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雲湛,沒有人識破宇文非的歪打正著,所有人都以為此人具大神通,乃是南淮城的大救星,殊不知他在無意中發現了一種秘術效果之後興奮異常,整整一夜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冥思苦想。其實這時候姬家的人都清楚得很,這小子只不過是想通過自己的鑽研,豐富龍淵閣的收藏而已。但問題在於,龍淵閣的完善與否關姬家鳥事,憑什麼要把姬家的屋子弄得一會兒火一會兒煙一會兒嘩嘩漏水,以至於鄰居跑來敲門抗議:「半夜三更的你們家搞什麼裝修呢?」姬承低三下四的陪著不是,打發了鄰居,回頭看老婆已經氣得脹了起來,準備去把那該死的書袋子扔出去。於是他又趕忙低五下六的勸慰了老婆,心裡想著:認識了雲湛,真是這一輩子最失敗的一件事情。
好在宇文非大學者以極高的效率攻克了這一學術難關,接下來又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生產實踐中——按照雲湛的設想,用藥物激發瘟疫,以此解決威脅著南淮城的香豬們。雲湛十分明智的為宇文非單獨找了個住所——否則憤怒的唐溫柔衝進王宮去要說法也未可知。
那是一家通敵叛國的富商的院子,如今人被抓走砍掉了腦袋,院子也封了,憑著石秋瞳一句話,就把宇文非塞了進去。那院子很大,但所有財物都被抄走,看起來空空蕩蕩、徒有其表。雲湛走在其中,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童年時所居的貴族之屋,一時間不知是感到溫馨還是傷感。
「我也要住過去?」唐缺聽了雲湛的宣佈一愣。他倒不是抗拒什麼,而是已經在姬家呆得有點習慣了,如同他當年在越州草場一樣。現在一下子又要換,他有些缺乏心理準備。
「不只是你,我們還會弄幾頭豬進去,」雲湛說,「不是香豬,就是普通的家豬。因為我們抓不住活的香豬,只能用家豬意思意思,我琢磨著豬瘟應該是全世界的豬都通用吧,是吧?」他的語氣很不確定,唐缺也完全懵然無知:「我們草場只有香豬,我從沒養過別的豬。」「那……死豬當活豬醫吧,」雲湛無奈,「你看我們羽人和你們人類不同種族,照樣都能得花柳,人猶如此,豬何以堪?」站在他身後的姬承打了個寒戰。
唐缺住了進去。雲湛真的弄來了幾頭家豬。唐缺聽說,有些失去了幼崽的動物會叼些其他動物的後代來養,現在他也只能報這種心態了。
這種豬懶、饞、笨,完全不解風情,成天吃飽了就睡,連交配都提不起興趣來。唐缺想:「不用什麼瘟疫,它們自己就懶死了吧?」養這種豬也省心,反正遲早要弄死,不必精養細養,只需要把食水喂足就行了。
剛開始他還惦記著大小姐和姑爺,想著那一大堆的家務活,完全忽略了姬家還有諸如姬祿等其他一些僕人的事實。結果到了下午他就顧不上惦記了,因為宇文非派給了他更多的活兒,這些活兒或輕或重,或輕鬆或費事,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很奇怪。
譬如他弄來了一籠子冰蝶,要唐缺把它們搗成漿。唐缺倒也聽說過,冰蝶這玩意兒喜歡吸人血肉,這麼一想覺得腦仁發顫。但是他畢竟擁有做下人的良好素質,儘管心驚膽戰,仍然先用水把冰蝶淹死,然後像舂米一樣硬生生搗出了一大碗模糊的血肉。在香豬的氣味中眉頭都不皺一下的唐缺,聞著那股血腥的味道,簡直快要走不動路了。
但是宇公子表現出了令人驚佩的學者風範。他看著這碗冰蝶的肉漿,就好似看著一碗米湯一樣不動聲色,還用銀針在裡面攪動了一下,放在鼻端嗅嗅,似乎是在研究純度和濃度。隨後他很快投入了忘我的研究中,一面和冰蝶的血肉作鬥爭,一面吃晚飯。
這就是科學家啊,唐缺想,我一輩子也達不到這種境界。他還有點擔心,不知道宇公子會不會一下子糊塗了,把冰蝶碗和飯碗搞混了。
第二天雲湛走進來時,唐缺正在取一隻雙頭黑鯢的墨囊。黑鯢雖然死了,墨囊內的黑色汁液仍然是威力強勁,一不小心沾到身上,至少得一個月才會退色,因此唐缺取的時候小心翼翼,唯恐把墨囊弄破了。雲湛這蠢材上去就表示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差點把他嚇死。
不過宇文非很快給唐缺報仇了。雲湛打過招呼進了屋門,沒過一會兒就跌跌撞撞的搶出來,一張臉上全無血色。唐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他連忙故作鎮靜,說了句「還有什麼需要的就告訴我」,然後就溜掉了。到了晚間,他賊兮兮地躥回來,也顧不上和唐缺說話,先從門縫裡張望了宇文非的動靜,這才推開門,邁了一隻腳進去。
「那些蜈蚣不在了吧?」他聲音發顫地問。
「你的問題不精確,」宇文非慢吞吞地回答,「活的不在了,死的還在。」雲湛這才敢進去,左右巡視一圈,把心放下:「你又不是走江湖賣藝的,把蜈蚣弄得滿身爬幹嗎?」「我也並非有意為之,」他說,「不過是專心致志於手中之事,無暇顧及罷了。」雲湛大叫起來:「無暇顧及?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兒蜇你一下足夠你死十次?三葉蜈蚣放在身上亂爬,你真是天下第一人!」「三葉蜈蚣的習性是只自衛,不主動攻擊,」宇文非說得很輕鬆,「所以放在身上也沒事兒。」「你對你的理論還真是深信不疑,」雲湛歎口氣,「但願你的藥方真的能管用。」宇文非的回答讓他差點當場吐血:「我可不能保證管用。據我的推斷,這其間無用的成分太多,很有可能大大的妨礙效果。」他揮手制止雲湛繼續發問,自顧自的說下去:「自古以來,醫之一道就被人為的塗抹上許多神秘色彩。其實只有極高明的醫術才會用得上星曜的法術,才需要精神力量來指引,什麼頭痛發熱也要借助印池的力量,完全是愚人之說。」雲湛大為詫異,沒想到這書袋還有這等見解,一時間有點回不過神來。宇文非繼續說:「我研究了大量的醫書,發現其中的藥方很多都相當古怪,那些藥引子更加匪夷所思,我分析那些成分,很難說能有什麼效用。但按照書裡的記載,又的確很管用。」「其實世上的事情,研究精微了總能發現,事物的本原事簡單而和諧的,」宇文非歎息一聲,「但我們總被那些紛繁複雜的假象蒙住眼睛,以至於要去霧中看花,那是何等的迷題啊!」宇文非想起了龍淵閣裡的那些書卷。千百年來,他們靜默的堆積在那裡,組成一道令人敬畏的城牆。他徜徉於龍淵閣的每一個房間,每一處走廊,單是聞著那些紙墨的氣息,就令人迷醉不已。龍淵閣是一個象徵,一個神話,一個完整而自洽的世界。
這裡承載著九州所有的歷史與知識,幾乎就是九州世界在紙上的投影。龍淵閣的學者們在這個狹小而無限廣大的世界中撲騰著,有時候像自由的魚,有時候像快要淹死的溺水者。
宇文非剛進入龍淵閣時覺得自己像是一條海裡的魚,眼前的一切浩瀚無際,充滿了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但當他真的沉浸入那些書本之後,困惑開始逐漸產生。
「我們真的能從書中尋找到真相麼?」他有一次壯著膽子問老師,「文字和紙張,我想不到時間還有比這二者更加脆弱的物體。我們可以任意的塗抹,任意的拼接,任意的否定它們的本來面目。歷經時間的沖刷,我們該怎樣找到知識的本原?」老師沉思了一會兒,最後說:「記住,已發生的永遠是已發生的,已存在的也永遠是已存在的,它們已經在真實的歷史上留下了痕跡。文字扭曲的只是觀念,而非事實。」老師轉身離開,留給宇文非一個淵博而蒼涼的背影。宇文非愣了半天,一會兒覺得老師說得很有道理,因為真理總歸是真理;一會兒又覺得老師說得沒道理,因為不能為世人所正確理解的真理,有什麼意義呢?以後的幾十年中,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正確的答案,但是他沒有。九州大地的種種文字以可怕的速度不斷的增長著,他的疑惑也在與日俱增。他甚至有時候想:如果從我手裡整理和記錄的東西都是錯誤的,那樣會不會也是一種罪孽呢?現在他發現,不管是不是罪孽,他必須首先要用知識來解決自身的難題。被雲湛拐騙到這座陷於戰火中的城市,他不必殫精竭慮的考慮別人的命運——想想怎麼救自己就夠了。
「後天,最遲大後天,我就能把藥調配出來,」他說,「就如我方才和你說的,我手裡這些冰蝶血、雙頭黑鯢墨汁、蜈蚣尾粉,根據它們的性質,我實在沒看出來它們能和一種傳染病有什麼關係。但我不敢輕易撤掉其中的任何一味,因為也許運氣不佳,正好撞上了關鍵的一環,那就前功盡棄了。」「你知道嗎?」雲湛說,「我現在開始覺得你有點像了。」「像什麼?」宇文非莫名其妙。
「像個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