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不顧忌長時間跑出去沒人監督,她喜歡林地和果園勝過她母親的庭院和花園。你可能以為這樣會培養出一個堅韌、務實的孩子,但事實卻不然,她似乎總是長疹子、被刮傷、遭到叮咬、常常迷路,而且對人獸始終沒有合理的戒心。
她的教育絕大部分都是自己學來的。她年紀很小就學會了閱讀和算數,之後不管碰上任何卷軸、書本、木牘她都一視同仁大讀特讀。她的教師都感到挫折,因為她很容易分心又常常缺課,但這卻似乎完全不影響她的學習能力,她幾乎學什麼都是又快又好。然而她毫無興趣把學來的知識付諸運用,她腦袋裡滿是奇幻的想像,用詩詞和音樂取代了邏輯和禮數,對社交和賣弄風情的技巧毫無興趣。
然而她嫁給了一位一心一意熱烈追求她的王子,這段姻緣引起軒然大波,成為他失勢的開始。
「站直站好!」我僵住。
「不是這樣!你看起來像只火雞,脖子伸得長長的等人家來砍。放鬆一點。不是,你的肩膀要往後挺,不要往前拱。你站的時候兩隻腳老是這麼往外蹶嗎?」「夫人,他還只是個男孩,他們總是這樣的,全身骨頭硬梆梆的東凸西凸。讓他進來放輕鬆點吧!」「哦,好吧。你進來吧!」我點頭對一名圓臉的侍女表示感激,她回了我一個有酒窩的微笑。她朝一張白蠟長凳比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但上面堆滿了枕頭和披肩,幾乎沒有容身之處。我湊著邊邊坐下,打量耐辛夫人的起居室。
這裡比切德的房間還亂。要不是我知道她最近才剛來,我會以為這裡的東西是堆積多年的結果。就算把房裡的每樣東西都完整列出清單也無法描述這情景,因為它的特殊之處主要在於物品的混雜亂放所造成的效果。一隻陳舊的靴子裡插著一把羽毛扇、一隻擊劍用的手套,還有一把香蒲。一隻黑色的小型犭更犬和兩隻胖嘟嘟的幼犬睡在一個籃子裡,籃裡鋪著一頂毛皮帽兜和幾隻羊毛長襪。一組用象牙雕成的海象趴在一片講述釘馬蹄鐵相關事項的木牘上。但房裡最主要的東西還是植物。一叢叢肥滿的綠意溢出陶盆,許多茶杯、高腳杯和水桶都裝著插條和切花和綠葉,缺了把手、裂了縫的杯子裡冒出一條條籐蔓。種失敗的植物很明顯,是一盆盆泥土裡伸出的光禿禿枝條。這些植物盤據、擠滿了每一處早上或下午陽光可以照到的地方,看起來像是花園湧進了窗子,在屋裡的—片凌亂之中長了起來。
「他大概也餓了吧,你說是不是,蕾細?我聽說男孩子都是這樣。我想我床邊的小桌子上有一些乳酪和小圓麵包,幫我拿給他好嗎,親愛的?」耐辛夫人站在離我約有一臂之距開外,越過我朝她的侍女說話。
「我不餓,真的,謝謝。」我趕在蕾細笨重站起身來之前冒出—句。「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接到指示,每天早上要來向你報到,你要我來多久我就來多久。」我這番話經過了小心的重新措辭。黠謀國王真正對我說的是,「每天早上到她房間去,不管她認為你該做什麼你照做就是,免得她來煩我。一直做到她對你就像我對她一樣受不了為止。」他這麼老實不客氣地說話讓我很吃驚,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他像那天那樣煩亂。我匆匆告退時惟真正好進門來,他看起來也是一副疲態。他們兩個講話、動作的樣子都像前天晚上喝了太多酒,然而前一夜我在晚餐桌上看到他們兩個,他們都沒喝酒,氣氛也很不歡樂。我經過惟真身旁的時候他揉揉我的頭髮。「愈長愈像他父親了。」他對走在他身後滿臉怒容的帝尊說。帝尊狠狠瞪了我一眼,走進國王的起居室,大聲關上門。
於是我就來到了這裡,在這位夫人的房間裡,她繞著我走來走去,越過我對別人說話,彷彿我是只可能會突然攻擊她或者在地毯上大小便的動物。我看得出來這讓蕾細覺得很是有趣。
「是的。這我已經知道了,因為,是這樣的,是我去要求國王把你送到這裡來的。」耐辛夫人小心翼翼對我解釋。
「是的,夫人。」我在狹小的位置上動了動,試著表現出聰明有禮的樣子。回想起我們先前碰面的那幾次,也難怪她把我當成笨蛋了。
一陣沉默。我環顧房裡,耐辛夫人往一扇窗子看去,蕾細坐在那裡自顧自偷笑,假裝在編織蕾絲。
「哦,對了。」耐辛夫人像俯衝的獵鷹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地俯身拎起了那只黑色的幼犬。它驚訝地尖聲吠叫起來,它母親老大不高興,抬頭看著耐辛夫人把它塞給我。「這只給你。它是你的了。每個男孩都該有個寵物。」我接住那只扭動著的幼犬,趕在她放手之前托住它的身體。「或者你比較想養鳥?我臥室裡有一籠鳴禽,如果你要的話可以給你一隻。」「呃,不用了,小狗很好。小狗棒極了!」後面這句話是對那只幼犬說的。它尖聲咿咿咿叫著,我的本能反應就是向它探尋,要它平靜下來。它母親感覺到我與它做的接觸,表示讚許,然後漫不經心趴回籃子裡,跟另外那只白色幼犬一起繼續睡。黑色幼犬抬起頭來,直視我眼睛。在我的經驗裡,這是相當不尋常的,大部分的狗都會避免長時間直視對方。但它還有個不尋常的地方,就是它意識清晰。我在馬廄裡偷偷摸摸試驗過,大部分它這個年紀的幼犬都只有模糊的自我意識,而且多半是關於母親和奶水和立刻切身的需要,但這個小傢伙卻已經很有自我認知感,而且對週遭發生的一切非常感興趣。它喜歡蕾細,因為她會餵它碎肉塊,它對耐辛有戒心,不是因為她殘忍,而是因為她常絆到它,而且她總是會在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出籃子之後又把它放回去。它覺得我聞起來很刺激,馬、鳥、其他狗的味道在它腦中就像各種顏色,只是意象,它還不知道那些東西的形狀或實際狀態,但還是覺得非常非常有趣。我替它把那些味道描繪出圖像,它爬在我胸口,興奮地對我又聞又舔。帶我走,帶我去看,帶我走。
剛開始跟耐辛上課的那第一個星期對我們兩個都很不好受。我學會總是保持一線注意力在它身上,這樣我沒有跟它在一起的時候它就不會覺得太過寂寞而嚎叫起來,但這麼做需要練習,所以我覺得精神有點不太集中。對此博瑞屈皺眉不滿,但我說服了他,讓他相信這是因為我跟耐辛上那些課的關係。「我實在不知道那女人要我怎麼樣。」第三天我告訴他。「昨天上的是音樂課。在兩個小時之內,她試圖教我彈豎琴、吹海笛,然後是吹長笛,每一次我好不容易快要摸索出幾個音了,她就把我手上的樂器奪過去,叫我再試另外一種。最後她說我沒有音樂天分,我們就下課了。今天早上上的是詩詞。她開始教起我那首關於療聚王后和她的花園的詩,那首詩很長,講的是她種的那一大堆藥草,還有每一種藥草是做什麼用的。她老是把句子念錯,等我也把錯的句子複述出來的時候她就生氣,說我一定知道貓薄荷不是拿來敷的,說我是在取笑她。最後她說我害她頭痛得厲害,課上不下去了,我幾乎是鬆了口氣。然後我問她要不要我去摘點『仕女之手』的藥苞來給她治頭痛,她馬上坐起來說,『你看!我就知道你是在取笑我。』我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取悅她,博瑞屈。」「你幹嘛要取悅她?」他滿險怒容,我沒有接續這個話題。
那天晚上蕾細到我房間來找我。她敲敲門,然後進房,皺起了鼻子。「如果你要把那隻小狗養在這裡,最好弄些芳香藥草來灑在地上,還有,替它清理大小便的時候用一點醋加水來洗。這裡聞起來簡直像馬廄一樣。」「確實有點像。」我承認。我好奇地看著她,等著。
「我拿這個來給你。你似乎最喜歡它。」她伸手遞出海笛。我看著那些用細皮繩綁在一起的粗短管子,在那3樣樂器中我最喜歡這個。豎琴的弦太多了,長笛聽起來聲音太尖,就算耐辛吹起來也一樣。
「是耐辛夫人要給我的嗎?」我不解地問。
「不是。她不知道我把它拿走了。她會以為它是埋在她那一大堆東西裡不見了,這種事常發生。」「你為什麼把它拿來?」「讓你練習。等你練習得比較好一點的時候,把它拿回來吹給她聽。」「為什麼?」蕾細歎氣。「因為這會讓她感覺好一點,也就會讓我的日子好過得多。沒有比服侍像耐辛夫人這麼心裡難受的人更糟糕的事了。她一心渴望你能擅長某種東西,她一直在試你,希望你會突然展現出某種才華,這樣她就可以把你拿出去現,告訴別人說,『看吧,我早說過他有天分。』哪,我自己也有兒子,我知道男孩子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會在你盯著看的時候學會東西、或者長大長高、或者變得有禮貌守規矩,但是只要轉過身去,再轉回來,他們就變啦,變得更聰明、更高大、迷倒每個人,除了他們自已的母親之外。」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你是要我學會吹這個,好讓耐辛高興?」「好讓她覺得她給了你什麼東西。」「她給了我鐵匠。不管給我什麼東西都比不上它。」蕾細對我這句突如其來的誠懇之言頗為驚訝,我自己也是。「唔,那你可以這麼告訴她。不過你也可以試著學會吹海笛、或者背誦一首抒情詩、或者吟唱一篇古老的祈禱文,這樣她大概比較能瞭解。」蕾細離開後,我坐在那裡想,情緒半是憤怒半是惆悵。耐辛希望我能爭氣爭光,自覺必須找出一樣我能做的事情,彷彿我在她來之前從來沒做過、成就過什麼似的。但我仔細想想自己做過的事、想想她對我所知的部分,醒悟到我在她腦中的形象必然相當平庸。我會讀會寫,會照顧馬和狗;我也會調製毒藥、製作安眠藥劑、偷偷夾帶東西、說謊、做掩人耳目的靈巧手勢,不過這些能耐就算她知道也不會讓她高興。那麼我除了當間諜和刺客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嗎?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去找費德倫。我向他借畫筆和顏料,這點讓他很高興,他給我的紙比平常練習時用的好,要我答應把成果拿給他看。我走上樓梯:心想不知當他的學徒會是什麼滋味,一定不會比人家最近安排我做的這些事更難吧!但結果,我自己決定要做的這項工作比耐辛要我做的任何事都難。我可以看見鐵匠趴在它的墊子上睡覺,它背部的彎曲不會跟符文字母的彎曲差多少,它耳朵的陰影也不會跟我辛苦臨摹的那些費德倫畫的植物圖片差多少。但它們確實差很多,我浪費了一張又一張的紙,最後終於突然看出,是小狗週遭的陰影呈現出它背部的彎曲和它後腿的線條。我需要少畫而不是多畫一點,要畫我眼睛看到的而不是我腦袋裡知道的東西。
等我把畫筆洗乾淨收好,時間已經晚了。有兩張的成果足以悅目,還有一張我自己很喜歡,雖然那張看起來柔和模糊,比較像是夢見的小狗而不是真實的。比較像是我感覺到的而非看到的,我心想。
但當我站在耐辛夫人房門外時,我低頭看著手裡的紙張,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個3歲小孩,拿著一朵被壓扁的枯萎蒲公英要送給母親。對一個少年來說,這算是哪門子的消遣?如果我真的是費德倫的學徒,那麼這種練習還算合適,因為好的文書除了字要寫得好之外,也要會繪圖和裝飾字母。但我還沒敲門,門就開了,我站在那裡,手指上還沾著顏料,手裡的紙張潮潮的。
耐辛老大不高興地叫我進去,說我已經遲到了。我一言不發,坐在一張椅子的邊緣,椅子上有揉成一團的斗篷和繡到一半的刺繡。我把我的畫放在旁邊的一疊木牘上。
「我想你可以學會背誦詩詞,只要你願意。」她說,態度有點粗蠻。「所以你也可以學會寫詩,只要你願意。節奏和格律只不過是……這畫的是那隻小狗嗎?」「原本是這麼打算的。」我嘀咕,感覺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窘得一塌糊塗過。
她小心拿起那幾張紙一一檢視,先是拿近了看,然後伸直手臂拉遠了看。她盯著模糊的那張看得最久。「這是誰幫你畫的?」她終於問。「這並不能當作你遲到的藉口,不過這個人能把眼睛看到的東西畫在紙上,顏色這麼逼真,我可以好好善用他。我手上有的那些植物圖鑒都是這個毛病,所有的藥草都畫成同一種綠,不管它們長起來是灰色還是有點粉紅色。那種木牘要拿來學東西的話根本沒有用——」「我猜這小狗是他自己畫的,夫人。」蕾細和氣地打斷她說。
「而且這紙質真好,比我以前用過的——」耐辛突然頓了頓。「你,湯瑪斯?」(我想這是她第一次記得用她替我取的這個名宇來叫我。)「你畫得這麼好?」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我勉強很快點了個頭。她又把那幾張畫拿起來。「你父親連條曲線都畫不好,除非是在地圖上畫。你母親會畫畫嗎?」「我完全不記得她,夫人。」我僵硬地回答。就我印象所及,從來沒人這麼勇敢地問我這種問題。
「什麼,一點也不記得嗎?可是你當時已經6歲了,你一定記得什麼吧——她頭髮的顏色,她的聲音,她是怎麼叫你的……」她臉上那神情是不是痛苦的飢渴,一種她不太能承受得到答案的好奇心?一時之間,我幾乎確實記起了些什麼,一股薄荷的味道,還是……消失了。「完全不記得,夫人。如果她想要我記得她,應該就會把我留在身邊吧,我想。」我關上自己的心門。一個沒有把我留在身邊、連找都沒來找過我的母親,我不記得她也沒什麼對不起她的吧!「唔。」我想這是耐辛第一次醒悟到她提了一個棘手的話題。她望向窗外陰灰的天色。「有人把你教得很好。」她突然指出,表情有點太過開朗。
「費德倫。」她什麼也沒說,於是我補充道,「你知道,就是宮裡的文書。他想要我當他的學徒。他對我寫的字很滿意,現在開始叫我臨摹他的那些圖。這是說,在我們有時間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忙,而他通常都出門去忙著找新的制紙用的草。」「制紙用的草?」她心不在焉地說。
「他有一些紙張,本來有好幾捆的,可是快用完了。那紙他是跟一個商人買的,那商人是跟另一個商人買的,另一個商人又是跟另一個人買的,所以他不知道它原先來自哪裡,不過人家告訴他說是用搗碎的草做的。他那種紙的品質比我們製作的任何一種都要好得多,很薄、有韌性,時間久了也不會那麼容易碎,且吸墨量很適中,不會吸得太多讓符文字母的形狀邊緣變得模糊。費德倫說要是我們能複製這種紙,就能改變很多事。有了品質好又結實的紙,隨便誰都可以拿到一份城堡裡木牘知識的副本。要是紙變得比較便宜,就可以有更多小孩學會讀寫,至少他是這樣說的。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我不知道這裡有人也對這種事情感興趣。」夫人的臉色突然亮了、活了起來。「他有沒有試過用搗碎的百合花根來做紙?我做過,還滿成功的。還有一種紙,是用祁努埃樹的樹皮做成線,然後把那線織起來,再濕壓成紙。這樣做出來的紙很結實又有韌性,但是紙面的吸水效果不好。不像這種紙……」她朝手裡的幾張紙又瞥了一眼,沉默下來。然後她遲疑地問:「你這麼喜歡那隻小狗?」「是的。」我簡單地說,我們突然四目相視。她盯著我的眼睛看,那種心有旁騖的眼神是她望向窗外時常出現的。突然間,淚水湧滿她的眼。
「有時候,你實在太像他了,你……」她哽咽。「你應該是我的孩子才對!太不公平了,你應該是我的孩子!」她激烈地喊出這句話,我還以為她要打我,但她卻跳上前來一把抱住我,同時絆到她的狗又撞翻了一隻插著綠葉的花瓶。狗尖叫一聲跳起來,花瓶落在地上摔碎,水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夫人的額頭則狠狠撞上我下巴,害我一時之間眼冒金星,什麼也看不見。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猛然轉身,發出像被燙到的貓一樣的叫聲逃回她臥室裡,砰然摔上門。這期間,蕾細一直織蕾絲織個不停。
「她有時候就是這樣。」她和氣地表示,對我朝門點點頭。「明天再來吧!」她提醒我,又加上一句,「你知道,耐辛夫人對你已經蠻有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