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一部 刺客學徒 第五章 忠誠
    在某些王國、某些地區,男孩的繼承權慣常優先於女孩,但六大公國從來不是這樣,頭銜的繼承完全是依照出生的順序來決定。

    繼承頭銜的人應該將自己視為產業的管理人。如果某大公國的爵士或女爵做出愚蠢的事,譬如一次砍伐太多的森林樹木,或者沒有好好照顧葡萄園,或者讓牲畜太過於近親交配而影響品種素質,人民可以起而要求國王還他們公道。這種事曾經發生過,每一個貴族也都清楚知道它還可能再發生。人民的福祉是屬於人民的,如果他們的公爵管理不力,他們有權反對。

    持有頭銜的人結婚時也應該牢記這一點,他所選擇的伴侶必須同樣願意扮演管理人的角色,因此,兩人當中頭銜比較低的那一個必須將頭銜傳給接下來的弟弟或妹妹,因為一個人只能真正管理好一處產業。有時候這會造成紛爭歧見。黠謀國王娶了慾念夫人,如果她當初沒有選擇接受他的求婚成為王后的話,她就會是法洛女公爵。據說她後來對自己的這個決定感到後悔,深信要是她繼續當女公爵的話,權力會大得多。她嫁給黠謀的時候很清楚自己是他的第二任王后,也知道前任王后已經給他生了兩個王位繼承人。她從來不掩飾自己對兩位年長王子的輕蔑,常常指出她比黠謀國王的第一任王后出身尊貴得多,所以她認為她的兒子帝尊比他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更有王室血統。她給兒子取名為帝尊,就是為了想把這個觀念灌輸到別人腦袋裡。對她的計劃來說很不幸的是,大部分的人都覺得這種做法很沒品味。

    有些人甚至嘲弄地稱她為「內陸女王」,因為她喝醉或服藥時會無情地宣稱她有足夠的政治影響力,可以把法洛和提爾司合併成一個新的王國,只要她一聲令下,這王國就會脫離黠謀國土的統治。但大部分人都把這些話當成是她在麻醉劑影響之下——不管是酒精還是藥草——的胡言亂語。然而,在她終於被自己的癮頭拖垮之前,她確實造成了內陸大公國和沿海大公國之間的嫌隙不合。

    到那年深秋將盡、寒冬將至之際,我被指派了最困難的任務。當夜我幾乎是一吹熄床頭蠟燭就被切德找去了。我們坐在切德房裡的壁爐前,吃著蜜餞,喝一點加了辛香料的葡萄酒。他對我前一回的搗蛋行動大為稱讚,就是去把晾在洗衣房院子裡曬衣繩上的每一件襯衫都裡外翻個面,不能被別人逮到。這項任務滿難的,最難的地方在於,聽到兩個比較年輕的洗衣工認為我的惡作劇是水妖精搞的鬼,因此當天拒絕繼續洗衣服時,躲在一個大染缸裡的我不能笑出聲來。一如往常,切德在我向他報告之前就知道整個來龍去脈了。更讓我覺得好玩的是,他告訴我說,管理洗衣房的流役師傅下令要在院子裡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口水井都掛上、圍上金絲桃,以防止水妖精來打擾明天的工作。

    「你滿有這方面天分的,小子。」切德吃吃笑著揉揉我的頭髮。「我幾乎要認為不管我派給你什麼任務你都能做了。」他坐在爐火前他那把直椅背的椅子上,我坐在他身旁的地上,背靠著他一條腿。他拍拍我,就像博瑞屈會拍拍一頭表現得不錯的年輕捕鳥獵犬一樣,然後他傾身向前,輕聲說:「但我有一項挑戰要給你。」「什麼挑戰?」我急切地問。

    「這事不容易哦,就算是像你手腳這麼俐落的人也一樣。」他警告我。

    「試試看就知道!」我也向他挑戰。

    「哦,或許再過一兩個月吧!等你學了更多東西之後。今天晚上我有個遊戲要教你,可以訓練你的眼睛和記憶力變得更犀利。」他伸手從一個袋子裡掏出一把什麼東西,在我面前短暫打開一下手掌:彩色的石頭,然後手就合上了。「這裡有黃色的嗎?」「有,切德,你說的挑戰是什麼?」「有幾顆?」「我看到兩顆,切德,我敢打賭我現在就能做到。」「有可能超過兩顆嗎?」「可能吧,如果有石頭完全埋在上面那一層的底下,但我覺得不太可能。切德,是什麼挑戰?」他張開他那瘦骨嶙峋的老手,用細長的食指翻動石頭。「你說對了,只有兩顆黃的。我們再來一次吧?」「切德,我做得到的。」「你認為你做得到,是不是?你再看一次石頭。一、二、三,又不見了。有紅色的嗎?」「有,切德,到底是什麼任務?」「紅色的是不是比藍色的多?從國王的床頭小几上拿一樣私人物品來給我。」「什麼?」「紅色的石頭是不是比藍色的多?」「不是,我是說,你說任務是什麼?」「錯啦,小子!」切德興高采烈地宣佈,攤開手掌。「你看,三顆紅的,三顆藍的,一樣多。要是你想達成我的挑戰,你得看得更仔細才行。」「還有七顆綠色的,我早就知道了,切德。但是……你要我去偷國王的東西?」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偷,只是借,就像你上次借急驚風師傅的剪刀一樣。這種惡作劇又不會造成什麼傷害,不是嗎?」「是不會,只不過如果我被逮到,我會被鞭打,或者更糟。」「而且你害怕被逮到。你看,我剛剛就告訴你了,最好再等一兩個月,等你的技術更好一點再說。」「我不是怕被處罰,只是如果我被逮到……國王和我……我們有約定……」我的聲音變小、消失,我困惑地看著他。切德給我上課,是黠謀和我所做的約定的一部分。我們每次見面,在他開始給我上課之前,他都會正式提醒我那份約定。我向國王也向切德保證過我會忠誠事王,如果我採取違逆國王的行動,就是破壞了我們的約定,這點切德一定看得出來呀!「這只是遊戲而已,小子。」切德耐心地說。「沒別的意思,只是小小淘氣一下,沒有像你想的那麼嚴重。我選擇這項任務,只是因為國王的臥房和東西是被看守得最嚴密的。隨便誰都可以把裁縫的剪刀拿走,但是要進入國王本人住的地方、拿走某樣屬於他的東西,就真正需要一點神不知鬼不覺的技巧了。要是你能做到這一點,我就能相信我用來教你的時間沒有白費,會覺得你很感激我教給你的東西。」「你知道我很感激你教給我的東西。」我很快地回應。問題根本不在這裡,切德似乎完全沒抓到我的重點。「要是我那麼做,我會覺得……不忠,好像我是用你教我的東西去欺騙國王,幾乎就像是我在嘲笑他一樣。」「啊!」切德往椅背一靠,臉上露出微笑。「你不用煩惱這個,小子,黠謀國王是開得起玩笑的。不管你拿什麼來,我都會親自把它還回去,這樣他也可以看出我把你教得多好、你學得多好。如果你這麼擔心,就拿一樣簡單的東西好了,不必一定要是他頭上的王冠或者手上的戒指啊!比方他的梳子,或者放在房裡的任何一張紙——甚至他的手套或皮帶也可以。不用拿什麼貴重的東西,只要意思一下就好了。」我想我應該停下來考慮一下,但我知道我不需要考慮。「這事我不能做。我是說,我不會去做。我不會去偷黠謀國王的東西。其他人的房間隨便你挑,只要你說了我一定會去做。你記得我把帝尊的紙卷拿來那次吧?你等著看,我可以溜進任何地方,然後——」「小子?」切德慢慢開口說話,聲調帶著不解。「你不信任我嗎?我跟你說沒關係的,我們只是要進行一項挑戰,又不是叛國。而且這次要是你被逮到了,我保證我會馬上出面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你不會被處罰的。」「問題不在這裡。」我慌亂地說。我可以感覺到切德對我的拒絕愈來愈困惑不解,我挖空心思拚命要想辦法向他解釋。「我保證過要對黠謀忠心的,這件事——」「這件事跟忠不忠心一點關係也沒有!」切德凶了我一句。我拾起頭,看見他眼裡閃爍著怒氣,我嚇了一跳,從他身旁退開。我從沒見過他這樣怒沖沖瞪著我。「你這是什麼意思,小子?你是說我要你背叛國王嗎?別這麼白癡了。這只是一項簡單的小測驗,讓我可以衡量你的程度,也讓黠謀自己看看你學了多少,結果你卻猶猶豫豫的不肯去做。說什麼忠不忠心,你只不過想掩飾你是個膽小鬼而已。小子,你真讓我丟臉,我以為你不會這麼沒骨氣,否則當初我根本不會答應教你。」「切德!」我滿心驚恐地哀求他。他的話讓我一陣天旋地轉。他抽身離開,繼續用冰冷的聲音說下去,我只覺得我的小世界在四周搖搖欲墜。

    「你最好回你床上去吧,小鬼頭。好好想一想你今天晚上是怎麼侮辱我的,居然暗示我會對我們的國王不忠。滾吧!下樓去,你這沒膽量的傢伙。等我下一次找你來的時候……哈,如果我真的會再找你來,你要不就乖乖準備服從我的命令,要不就根本不必來了。現在你走吧!」切德從來不曾這樣對我說話,就我記憶所及,他根本沒有對我大聲過。我幾乎是滿心茫然不解地盯著他長袍袖子裡伸出來的那只滿是痘疤的細瘦手臂,盯著那根帶著無比蔑視之意指向門口和樓梯的手指。我站起身來,感覺身體非常不舒服。一陣天旋地轉,我得扶住一把椅子才走得下去,但我還是走了,遵照他的命令,因為我想不出來還能做什麼。切德已經變成了支撐我世界的樑柱,讓我相信我是有點價值的,現在他卻要把這一切都完全抹煞。不只是抹煞他的讚許,更是抹煞我們共度的時光,抹煞我以為我這輩子能有點成就的那種感覺。

    我走下樓梯,跌跌撞撞,搖搖欲墜,這道階梯從來沒這麼長、這麼冷過。底層的門在我身後吱嘎關上,留下我在全然的黑暗之中。我摸索著走到床邊,但身上的毛毯無法溫暖我,那一夜我根本無法成眠,只能痛苦地輾轉反側。最糟糕的一點是,我心裡根本沒有半點猶豫不決。我不可能去做切德要我去做的那件事。所以,我會失去他。沒有了他的教導,我對國王一點價值也沒有。但痛苦之處並不在於此,痛苦的是從此我的生活就失去了切德。我簡直想不起來以前我那麼孤單寂寞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現在要重回那種過一天算一天、做一件事算一件的單調空虛生活,感覺起來像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絕望地試著想自己能怎麼做,但似乎沒有任何答案。我可以直接去找黠謀,拿出我的別針獲准進入他房間,然後把我兩難的處境告訴他。但他會怎麼說呢?他會不會把我當成愚蠢的小男孩?他會不會說我應該服從切德的命令?更糟的是,他會不會說我不服從切德是對的,他會不會因此對切德動怒?對一個小男孩來說,這些問題實在太困難了,我找不到任何能幫助我的答案。

    早晨終於到來,我把自己拖下床,照常去向博瑞屈報到。我在一片無精打采的灰暗中動手做事,博瑞屈先是責罵我,後來則開始問起我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我只告訴他說我沒睡好,他就讓我走了,沒有強灌我喝他先前說要我喝的藥水。武器課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我完全心不在焉,讓一個比我小很多的男孩結結實實地一棒打在我頭上。浩得責備我們兩人都太不小心了,叫我坐下來休息一下。

    我回到城堡內,頭痛欲裂,雙腿發抖。我回到房裡,因為我既沒胃口吃午飯,也沒精神承受午餐時刻的喧嘩對話。我躺在床上,只打算稍閉一下眼睛,但卻沉沉睡去。睡到下午過半我醒了過來,想到沒去上下午的課會挨罵,但這並不足以讓我打起精神爬起來,因此我又昏然入睡,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被一個女僕叫醒,是博瑞屈要她來看看我怎麼了。我告訴她說我胃裡泛酸,要禁食一陣子等情況好轉。她離開後,我迷迷糊糊打著瞌睡,但並沒真正睡去。我睡不著。夜色在我沒點蠟燭的房裡逐漸加深,我聽見城堡裡其他人紛紛就寢。在沉寂的黑暗中,我等待著我不敢回應的召喚。要是那扇門打開了怎麼辦?我不能去見切德,因為我不能服從他的命令。哪種情形比較糟:是他沒有召喚我,還是他給我開了門我卻不敢去?我不停折磨自己,等灰濛濛的晨光逐漸潛入屋裡,我得到了答案。他根本懶得召喚我。

    一直到現在,我依然不喜歡回想接下來的那幾天。我縮著身體熬過每一日,苦惱得完全無法好好吃頓飯、睡個覺,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每個老師對我的責備我也黯然接受。我的頭痛得沒完沒了,我的胃始終揪成一團,讓我對食物毫無興趣,光是想到吃我就覺得疲倦。博瑞屈容忍了我兩天,然後逼我喝下打蟲藥和補血劑,這兩樣東西的組合讓我把當天吃進去的一點點東西也都吐了出來。吐完後他要我用梅子酒漱口,結果一直到今天,我喝到梅子酒都還會幹嘔。然後,讓衰疲不堪的我驚訝的是,他把我拉上樓去到他的房間裡,要我一整天待在那裡休息。到了晚上,他把我趕到城堡裡,盯著我喝下一碗稀湯、吃下一大塊麵包。他本來要把我帶回他房裡去過夜的,但我堅持要回自己房間。事實上,我是非待在我房裡不可,因為我必須知道切德是否至少有試著找我去,不管我能不能去。又一整個無眠的夜,我在黑暗中盯著房裡更黑暗的一個角落看。

    但他沒有召喚我。

    灰色的晨光透進房間窗戶,我翻過身繼續待在床上,沮喪淒涼的無望之感沉重壓住我,我無力反抗。我所有的選擇都只會帶來灰暗的結果,我無法起床面對徒勞無益的另一天。我落入一種隱隱頭痛、類似睡眠的狀態,任何聲音聽起來都太響太吵,我總是太熱或太冷,不管我再怎麼調整床單被褥也徒然。我閉上眼睛,但就連我的夢境都是明亮擾人的。有爭吵的聲音,很大聲,好像吵架的人就在我床上一樣,而且非常令人喪氣,因為聽起來好像是同一個人自己在跟自己爭吵,一下子站在這邊、一下子又站在那邊。「讓他崩潰好了,就像你以前讓另外那個崩潰一樣!」他氣憤噥著,「你那些愚蠢的考驗!」然後:「再怎麼小心也不為過,你不能隨便就信任別人。流著什麼樣的血,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這只是考驗—下他夠不夠堅韌罷了。」「堅韌?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不用大腦的刀子,那就自己去打一把好了,打得扁扁的。」然後話聲變得比較安靜:「我不忍心這麼做。我不會再次被利用。如果你是想考驗我的脾氣,那你已經惹火我了。」然後:「別跟我說什麼血親、什麼家族,你要記得我是你的誰!她擔心的不是他忠不忠心,也不是我忠不忠心。」氣憤的聲音分裂、融合,變成另一番爭論,這次爭吵的聲音比較尖銳。我睜開眼睛,我房間暫時變成了戰場。我醒過來,聽見博瑞屈和急驚風師傅很激動地在爭我到底該歸誰管。她手上拿著籐籃,籃裡伸出幾支瓶子,芥末於膏藥和甘菊茶的味道飄過來,濃得讓我想吐。博瑞屈牢牢站在我床前擋住她,手臂交抱在胸前,母老虎坐在他腳邊。急驚風師傅的話像小石子在我腦袋裡喀啦作響,「在城堡裡」、「這些乾淨的床單」、「知道照顧男孩」、「那只臭狗」。我不記得博瑞屈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裡,堅實得我連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他。

    後來他離開了,但母老虎在床上,不是在我腳邊,而是靠在我身邊,雖然它大口喘著氣,也不肯離開我下床到比較涼爽的地板上。等我再度睜開眼睛已經是薄暮了,博瑞屈剛把我的枕頭拿開,拍打了一下,正笨手笨腳想把比較涼的那一面塞回我的頭底下。然後他重重在床上坐下。

    他清清喉嚨。「斐茲,我從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至少你的毛病不是出在肚子或者血液。要是你年紀大一點,我會懷疑你是有了女人的問題。你看起來像一個連醉三天的士兵,可是你沒喝酒。小子,你到底是怎麼了?」他低頭看著我,一臉誠懇的憂慮。他擔心某匹牝馬可能會流產,或者看到獵人帶回來被野豬傷到的獵犬時,也是這種表情。這表情觸動了我,我不由自主朝他的腦海探尋。一如往常,我碰到了一堵牆,但母老虎輕輕嗚叫一聲,鼻子湊上我的臉。我試著在不洩漏切德的事的情況下表達內心的感受。「只是我現在是自己一個人,好孤單。」我聽見自己說,就連我自己聽來都覺得這是一句軟弱無力的抱怨。

    「自己一個人?」博瑞屈皺起眉頭。「斐茲,我在這裡啊!你怎麼會說你是自己一個人?」對話就此結束,我們彼此對視,都無法瞭解對方。之後他端食物來給我,但沒有堅持要我吃,然後他把母老虎留下來陪我過夜。有一部分的我在想,不知要是那扇門開了它會作何反應,但更大一部分的我知道不必擔心這一點,那扇門再也不會打開了。

    又是早上了。母老虎用鼻子拱拱,鳴叫著想出去。我已經沮喪難過得不在乎博瑞屈會不會逮到我了,所以就朝它的腦海探尋。它又餓又渴,而且憋尿憋得膀胱都快爆了。它的不適突然也變成了我的不適。我穿上衣服,帶它下樓去到戶外,然後再回廚房去吃東西。廚娘看見我高興極了,我從來想像不到任何人看到我會這麼高興。她給了母老虎一大碗昨晚剩的燉肉湯,然後堅持要給我煎6片厚厚的燻肉,放在今天第一批烤出來的熱烘烘麵包皮上。母老虎靈敏的鼻子和旺盛的食慾刺激了我自己的感官,我發現自己大吃起來,不是用我平常的胃口吃,而是以一隻小動物對食物的感官享受著。

    然後它帶我從廚房到馬廄去,雖然在我們進去之前我把自己的心智從它身上抽了回來,但跟它的這番接觸讓我多少恢復了一點精神。我進門時博瑞屈正在做些什麼,他直起身打量我一番,瞥了母老虎一眼,自己皺眉咕噥幾句,然後遞給我一個奶瓶和燈芯。「人不管有什麼心事,」他告訴我,「絕大部分都可以用工作還有照顧其他東西來治好。那只捕鼠狗幾天前生了,其中有一隻小狗太虛弱,沒法跟其他小狗競爭。你去試試看能不能讓它活過今天。」那是一隻很醜的小小狗,有斑紋的毛色底下露出粉紅的皮膚。它仍然緊閉著眼,等它長大時會用到的額外皮膚堆皺在它的鼻子上。它細細的小尾巴看起來跟老鼠尾巴一模一樣,我心想,那母狗難道不會因為自己生的這些小狗長得像老鼠而把它們咬死嗎?它衰弱又被動,但我用溫奶水和燈芯一直去撩弄它,直到它吸了一點奶,然後又往它全身弄了不少奶水,讓它母親會願意舔一舔它、用鼻子撫蹭它。我把它正在吸奶的比較強壯的一隻姊妹抓起來,塞到那個奶頭旁。反正這隻小母狗的肚子已經圓鼓鼓的了,它繼續吸奶只是因為頑固而已。它長大會是白色的,有一塊黑斑覆蓋在一邊眼睛上。它抓住我的小指吸了起來,我已經可以感覺到它上下顎日後將擁有的強大力量。博瑞屈曾經告訴過我,捕鼠狗可以撲上去緊緊咬住公牛的鼻子,不管公牛怎麼甩怎麼動它都不會鬆口。他討厭會教狗去做這種事的人,但顯然很尊敬敢單挑公牛的狗。在我們這裡,捕鼠狗就是剛來抓老鼠的,人們會定時帶它們去巡邏存放玉米和其他穀物的穀倉。

    我整個早上都待在那裡,中午很滿足地離開,因為看到那隻小狗的小肚子已經喝奶水喝得圓滾滾的。下午我們耙挖廄房裡的糞便。博瑞屈讓我忙個不停,我一完成一項工作他馬上就再交代另一項,我除了工作沒時間做任何事。他沒跟我交談也沒問問題,但似乎總是在離我不到十幾步的地方工作,彷彿他把我說我自己一人好孤單那句話當了真,決心待在我可以看見他的地方。一天工作結束之際,我又回去看那隻小狗,它比早上有元氣多了。我把它抱在懷裡,它爬到我脖子底下,鈍鈍的小鼻子拱來拱去要找奶喝,拱得我好癢。我把它拉下來看著它,它長大以後鼻頭會是粉紅色的,人家說粉紅鼻頭的捕鼠拘打起架來最來凶狠,但現在它的小腦袋裡只有一片模糊的溫暖安全感、加上想吸奶、再加上喜歡我的氣味。我用我的保護將它圍繞,稱讚它現在變得好強壯。它在我手中扭動著,這時博瑞屈從廄房的隔板探過頭來,用指節往我頭上敲了一記,小狗和我同時鳴叫出聲。

    「夠了!」他堅定地警告我。「這不是人該做的事,也不能解決讓你難受得不得了的不管什麼事。現在把小狗還給它媽媽。」我還了,但是很遲疑,而且一點也不確定博瑞屈說得對,跟一隻小狗建立起深厚牽繫真的不能解決問題嗎?我渴望它那個溫暖的小世界,那裡只有稻草、手足、乳汁和母親。在那一刻,我無法想像還有比這更好的世界。

    然後博瑞屈和我去吃飯。他把我帶到士兵的食堂去,那裡沒人管你吃相好不好看,也沒人要你非講話不可。被人忽視的感覺令人安慰,食物在我頭頂上方傳來傳去,沒人慇勤勸我多吃,但博瑞屈看著我確定我有吃東西,然後我們坐在廚房的後門旁喝酒。之前我喝過麥酒、啤酒和葡萄酒,但從來沒像博瑞屈現在示範的這樣專心致志。廚娘大著膽子出來罵他怎麼可以拿烈酒給小男孩喝,他靜靜瞪了她一眼,讓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晚上,他為了捍衛駿騎的名聲讓一屋子的士兵都閉上了嘴。於是廚娘走開了。

    他親自把我送回房間,把我的衣服從頭上拉下脫掉,我搖搖晃晃站在床邊,他隨手把我放倒在床上,拿毛毯往我身上一蓋。「現在你睡覺。」他用濁重的聲音對我說。「明天我們繼續做同樣的事。然後後天……直到有一天你醒過來,發現不管你煩惱的是什麼事,它都沒有殺死你。」他吹熄我房裡的蠟燭,然後離開。我頭很昏,這一整天的工作讓我全身酸痛,但我還是睡不著。我發現自己在哭。喝酒像是鬆開了我內在緊緊綁住的、讓我控制住自己的某個結,我哭了起來,而且不是靜靜的哭。我先是抽泣,然後打嗝,然後下巴顫抖著大聲哭嚎。我喉嚨發緊,鼻水流個不停,我哭得好厲害,哭得簡直喘不過氣來。我想,那一夜我哭出了自從我外公強迫我母親拋棄我的那天以來所有我未曾流下的淚水。「媽媽!」我聽見自己喊著,突然間有一雙手臂抱住我,緊緊抱住了我。

    切德抱住我搖晃著,彷彿我是個小小孩。就算在一片黑暗中我也認得出他那雙瘦巴巴的手臂,還有他身上那混合了藥草和灰塵的味道,我不敢置信地緊緊抓住他,一直哭到聲音沙啞,哭到嘴巴發乾、再也哭不出聲。「你是對的。」他嘴靠著我的頭髮靜靜地說,帶著平撫的聲調。「你是對的。我要你去做一件錯事,你拒絕是對的。再也不會有人這樣試驗你了,至少不會是我。」等我終於平靜下來,他離開了一下,然後拿了一杯飲料回來,那飲料微溫、幾乎無味,但不是水。他把杯子湊在我嘴邊,我什麼也沒問就喝了下去。然後我躺回床上,突然變得好睏,馬上就睡著了,完全不記得切德什麼時候離開我房間。

    快天亮的時候我醒來,胃口大開地吃了一頓早餐,然後去向博瑞屈報到。我做起事動作俐落、全神貫注,完全不明白他今天為什麼一副頭痛又壞脾氣的樣子。他一度嘀咕了一句「像他父親一樣能喝酒」,然後讓我提早離開,叫我要吹口哨到別的地方吹去。

    三天後的黎明,黠謀國王召喚我去。他已經著裝完畢,房裡有一個托盤,盤裡放著超過一人份的食物。我一到,他就叫貼身侍從退下,要我坐下。我在他房裡那張小桌旁拉了張椅子坐下,他沒問我餓不餓,就親自動手端食物給我,然後坐在我對面開始吃起來。我明白他這番表示的特殊意義,但還是吃不下太多東西。他談的都是食物,完全沒提約定或者忠誠或者信守承諾之類的事。他看我吃完了東西,就把自己的盤子也推開,身體不自在地動了動。

    「是我出的主意。」他突然說,聲調幾乎是嚴厲的。「不是他。他從頭到尾都不贊成,是我堅持要這麼做。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我不能冒險,不能在任何人身上冒險。但是我答應他會親自告訴你這一點:這完全是我自己出的主意,不是他。我再也不會要求他這樣考驗你夠不夠堅韌了,這是國王對你的保證。」他做個手勢,表示我可以走了。我站起身來,但同時從他的托盤上拿起一把雕花小銀刀,是他先前用來切水果的。我拿刀的時候直視他的雙眼,公然把刀收進袖口,黠謀國王睜大了眼睛,但是一個字也沒說。

    兩天之後的夜裡切德把我找去,我們繼續上課,彷彿從來不曾有過中斷。他說話,我聽,我跟他玩那個彩色石頭的遊戲,沒有錯過一次。他派了項任務給我做,然後我們說說笑笑,他讓我看只要拿一根香腸就可以逗得黃鼠狼偷溜跳起舞來。我們又相處得好融洽了。但是,那天晚上要離開他房間之際,我走到他的壁爐前,一言不發把那把刀放在他的壁爐架中央;說得更確切一點,我是一把將它戳進了木質的壁爐架。然後我就走了,沒提這件事,也沒迎視他的眼神。事實上,我們從不曾提起這件事。

    我相信那把刀現在還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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