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宇文非在第二天夜裡把一個中空的小銅管交給了雲湛。
「擰開銅管,把裡面的藥品混入香豬的飼料裡或者飲水裡,」他說,「不能保證每頭豬吃了都會感染上,但只要有一頭香豬得病,便會通過呼吸和肢體接觸迅速傳染給整個豬群。染上這種病後,香豬會迅速發燒,內臟大量出血,腹瀉,渾身出現紅斑。大約六七天左右,一頭染病的豬才會死亡,但保證兩天之內就會失去戰鬥力。」雲湛大喜,接過銅管正準備揣在懷裡,但很快反應過來一點什麼:「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混入香豬飼料』?這玩藝兒不能夠……不能夠……」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宇文非替他說出來:「你是想要它混在空氣中,無聲無色的飄進敵營,然後讓所有的豬一夜之間統統趴下,拯救南淮城,是麼?」雲湛茫然地點點頭,宇文非歎口氣,拍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多矣,你要節哀順便。」雲湛的表情像是活吞了一頭香豬:「這個建議還不如給我一張弓,讓我去殺了叛軍首領。只要他在我的百步之內,我就有辦法幹掉他。」「所以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他盯著宇文非,雙目中殺氣畢露,「你怎麼把叛軍首領放到我百步之內?」宇文非搖搖頭:「我沒有辦法做到那一點,但是我想,你應該能找到一個人,那個人有機會去接近香豬。」兩人對視了一小會兒,雲湛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但最後還是鬆弛了下來。他轉過頭大吼了一聲,讓附近的人以為什麼失戀的傢伙在哀號。
「唐缺!」雲湛大叫道。
姬祿發現自己開始想念唐缺了。雖然唐缺在的時候橫豎看這個養豬佬不順眼,可唐缺不在了,現實的問題出現了:一個絕佳的勞動力消失了,已經養成惰性的僕人們不得不重新投入到繁瑣的日常工作中,這讓他們十分難受。
但很快他就顧不上這個,他面前有了更加現實更加嚴酷的麻煩:由於連日來的戰鬥中軍隊傷亡慘重,即便把預備役都算上,兵力也不夠用了,國主決定在全城範圍內開始戰時緊急徵兵和抽調民夫。姬祿這樣的下人們自不必多說,沒缺胳膊斷腿的都得上,就連姬承,由於其年齡和健康狀況都符合徵兵條件,也將不得不披掛上陣。
一向長於為自己的利益而與官家爭執的唐溫柔這一次難得的沉默了。顯然,在這種生死懸於一線的境地中,個人的反抗是毫無用處的。
於是姬承只能乖乖的去了。他扛木頭,搬石頭,壘沙包,挖壕溝,幹著自己一輩子都沒幹過的重活,不時還要被監工的在背上抽那麼一兩鞭子。如果不是經歷了之前幾個月尋槍的苦楚,他覺得自己連一頓飯的功夫都沒法堅持下來。
之前他曾經以為自己懂得了戰爭是個什麼東西,現在回頭看看,過去的認識還是很膚淺的。戰爭就像宇文非那一天製造出來的旋風,可大可小可輕可重。輕的帶來一場暴雨,雨過之後也就罷了,重的就是一場吞噬一切的颶風,管你是富是貴是姬野的兒子是呂歸塵的孫子,捲進去了就是一粒塵埃。
塵埃姬承回到家裡,覺得自己已經走不動路了。肩膀,大腿,腳底,到處是磨破的皮膚,當然還少不了背上的鞭痕。老婆一面給他上藥,一面氣得淚水橫流,但也沒有辦法。正在氣頭上,門被人敲響了。
「誰啊這麼晚了?」老婆沒好氣地問。
「大小姐,是我,」門外的人說,「求求您,能和他們說一下嗎?我不怕死,可我不能去殺我家的豬啊!」唐缺是非常瞭解豬瘟的威力的。他從前養豬時,草場內曾有幾頭豬表現出豬瘟的症狀,幸好老爺當機立斷,把出現病症的十多頭香豬全數宰殺,屍體燒成了灰燼,才避免了一次大規模的傳染病爆發。所以雲湛告訴他這個點子後,他嘴上唯唯諾諾,心裡卻始終在盼望著宇文非的實驗失敗,不能夠配出藥來。等到他配出藥的時候,躲在門外偷聽了他與雲湛的對話,又開始希望他們找不到辦法去下藥。再聽到雲湛叫他的時候,他心裡一緊,幾乎想要當場開溜。但最終他沒有溜,愁眉苦臉的走進屋去。
雲湛在他面前花言巧語,闡述此次行動的重要意義。他說,叛軍畢竟不熟悉香豬的習性,造成許多非戰鬥減員。唐缺以養豬人的身份,很有機會混進去,也就很機會在飼料裡下藥。只要弄死了那些香豬,這一戰的勝負天平就會傾斜,唐缺這個卑微的養豬人,就可能成為名垂青史的英雄。
唐缺默默聽著,一句話在嘴邊掛了好久沒有出口:「雲大人,我別處幫你也就罷了,你咋能讓我親手去殺我自己養的豬呢?」他其實也知道這麼想不大對頭,並且在心裡不斷地給自己講著道理:唐缺啊唐缺啊,老爺以前一直說,做人要識得大體,現在就是你識大體的時候啊!只有消滅掉那些香豬,南淮城才能得到拯救,那樣的話,你還會成為一名功臣呢!唐缺啊唐缺啊,不就是香豬麼,死了就死了,以後還可以再養,有啥了不起的?豬終歸是豬麼,還能比大小姐和姑爺的性命更重要?為了那些畜牲,你就連大小姐都不顧了,可恥啊可恥!唐缺啊唐缺啊,別老惦記著那些香豬了,惦記也是白惦記。它們現在在兵強盜的手裡,你不弄死它們,它們也會死在戰場上。你看,你要是想辦法殺死他們,那其實是減輕了它們的痛苦,是做了一件好事呀!唐缺的腦子在那一刻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是南淮城未來的救星唐缺,一半是孤獨一生、只有香豬為伴的養豬人唐缺。兩個唐缺捋起袖子吹鬍子瞪眼,誰都不服誰,誰都沒辦法壓制誰。
雲湛並沒有看出唐缺激烈的內心交鬥,見到他呆在原地不說話,以為他默許了,上前一步,將那銅管放到他手心。那冰涼的觸感讓唐缺的心一下子抽緊了,他彷彿看到一具具香豬的屍體,冰涼的橫在地上。
他猛然轉身,衝出門去,向著姬府跑去,雲湛在後面莫名其妙地追著。這年頭的人真是缺乏奉獻精神,他忿忿地想。
唐溫柔給姬承擦藥,只覺得一陣陣心疼。對她而言,雖然姬承渾身傷痕的情景並不少見,但由她親手製造的和由別人製造的,性質大不相同。姬承為了不讓老婆擔心,死死咬住牙,更加令她難受。
唐缺這時候不合時宜的跑來敲門,唐溫柔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洩:「幹嗎不殺?都是這些死豬鬧騰的。都殺了!殺乾淨最好!」唐缺像石頭一樣愣在門外,說不出話來。唐溫柔這一句話拿掉了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剛剛趕來的雲湛不明所以,摟著他的肩膀勸慰他。
「老唐啊,這個事情我不會勉強你的,」他說,「我決不會強迫一個平民去做任何事的,尤其此事很有危險性,我也不需要騙你。你本來沒有義務為了南淮而犧牲你自己。我現在只是以個人身份懇求你,幫我們一把。我們沒有其他人可以冒充養豬專家的,一幹活就鐵定露餡。只有你能行。」雲湛真誠的目光注視著他,令他無從拒絕。原本他這一生中就很少拒絕他人,無論誰說:「唐缺,幫我燒一壺水來!」「唐缺,替我把這兩條魚剮了」,他都會放下自己手中的事去做的。眼下在本能的抗拒之後,他知道自己仍然會接受雲湛的請求。他低下頭,看著捏在手心的銅管。那銅管被他捏了一路,已經不再冰冷,他反而覺得有些發燙,似乎在灼燒著他的手。
「好吧,」他覺得自己嗓子發乾,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叛徒就叛徒吧!」「什麼叛徒?」雲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沒什麼,」唐缺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