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一部 刺客學徒 第四章 學徒生涯
    征服日後變成法洛大公國的那片內陸地區的,是凱旋國王。關於他有一個故事。他剛把沙緣納入自己的統治下沒多久,就派人去把那個原先——要不是凱旋征服了她的國土的話——會成為沙緣女王的女人找來。她驚恐不安地前往公鹿堡,滿心畏懼很不想去,但又怕如果請求人民把她藏起來的話,她的子民會承受更可怕的後果。抵達之後,她既驚詫又有點懊惱地發現凱旋並不打算把她當成女僕,而是要她教導他的子女,讓他們學習她國家的語言和習俗。她問他為什麼選擇讓子女學習她國家的風俗,他回答:「統治者必須與所有子民同在,因為人只能統治自己所知道的東西。」後來,她心甘情願地嫁給他的長子,得到了雅範王后的封號。

    我醒來,陽光照在我臉上。有人進過我房間,打開窗戶迎接白晝,還在箱子上放了臉盆、毛巾和一壺水。這些東西令我感激,但即使是洗了臉我也沒有比較神清氣爽。這一覺睡得我迷糊遲鈍,想到別人可以進我房間、隨意走動卻不會吵醒我,讓我覺得頗不自在。

    我猜得沒錯,窗外就是海景,但我沒時間仔細欣賞。我瞥一眼太陽就知道自己睡過頭了,於是連忙穿上衣服匆匆下樓到馬廄去,沒有停下來吃早餐。

    但博瑞屈那天早上沒什麼時間給我上課。「你回城堡裡去,」他建議我,「急驚風師傅已經派布蘭特到這裡來找過你了,她要給你量身做衣服。你最好趕快找到她,她可是人如其名,如果你打亂了她一整個早上的安排,她是會不高興的。」我小跑回城堡,前一天渾身的酸痛全都回來了。雖然我很怕找到這位急驚風師傅讓她幫我量身做一些我確信我一點都不需要的衣服,但是今天早上不用騎馬也確實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從廚房一路問人,終於在跟我臥房隔幾扇門的一間房間裡找到了急驚風師傅。我膽怯地停在門口往裡面探頭探腦,看見三扇長窗讓房內充滿陽光和鹹鹹的微風,一側牆邊放著一籃籃線團和染色羊毛,另一側牆邊的高架上擺滿了彩虹般色彩繽紛的布匹。兩名年輕女子隔著織布機交談,遠端角落有一個不比我大幾歲的男孩,正隨著紡輪不疾不徐轉動的節奏搖晃。毫無疑問,背對著我、身形寬闊的那個女人就是急驚風師傅。

    兩個年輕女子注意到我,談話中斷。急驚風師傅轉過身來看她們盯著什麼瞧,片刻之間我已經落入她的手裡。她沒有浪費時間自我介紹或問我叫什麼,也沒有解釋她要幹什麼。我發現自己站在圓凳上,被人忙著翻來轉去、量這裡量那裡,他們不管我會不會覺得窘,甚至好像根本沒把我當人看。她對年輕女子說話,把我身上的衣服批評得一文不值,非常平靜地說我讓她想起駿騎小時候的樣子,說我的身材和膚色等等都跟他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很像。然後她拿起各式布匹在我身上比,要求她們發表意見。

    「那一塊,」其中一個織布的年輕女子說,「那種藍很配他的深色皮膚,要是穿在他父親身上也很合適。還好耐辛永遠不用見到這個男孩,他活脫就是駿騎的翻版,她要是看到他一定會自尊心完全掃地的。」我披掛著各式羊毛料站在那裡,第一次聽到公鹿堡裡其他每個人都一清二楚的事。織布女子詳細討論著當初我的存在是如何傳到公鹿堡,早在我父親能親自告訴耐辛之前,耐辛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並因此痛苦不堪。因為耐辛不孕,雖然駿騎沒說過她半句壞話,但所有人都猜想到身為王儲的他沒有子嗣來繼承頭銜是多難受的事。耐辛把我的存在視為對她的極致責難,流產過許多次的她健康狀況本來就不佳,這下子更是身體和精神都徹底瓦解。駿騎放棄王位除了是要端正視聽,也是為了病弱的妻子著想,把她帶回她出身的溫暖和緩地區去。聽說他們在那裡的生活優裕舒適,耐辛的健康慢慢有了起色,而比以前沉靜許多的駿騎正在逐漸學習管理他那些遍佈葡萄園的山谷。可惜耐辛把駿騎一時有失檢點的行為也怪在博瑞屈頭上,還說她無法忍受再看到他,可憐的老博瑞屈傷了腿又被駿騎拋下,早已不如過去的意氣風發了。以前的他可是會讓堡裡每個女人經過時都放慢腳步的,如果你吸引了他的目光,幾乎每個到了可以穿裙子的年紀的女性都會對你又羨又妒。現在呢?大家都叫他老博瑞屈,可是他明明還是壯年,而且他受到太不公平的對待了,有哪個僕人對主子做的事能插上嘴的?不過,她們想,到頭來這一切的結果倒還是不錯的,再說惟真當王儲不是比駿騎好得多嗎?駿騎太正直高貴了,讓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自慚形穢;他修身律己不肯有半點放鬆,雖然他充滿寬大為懷的騎士精神,不會鄙夷譏嘲其他自律不嚴的人,但人們總覺得他完美的舉止像是在沉默地責備其他人。啊,不過後來冒出了這個私生子,嗯,這可證明他並不是他這麼多年來假裝的那種完人。至於惟真嘛,他可是男人中的男人,一個讓人們可以把他當成國王來看的國王。他四處騎馬奔馳,跟手下並肩作戰,就算他偶爾會喝醉酒或者行事有欠慎重,唔,至少他敢作敢當,就像他的名字一樣誠實。這樣的男人,人們能夠瞭解,也願意服從。

    這一切我都沉默但貪婪地全聽了進去,任她們拿起一樣又一樣的布料往我身上比,邊爭論邊選擇該用哪塊布。這下子我更明白為什麼堡裡的小孩都不跟我玩了。就算這些女人覺得我聽到她們對話可能會產生某些想法或情緒,她們也沒表現出任何跡象。我記得急驚風師傅唯一對我說的話是叫我洗脖子時要仔細一點。之後急驚風師傅就把我趕出房外,彷彿我是只煩人的雞,我也終於能到廚房去吃點東西了。

    那天下午我繼續去上浩得的課,一直練習到我手都快舉不起來,手中的杖簡直像是神秘地足足增加了一倍的重量。然後是吃飯、睡覺,第二天早上起床繼續去上博瑞屈的課。學習佔據了我所有的時間,就算有丁點餘暇也都得做跟我上課有關的差事,不是替博瑞屈照料牲畜,就是替浩得打掃整理武器室。不久後的某天下午,我發現有人在我床上放了整整三套衣物——連長襪都包括在內。其中兩套相當普通,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大部分似乎穿著那種熟悉的棕色,但第三套則是用藍色的薄布料做成,胸口用銀線繡了一隻公鹿的頭。博瑞屈和其他兵士身上的標誌是一隻飛躍的公鹿,公鹿頭我只有在帝尊和惟真穿的衣服上見過,因此我詫異地看著它,同時也納悶那道斜斜劃過整個鹿頭圖案的紅色縫線。

    「這表示你是私生子。」我問博瑞屈這件事時,他老實不客氣地告訴我。「你身上流著受到承認的王室血液,但依舊是私生子。就這樣。這只是一種能迅速顯示出你是王室血脈、卻又不是合法繼承人的方式。如果你不喜歡,也可以改變它,我相信國王一定會答應讓你擁有自己的名字和紋飾。」「名字?」「當然,這是很單純的要求。私生子在貴族家庭裡很少見,尤其在國王自己家更少見,但並不是從來沒有過。」他以教我妥善保養馬鞍為由,我們在馬具間裡走來走去,檢視所有舊的和沒用過的馬具。維護及挽救舊馬具是博瑞屈古怪的癖好之一。「你給自己想個名字、設計個紋飾,然後向國王——」「什麼名字?」「咦,你想取什麼名字就取什麼名字啊!這一套馬具看起來是毀了,有人沒把它擦乾就收起來,上面長霉了。不過我們看看能不能稍微挽救它一下。」「那樣感覺起來不真實。」「什麼?」他把一堆臭烘烘的皮革朝我遞過來,我接下。

    「如果我自己給自己取名宇,感覺起來就不像是我真正的名字。」「唔,不然你打算怎麼樣?」我吸了口氣。「國王應該為我命名。或者你。」我硬著頭皮繼續說,「或者我父親。你不認為應該這樣嗎?」博瑞屈皺起眉頭。「你的想法真是怪。這件事你先自己想一想吧,你會想到適合的名字的。」「斐茲。」我語帶諷刺地說,看見博瑞屈一咬牙。

    「我們把這些皮革修理一下吧!」他靜靜地建議。

    我們把皮革拿到他的作業台上,開始動手擦拭。「私生子也不是那麼少見,」我提出,「而且城裡的私生子都有父母取的名字。」「在城裡私生子是沒那麼少見。」過了一會兒博瑞屈表示同意。「士兵和水手會到處嫖妓,一般人都是這樣,但是王室不一樣,任何有半點自尊心的人也不會這樣。要是在你更小的時候,我夜裡跑出去嫖妓,或者把女人帶回房間裡來,當時你會怎麼看我?現在你又會怎麼看女人?怎麼看男人?談戀愛沒關係,斐茲,也沒人不許年輕人親個嘴什麼的,但是我見過繽城那裡的情形,商人把漂亮女孩或結實小伙子帶到市場裡,好像他們是雞或者馬鈴薯。那些人生的孩子或許有名字,但是除了名字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就算結婚,他們也不會停止原來的……習慣。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適合的女人,我要讓她知道我不會再去找別人,也要知道我的孩子都確實是我的。」博瑞屈幾乎慷慨激昂起來。

    我沮喪地看著他。「那我父親是怎麼回事?」他突然看起來很疲倦。「我不知道,小子。我不知道。那時候他還年輕,才20歲左右,而且離家很遠,努力要扛起沉重的擔子。這些都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不過你和我也就只能知道這麼多了。」就這樣。

    我的生活依照例行公事進行,晚上有時候跟博瑞屈一起待在馬廄裡,偶爾有吟遊歌者或者木偶戲班子來的時候,也會去大廳看看表演,更偶爾會有某天晚上我可以溜到城裡去,但第二天就得為睡眠不足付出代價。下午我總是在跟這個老師或那個教練上課。我逐漸明白這些是夏季課程,到了冬天我就要開始上跟動筆寫字有關的課。在我到那時為止短短的人生裡,我從來沒這麼忙過,但儘管我的每一天都被塞得滿滿的,我發現大部分時間自己依然是孤單一人。

    寂寞。

    每個夜裡寂寞都找上我,任我徒勞無功地在那張大床上試著想找一個溫暖的小角落。以前我睡在馬廄上博瑞屈的房間裡,那些夜晚是模糊朦朧的,白天操勞了一天的牲畜在樓下睡覺、挪動、踢腿,那種暖和又疲倦的滿足充滿了我的夢境。馬和狗都會做夢,你只要看過獵犬隨著夢中的追逐而鳴叫、抽動就會清楚這一點。它們的夢像是烘烤優質麵包時逐漸揚起的那種甜美氣味。但如今我孤身被房裡的石壁圍繞,終於有時間做那些吞噬你、使你疼痛的人類的夢。我身旁沒有溫暖的母獸可以倚靠,沒有手足或親戚睡在附近的廄房中,我只能無眠地躺在那裡想著我父親和我母親,不知他們兩人為什麼都能這麼輕易把我從他們的人生中抹去。我聽見別人當著我的面隨意交談,以自己的理解對那些話的內容做出可怕的詮釋。我想著,不知等我長大、等老黠謀國王死去之後,我的處境會變成什麼樣子。有時候我也會想,不知莫莉、小花臉和凱瑞是否想念我,還是他們把我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現都視為理所當然。但大部分時候還是寂寞最使我作痛,因為在這整座人城堡中,沒有一個讓我感覺是我的朋友,能與我為友的只有動物,但博瑞屈已經禁止我跟它們親近了。

    一天晚上,我疲倦地上了床,飽受自己各種恐懼的折磨,最後才勉強睡去。有光線照在我臉上驚醒了我,但我在醒過來的同時就知道有哪裡不對勁。我睡得不夠久,而且這光線是黃色的、搖曳的,不像慣常照進我窗戶的陽光那麼白亮。我不甘願地動了動,睜開眼睛。

    他站在我床尾,手持油燈。油燈在公鹿堡很少用,但吸引我眼神的不只是奶油色的燈光而已,那男人本身就很奇怪。他身上穿的長袍是沒染過、有洗過的羊毛色,但洗的次數不多,也不是最近洗的;他不甚整潔的頭髮和鬍子也差不多是同樣的顏色,給人同樣的印象。雖然他頭髮是這種灰撲撲的顏色,我還是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有些痘症痊癒之後會在人臉上留下瘢痕,但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大麻子,滿臉都是小小的痘疤,那憤怒的粉紅色和紅色像是小型燙傷,就算在油燈的黃色燈光下看來還是鮮明無比。他的雙手好像只有骨頭和肌腱,被薄紙般的白色皮膚包覆。他正看著我,就連在油燈光線中那雙眼睛依然是我見過最銳利的綠色,讓我想到正在狩獵的貓,那時的貓眼也是像這樣混合了歡快和兇猛。我把被子往上直拉到下巴。

    「你醒了,」他說,「很好,起來跟我走。」他突然轉身從我床旁走開,但沒走到門口,而是走到我房裡的一個角落,介於壁爐爐台和牆壁之間。我沒動,他回頭瞥了我一眼,把燈舉高。「快點,小子。」他不耐煩地說,用手杖敲了床柱一下。

    我下床,光腳踩在冰冷地板上時瑟縮了一下。我伸手想拿衣服和鞋子,但他不肯等我。他回頭瞥視一下看看我為什麼沒有跟上,那銳利的眼神嚇得我丟下衣服發起抖來。

    於是我穿著睡衣無言跟在他身後,沒有任何可以跟自己解釋的原因,只因為他要我跟他走。我隨他穿過一扇從來不存在的門,走上一道盤旋向上的狹窄階梯,只有他高舉在頭上的油燈照明。他的影子落在他身後、落在我身上,因此我是走在游移的黑暗之中,每踏一步都要伸出腳試試。台階是冰冷的岩石,飽經磨損,十分光滑,而且非常平坦。階梯路往上、往上、再往上,我覺得我們爬的高度已經超過了堡內任何塔樓的高度。一陣凜冽的微風吹過台階,吹進我的睡衣,但讓我打顫畏縮的不只是寒意而已。我們不停往上走,最後他終於推開一扇門,門雖沉重但開啟得無聲又順暢,我們進入了一間房間。

    房裡有好幾盞油燈用細鏈子掛在視線所不能及的天花板上,發出溫暖的光線。房間很大,是我臥房的3倍有餘,其中一端在呼喚著我,因為那裡擺孓一張巨大顯眼的木製床架,鋪著厚厚的羽毛床墊和靠枕,地板上交疊著一張張地毯,有猩紅、有艷綠、有深藍也有淺藍,還有一張桌子,木材是野蜂蜜的顏色,桌上放了一籃熟得恰到好處的水果,我可以聞到那些水果的香味。房裡到處隨意散放著羊皮紙的書籍和卷軸,彷彿它們的稀有是不足掛齒的。三面牆上都掛滿織錦壁毯,描繪著高低起伏的開闊鄉野,遠處還有森林覆蓋的山麓。我舉步朝那裡走過去。

    「往這邊。」我的嚮導說著,冷酷地帶我走向房間另一端。

    這裡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一張石板大桌佔據顯要位置,桌面滿是污漬和灼痕,桌上有各式工具、容器和用品,有天平、有研缽與杵,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大部分東西上部覆蓋著薄薄一層灰,彷彿幾個月、甚至幾年前,這裡的事情進行到一半就突然被拋下了。桌子那頭有一層架子,凌亂堆放著許多卷軸,其中有些鑲滾著藍邊或金邊。房裡的氣味既是嗆鼻也是芬芳,另一層架子上有一捆捆正在晾乾的藥草。我聽見一聲窸窣,瞥見遠處角落有動靜,但男人沒給我仔細研究的時間。應該烘暖房間這一頭的壁爐張著冰冷的黑色大嘴,爐內的舊餘燼看來已經反潮沉澱。我把四處打量的眼神收回來,抬頭看著我的嚮導,我臉上的驚惶神色似乎讓他感到意外。他轉過身去,自己也打量起這間房,思考了一下,然後我感覺到他出現一種又尷尬又不高興的情緒。

    「這裡很亂。我想不只是很亂。不過,嗯,我想也過了滿長一段時間了。而且不只是滿長一段。呃,很快就會整頓好的。不過應該先來做個介紹,而且我想你只穿睡衣站在這裡確實會有點涼颼颼。過來這裡,小子。」我跟著他走到房間舒適的那端。他坐在一張鋪有毛毯的光禿禿木椅上,我的光腳感激地埋進一張羊毛地毯裡。我站在他面前等著,那雙綠色的眼睛在我身上巡梭,沉默持續了幾分鐘,他開口說話。

    「首先,讓我來把你介紹給你自己。你的血統在你全身上下再明顯不過了。黠謀選擇承認這一點因為不管他再怎麼否認,也不能說服任何人相信你沒有王室血統。」他頓了一下,似乎有什麼事讓他覺得很有意思。「可惜蓋倫不肯教你精技。不過多年以前這是有限制的,因為怕它變成太普遍的工具。我敢打賭要是老蓋倫願意試試教你,一定會發現你學得來,但是我們沒時間去擔心不會發生的事。」他若有所思地歎了口氣,沉默一會兒,突然又開口繼續說下去。「博瑞屈已經教會你工作和服從,這兩樣博瑞屈都很擅長。不要對自己有錯誤的認知,你並不特別強壯、敏捷或聰明,但你足夠頑強,可以扳倒任何比你強壯或敏捷或聰明的人,而這點對你自己比對別人更危險。但這點不是你現在最重要的事。」「你現在是國王的人了。你必須開始瞭解,現在立刻就開始瞭解,這是你整個人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供你吃、給你穿、讓你受教育,而目前他要求的回報只是要你對他忠心。日後他會要求你為他效力。你是國王的人、你對他完全忠心,這就是我要求的條件,因為如果你不是效忠國王,把我的記憶教給你就太危險了。」他頓了頓,我們彼此對視了好一陣子。「你同意嗎?」他問,這不只是個單純的問題,更是訂立一項協議。

    「同意。」我說。他還在等我開口,於是我又說:「我保證。」「很好。」他衷心地說。「好了,現在來講其他的事。你以前有沒有見過我?」「沒有。」一時之間我醒悟到這點實在很奇怪,因為雖然堡裡常有陌生人出入,但這個男人顯然已經在堡裡住了很久、很久,而幾乎所有住在這裡的人我都叫得出名字,或者至少認得出長相。

    「你知道我是誰嗎,小子?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嗎?」我搖頭,對這兩個問題很快提供一個否定的答案。「嗯,別人也都不知道。所以你要注意繼續保密。你要清楚記住——你不可以跟任何人提我們在這裡幹什麼,也不可以提你學到的任何事。懂嗎?」我的點頭一定是讓他滿意了,因為坐在椅子上的他似乎變得比較放鬆。他瘦骨嶙峋的雙手抓著自己羊毛長袍下的膝蓋。「很好,很好。好,你可以叫我切德。我應該叫你什麼呢?」他頓了頓等我回答,但我沒吭聲,於是他自己回答說:「小子。這不是你我的真名,但是在我們相處的時間當中這樣就夠了。所以呢,我是切德,是黠謀替你找來的又一個老師: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我在這裡,然後又花了些時間才壯起膽子要我教你。我呢,也考慮了更長的時間才同意教你。不過這些都已經解決了。至於我要教你什麼嘛……嗯。」他起身走向火爐旁,側頭盯著它,然後彎身拿起一根撥火棒,攪動餘燼掀起新燃的火焰。「基本上,就是謀殺、殺人、外交策略性刺殺的精妙藝術。或者是把人弄瞎、弄聾,或者是讓人四肢軟弱無力、麻痺,或咳嗽咳得虛弱、或陽痿、或提早老化癡呆、或發瘋、或……不過這不重要。這些都是我的本行,而且也會變成你的本行,如果你同意的話。但是你從一開始就要知道,我是要教你殺人。為你的國王殺人。不是用浩得教你的那種花俏方式殺,不是在有人看得到你、替你喝采的戰場上殺。不是。我是要教你陰狠、隱密、有禮的殺人方式。你要不就是會喜歡上它,要不就是不會喜歡上它,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但我會確保你學會怎麼做。我也會確保另一件事,這是我給黠謀國王訂下的規定,就是讓你知道你學的是什麼,不像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學的是什麼。所以,我是要教你成為刺客。這樣可以嗎,小子?」我再度點頭,感覺不太有把握,但是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他看著我。「你會說話,不是嗎?你除了是私生子,不會也是個啞巴吧?」我嚥了口口水。「不是的,大人。我會說話。」「嗯,那就跟我說話,不要光點頭。告訴我你對我的身份、還有我剛剛做出的提議有什麼意見。」他邀我開口說話,但我仍然啞口無言站在那裡。我盯著那張滿是痘疤的臉、那雙手上薄如紙張的皮膚,感覺到他閃著微光的綠色眼睛注視著我。我舌頭在嘴裡動了動,卻只找得到沉默。他的態度引人願意開口,但他的相貌還是比我想像過的任何東西都更嚇人。

    「小子,」他說,那聲調溫和得嚇了我一跳,讓我猛然抬起頭迎視他的眼神。「就算你恨我、就算你唾棄這堂課,我也可以教會你。就算你覺得無聊、就算你懶惰或者愚笨,我也可以教會你。但是如果你怕我,不敢跟我說話,我就沒辦法教你,至少不能用我希望的方式教會你。而且如果你決定你不想學這樣東西,我也沒辦法教你。但你必須開口告訴我。你已經學會把自己的想法緊緊守住,幾乎連你自己都害怕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是,試試看把你的想法說出來,現在,對我說。你不會因此被處罰的。」「我不太喜歡……」我突兀冒出一句,「殺人這件事。」「啊——」他頓了頓,「說起來,當年我也不喜歡。其實我現在還是不喜歡。」他突然深深歎了口氣。「每一次時刻來臨,你都必須做決定。第一次會是最困難的。但是我現在告訴你,你要等到很多年以後才需要做決定,而同時,你有很多需要學的東西。」他遲疑了一下。「是這樣的,小子。學習永遠都不是錯的。就算學習怎麼殺人也不能算錯,或者算對。這只是一種可以學習的東西,一種我可以教你的東西,如此而已。你認為你可以現在暫時先學會怎麼做,等以後再決定要不要去做嗎?」居然問一個小男孩這種問題。就連在那個時候,我內心都有某種被激怒似的情緒,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但是我年紀那麼小,根本想不出怎麼反駁拒絕。而且我也感到好奇。

    「我可以學。」「很好。」他微笑,但他臉上有一股倦意,看起來並不怎麼開心。「這樣就夠了,夠了。」他環顧房內,「我們乾脆今天晚上就開始好了,從打掃開始。那裡有一支掃把。哦,對了,先把你的睡衣換掉……啊,這裡有一件破破的舊袍子,你暫時先穿這個吧!我們總不能讓洗衣服的人覺得奇怪,為什麼你的睡衣上有樟腦和緩痛草的味道,是吧?好,你掃掃地,我來把東西收拾整齊。」

    接下來幾個小時就這麼過去。我把石板地掃過、拖過,在他的指揮下清理大桌子上的各式器具。我把晾在架子上的藥草翻個面,把一堆缽碗擦乾淨、收好,把某種粘粘的不新鮮的肉切成一塊一塊,餵給他關在角落籠子裡的3只蜥蜴吃,它們把肉整塊囫圇吞下去。他跟我並肩工作,似乎很感激有人作伴,跟我隨口閒聊,彷彿我們兩個都是老人,或者都是小男孩。

    「還沒學寫字?也沒學算數。要命!那老傢伙在想什麼啊?嗯,我會讓這情形趕快改善的。小子,你的額頭長得像你父親,皺眉的樣子也很像他,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啊,『偷溜』,原來你在這裡,你這個小壞蛋!你這段時間又幹了那些壞事啦?」一隻棕色的黃鼠狼從一幅織錦掛毯後出現,切德介紹我們彼此認識,讓我拿裝在桌上一隻碗裡的鵪鶉蛋餵它,後來看見偷溜亦步亦趨跟著我想求我繼續餵它時還大笑起來。他把我在桌底下發現的一隻黃銅手環給了我,提醒我說戴著它可能會把我的手腕染綠,並告誡我如果有人問我它的來路,我就說是在馬廄後面發現的。

    後來我們停下來,吃蜂蜜蛋糕、喝熱呼呼的加了香辛料的葡萄酒。我們一起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就著一張矮桌吃喝,我看著火光在他滿是疤痕的臉上舞動,不知道自己先前為什麼會覺得這張臉很嚇人。他注意到我在看他,臉扭曲著形成一個微笑。「看起來很眼熟,是不是,小子?我是說我的臉。」我並不覺得眼熟,我瞪著看的只是他蒼白皮膚上那些醜怪的疤而已。我疑惑地盯著他,想搞清楚他的意思。

    「別操心這個了,小孩,它會在我們所有人身上都留下痕跡,你遲早也會有一份的。但是現在呢,嗯……」他站起身伸個懶腰,長袍底下露出瘦巴巴的蒼白小腿。「現在已經不早了。或者該說是很早,看你想的是前一天的結束還是後一天的開始。你該回去睡覺了。好,你會記得這一切都是一個非常黑暗的秘密,對不對?不只是關於我和這間房間,而是整件事,包括半夜起床、上課學殺人等等。」「我會記得。」我告訴他,然後又加了一句,因為我感覺這樣說對他是有意義的:「我保證。」他輕笑,然後點點頭,神色幾乎是悲哀的。我換回睡衣,他送我走下樓梯,舉著燈站在我床邊看我爬上床,然後替我蓋好毛毯,打從我離開博瑞屈的房間以來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做過。我想他還沒離開我床邊我就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布蘭特被派來叫我起床,因為我睡得太晚了。我昏沉沉醒來,頭很痛,但一等到他離開,我馬上跳下床跑到房間的角落。我推推石壁,冰冷的石塊抵著我的手,灰泥和石材的裂縫間也完全沒有跡象顯示出那道我確信一定在這裡的密門。我絲毫不認為切德只是一場夢,而且就算我真的這麼想,我手腕上還有那只簡單的黃銅手環可以證明他不是夢。

    我匆匆更衣,到廚房拿了一大塊麵包加乳酪邊走邊吃,走到馬廄還沒吃完。博瑞屈對我的遲到很是生氣,把我的騎馬技術和馬廄差事都挑剔得體無完膚,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他是怎麼罵我的。「不要以為你在城堡裡有間房間、衣服上有個紋飾,就可以變成四體不勤的混混,躺在床上打呼睡到七晚八晚,然後起床梳梳頭髮就好。我絕對不許你變成這樣。就算你是私生子,但你是駿騎的私生子,我要讓你成為一個會讓他驕傲的男人。」我頓了頓,手裡還握著給馬梳毛的刷子。「你說的是帝尊,對不對?」我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他嚇了—跳。「什麼?」「你說的那種混混整個早上賴床、除了對頭髮和衣服小題大作之外什麼都不做,帝尊就是這樣。」博瑞屈的嘴張開又閉上,被風吹得通紅的臉頰變得更紅了。「不管是你還是我,」他咕噥著說,「都沒資格批評任何一位王子。我說的只是一般情況,大男人不該把整個早上睡掉,小男孩更不該。」「王子也絕不應該。」我說完之後自己也有些吃驚,不知道這念頭是哪裡來的。

    「王子也絕不應該。」博瑞屈聲調凝重地同意。他正在隔牆廄房裡忙著處理一匹閹馬發炎的腿,那馬突然縮了一下,我聽見博瑞屈悶哼著努力抓穩它。「你父親從來不會因為前一天晚上喝酒,第二天就睡到中午以後才起來。當然啦!我從沒見過像他那麼會喝酒的人,但這也是自律的問題。而且他從來不需要人等著準備去叫他,他會自己起床,也要求他手下每個人都學他的榜樣。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他這種作風,但他的士兵很尊敬他,因為這種領導者自己會先做到他對底下人的要求。在他年輕時,還沒跟耐辛夫人結婚前,有次他在某座比較小的城堡吃晚餐,他們安排我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對我是一大榮耀,我也因此聽到一些他跟堡主女兒的對話。這女兒的座位安排在王儲旁邊當然是別有用意的。她問他覺得她身上戴的翡翠怎麼樣,他把她那些珠寶稱讚了一番。『我先前還在想不知你喜不喜歡珠寶呢,王子閣下,因為你今天晚上沒有穿戴任何珠寶。』她一副打情罵俏的樣子說。他相當嚴肅地回答她,他的珠寶跟她的一樣閃亮,而且比她的大得多。『哦,那你把那些珠寶收在哪裡呢,我真想看看。』他回答說,當晚稍後、等天再黑一點的時候,他很樂意帶她參觀一番。我看見她臉紅了,她以為會有個私下約會之類的。稍後他確實邀請她跟他一起上城垛,但也帶了一大半的晚餐賓客去,然後他指著那些沿海瞭望台在黑暗中清晰閃亮的燈光,告訴她說他認為這些是他最美最珍貴的寶石,他是用她父親交的稅金來保持它們如此閃閃發亮。接下來他又指著堡主自己堡壘的防禦工事、指著那些守夜衛兵點起的燈光,對賓客說,當他們看見這位公爵時,就應該把這些閃亮的燈光看做戴在他額頭上的珠寶。這對公爵和公爵夫人是相當大的讚美,在場的其他貴族也都聽進去了。那年夏天外島人的劫掠行動很少成功。這就是駿騎統領的方式,以身作則,並且用得體動聽的話令人心服。任何真正的王子都應該這樣。」「我不是真的王子,我只是私生子。」這個我常聽到但鮮少說的詞從我嘴裡冒出,感覺很古怪。

    博瑞屈輕輕歎了口氣。「你要當一個配得上你血統的人,小子,不要去理會別人怎麼想你。」「我總是要做這些困難的事,有時候我覺得煩透了。」「我也是。」我思索他這句話,在沉默中沿著煤灰的肩膀一路往下梳理。仍蹲在那匹閹馬旁的博瑞屈突然開口:「我對你的要求不會超過我對自己的要求,這點你知道。」「我知道。」我回答,對他進一步討論這件事感到意外。

    「我只是希望在你身上盡我最大的力量。」這是我從來沒想過的觀點。過了一會兒,我問:「因為如果你可以讓駿騎對我感到驕傲、對你培養我的成果感到驕傲,或許他就會回來?」博瑞屈雙手把藥膏揉進馬腿的規律聲響慢了下來,然後突然停止,但他仍蹲在馬旁,靜靜的話聲隔著板牆傳過來。「不,我並不這樣想。我不認為有任何東西會讓他回來。而且就算他回來,」博瑞屈說得更慢了,「就算他回來,他也不會是同一個人了。我是說,不會像他以前那樣。」「他離開全都是我的錯,對不對?」織布女子的話在我腦海中迴響。要不是有這個男孩,他依然會是未來的國王。

    博瑞屈頓了很久。「我想任何人的出生都不是他自己的錯……」他歎了口氣,語句似乎更加遲疑。「而且當然沒有哪個小孩希望自己成為私生子。不,駿騎的失勢是他自己造成的,雖然我這樣說很難受。」我聽見他繼續給馬腿抹藥。

    「也造成了你的失勢。」我對著煤灰的肩膀輕聲說,想都沒想到他會聽見。

    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咕噥:「我自己還算混得不錯,斐茲。算混得不錯。」他手上的事做完,走進煤灰的廄房裡。「你今天跟城裡的三姑六婆一樣愛講話,斐茲。怎麼了?」這下子輪我停下來納悶了。我想是因為切德的關係,因為有人要我瞭解自己在學什麼並且對之有發言權,讓我終於能開口問出所有我已經悶在心裡許多年的問題。但是我不能直接這麼說,因此我聳聳肩回答了一句實話:「我只是納悶這些問題納悶了很久。」博瑞屈咕噥著接受了我的答案。「唔。你會問問題就是有進步,雖然我不能保證總是可以給你答案。聽見你像個人一樣講話比較好,讓我比較不擔心你會被野獸搶過去。」說到最後這一句他瞪著我,然後一拐一拐走開。我看著他離去,想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晚上,他只要一個眼神就讓整屋子的男人不敢開口。他已經不是當時的那個人了,而且改變他舉止態度、改變別人看他的眼光的,不只是他這條瘸腿而已。人們依然承認他是馬廄的主人,在這裡沒有人能質疑他的權威,但他不再是王儲最倚重的左右手了,除了負責照看我之外,他根本就已經不是駿騎的人。難怪他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怨恨。這個造成他失勢的私生子並不是他自己生的。打從我認識他以來,我對他的戒心第一次摻雜了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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