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技最初的起源可能永遠都將是個謎,可以確定的是王室家族的成員特別具有強烈的精技天分,但這種天分卻並不僅限於王室之內。有句俗諺說的好像有點道理:「當大海的血脈與平原的血脈同流,精技就會開花結果。」有趣的是,外島人似乎並不特別具有精技的天分,祖先純粹是六大公國的原住民以及沒有與外島人混血的人也是如此。
萬事萬物都會尋找一種節奏,並在那節奏中尋找一種和平,這是不是就是世界的本質?我確實一直認為如此。所有的事,不管是多麼驚天動地或者多麼怪異,發生之後沒多久就會被日常生活必須繼續的例行公事給沖淡。走在戰場上、在屍體堆中尋找傷者的人,仍然會停下腳步咳嗽、擤鼻涕,仍然會抬起頭注視排成人字形飛翔的大雁。我見過農夫繼續耕田播種,離他們僅僅1公里外就有軍隊在交鋒作戰。
我的情況也是這樣。現在回想起來,我對自己感到驚異。我與母親分離,莫名其妙被帶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區,父親也不要我,把我丟給他的手下照顧,然後跟我作伴的幼犬又被奪走了,但我一朝醒來,終究過是得繼續過著小男孩的生活。所謂小男孩的生活,對我而言就是在博瑞屈叫我的時候起床,跟他一起到廚房去,在他身旁吃飯,然後繼續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他鮮少讓我離開他的視線。我跟在他腳邊,看著他進行各項工作,然後也幫忙做些小事。入夜後我跟他一起坐在長凳上吃飯,他銳利的眼睛盯著看我是否遵守餐桌禮儀。然後我就上樓到他房裡去,要不就是我沉默地看著爐火、他在一旁喝酒,要不就是我沉默地看著爐火、等他回來。他會一邊喝酒一邊幹活,例如修補或製作馬具、調製藥膏,或者熬一劑要給馬喝的瀉藥。他干他的活,我邊看著他邊學,但就我記憶所及,我們兩個幾乎很少交談。有將近3年的時間我就是這樣度過的,想起來十分奇怪。
有時候博瑞屈會被叫去協助打獵或者替牝馬接生,於是我逐漸學會像莫莉一樣,偷空找出點零碎的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偶爾他喝太多了,我也會大膽溜出去,但這樣溜出去是很危險的。一等到我自由脫身,就會趕快去找城裡的那些小玩伴,跟他們到處亂跑,直到我不敢繼續待下去為止。我非常想念大鼻子,那感覺強烈得就像是博瑞屈砍掉了我的手臂或腿一樣,但我們兩人都沒有提過這件事。
現在回想起來,我想他當時跟我一樣孤單。自我放逐的駿騎不讓博瑞屈跟他一起走,他只能留下來照顧一個私生子,而且這個私生子還具有某項他視為變態的天分;在他的腿傷終於癒合之後,他發現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靈活地騎馬、打獵,甚至走路。對博瑞屈這樣的男人來說,這必定很難受。就我所知,他從來沒對任何人抱怨過,但是話說回來,我也想像不出他當時可以去跟誰發牢騷。我們兩個人被鎖在寂寞之中,每天晚上看著對方,都在對方身上看見害自己落入寂寞的罪魁禍首。
但一切事物都會過去,尤其是時間,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幾年當中,我慢慢在事物的安排秩序中有了個位置。我負責替博瑞屈拿東西,在他還沒想到要叫我去拿之前就已經把東西取來給他;他照料完牲畜之後,我負責收拾乾淨;另外我也負責確保獵鷹有乾淨的水可喝,並且幫出門打獵回來的獵犬抓掉身上的扁虱。人們習慣了我的存在,不再直盯著我看,還有些人對我好像完全視若無睹。博瑞屈逐漸不再看我看得那麼嚴,我也比較能自由來去了,但我還是小心不讓他發現我跑去城裡逗留。
堡裡也有其他小孩,很多與我年紀相仿,有些甚至跟我有親戚關係,如堂兄弟姊妹之類的,但我從來沒跟他們任何人建立起真正的感情牽繫。比較小的孩子被母親或保姆照顧著,比較大的孩子則各有事務要忙。他們大部分人對待我的態度並不惡劣,我只是完全不屬於他們那個圈子而已。因此,儘管我可能會連著好幾個月見不到德克或凱瑞或莫莉,但他們仍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自己在堡內四處探索,此外,冬天晚上所有人都會聚集在大廳裡聽吟遊歌者唱歌、看木偶戲,或者玩室內遊戲,這種種經驗讓我很快就知道哪裡歡迎我、哪裡不歡迎我。
我盡可能躲開王后,因為她只要一看到我就一定會挑我的毛病,然後責罵博瑞屈。帝尊也是個危險人物。他基本上已經長成一個大男人了,但是將我一把推開,或者隨便踩過我正在玩的任何東西,這種事他做起來一點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他的小心眼和愛記恨是我從來沒在惟真身上看到過的特質。倒不是說惟真曾經特別花過半點時間跟我相處,但我們偶爾碰面的時候,場面從來不會不愉快,如果他注意到我,他會揉揉我的頭髮或者給我一分錢。有一次一個僕人拿了一些木製小玩具到博瑞屈的房間來,有士兵、有馬匹,還有—輛馬車,油漆都掉得差不多了,他說惟真在自己的衣箱角落發現了這些玩具,想到我或許會喜歡。一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在我曾經擁有過的任何東西當中,那些玩具依然是我最為珍惜的。
馬廄裡的柯布是另一個危險區。如果博瑞屈在場,他跟我講話和對待我的態度都還不錯,但如果博瑞屈不在場,他對我就沒有好臉色。他的意思很清楚,他不想要我在他工作的地方礙事又礙眼。後來我終於想通他是嫉妒我,認為博瑞屈因為要照顧我,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樣對他感興趣了。他從來沒有做出明顯的惡劣舉動,從來沒打過我也沒隨便亂罵我,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很討厭我,因此我盡量避開他。
堡裡的士兵守衛都很能容忍我,僅次於公鹿堡城裡的那些小孩,他們大概是最接近我並可稱之為朋友的人。但不管這些男人對一個9歲、10歲的男孩多有耐心,我和他們之間實在沒什麼共通點。我看他們擲骰子賭錢、聽他們說故事,但我完全不去找他們的時間還是比跟他們混在一起的時間多出太多。而且,雖然博瑞屈從來不禁止我去守衛室,但他也明白表示他並不贊成我到那裡去。
因此,我既是、也不是堡內的一員。有些人我避開,有些人我觀察,有些人我服從,但沒有一個人讓我覺得和他有感情深厚的牽繫。
然後,在我快滿10歲的某天早上,我在大廳裡的桌子底下玩,跟好幾隻幼犬打鬧成一團。當時還是一大清早,前一天有些慶祝活動之類的,宴會進行了一整天又大半夜,博瑞屈醉得不省人事。此時不管貴族還是僕役幾乎都還沒起床,廚房裡也沒什麼東西能供我填飽肚子,但大廳那些桌子上多的是碎裂的糕餅和一盤盤的肉,還有一籃籃蘋果、一大塊一大塊乳酪;簡言之,就是充滿了小男孩很樂意搜刮一番的食物。大狗已經叼走了最好的骨頭,各自退回大廳裡自己的角落,剩下一堆幼犬爭搶比較小塊的食物。我拿了一塊相當大的肉餅,在桌子底下跟我比較偏愛的那幾隻幼犬分著吃。自從大鼻子死去之後,我就小心不讓博瑞屈看見我跟任何一隻幼犬有特別好的感情;當時我仍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許我跟獵犬建立親密感情,但是我不會拿狗兒的命去跟他爭。我正輪流跟3只幼犬你一口我一口吃著肉餅時,聽見有腳步聲在鋪滿蘆葦的地板上慢慢接近,還有兩個男人低聲討論事情的說話聲。
我以為是廚房的僕役來清理善後了,於是從桌下鑽出來,想在他們走之前再多抓幾塊好吃的東西。
但是被突然冒出來的我嚇了一跳的不是僕役,而是老國王本人,也就是我的祖父。緊跟在他身側的是帝尊,他眼神遲鈍、背心皺巴巴的,顯然昨夜也參與了飲酒作樂。國王最近才剛找來的弄臣小跑步跟在他們身後,蛋殼般的臉上是一雙淡色的凸眼;他的模樣實在太怪,膚色像麵團,渾身上下穿著黑色相間的雜色衣,我幾乎不敢看他。跟他們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黠謀國王,他眼神明亮,鬍子和頭髮都剛梳整過,衣物也一塵不染、無懈可擊。一時之間他似乎很驚訝,然後說:「你看,帝尊,這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意思。機會出現,某人把握住它——那個人通常是年輕人,或者是受到年輕的精力和飢渴軀使的人。王室不能忽略這些機會,或者任由機會被別人創造。」國王繼續漫步走過我身邊,對他的主題高談闊論,帝尊則用滿是血絲的眼睛對我投以威脅性的一瞥。他一揮手,意思是我應該趕快消失,我很快點了下頭表示明白,我先衝到桌子旁邊把兩顆蘋果塞進衣服,當我正拿起一個幾乎完整無缺的醋栗塔時,國王突然一轉身伸手指向我,弄臣也模仿他的動作,我僵立在原地。
「看看他。」老國王命令道。
帝尊惡狠狠瞪著我,但我不敢動。
「你會把他變成什麼樣的人?」帝尊一副摸不著頭腦的神情。「他?他是斐茲啊!駿騎的雜種,一天到晚就只知道鬼鬼祟祟、順手牽羊。」「笨蛋!」黠謀國王微笑,但眼神仍然強硬。弄臣以為國王在叫他1,露出乖巧的微笑。「你耳朵是不是被耳屎塞滿了?我說的話你一個字都沒聽見嗎?我不是問『你看他是什麼樣的人』,而是問『你會把他變成什麼樣的人』。他就站在這裡,年輕、強壯、懂得動腦筋,雖然他生錯了床,但他身上流的王室血液完全不比你少。所以你會把他變成什麼?工具?武器?同志?敵人?還是你會把他就這麼放著,等別人利用他來對付你?」帝尊瞇眼看我,然後眼神瞥過我,發現廳裡沒有別人,於是困惑的眼神又轉回我身上。我腳邊有只幼犬哀鳴一聲,提醒我說我們剛才分東西吃到一半,我警告它,要它安靜。
「這個雜種?他只是個小孩啊!」老國王歎口氣。「今天是。今天早上、此時此刻,他還是小孩,等你下次一轉身,他就已經變成少年,甚至更糟的是變成成年男人,到時候你再想拿他來做什麼就來不及了。但是,帝尊,如果你現在把他拿來加以塑造,等到10年以後,他就會對你忠心耿耿。他不會是滿心怨懟的、可能被人煽動覬覦王位的私生子,而會是忠實的追隨者,在血緣上和精神上都與王室家族團結在一起。私生子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東西,帝尊。如果你給他戴上家徽戒指,把他派出去,他就成了沒有任何外國君王敢拒絕的外交使節;有些地方你不敢把王子送去冒險,但是可以安心派他去。想想看,一個既是、又不是王室血親的人可以有多少用途。交換人質?聯姻和親?私下進行的工作?用刀進行的外交?」國王最後的幾個字讓帝尊睜大了眼睛。一陣停頓,我們都在沉默中呼吸,注視著彼此。帝尊開口,聲音聽起來像是喉嚨裡卡了塊乾麵包。「你當著這個小孩的面講這些事,說要拿他當工具、當武器,你以為他長大之後不會記得你這些話嗎?」黠謀國王大笑,笑聲在大廳的石壁間迴盪。「記得?他當然會記得,這點我確定得很。帝尊,你看看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有聰明才智,可能還有精技的潛力。我要是對他說謊就太笨了,而我要是毫無解釋就開始訓練教育他,那就更笨了,因為那樣他的腦袋就會等著其他的種子來生根發芽。你說對不對,小子?」他穩穩注視著我,我突然醒悟到自己也正在回看著他。在他講那整段話的時候,我們都牢牢看著對方、讀著對方。這個身為我祖父的男人眼裡有著誠實,一種無情的、硬梆梆的誠實,其中沒有安慰,伹我知道我可以確定它永遠會存在那裡。我緩緩點頭。
「過來這裡。」我慢慢走向他。當我走到他身旁時,他單膝跪下來,與我視線同高。弄臣嚴肅地跪在我們旁邊,認真地看看我的臉、又看看他的臉。帝尊低頭對我們三人怒目而視。老國王對他的私生子孫兒下跪,當時我根本沒想到這場面的反諷之處,只是嚴肅地任他拿走我手裡的醋栗塔,丟給跟在我身後的那幾隻幼犬。他拿下扣在頸間絲巾上的別針,輕輕別在我簡樸的羊毛襯衫上。
「現在你是我的人了。」他說,這番將我收歸己有的宣言的重要性超過我們共同的血緣。「你不需要吃別人的剩菜。我會照顧你,照顧得好好的。如果有任何人表示要給你更多、更好的東西,要你反過來對付我,那麼你就來告訴我他們要給你什麼,我會給你一樣多、一樣好的東西。你永遠不會覺得我小氣,也不可能用『沒有受到善待』當作反過來對付我的理由。你相信我嗎,小子?」我點頭,這種啞然的方式依然是我的習慣,但他目光堅穩的棕色眼睛要求得更多。
「是的,陛下。」我開口。
「很好。我會下達一些關於你的命令,你要遵守。如果有哪項命令讓你覺得奇怪,就告訴博瑞屈,或者來告訴我。你只要到我的房門口,拿出那個別針,他們就會讓你進來。」我低頭瞥了別針一眼,一顆紅色寶石在銀飾間閃爍。「是的,陛下。」我再度努力開口。
「啊!」他輕聲說,我在他的聲音裡聽見一抹遺憾,納悶那是為什麼。他的眼神放開了我,我突然重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意識到幼犬和大廳,意識到帝尊臉上更添厭惡之情地看著我,意識到弄臣不明所以地熱切點著頭。然後國王站起來,轉身走開,我全身一陣冷,彷彿突然脫下一件斗篷。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主人手下體驗到精技的滋味。
「你不贊成對不對,帝尊?」國王的語氣很家常隨意。
「吾王可以隨他的心意行事。」帝尊滿臉不高興的樣子。
黠謀國王歎口氣。「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母后當然不會贊成的。對這個小孩施恩只會讓人覺得你承認了他,這會讓她、還有別人開始胡思亂想。」「呵!」國王吃吃輕笑,彷彿覺得這話很有意思。
帝尊立刻激動起來。「我母后不會同意的,也不會高興。我母后——」「她已經不同意我、也不高興我很多年。現在我對這一點幾乎沒感覺了,帝尊。她會嘮嘮叨叨、拚命抗議,然後再一次告訴我說她要回法洛去當女公爵,之後讓你繼位當公爵。而且,如果她非常生氣,她還會威脅我說,等她回去之後,法洛和提爾司都會起來叛變,另外組成一個王國,由她來當女王。」「之後讓我繼位當國王!」帝尊叛逆地加上一句。
黠謀自顧自點點頭。「我果然沒猜錯,她的確在你腦袋裡灌輸了這種遺毒很深的叛亂思想。聽著,小子。她可能會罵罵人、朝僕人摔摔鍋碗瓢盆,但除此之外她絕對不會多做什麼,因為她知道,當一個和平王國的王后比當一個叛變大公國的女爵要好,而且法洛完全沒有理由要背叛我,除了她自己腦袋裡發明出來的那些理由之外。她的野心向來都大過她的能耐。」他頓了頓,直視帝尊。「對王室之人而言,這是非常糟糕的缺點。」帝尊盯著地板,我可以感覺到他壓抑的一波波憤怒。
「走吧!」國王說。帝尊像獵犬一樣乖乖跟在後面,但他走前瞥向我的那一眼充滿了怨毒之色。
1:弄臣是裝瘋賣傻,或以滑稽的動作言行逗樂(甚至不著痕跡勸諫)君主的人物,中國古代也有很多類似的例子,如《史記》中的淳於髡等人;英文稱之為fool,也就是愚人、笨蛋的意思,因此這裡弄臣以為國王在叫他。
我站在那裡看著老國王離開大廳,感覺到一股由此而來的失落。這個人真奇怪。儘管我是私生子,但他還是可以以我的祖父自居啊!這樣只要他開口,我就會願意對他效忠,可是他卻選擇用物質來收買我的忠誠。蒼白的弄臣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回頭看我一眼,用那雙瘦窄的手做了個難以理解的手勢,意思也許是侮辱,也許是祝福,或者就只是愚人隨便亂揮手而已。然後他微笑,對我吐舌頭,接著轉過身去匆匆跟上國王。
雖然國王已經作出承諾,但我還是把甜食糕餅塞滿了衣襟,在馬廄後面的遮蔭處跟那些幼犬全都分著吃光了。我們不習慣吃這麼大一頓早餐,之後好幾個小時我的胃都發出不舒服的咕嚕聲。幼犬擠在一起睡著了,但我的情緒在懼怕和期待之間擺盪,我多麼希望不會發生任何事,多麼希望國王會忘記他對我說的話。但是他沒有忘。
當天晚上相當晚的時候,我終於拾級而上,走進博瑞屈的房間。一整天我都在想早上的那些話對我可能意味著什麼,但這是多此一舉。因為我一進房間,博瑞屈就放下他正在修補的馬具,把全副注意力都轉到我身上。他沉默地盯著我思索了一陣子,我也迎視他的眼神。有些東西已經變了,我感到畏懼。打從博瑞屈把大鼻子弄走以來,我就一直相信他對我也同樣掌有生殺大權,相信他要除掉一個小鬼頭就跟除掉一隻小狗一樣容易。這並不妨礙我對他產生親近的感覺,人不見得要愛才會感到依賴。這種可以倚靠博瑞屈的感覺,是我生活中唯一真正穩定的事物,而現在我感覺到連它也開始四分五裂了。
「所以,」他終於開口,他的語調讓這個詞帶著已成定局的意味,「所以,你就非得要跑到他面前去,是不是?就非得要讓別人注意到你不可。好吧!他已經決定要拿你怎麼辦了。」他歎了口氣,那種沉默變了,短暫的片刻之間,我幾乎覺得他對我感到憐憫。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話。
「我明天得替你挑一匹馬。他建議我挑一匹年輕的馬,建議我同時訓練你們兩個,但是我說服了他,說一開始最好先給你一匹年紀比較大、比較穩的馬。我跟他說,一次教一個。但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要讓你跟一匹比較……不那麼容易受影響的馬在一起。你要乖乖守規矩,如果你亂搞,我會知道的。你聽懂了嗎?我很快向他點點頭。
「回話,斐茲。面對那些教師和師傅,你得開口說話才行。」「是的,大人。」非常典型的博瑞屈作風。要把一匹馬交到我手上是最令他擔憂的一點,處理完他自己擔心的事,其他部分他說起來就相當輕鬆了。
「從今以後,你天一亮就要起床,小子。早上你跟我上課,學照顧馬、駕馭馬,還要學怎麼樣好好用獵犬去打獵,讓它們注意遵守你的命令。我要教你的是人類控制牲畜的方式。」他重重強調這最後一句,頓了頓確認我聽懂了。我心一沉,但還是點點頭,然後又趕快加上一句「是的,大人」。
「下午你跟他們上課,學使用武器之類的,最後八成還要學精技。冬天在屋裡上課,我想一定是學語言、符號、寫字、讀書、算數等等。還有歷史。我不知道你學這些要幹嘛,但是你得好好學,讓國王滿意,他可不是個可以隨便得罪的人,更不要說惹他生氣了。當然最明智的做法是根本不要讓他注意到你,不過我沒警告過你這一點,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突然清清喉嚨,吸了口氣。「哦,還有一件事會改變。」他拿起先前在縫補的那片皮革,俯身繼續幹活,彷彿是在對他的手指頭說話。「從現在起你會有自己的房間了,在城堡樓上,王室成員都住在那裡。要不是你拖到這麼晚才回來,你現在就已經在那裡睡覺了。」「什麼?我不明白。房間?」「哦,所以你想說話的時候還是說得很溜嘛?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小子。你會有自己的房間,在城堡樓上。」他頓了頓,然後乾脆地說,「我終於又有自己的隱私了。哦,對了,明天他們還要替你量身做衣服,還有靴子,不過我可不懂他們幹嘛要給還在長大的腳丫子套上靴子,實在沒道——」「我不想住到城堡樓上的房間去。」雖然跟博瑞屈相處的生活是如此壓抑沉重,但我突然覺得這還是比未知要好得多。我想像一間又大又冷、石壁石地板的房間,陰影躲在角落裡。
「嗯,反正你還是得去。」博瑞屈不為所動地宣佈。「而且你早就該去了。就算你不是光明正大生的,你總歸還是駿騎的種,把你像只小流浪狗一樣放在馬廄裡,唔,實在不像樣。」「我不介意。」我絕望地冒險說道。
博瑞屈抬起頭,用嚴厲的眼神看著我。「喲,你今天晚上還真有談興,是吧?」我低頭不看他。「你就住在這裡,」我賭氣指出,「你也不是小流浪狗啊!」「我也不是王子的私生子。」他簡潔地說。「從今以後你就住在城堡裡,斐茲,就是這樣。」我壯起膽子看向他,他又低下頭對著自己的手說話了。
「我寧願自己是小流浪狗。」我大著膽子說,滿心的恐懼讓我聲音都變了,我又加上一句,「你不會讓他們對小流浪狗這麼做的,一下子改變它所有的一切。他們把那只獵犬寶寶送給古林斯比爵士的時候,你還把你的舊襯衫跟它一起送去,讓它有個聞起來像家的地方,可以慢慢適應新環境。」「唔,」他說,「我沒有……過來這裡,斐茲,小子。」我像小狗般走過去,走向我唯一的主人,他在我背上輕拍一下揉揉我的頭髮,就像我是頭獵犬般。
「好啦,別害怕,沒什麼好怕的。再說,」他說,我聽出他的語氣有所軟化,「他們只是告訴我們說你會在城堡樓上有自己的房間,沒有人說你每天晚上都要睡在那裡啊!如果哪天晚上你覺得那裡太安靜,還是可以下來這裡嘛,斐茲,嗯?這樣可以吧?」「我想是吧!」我咕噥著說。
接下來兩個星期,變化來得既快且猛。天一亮博瑞屈就叫醒我,把我又刷又洗,我頭髮披散在眼睛上的部分被剪短,其餘部分則綁成辮子垂在背後,就像堡裡其他成年男子那樣。他叫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結果發現衣服穿在我身上已經變得太小,他嘖了一聲,聳聳肩說就先湊合著穿吧!接著我們到馬廄去,他把那匹已經分配給我的牝馬指給我看。那匹馬的毛皮是灰色略帶一些斑點,鬃毛、尾巴、鼻子和腿的下半部則是黑色,好像沾了煤灰一樣,所以它的名字就叫「煤灰」。這是一匹溫馴的馬,體形優美,受到很好的照料,很難找到比它更不具挑戰性的坐騎了。我本來還孩子氣地希望至少能騎到一匹精神抖擻的閹馬,但是得到的卻是煤灰。我試著隱藏失望之情,但博瑞屈一定是感覺到了。「你覺得它不怎麼樣,是吧?唔,斐茲,你昨天是有多少匹馬啊,讓你現在對煤灰這麼一匹乖巧健康的馬不屑一顧?你對它要溫和一點,它現在懷了小馬,是克己爵士那匹脾氣壞得很的棗紅色種馬的種。之前柯布一直在訓練它,想把它訓練成追獵用的馬,不過我決定它比較適合給你騎。他有點不高興,但我答應他把煤灰生出來的小馬交給他從頭訓練起。」博瑞屈給我準備了一個舊馬鞍,堅決表示不管國王怎麼說,我得先表現出像樣的騎術,他才會讓人給我做個新馬鞍。煤灰步伐平穩,敏捷回應韁繩和我膝蓋的動作,柯布把它訓練得好極了。它的性情和思緒讓我想到安靜的池塘。就算它正在想事情,想的也不是我們正在做的事,但博瑞屈非常仔細地監視著我,我不敢冒險試圖瞭解它的思緒,於是我盲目地騎著他,只能用我的膝蓋、用韁繩、用重心的轉移來跟它交談。這番努力很耗體力,讓我早在這第一堂課還沒結束之前就筋疲力盡,博瑞屈也知道,但他並沒有因此允許我早退。我依然得給它梳洗、餵食,然後清理我的馬鞍和馬具,直到它的鬃毛梳理得毫無糾結,馬鞍的舊皮革被油擦得發亮,我才得以離開,自己到廚房去吃飯。
但當我拔腿要朝廚房後門衝去的時候,博瑞屈一手按在我肩上。
「你不能再去那裡吃了,」他告訴我,語調堅定,「那裡只適合守衛、園丁之類的人去。貴族和他們的貼身僕人是在另一個廳裡用餐,從今以後你就要到那裡去吃飯。」說著,他把我連推帶搡地弄進一間光線微弱的房間,房裡有一條長桌,另外在房間前端還有另一張更高的桌子。桌上擺滿了各式食物,用餐者的進度也各自不一,因為當國王、王后、王子像今天這樣都不在的時候,坐高桌的人就不管正經八百的那一套了。
博瑞屈把我輕推到桌子左側的一個座位上,這位子大概在長桌中間略偏前段的部分,但也沒有太前面。他自己也在同一側坐下,但是位置比較低。我飢腸轅轆,而且也沒什麼人死盯著我看到讓我緊張的地步,於是我很快就吃掉了份量相當多的一餐。從廚房直接偷出來的食物比較熱、比較新鮮,但這種事情對發育中的男孩並不重要,我餓了一個早上,因此胃口非常好。
填飽了肚子,我正想著某一片堤岸旁的沙地,那裡被午後的太陽曬得暖暖的,有很多免子洞,是小獵犬和我常去消磨昏昏欲睡下午時光的地方。我起身準備離桌,但背後立刻有個男孩走過來說:「少爺?」我環顧四周看他在跟誰說話,但其他人都正忙著吃飯。這男孩比我高、比我大好幾歲,於是我驚詫地抬頭盯著他看,他直視我的眼睛,又問:「少爺?你吃完了嗎?」我點點頭,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麼請你跟來。是浩得派我來的,你今天下午要在操練場學習使用武器。我是說,如果博瑞屈已經幫你上完課的話。」博瑞屈突然出現在我身旁,單膝跪地,令我大吃一驚。他一邊說話,一邊把我的上衣拉直、頭髮撫平理順。
「我跟他暫時是上完課了。哪,別一副這麼吃驚的樣子,斐茲,你以為國王會說話不算話嗎?把你的嘴巴擦乾淨,快去吧!浩得比我還嚴格,武器操練場上可不容許遲到,快跟布蘭特去吧!」我乖乖照做,心直往下沉。我跟在那男孩身後走出餐廳,試著想像一個比博瑞屈更嚴格的師傅。那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一走到餐廳外,男孩畢恭畢敬的態度立刻消失。「你叫什麼名字?」他質問著,帶我沿著碎石小徑往武器室和操練場走去。
我聳聳肩,假裝突然對小徑兩旁的灌木很感興趣。
布蘭特心知肚明地哼了一聲。「喂,他們總要叫你什麼吧!那個老瘸腿博瑞屈是怎麼叫你的?」這男孩對博瑞屈明顯的輕蔑讓我吃驚,我脫口而出:「斐茲。他叫我斐茲。」「斐茲?」他竊笑。「是啊,他是會這麼叫沒錯。那個老傢伙說話倒是直得很。」「他的腿是被野豬弄傷的。」我解釋。這男孩的口氣好像博瑞屈的跛腿是他為了出風頭而做的蠢事。不知怎麼的,他嘲弄的口吻讓我覺得被刺傷。
「我知道!」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他腿上那傷口深得都見骨了。那頭長著獠牙的大野豬差點就撲倒駿騎老兄,但是被博瑞屈擋住了。結果博瑞屈和6頭獵犬都倒了楣,我聽說。」我們穿過一堵爬滿長春籐的牆上的門洞,操練場突然開展在我們面前。「駿騎走過去的時候還以為那豬已經快死了,他只要再補刺它一下就好,結果它猛跳起來朝他衝過去,而且把王子的長矛都撞斷了,我聽說。」我一直緊跟著這個年紀比我大的男孩,聚精會神聽著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這時他突然轉身衝著我來。我嚇了一跳,差點摔倒,跌跌撞撞往後退。男孩嘲笑著我。「我看那年一定是博瑞屈代替駿騎倒霉的一年吧,嗯?我聽別人都這麼說,說博瑞屈用自己的瘸腿換駿騎逃過一死,又把駿騎的私生子拿來變成自己的寵兒。我倒想知道,你怎麼突然就可以接受武器訓練了?沒錯,他們還給了你一匹馬,我聽說?」他的聲調裡除了嫉妒還有別的東西。如今我已經知道,有很多人總是把別人的好運當成是自己吃虧。我感覺到他的敵意逐漸升高,彷彿我擅自闖進了一隻狗的地盤,但如果對方是狗,我就可以跟它思緒相接,向它保證我沒有惡意,但布蘭特身上卻只有那股敵意,像風暴逐漸集結。我心想,不知他是不是要動手打我,也不知他預期我會回手還是逃跑。我幾乎已經決定要跑了,這時—個穿著一身灰的胖子出現在布蘭特身後,一手緊緊抓住他的後頭。
「我聽說國王下令要讓他接受訓練,是的,還有給他一匹馬讓他練習騎術。對我來說這理由就夠了,對你來說也應該夠了,布蘭特。而且我聽說你是被派去把他找來這裡,然後就該去向特勒姆師傅報到,他有差事要叫你做。你聽說的不是這樣嗎?」「是的,女士。」布蘭特的狠勁突然沒了,只一個勁的點頭。
「你『聽說』了這麼多大八卦,我倒要提醒你,智者是不會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說出來的,還有,到處傳故事的人腦袋裡是空空如也。你聽懂了嗎,布蘭特?」「我想是的,女士。」「你想是的?那我就講得更明白一點。不要再到處多管閒事亂嚼舌根了,把你該做的事情做好。給我勤快點、甘願點,說不定哪天別人也會說你是我的『寵兒』。我可是可以讓你忙得沒時間講閒話的。」「是的,女士。」「你,小子,」她突然轉向我,這時布蘭特已經沿著小徑匆匆跑走了,「跟我來。」這老女人沒有停下來看我有沒有照做,只是逕自大踏著步伐穿過開闊的操練場,我要小跑步才跟得上。操練場緊實的土地被曬烤得硬梆梆的,烈日灼燒著我肩膀,我幾乎立刻就開始流汗。但這女人走得這麼快,卻似乎絲毫沒有不適。
她全身上下都是灰色:深灰長罩衫、淺灰緊身褲,還有一件將近及膝的灰色皮圍裙。我猜她是某種園丁之類的,不過她腳上穿的灰色軟靴讓我覺得納悶。
「他們找我來上課……跟浩得上課。」我氣喘吁吁地說。
她冷淡簡短地點點頭。我們走到武器室的陰影中,脫離露天操練場上的亮晃晃陽光,我緊瞇的眼睛感激地睜開來。
「我要上的是武器課。」我告訴她,以防她聽錯了我先前的話。
她再次點點頭,推開門,這座有點像穀倉的建築是間武器室,我知道這裡放的是練習用的武器,精良的鋼鐵武器是收在城堡裡的。武器室裡光線溫和,略微涼爽,還有木頭、汗水,和剛鋪上的新鮮蘆葦的味道。她腳步毫不遲疑,我跟著她走到一座架子旁,上面架著一根根削了皮的棍棒。
「挑一根。」她告訴我。從她叫我跟她走以後,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話。
「我是不是應該先等浩得來?」我怯怯地問。
「我就是浩得。」她不耐煩地回答。「現在你挑一根木杖,小子。在其他人到之前,我要先跟你一對一,看看你的資質、看看你知道多少。」她沒花多少時間就搞清楚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很容易畏縮。她用自己手上的棕色棍棒只消幾下敲擊閃避,就扣住我的棍子,把它從我震得發麻的手中甩出去。
「呣——」她說,聲調不嚴苛也不慈祥,就像園丁看到一顆用來當種子的馬鈴薯上稍有病蟲害時可能發出的聲音。我朝她探尋過去,在她身上發現跟那匹牝馬一樣的安靜之感,一點也不像博瑞屈那樣防著我。我想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有些人是完全不會感覺到我向他們伸出觸角的,有些動物也是。我其實可以更進一步往她腦海探尋進去,但發現她對我絲毫沒有敵意已經讓我鬆了好大一口氣。於是我乖乖站著不敢輕舉妄動,任由她檢視。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她突然質問。
又來了。「斐茲。」我的輕聲回答讓她皺起了眉頭,於是我挺直身體,把聲音放大一點。「博瑞屈叫我斐茲。」她稍微瑟縮了一下。「這的確是他的作風。見到母狗就叫母狗,見到雜種就叫雜種,博瑞屈就是這種人。嗯……我想我看得出他的理由。你是斐茲,我也就叫你斐茲。好,現在我要讓你知道為什麼你選的那根棍棒對你來說太長、太粗。然後你再重選一根。」她解釋完,我選了另一根棍子,然後她慢慢引導我進行一段練習,這段練習當時看來複雜得無以復加,但不到一個星期就變得非常簡單,就像把我那匹馬的鬃毛編成辮子一樣簡單。我們剛結束這段練習,她的其他學生就一湧而入,共有4個人,都跟我年紀相差不到一兩歲,但都比我有經驗得多。情況頗為尷尬,因為這下子學生的人數變成單數,沒有人想跟新來的對打練習。
我不知怎麼熬過那一天,不過到底是怎麼熬過的,現在我很幸運地已經一片模糊想不起來了。我記得她終於放我們走的時候,我已經全身酸痛,別人沿著小徑衝回城堡,我則悶悶不樂地一個人走在後面,咒罵自己幹嘛要惹國王注意。走了很久的上坡路才走到堡內,餐廳裡又擠又吵,我累得沒什麼胃口,我想我只吃了肉湯和麵包。我離桌一拐一拐走向門口,一心只想著溫暖又安靜的馬廄,這時布蘭特又攔住了我。
「你的房間準備好了。」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我絕望焦急地看向博瑞屈,但他正在跟旁邊的人說話,完全沒注意到我哀懇的眼神。因此我再度跟在布蘭特身後,這次是走上一道寬敞的石階,走進堡內我從來沒深索過的部分。
我們在一處樓梯間平台停步,他拿起那裡桌上的一座分枝燭台,點燃插在上面的幾根蠟燭。「國王一家人就住在這一廂。」他若無其事地告訴我。「國王的臥室就在這條通道底,跟馬廄一樣大。」我點頭,盲目相信他告訴我的話,後來才發現像布蘭特這種跑腿小廝根本不可能進入王室成員住的廂房,要更重要的僕役才進得去。他帶我往上又走了一層,再度停步。「客房在這裡。」他說著用燭台比了比,火光隨著他的動作流動。「當然是重要的訪客才有得住。」我們又往上爬了一層,樓梯比前兩層明顯窄了許多。我們在接下來的樓梯間平台再度停下腳步,我惶惶然看著往上愈來愈窄、愈來愈陡的樓梯。但布蘭特沒有帶我繼續往上走,而是沿著這一廂前行,經過三扇門,然後他拉開一扇木門的門栓,用肩膀頂開門。這扇門感覺很沉重且開啟得不甚順暢。「這房間好一陣子沒用了。」他高高興興地指出。「但現在這就是你的房間了,歡迎你來住。」他說著把燭台放在一口箱子上,然後就關上沉重的門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在一間半明半暗的陌生大房間裡。
我不知怎麼地克制住自己,沒有跟在他後面跑出去,也沒有開門,而是拿起燭台點燃牆上的燭台。
多了兩組燭光,陰影縮回角落裡。壁爐裡有一堆小得可憐的火,我翻動它一陣,主要是希望多點火光而非為了取暖,然後開始探索起我的新房間。
這是間簡單的方形房間,有一扇窗子。牆壁和我腳下的地面用的是相同的石材,只有一面牆上掛著織錦掛毯,讓石壁看起來比較柔和一點。我高舉蠟燭想仔細看看它,但照不見太多東西,只看得出畫面上有一隻閃閃發光、長著翅膀的生物,還有一個看起來像國王的人在它面前懇求著。後來別人告訴我,這掛毯描繪的是睿智國王與「古靈」為友的情景,不過當時我只覺得它看來十分不祥不善,於是轉身走開。
這房間有人敷衍打掃過一番,地上鋪散著乾淨的蘆葦和芳香藥草,平整的羽毛床看起來剛拍打過,床上放著兩條毯子,是高級的羊毛。圍著床的簾幕已經拉開,箱子和凳子也都撣過灰,這些就是房裡僅有的傢俱。但是,一張不但鋪著床單還掛有簾幕的真正的床、一張附有椅墊的凳子,再加上一口可以放東西的箱子,我從來不曾獨自享有過這麼多傢俱,而且還是我一個人專用的,這使它們看起來更大了。
此外還有壁爐,我大膽地往裡面又添了一塊柴薪;還有窗子,前面放著一張橡木椅,此刻窗扇緊閉擋住夜風,但外面看出去八成就是海。
箱子的樣式很簡單,四角鑲有黃銅,外表顏色深暗,但打開後裡面是淺色的,還有木頭的清香。箱裡有我寥寥可數的幾件衣服,是從馬廄那裡拿過來的,另外還加了兩件睡衣,和一條捲起來放在角落的毛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我拿出一件睡衣,關上箱子。
我把睡衣放在床上,然後自己也爬上床。現在要睡覺還嫌太早,但我全身酸痛,而且似乎也沒別的事情可做。此刻博瑞屈一定已經坐在下面的馬廄房間裡,邊喝酒邊修理馬具什麼的,爐子裡會生著一堆火,還有馬匹動來動去的聲音隱約從樓下的廄房傳來,房間裡會充滿皮革、油,以及博瑞屈的味道,而不是潮濕的岩石和灰塵味。我套上睡衣,把衣服踢到床腳,安穩地躺在羽毛床上;床褥涼涼的,我皮膚緊繃著冒出雞皮疙瘩。我的體溫讓床慢慢暖起來,我也逐漸放鬆。這一天緊湊又艱苦,我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似乎都又痛又累,我知道我應該先下床熄滅蠟燭,但實在沒有那個力氣爬起來,也沒有那個意志力去吹熄蠟燭,讓房裡陷入更深的黑暗。於是我昏沉沉打著盹,半睜半閉的眼睛看著壁爐裡那堆勉強掙扎的小火。我多希望自己身在別的處境,而不是這間被人遺忘的房間,也不是博瑞屈那充滿緊繃感的房間,我想要的是一種安寧平靜,或許我一度曾在某處得到過這種感覺,卻已不復記憶。我就這麼昏沉沉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