還不該做這種決定,不過她一點顧慮也沒有地讓我先是旁觀,最後並從旁協助她,在她自己的腳踝和小腿上慢慢剌塗染料,刺出一圈花冠。

    但這一切都是經年累月演變而來的,不是短短幾天就達成。到了第十天,我們建立起對彼此唐突拘禮的相處方式。她見到了費德倫,徵召他加入她用植物根來制紙的計劃。小狗長得很好,每天都讓我更加歡喜。耐辛夫人要我跑腿進城的差事讓我有很多機會跟城裡的朋友見面,尤其是莫莉,她是最佳嚮導,帶我去香料攤子買耐辛夫人調配香水要用的材料。冶煉和紅船劫匪仍然是懸在海平面上的威脅,但在那幾個星期當中那怖懼似乎很遙遠,就像在仲夏白晝記起凜冽寒冬。在那段很短暫的時間裡我是快樂的,而且更鮮有的恩賜是,我知道我是快樂的。

    然後我就開始跟蓋倫上課了。

    上課的前一晚,博瑞屈把我找了去。去的路上我尋思著,不知道我是哪樣工作沒做好要被他罵。他在馬廄外等著我,兩腳重心換來換去,像一匹被關起來的種馬,一看到我立刻招手,要我跟他到他房裡去。

    「喝茶?」他問,我點頭,他拿起爐火上一壺猶溫的茶給我倒了一杯。

    「怎麼回事?」我接過茶杯,問。我從沒看過他這麼緊繃的樣子,這實在太不像博瑞屈了,讓我害怕是否會聽到什麼可怕的消息——比方說煤灰病了或死了,或者他發現了鐵匠。

    「沒事。」他說謊,而且說得很差勁,他自己也隨即發現。「是這樣的,小子。」他突然吐露。「蓋倫今天來找我。他告訴我你要接受精技的訓練,對我下令說,在他教你的期間,我不可以用任何方式插手干預——不可以提供建議,不可以叫你幹活,就連跟你一起吃飯都不行。他說得非常……直接。」博瑞屈頓了頓,我心想不知他沒說出來的那個更適合的形容詞是什麼。他掉頭他顧。「以前我曾經希望他們給你這個機會,可是他們沒給,我心想,嗯,或許這樣比較好吧!蓋倫會是個很嚴厲的老師,非常嚴厲。我聽別人講過。他會拚命鞭策學生,但他宣稱他對學生的要求並沒有超過他對自己的要求。唔,小子,我也聽人家這麼講過我,如果你能相信的話。」我讓自己露出小小的微笑,換來了博瑞屈的一臉怒容。

    「注意聽我說。蓋倫不喜歡你,這點他毫不隱瞞。當然,他根本不認識你,所以這不是你的錯,完全只是因為……你的身份,還有你造成的事,天知道那都不是你的錯。但如果蓋倫承認這一點,他就得承認那是駿騎的錯,而我從來沒見過他肯承認駿騎有任何缺失、曾經做錯過任何事……但就算你愛一個人,也該知道他不可能十全十美。」博瑞屈在房裡快步踱了一圈,然後回到爐火旁。

    「你只要把你想告訴我的話說出來就好了。」我建議。

    「我正在努力啊?選」他凶道。「要找出該說什麼可不容易。我甚至連我現在該不該跟你講話都不確定,因為我不知道這算是插手干預,還是提供建議?但你還沒開始上課,所以我現在說。在他面前盡你的全力。不要對蓋倫回嘴,態度保持恭敬有禮,把他說的話全聽進去,盡力學得又快又好。」他又頓了頓。

    「我也沒做其他的打算啊?選」我有點刻薄地脫口而出,因為我聽得出來,這些都不是博瑞屈真正想說的話。

    「我知道,斐茲!」他突然歎了口氣,重重坐下與我隔桌相對。他雙手掌根按著太陽穴,彷彿感到疼痛。我從沒見過他如此煩亂的模樣。「很久以前我跟你說過那另外一種……魔法。原智。就是跟野獸同在,幾乎變成它們的一份子。」他稍微停頓,瞥視四周,彷彿擔心有人會聽見他傾身靠近我,說話的聲音很輕但很急切。「你要離它遠遠的。我已經盡力想讓你明白那是可恥的、錯誤的,但我從來不覺得你真正同意這一點。哦,我知道你大部分時間都遵守我的規定,沒有那麼做,但有幾次我感覺到,或者懷疑到,你在瞎搞那種正派人絕不會碰的東西。我跟你說,斐茲,我寧願……我寧願到你被冶煉,也不希望你變成那樣。對,不要一副這麼震驚的樣子,我真的是這麼覺得。至於蓋倫……聽著,斐茲,在他面前連提都不要提這個事。不要說到它,在他附近甚至連想都不要想它。我對精技知道得很少,但有時候……哦,有時候你父親用精技碰觸到我,感覺起來好像他比我更早知道我心裡的想法,也能看見我連對自己都隱瞞的事情。」博瑞屈黝黑的臉上突然一陣深暗的潮紅,我幾乎覺得在他那雙黑色眼睛裡看見淚水。他轉過頭去看向爐火,我感覺我們終於要講到他需要說的事情的重點了。是「需要」說而不是「想要」說。他內心有一股深沉的畏懼,他不允許自己有這股畏懼;如果換作是別人,比較沒有氣概、對自己沒這麼嚴格的人,那股畏懼會讓他為之顫抖。

    「……替你擔心,小子。」他對著壁爐台上方的石塊講話,聲音又低又含混,我幾乎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為什麼?」簡單的問題最能打開別人的話匣子,切德教過我。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在你身上看出來,也不知道如果他看出來了,他會怎麼做。我聽說……不,我知道這是事實。以前有個女人,事實上只是個女孩,她跟鳥特別要好。她住在西邊的山丘上,人家說她可以把天空裡的野鷹叫下來。有些人很欽佩她,說這是一種天賦,他們把生病的家禽帶去給她看,或者母雞不肯孵蛋的時候把她找來。就我聽說,她做的都是好事。但蓋倫公開說她壞話,說她是個令人厭惡的東西,說要是她繼續活下去生了小孩,對這個世界是有害的。結果有一天早上人家就發現她被打死了。」「是蓋倫下的手?」博瑞屈聳聳肩,這動作非常不像他。「他的馬那天晚上離開過馬廄,這點我知道。而且他雙手淤血,臉上和脖子上有抓痕,但不是女人用手抓的那種抓痕,小子,是爪子抓出的痕跡,就像有老鷹攻擊過他的樣子。」「而你什麼都沒有說?」我不可置信地問。

    他半吠半笑了一聲。「我還沒開口,另外就有人說話了。那女孩的表哥恰好在這裡的馬廄工作,他指控蓋倫殺了她。蓋倫沒有否認。他們到見證石那裡去打鬥一場,由總是坐鎮在那裡的埃爾神來主持公道。在那裡解決問題,得到的答案效力高過國王的宮廷,沒有人能提出反駁。結果那男孩死了,大家都說這是埃爾主持公道,因為那男孩誣告蓋倫。有個人就這麼對蓋倫說,他的回答是,埃爾的公道在於那個女孩沒能生小孩就死了,還有她那受到污染的表哥也一樣。」博瑞屈沉默下來。他說的話讓我覺得頭暈想吐,一股寒冷的恐懼像蛇一樣竄行全身。問題一旦在見證石那裡解決,就再也不能提出抗辯了;那裡的裁決比法律的效力更大,那是諸神的意旨。所以即將給我上課的是一個殺人兇手,如果他疑心我擁有原智,他會想殺了我。

    「是的。」博瑞屈說,彷彿聽見了我的思緒。「哦,斐茲,我的孩子,你要小心,要明智。」一時之間我感到驚詫,因為他聽起來好像是在替我擔心,但他接著又說:「不要讓我蒙羞,小子,也不要讓你父親蒙羞。別讓蓋倫說我放任王子殿下的兒子長成半人半獸的東西,讓他看看你不愧身上流著駿騎的血。」「我會盡力。」我嘀咕著。那一夜我滿懷著悲慘恐懼上了床。

    王后花園離女人花園很遠,離廚房的花園或公鹿堡內任何其他花園都很遠。事實上它是位在一座圓塔的頂端,朝海的那一側牆蓋得很高,但南側和西側的牆很矮,還有座椅沿牆而立。石壁留住太陽的暖意,並擋住鹹鹹的海風。那裡的空氣是靜止的,幾乎像是彎起手蓋在耳朵上的感覺。然而建立在岩石上的花園自有一種奇特的狂野,這裡有石頭做的水盆,可能以前是給小鳥戲水或當噴泉用的,還有許多裝著泥土垢大桶、小盆、長槽,其間夾雜著雕像。以前這些大桶小盆可能曾經種滿綠葉鮮花,但現在僅剩下的植物是幾根枝子還有盆裡泥土上長的青苔,一個爛了一半的椰架上爬著枯萎的籐蔓。這情景讓我心中充滿一種古老的悲哀,清冷猶勝過此時已經出現了的秋末冬初寒意。我心想,這裡應該交給耐辛的,她會讓這裡重新活過來。

    我是第一個到的,不久之後威儀也來了。他也有瞻遠家族深色髮膚的特徵,身材像惟真,是矮壯型的,我的身材則像駿騎,個子比較高。他一如往常,對我疏遠但有禮,朝我點了個頭,然後漫步四周看著那些雕像。

    其他人很快也來了,人數之多讓我驚訝,總共有十幾個人。除了威儀是國王妹妹的兒子之外,這裡沒有人比我有更多的瞻遠家族血統。這裡有堂表兄弟姊妹和更遠房的親屬,男女都有,年紀有比我大也有比我小的。比我小兩歲的威儀大概是年紀最小的,25歲左右的端寧則應該是年紀最大的。這群人的態度收斂低調得頗為奇怪,其中幾人聚在一起輕聲說話,但大部分都散佈四周,摸摸弄弄空洞花園裡的東西或者看看雕像。

    然後蓋倫來了。

    他從樓梯間走上來,讓身後的門砰然關上,好幾個人驚跳起來。他站在那裡打量我們,我們也沉默看著他。

    這麼多年下來,我對瘦子有一點觀察心得。有些瘦子像切德,看起來是太忙、太專注於生活了,要不是忘記吃飯,就是吃進去的東西全都被他們對生活的熱切興趣給燃燒殆盡。另外一種瘦於則憔悴枯槁,臉頰凹陷,骨頭凸出,讓你覺得他對這個世界太不滿了,所以他吃進自己身體裡的每一丁點東西都是不甘不願的。第一眼見到蓋倫,我就敢打賭他這輩子從來不曾真正享受過半口食物或飲料。

    他的衣著讓我不解。那身衣服非常豪奢富麗,領口滾著毛皮,頸上也轉著毛皮,背心上的琥珀珠串粗得足以擋住刀劍,但華麗的衣料緊緊繃在他身上,剪裁非常貼身,讓人納悶是不是裁縫做衣服的布料不夠了。當時有錢人穿的都是寬袍大袖,袖子還故意切割出裂縫、內襯不同顏色,可是他的襯衫卻緊得像貓身上的皮。他腳上穿著緊貼住小腿的高統靴,手裡還拿著一根馬鞭,彷彿他剛騎完馬就直接過來了。他的衣著看起來並不舒服,再加上他人瘦,給人一種小氣的印象。

    他淺色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掃過王后花園,看看我們,然後立刻判定我們是不夠格的一群。他的鷹勾鼻一噴氣,一副面對不愉快差事的樣子。「清出塊地方來。」他指揮我們。「把這些破爛玩意兒都推到一邊去,堆在那堵牆旁邊。動作快點,我對懶鬼可沒耐心。」於是花園最後的痕跡也被破壞了。那些花盆和花床是依照原先存在的小徑和樹木的位置擺放的,現在全被清開了,花盆推到一旁,漂亮的小雕像東倒西歪堆在花盆上。其間蓋倫只開過一次口,是對我說的。「快一點,小雜種。」他對正在跟一盆沉重泥土奮戰的我命令道,一鞭抽在我肩膀上。那一下打得並不重,比較像是輕敲一下,但這舉動似乎非常蓄意,使我停住動作看著他。「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他質問。我點頭,繼續搬那個花盆,眼角瞄到他臉上出現奇特的滿意神色。我感覺他打我那一下是某種試驗,但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通過。

    塔頂變成一片光禿禿的空地,只有一道道綠龜青苔和老舊的泥溝顯示原來曾有花園的存在。他要我們排成兩行,照年齡和身材調整我們的位置,然後把男生女生分開,女生排到男生的後面和右側。「我絕對不容許心不在焉的態度或者調皮搗蛋的行為。你們是來這裡學習,不是來瞎混的。」他警告我們。然後他要我們散開,伸直手臂前後左右都完全碰不到別人才可以。這使得我以為接下來要開始肢體動作了,但他指示我們站住不動,雙手貼著身側,注意聽他說話。於是我們就站在冷冷的塔頂聽他說教。

    「我在這座城堡裡擔任精技師傅已經17年了。在你們之前,上我課的學生都是一小群一小群,人數很少,課程的進行也很私密。缺乏潛力的人會被安靜地淘汰。當時六大公國只需要有少數人接受這種訓練就可以了,我只訓練最有潛力的人,不浪費任何時間在缺乏天分或紀律的人身上。而且我已經有15年不曾對任何人進行精技的啟蒙。」「但我們如今面對邪惡的時代,外島人劫掠我們的海岸,冶煉我們的人民。黠謀國王和惟真王子用他們的精技保護我們,他們盡了非常大的努力,也獲得非常多的成功,儘管一般百姓做夢都想不到他們做了什麼。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外島人要跟我訓練出來的頭腦對抗是沒有機會成功的。他們趁我們不備,或許贏得了幾次雞零狗碎的勝利,但是由我創造出來對抗他們的力量一定會戰勝?選」他淺色的眼睛裡燃著火光,雙手高舉向天。他沉默了很久,抬眼望天,雙臂高舉過頭,彷彿從天空抓下了力量。然後他雙臂緩緩放下。

    「這一點我知道。」他用比較平靜的聲音繼續說。「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創造出來的力量一定會戰勝。但我們的國王——願眾神榮耀祝福他——他懷疑我。既然他是吾王陛下,我便遵從他的意旨。他要求我在你們這些血統不夠純正的人當中尋找,看看有沒有哪個人具備足夠的天分和意志力,用心純正,靈魂堅毅,可以接受精技訓練。我會這麼做,因為國王對我下了命令。傳說中,過去有很多人接受精技訓練,它們跟國王合力擊退了威脅國家的危險;也許真的是這樣,或者也許這些古老傳說太誇大了。無論如何,國王命令我試著訓練出一些具備精技的人,因此我會嘗試。」他完全不理會我們這群人當中的5、6個女子,連看都沒看她們一眼。他把她們排除在外的態度實在太明顯了,我納悶她們是哪裡得罪了他。我多少算是認識端寧,因為她也是費德倫一個得意的學生。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熱滾滾的不悅之情。我後面那排有個男孩動了動,蓋倫立刻就跳到他面前。

    「覺得無聊了是吧?聽老頭講話很不耐煩?」「我只是小腿抽筋了,大人。」那男孩很不智地回答。

    蓋倫反手打了他一巴掌,打得男孩的頭一陣搖晃。「閉嘴站好,不然就給我離開。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我已經看出你很明顯缺乏駕馭精技的毅力。但既然國王認為你有資格來這裡,我就會試圖教導你。」我內心顫抖著,因為蓋倫雖然對那男孩說話,眼睛卻瞪著我,彷彿那男孩的動作是我的錯似的。我心中湧起對蓋倫的強烈厭惡之感。學習用棍和用劍的時候,我承受過浩得的擊打,就連在跟切德上課的時候也忍受過不適,因為他要示範該按人身上的哪裡、該怎麼勒住別人,還有各種讓人安靜下來但不會使他殘廢的方式。博瑞屈也賞過我巴掌、踢過我、打過我,有些是有理由的,有些則是一個忙碌的男人在發洩挫折感。但我從沒看過一個男人打起小男孩是像蓋倫表現出來這般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努力讓自己保持面無表情,不要顯得直瞪著他,但是要看他,因為我知道如果轉開視線,他就會指控我不專心。

    蓋倫滿意了,對自己點點頭,然後繼續說教。要駕馭精技,他首先必須教我們駕馭自己。他認為關鍵在於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明天我們要在太陽出來之前到這裡,不可以穿鞋襪、斗篷或任何羊毛衣物,頭上也不許戴帽子。我們必須一絲不苟地維持身體的乾淨,他勸我們傚法他的飲食和生活習慣。我們要避免吃肉、甜的水果、調味的菜、牛奶,還有「輕浮的食物」,他提倡的是粥、冷水、白麵包和水煮的根莖類蔬菜。我們必須避免所有不必要的對話,尤其是跟異性。他長篇大論建議我們避免任何「感官的」渴望,包括渴望食物、睡眠,或溫暖。此外他還通知我們,他已經在餐廳裡替我們特別單獨安排了一桌,這樣我們才能吃適合的食物,不會被別人無謂的閒聊——或者疑問——分心。他說到「疑問」的口氣簡直像是威脅。

    然後他要我們做各式各樣的練習。閉上眼睛,把眼珠子盡可能往上轉。努力把眼珠子整個轉過去,轉到可以看見後腦勺的位置。感覺這動作造成的壓力。想像如果你可以把眼睛轉到後面去,你可能看見什麼?你看到的東西是否可敬又正確?眼睛繼續閉著,用一隻腳站。努力保持完全靜止不動。找到平衡,不只是身體的平衡,更是精神的平衡。只要把所有不三不四的念頭趕出腦海,你就可以永遠這麼站下去。

    我們站在那裡,眼睛一直閉著,他在我們之間走來走去,我可以靠馬鞭的聲音聽出他在哪裡。「專心?選」他會這麼命令我們,或者「你至少要努力試試看吧?選」那天我自己至少挨了4下鞭子。那幾下打得不重,就像在輕輕點我一樣,但被鞭子碰是件令人緊張的事,就算打得不痛。最後的那一下高高打在我肩膀上,鞭梢彈起來打在我赤裸裸的脖子上,尖端則打在我下巴上。我痛得皺起臉,但還是勉強沒張開眼睛,用一側疼痛的膝蓋保持平衡。他走開,我感覺一道溫熱的血慢慢從我的下巴流出。

    他把我們留了一整天,直到太陽像半個銅幣沉在地平線下,晚風刮起。這段時間他沒有半次放我們去吃東西、喝水,或進行任何其他必須事項。他臉上帶著陰森的微笑看我們魚貫經過他面前,我們直到走進門之後才敢蹣珊逃下樓梯。

    我餓壞了,雙手凍得紅腫,嘴巴幹得就算我想講話也講不出來。其他人看起來也差不多,不過有些人比我更難受。我至少習慣長時間工作了,他們其中不少人也習慣待在戶外,比我大一兩歲的欣怡則是習慣幫急驚風師傅織布,她的圓臉被凍得發白而不是發紅。端寧在我們下樓的時候拉著她的手,我聽見她悄悄對端寧耳語了什麼。「要是他對我們有半點注意的話,感覺還比較不會這麼糟糕。」端寧耳語回答她,然後我看見她們兩個害怕地轉過頭去,深怕被蓋倫看見她們兩個交談,那是個令人高興不起來的景象。

    那天的晚餐是我在公鹿堡吃過最痛苦的一餐,內容是用水煮穀類做的冷粥、麵包、水,還有水煮的蕪菁泥。蓋倫沒吃東西,監督著我們進餐。餐桌上沒有人說話,我想我們連看都沒看彼此一眼。我吃完分配給我的這份食物,離桌的時候幾乎跟飯前一樣餓。

    上樓梯上到一半,我想起了鐵匠,於是走回廚房去拿廚娘替我留的骨頭和零碎剩肉,還有一壺水要給它的碗添水。我走上樓梯,這些東西感覺起來重得不得了。我覺得奇怪,在寒冷中露天待上比較沒做什麼的一天,居然跟一整天辛苦費力的工作一樣讓我疲倦。

    等我回到房裡,鐵匠溫暖地歡迎和吃起剩肉的熱切態度就像有療效的藥膏一樣撫慰了我。它一吃完飯我們就一起擠在床上,它想跟我咬打一番,但不久就放棄了。我讓睡意把我攫走。

    然後在黑暗中嚇醒過來,深怕我睡過頭了。我朝天空瞥一眼,知道我還來得及在太陽出來前趕到屋頂上去,但是會非常趕。我沒時間洗澡、吃東西,或者替鐵匠清理大小便了,而且蓋倫不准我們穿鞋襪也好,因為我根本沒時間穿。我在堡裡飛奔,跑上樓梯往塔頂衝去,因為太累了所以沒精神覺得自己像個笨蛋。前方搖搖晃晃的火把光芒讓我知道前面也有人在跑,等我從樓梯間跑上塔頂,蓋倫一鞭打在我背上。

    那一下穿透我單薄的襯衫,意外的疼。我叫出聲來,既是因為疼痛也是因為意外。「像個男人一樣站好,駕馭你自己,小雜種。」蓋倫嚴厲地對我說,又一鞭打下來。其他每個人都在前一天的位置上站好了,他們看起來跟我一樣疲倦,而且大部分人看起來也都跟我一樣,震驚於蓋倫對待我的方式。我沉默走到我的位置上,面朝蓋倫站好,但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做。

    「最後一個到的人就是遲到,就會受到這種待遇。」他警告我們。我覺得這是很殘酷的規則,因為明天要避免被他打的唯一方式就是早到,讓鞭子落在我的某個同學身上。

    接著又是充滿難受和隨意虐待的一天。現在我看出來了,而且我想當時我自己內心最深處也知道這裡,冰冷的岩石地面讓赤腳變得麻木,而他把這件事說成一項榮耀。他激起我們的競爭心,不只是彼此競爭,更是跟他給我們塑造出來的寒酸形象競爭。「證明我錯了?選」他一而再、再而三說。「我請求你們,證明我錯了,好讓我能給國王看到,至少有一個學生不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於是我們試著這麼做。現在回顧起來,這一切實在非常奇怪,令我對自己感到驚異,但當時,在短短的一天之內,他成功地孤立了我們,讓我們突然置身在另一種現實中,在此所有禮儀和常識的規則都不管用。我們沉默站在寒冷中,保持各種不舒服的姿勢,閉著眼睛,身上穿的不比內衣多幾件,他則在我們之間走來走去,用他那愚蠢的小皮鞭揮打我們,用他那惡毒的小舌頭辱罵戲們。有時他會打你一巴掌或者狠推你一下,當你冷到骨子裡的時候,挨上那麼一下會痛得多。

    縮身躲避,或者稍有動搖的人都被罵軟弱。他一整天都在痛罵我們,一再說他是在國王的要求之下才肯來教我們的。他不理女生,而且儘管他常提到過去許多運用精技保衛疆土的王子和國王,卻從沒提起任何也這麼做過的女王和公主。他也完全沒講過他這到底是在教我們什麼,這裡只有寒冷和他要我們做的不舒服動作,還有不確定什麼時候會被打的感覺,我實在不知道當時我們何以拚命要忍耐熬過去。我們這麼快就變成了他的共犯,和他一起貶低我們自己。

    太陽終於壯起膽子再度朝地平線落下,但蓋倫還留了兩個驚奇給我們。他讓我們站好,睜開眼睛,自由伸展一下。然後他臨去又對我們說教一番,這次是警告我們提防我們當中那些愚蠢任性、會破壞所有人的訓練的人。他邊說邊在我們之間慢慢走動,在隊伍之間穿來穿去,他經過之處我看到許多人轉動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他這一天第一次走向女生的角落。

    「有些人,」他邊走邊告誡我們,「以為他們自己是不用守規矩的。他們以為自己應該特別受到注意,特別被放縱。這種自以為優越的幻象必須從你們腦中趕走,你們才可能學到任何東西。把這種課程教給那些懶鬼和蠢材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但他們也在這裡,所以我會尊重國王的意旨,嘗試教他們。不過我只知道一種方式可以喚醒這種懶惰的頭腦。」他揮鞭迅速抽了欣怡兩下,端寧則被他推得單膝跪地,挨了4下鞭打。令我羞愧的是,我也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那裡,看著他一鞭一鞭打下去,只希望她不會叫出聲來,害她自己挨更多下。

    但端寧站了起來,搖晃了一下,然後再度站穩,越過她前面的女孩看向前方,一動也不動。我歎氣: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但蓋倫又走回來了,像一隻繞著小漁船轉的鯊魚,現在他說的是有些人自認不必遵守團體紀律,我們其他人只吃有益健康的穀類和純淨食物的時候,那些人卻大口吃肉。我不自在地想著,不知是誰這麼傻,居然敢在課後到廚房去。

    然後我感覺鞭子熱辣辣地打在我肩膀上。如果我以為他之前揮鞭是用了全力,這下我可是知道自己錯了。

    「你想欺騙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廚娘替她親愛的寵物留了一盤吃的,是不是?但是公鹿堡裡發生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可別搞錯了。」我醒悟到他指的是我端回去給鐵匠吃的那盤碎肉。

    「那食物不是給我吃的。」我抗議,然後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頭。

    他眼裡閃著冷冷的光。「只為了避免一點點皮肉之痛,你就願意說謊。你永遠都學不好精技的,你永遠也配不上它。但是國王命令我試圖教你們,所以我就試,儘管有你這個出身低賤的傢伙在。」我羞辱地承受他的鞭打。他邊打邊嚴厲責罵我,告訴其他人說,按照老規矩私生子是不能學精技的,如果我們遵守老規矩,就可以避免發生這種事了。

    之後我沉默地站在那裡,羞愧地聽他繼續朝我的每個同學身上都打了一鞭意思意思,同時還解釋說,一人有錯我們全都必須被罰。這句話完全不合理,但這並不重要;蓋倫的鞭子打在同學身上遠不如剛才打在我身上重,但這也不重要;重點在於他們全都為我的不守規矩而付出了代價。我這輩子從沒覺得這麼羞恥過。

    然後他放了我們,讓我們下樓去吃跟昨晚一樣慘淡的晚餐。這次不管是在樓梯間還是在飯桌上都沒人講話了。飯後我立刻回到自己房間去。

    等下就有肉了,我向等著我的飢餓小狗承諾。儘管腰酸背疼、肌肉酸痛,我還是強迫自己打掃房間,清乾淨鐵匠的大小便,然後出去拿了新鮮的蘆葦來鋪地。鐵匠有點生我的氣,因為它一整天孤單獨處,而當我想到自己完全不知這要命的訓練會持續多久,我也苦惱起來。

    我等到夜深,堡裡所有的僕役下人都睡了,才敢下樓去替鐵匠拿食物。我非常怕蓋倫會發現,但我還能怎麼做?我沿著寬大的樓梯往下走到一半,看見一根蠟燭搖曳的火光朝我接近,我縮身靠在牆邊,突然確信來者一定是蓋倫。但朝我走過來的是弄臣,渾身上下蒼白得像他乎裡拿的那根蠟燭,另一隻手則拎了一桶食物,上面還放著一大杯水。他無聲地向我招手,把我帶回我房裡。

    進了房,門一關上,他就對我發起話來。「我可以幫你照顧小狗,」他冷淡地告訴我,「但我沒辦法照顧你。用用你的頭腦,小子。他現在只是在虐待你們,哪裡是要教你們什麼東西?」我聳聳肩,然後痛得一皺臉。「這只是為了讓我們變得堅強一點,我想不會持續太久,之後他就會開始真正教我們了。我可以忍過去的。」然後:「等一下,」我對正從桶裡拿出碎肉喂鐵匠的他說,「你怎麼知道蓋倫對我們做了什麼事?」「啊,那樣就是洩漏秘密了。」他輕快地說。「這我可不能做。我是指洩漏秘密。」他把桶裡的東西全倒出來給鐵匠吃,替它的水碗添滿水,然後站起來。

    「我可以替你喂小狗,」他告訴我,「我甚至會試著每天帶它出去走一走,但我可不要清理它的大小便。」他走到門前稍停了一下。「那是我的界線。你最好也決定你的界線在哪裡,而且要快,非常快。你不知道有多危險。」然後他就走了,把蠟燭和警告一起帶走。我躺下來睡著了,鐵匠正啃著一根骨頭,自顧自發出小小狗的咆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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