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手裡捏了個黃紙包一疊聲地喊著「索少爺」從後面趕上來。原來索隱出門走的恍惚,連先前買下的蟹殼黃都忘記拿了。小二把那包燒餅交在索隱手裡,笑瞇瞇說:「是肉餡的。」那蘭家的燒餅分三種,甜的,油膏鹹菜的,和肉丁鹹菜的。肉餡的比油膏的要貴一個銅銖,索隱總買油膏的。聽見小二的說話,索隱不由一愣,小二見他詫異,張嘴便說:「大小姐說月兒愛吃肉餡的。」索隱這才恍然,連忙向小二道謝。小二擺一擺手,跑回客棧去了。索隱掂著這黃紙包慢慢往前走,到了百步磴下,就覺得那級級石階說不出來多高,忽然間心情激盪,兩條腿就如樁子釘在地上,再也邁不出去。「肉餡的哦!」筱羽的笑聲從背後傳來,一樣的清脆悅耳。「索隱,這日子過得清苦了點吧?連買個燒餅都要店家好心救濟,你倒是能忍,可是對不起尚慕舟和阿零吧?」索隱也不回頭,淡淡地說:「尚大哥交付月兒給我,月兒就是我的女兒。我全心待她,星辰諸神可以見證,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筱羽背著手在索隱面前站定,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把笑容收了起來:「那你的心上人呢?」她轉眼去望寒雲川滔滔流水,臉上的神情忽然顯得有些遼遠,「你這些年一直惦記著的人,原來就在這小小秋林渡上……嘿嘿,只要四百金銖啊!」索隱身子瞬間變得僵硬。筱羽悠悠地接著說:「你早該想到了,我們既然住在秋林渡的客棧裡,怎麼會不佈置偵仿的秘術呢?索隱,你不是當年的索神箭了!」索隱勉強笑了一笑:「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當年的神箭,還來找我做什麼?」筱羽望著他,明亮的目光有如一雙小鑽子,直勾勾地往索隱的心裡鑽,刺得索隱的臉上也微微有些變色。過了好久,筱羽垂下眼簾,低聲說:「我們自然希望你還是。」她又抬起頭來,目光忽然熱切起來:「索隱,你若想真做索神箭,那又有什麼難處了?!」索隱搖搖頭:「原來我昨天和你說的話,你一句也沒聽進去,神箭已經和我沒有關係啦!」話音才落,一隻南絲軟囊就落在他面前。深藍的軟囊上繡著金色的鷹頭,只是癟癟的似乎並沒有裝多少東西。「若是有兩千金銖呢?若是你的愛人就在你面前呢?是不是索神箭還有關係麼?」筱羽還是不肯放棄。她單膝跪在索隱面前,手指輕輕一彈,銀色的囊索鬆了開來,軟囊中紅艷艷亮閃閃的是兩枚紅寶石。「這潯州紅寶就算當賊贓賣了,最少也能賣兩千金銖吧!」這樣的南絲軟囊索隱並不陌生,那些日子裡,一隻軟囊裡往往就裝著一整隊人馬好幾個月的給養。他掂起一枚紅寶石,在眼前看看,夕陽光輝裡的寶石紅得晶瑩剔透,好像要滴出血來。他的嘴角不由浮現了一絲笑意。筱羽鬆了口氣,心下卻微微覺得有些發涼。「你還有多少這樣的寶石啊?」索隱翻來覆去地看那粒寶石。筱羽的眉頭寫得就是「難以置信」四個字,一張臉慢慢漲紅了。「你還要多少?……就是這兩粒了。要不……」她咬了咬牙,從脖子上解下了一條鏈子,鏈子上赫然拴著枚紫晶,「這個也值點錢的。」索隱認真地看了筱羽一眼,沒有接她遞過來的紫晶:「我想也差不多了,還能剩下這兩粒。」他壓低了聲音,「連最後的本錢都拿出來了,筱羽,這趟事情你們有幾成把握?」筱羽的嘴唇都咬得發白了,好久方說:「就是把命全搭在了這裡,路牽機總是跑不掉的。」索隱把紅寶石收進囊中,遞還給筱羽:「先存了個死志,這事情還有幾分希望?」筱羽登時發急了,哪裡肯接那軟囊,一疊聲地說:「索隱!索隱!索隱!你怕了死嘛?!」索隱點點頭說:「我的命原來是不值錢的,現在就不一樣,別說兩千枚金銖,就是兩萬枚也買不走我的命去。」他長歎了一口氣,「你說的對,我現在可真是怕死的很。」說完了,他把那軟囊仔細結在筱羽的腰帶上,轉身一步一步走上石階。這下子心中安寧,一點想頭都沒有。筱羽還不甘心,一把抓住他,問道:「有了月兒就不要那蘭家的丫頭了麼?」索隱苦笑了一下說哪裡有啥選的,我這副模樣還能照顧什麼人?筱羽跺了跺腳,眼中亮晶晶的淚珠滾來滾去,樣子很是淒涼。索隱只當她還是舊日裡的刁蠻脾氣,想在她肩上拍上一拍,卻被她一把推開。她用力把臉別轉去,然而一串淚珠還是撲簌簌地滾下來了,亮晶晶地掛在下巴上。索隱多少有些不忍心,皺了皺眉頭說:「總是謀定而後動吧?你們以前也不知道我住在秋林渡,這計劃又是怎麼做的?」筱羽深深吸了口氣,望著天空,好讓淚水不再滑落。過了片刻,終於嘶啞著聲音說:「七哥不在啦!」林子裡還是一道炊煙,只是風在林梢吹著,那炊煙翻來滾去,飄不多高就被撕扯的支離破碎了。索隱看著亮起燈火的木屋,在林子裡逡巡了一陣子,手中提的那包燒餅早都涼了。正猶豫間,塔巴不聲不響地跑了過來,在他面前伏下,接著就聽見月兒稚嫩的喊聲傳來:「塔巴……回家了。」塔巴精神抖擻地站起來,看索隱還是沒有走的意思,很乖覺地又趴了下來,,一雙灰眼睛好像兩盞小燈籠似的盯著索隱。縱然是心裡沉甸甸的,索隱還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伸手在塔巴脖間搔了一下:「賣乖……走吧!」塔巴跟著索隱的步子,東張西望地往木屋走去,和往日沒有一分不同。果然是那蘭冰在。索隱進屋的時候,她正小心地剔著燈芯,月兒緊挨著她坐著看,眼睛裡都是歡喜的神氣。那蘭冰沒有看索隱,剔著燈芯問他怎麼不進來,原來早知道索隱回來了。索隱的臉登時又紅了起來。火花一跳,屋子忽然明亮了許多,那蘭冰抬起頭來打趣說:「以前怎麼不知道二哥這麼愛臉紅。這些年在外面走得許多,反而臉嫩了嗎?」索隱心下翻翻滾滾,隨口答道:「說是生分了就對。」原本是無心快語,可是一句話說出口就知道不對,他連忙剎住話頭,屋子裡的氣氛就僵在那裡。那蘭冰勉強展顏一笑:「是我爹找你了吧?!」那蘭冰如此聰明的女子,見到索隱不進家門,心中早猜到大半。索隱點了點頭,她就是不說,索隱也有數。那蘭冰一般都是隔幾日才來幫索隱收拾收拾東西,做頓好飯。昨日裡才剛來過,今日又來,只怕那蘭家裡有什麼故事。那蘭冰問了這麼一句,竟然就此打住,再沒有多一句說話。她站起來給滿滿地盛了一碗飯,放在索隱面前,說:「吃吧。」又給月兒也盛了一碗,坐在月兒身邊餵她。索隱慢慢往嘴裡扒著飯菜,一點味道都嘗不出來。月兒看看索隱又看看那蘭冰,知道不對,也不出聲。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索隱的喉嚨響。吃了一陣子,索隱終於按捺不住,放下碗來說:「你以後不要來了吧!」那蘭冰臉色慘白地應道:「知道了。」她放下碗來,捧著月兒的臉親了一下,起身就走。索隱想不到那蘭冰反應那麼大,身子一閃,慌忙擋在了門口。那蘭冰抬頭看他,問:「你攔我做什麼?」索隱竟然回答不上來。正在張口結舌,月兒跑到了身前,學著索隱的樣子把手一攔,說:「姨姨不走。」又轉過身扯著索隱的褲腿說:「阿爹阿爹,不讓姨姨走。」那蘭冰眼眶裡滿滿地蓄了淚水,這下子也不由笑出聲了,一行淚水在笑容裡流了下來。她輕輕摸了摸月兒的臉說:「天要黑了,姨姨要回家呀。」月兒畢竟年幼,雖然知道哪裡不對,可聽見那蘭冰如此說話,登時沒有了主意,兩條小胳膊垂了下來,仰起頭來看索隱。索隱還是擋在門口,滿面慚愧地說:「阿冰,你先聽我跟你說說吧。」那蘭冰說:「天要黑了,你送我回去吧,晚了就不方便。」她瞥了月兒一眼,臉上紅了一紅,輕聲接道:「不要當著月兒的面說。」聲音細弱好像蚊子叫一樣。太陽才下山,天邊還光亮的很,出了林子就能看見莫合山頂的彩霞紅彤彤的十分好看。索隱頻頻偷看那蘭冰,思來想去也不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好。那蘭冰的神色漸漸沒有那麼激動了。她忽然加快了步子,離開小路站到了一塊大石頭上,指著寒雲川說:「二哥,這河流到哪裡去?」索隱隨口答道:「流到夢沼去了。」那蘭冰搖搖頭:「不對。」索隱覺得很奇怪:「不對麼?」那蘭冰說:「是流到很遠很遠的大海裡去了。」她眺望著極西的方向,眼中說不出的迷惘,「大海裡還有鮫人哪!」索隱猛然收住了腳步,那蘭冰腳下的正式那塊花轎石。這話是他說的,很多年以前,也是在這塊花轎石旁邊。少年索隱對那蘭姊妹說:「我就去抓一頭鮫人回來養著。」那蘭天說:「養她做什麼呀?」索隱說:「我爹說鮫人的眼淚會變成頂好看的珠子,我就要她哭好多珠子出來給你們做鏈子好麼?」那蘭冰說:「啊,那鮫人多可憐呀!」那蘭天卻興奮地抓了索隱的手搖晃著說:「好啊好啊,二哥你拿鏈子給我戴,我就嫁給你!」那蘭冰笑著說:「天天真不害臊。」那蘭天奇怪地說:「嫁給二哥有什麼不害臊的了?」說著跳到花轎石上,對索隱道:「二哥,我長大了你就來娶我。」那蘭冰忽然提起了這句話,索隱的喉頭好像被什麼堵住了,原來她什麼都知道。那蘭冰從那花轎石上跳了下來,誠懇地說:「二哥,我方才耍小脾氣,你不要怨我。其實天天也很惦記你的,就是因為月兒在,她以為你和月兒娘……所以心裡有疙瘩。」她低下頭來,「二哥,我爹待我們最好,你那麼有本事人品又好,我爹我娘都喜歡你的。昨天我爹就說要你做生意了,他不是要你去掙錢,他就是想要一個放心。」索隱好容易才應道:「是,我明白。」聲音啞啞的。那蘭冰的臉還是紅彤彤的:「我娘知道二哥不是重利的人,可你也不要擔心,我娘讓我給你拿了兩百金銖,是她的私房錢,爹也不知道。我們還有些首飾,不行二哥你出山打些皮子回來,總能湊滿四百的。」索隱聽得心潮澎湃,眼睛都濕了,哪裡還抬得起頭來。「那兩百金銖我都放在月兒枕頭下面了。」那蘭冰接著說,臉紅了紅,「我昨天還沒告訴天天,月兒不是你的女兒。要是昨天說了,今天來這裡的就該是她了,我這就回去告訴她。二哥,你好好待天天吧!肯定能娶到她的。」索隱截口說:「不要!」聲音大的出奇,把那蘭冰嚇了一跳。他的手伸在懷裡,那南絲軟囊被他手心裡的汗水浸透了,兩枚寶石似乎有了生命似的,熱乎乎地貼在他的手心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