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番外 纈 羅IV
    皎白的衣裾在風中烈烈撲打,女孩兒像白鳥似的從臨水樓台上凌空落了下來,正撞到湯乾自懷裡。他支撐不住,朝後連退幾步,眼看要從橋上跌下去,多虧季昶側身用肩膀抵住了他們,三人最終跌成一團,幾乎都落了水。所幸這小橋偏處太子寢宮一側的僻靜處,才不曾惹出騷亂來。這是草木綻芽的暮春,王城內處處是盛妝的宮人三五成群、香風襲人地向外走。

    “大個子,你真沒用啊。”緹蘭跳了起來,踢了踢湯乾自。

    青年笑著站起身,一面將季昶拉起,“哪還是什麼大個子,昶王殿下早就比我高了。”“是麼?……噯,真的啊。”緹蘭眼上依然蒙著緞帶,伸出雙手胡亂去摸他們的肩,模樣神情像極了捉迷藏的小姑娘,可原本孩子氣的唇卻變得那樣豐潤濃艷,一笑起來就仿佛是荒野薔薇的蓓蕾逐瓣綻開。注輦天候溫暖,萬物早發,她這樣十四歲的女孩兒,身段顰笑已儼然是東陸十六歲少女的風韻。

    季昶替她拍去衣衫上的灰土,“這套宮人衣裳倒還合身,是弓葉的吧?她沒攔著你?”緹蘭笑道:“姑娘們都被我放了假,歡天喜地跑出去看祭典了,只剩下弓葉穿著我的衣裳,在房裡裝睡。”“沒見過你這樣不體恤的。”季昶亦笑,“萬一弓葉有了心上人,不能出去一塊兒看祭典,怕要怨死你。”“弓葉是我買來的人,幾時輪到你心疼?再說我從來沒看過醴雨祭,弓葉可是每年都能看呢。”緹蘭駁道,自己也知道是嬌蠻的,臉上於是漲紅了,換了口氣道:“你們穿的是什麼衣裳?”“震初就是平常那一身,我弄了身羽林軍的軍袍,扮成他的手下,倒是像模像樣的。”季昶答道。忽然他瞇起清俊的眼,傾聽王城外邊傳來的隱約鼓點,而後一把抓起緹蘭的手,道:“再遲就沒有船了,快走!”緹蘭卻賴著不肯挪動半步,笑著把他的手抹開,“現在你可不是東陸來的皇子殿下了,我也不是全王城最驕橫的公主緹蘭,咱們只不過是侍衛和女奴啦。”說著又轉向湯乾自的方向,巧笑道,“湯大將軍,你先請。”湯乾自搖頭苦笑,只得走在前頭,緹蘭與季昶在後邊低眉順眼跟著,時時竊笑著拿手肘推來撞去。沒走兩步,湯乾自卻猛然停了腳,回頭來端詳緹蘭片刻,上前解下了她蒙眼的緞帶,道:“全王城裡扎著這玩意的只有你一個,這麼出去豈不是露了餡。”他將那五尺長的素白緞帶折了折,收進懷裡,轉頭欲走,緹蘭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緊閉著的眼睫毛烏沉沉的,宛若露水沾濕的蝶翼一般合在臉上。

    “傻瓜,把眼睛睜開啊。”季昶揉了揉她的頭發,“哪有人閉著眼走路的。”緹蘭的眉蹙了起來,全身仿佛都憋著勁,眼睫不勝沉重似地微微翕動,過了好一陣子,終於艱難地撲閃著張開了。

    他們相識近九年,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的瞳子。那一雙全無光彩的眼眸,卻有著驚人的美麗,喚起了季昶孩童時代記憶裡存留著的無數影像。

    菡萏瞬間綻放。

    白鳥振翅而飛。

    火苗在黑暗中颯然旋舞升騰。

    一切白駒過隙不可再得的吉光片羽,如一連串晶瑩氣泡般汩汩浮出水面。

    “張開也看不見嘛。震初?”緹蘭喚著湯乾自的別字,摸索著牽住了他佩刀上的纓子。

    季昶低垂了眼,沒有人辨得出裡面流轉的神光。

    守衛角門的王城衛兵地位低微,幾乎從未見過季昶與緹蘭容貌,也並不仔細盤查,向湯乾自施過了禮,便將三人放行。湯乾自每日在王城內外進出,人都知道他是昶王身邊手足一般親信的人物,早年曾刁難過他的那些衛兵,有些已晉升了小頭領,見了他分外恭謹老實。

    東陸內亂已然將近五年,早前王師最艱難窘迫的時候,僭王褚奉儀占據泉明,封鎖了閔鍾以東的一切航路,西陸王師的運輸補給只得經由西面的鶯歌海峽運送,然而這又是一條白潮頻起、海匪出沒的凶險航路。注輦與徵朝原有盟約,旭王惟一的王妃乃是鈞梁王的妹妹紫簪,一旦旭王登基,紫簪便是東陸的皇後。然而鈞梁早成了一具活屍,把持著一國權柄的英迦大君未必樂見紫簪冊立為後,更兼東陸局勢未明,注輦人便借口航路不通,延宕著不願履約,暗地卻支使商旅將糧草武器運至北陸,高價向流亡的王師賣出牟利。寄寓注輦的昶王那時不過十四歲,竟有膽氣直闖英迦大君座下,慷慨陳詞,英迦大君這才將原先應許的物資交予昶王,由昶王自己雇船隊運送。那兩三年內,王師的糧秣軍餉倒有小半是從畢缽羅港送往北陸霜還城的。往後僭王節節敗退,褚仲旭儼然露出霸主氣象,眼看即將奪還帝位正朔,昶王一支也必將成為徵朝僅次於皇帝的勢力,連帶著這亦師亦友的隨扈將軍,亦是不能得罪的了。

    湯乾自身後那個年輕徵朝羽林軍士斜睨著肅然行禮的注輦衛兵,唇角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

    “震初,你看看他們這些嘴臉。見了權勢富貴,哪怕與己無干,也要爭相簇擁過去;若是一朝失意,又是人人皆可落井下石了。”他壓低聲音,操著東陸語言說。

    湯乾自淡笑道:“世人就是這樣趨利避害的天性,殿下。”季昶微微頷首。

    城牆外人聲嘈雜,隱約有笛鼓聲飄揚。緹蘭沒聽過這樣陣仗,向季昶身畔縮了一步,他便握住了她,輕聲道:“別怕,我們在呢。”王城角門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了,萬千種芬芳與彩色的龐大洪流便兜頭蓋臉席卷過來。原本只有王室特准船只方可通行的帕帕爾河上,目之所及,擁塞著各式彩飾小舟,舷側的水流裡漂浮著的盡是花葉蕊瓣,妃紫、石青、嬌黃、苔綠、日落紅,如一匹燦爛錦繡霍然抖開,世人想像得到的紋樣與光色虹霓全數攪在一處,反復轉折、盤曲扭結,不計其數的經緯上,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

    依東陸紀年,這是徵朝麟泰三十三年的春天,湯乾自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褚季昶亦已十九,再過幾個月,才是緹蘭足十五歲的生日。

    褚仲旭將北陸瀚州的霜還城立為陪都,據地抗戰已近六年之久,卻始終不曾即位稱帝,他的亡父帝修所使用的麟泰年號也就一直這樣傳承下來。局勢固然已初見曙光,然而那是血一般淒厲的曙光。徵國的不少村鎮早已尋不到成年男丁,大軍過處墳塋累累,不多久又會被饑餓的豺狗全數刨開,可是那樣瘠瘦的屍首,連豺狗也喂不飽。

    對於畢缽羅港的人們來說,這卻是個絕佳的年景。去年秋天菽麥豐熟,到了晚春時節,新酒經過一冬貯存,已醞釀得醇厚圓熟,新的雨季不久亦將如約而來。這是醴雨祭,亦是畢缽羅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

    從清晨開始,城中所有的小舟便彩飾一新,在蛛網縱橫的水道中穿梭,販賣香藥、鮮花、脂粉、煙火,以及一切討人歡心的小玩意。而後,畢缽羅城便開始了盛妝的一日。

    從少女到老嫗,每個貧民女子都用廉價碩大的假珠寶和鮮艷布帛將自己妝飾得像異國的公主與皇後,男人們的髭須上抹著橙花、乳香和松脂調和的香膏,梳理成神氣卷翹的形狀,炫耀財富的商人甚至會在裡面捻進金線。從三陸十國匯聚而來的游浪藝人將河流與樓宇變成了舞台,歌舞、雜耍、演劇,喧雜樂曲和銅毫子叮當落入錫碗的聲響交織一處。浮誇而廉價的豪華倒映在腥臭狹窄的水面上,蕩漾不已,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他們都欣然投入這目眩神迷的白日之夢,成為它的俘虜。

    “快走,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我們就找不著船了!”季昶高聲催促著,向河面上揚手示意,一艘空駛的小艇子隨即向他們轉來,在擁擠的船流中費了好一會功夫,才艱難地兜到他們腳邊。

    小艇子裡外包裹著粗劣花布,經過一個早晨,水面下的顏色已褪得面目全非,船身依然那樣淺窄,除了船夫,只容得下一人乘坐。

    “糟了,我們出來得太遲,這會兒肯定找不到三艘船了。”季昶輕盈地向船內的空位跳了進去。盤梟之變後,他有半年時間居住在港區附近的羽林軍營地內,看醴雨祭也不是頭一回了,“先把這艘霸住了再說。”湯乾自往河面上稍一眺望,便微微笑了。他松開緹蘭的手,俯首對船夫說:“你上來,把位置騰給我。”“啊?這……”船夫面露難色。

    三四枚金銖當啷啷落到他腳下的木板上,“你這船我買下了。”“那緹蘭怎麼辦?”湯乾自躍下棧橋的時候,季昶詫異問道。

    湯乾自不答話,卻彎身探手,敏捷地從繽紛的船流中遠遠拽住了什麼,使勁兒一扯,那東西磕磕碰碰地靠了過來。滿眼繁雜色彩裡,卻是一道清涼耀目的白。

    “兩位軍爺,買朵花吧,送給姑娘是再好不過了!”那原來是賣花孩子慣用的大木盆,滿盛著將開未開的潔白蓮花,小女孩兒從雪堆般的花裡露出個肩膀,扯著稚氣的聲音喊道。

    “多少錢一枝?”青年問道。

    “一個銀銖。”小女孩兒見他們是東陸人的模樣,狡黠大眼一轉,開出個價錢。見那個拽住她的青年笑著搖頭,曉得是哄騙不成了,連忙又接口道:“五枝。”仍是比平日貴出一倍。

    青年將手探進懷裡,像是要成交的樣子,小女孩兒喜孜孜起身去接,入手的東西卻驚得她一跳。

    那是一枚黃豆大的薔薇晶石,握在手中寒砭入骨,猶如正在消融的冰塊。舉凡珠寶皆有贗品,惟獨薔薇晶石無從假造,非但那欲滴的血紅色深濃入骨,連在太陽下折出的光也是嬌艷的虹霓,這樣的大小品相,市價總要近百金銖。

    “連盆帶花全都買下,你賣不賣?”青年含笑問道。

    小姑娘張口結舌看了一會,忽然把晶石往嘴裡一塞,蹭地跳出木盆,從擠擠挨挨的船縫裡鑽出去游走了,想是惟恐這出手闊綽的東陸人反悔。季昶看著,笑不可仰。

    “殿下恕罪。”湯乾自在船上站穩了,兩手握著緹蘭的腰,將她托了下來。季昶一手穩著大木盆,另一手將緹蘭牽了過去。

    緹蘭一腳踏到尺多厚的花朵上,低低地“噯呀”一聲,就笑了起來。那是雨季來臨前最後的晴和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發酥,薰風帶著一朵朵毛絨似的暖意撲上臉來。她的白裙子被這風吹著,千百條褶襉頓時飄揚展開,像一面嶄新的帆。她頭上戴著朵巴掌大的花,足赤黃金打的,栩栩如生,花芯子裡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金線來,被末端針尖樣小的紅寶石屑子墜著,顫顫彎了下去,風一吹過,錚琮作響。湯乾自認得那花,就是港口時時有人兜售的,叫做纈羅。

    緹蘭挽起裙裾坐著,木盆裡碩大潔淨的花骨朵兒直埋到她膝上。她仰起頭,讓陽光熨貼著自己精巧黝黑的小臉,盆子被漣漪擁抱著輕輕打轉,一下下地輕叩船幫,連帶著船上的人們心裡也跟著動蕩起來。湯乾自與季昶一人牽牢了她一只手,無需槳楫,小艇與木盆一同順著緩滯的水流向下游淌去。

    “我們去哪兒?不是看彩船巡行嗎?”緹蘭問道。

    “彩船要夜裡才出來呢。這會兒我們順著水向下漂,到了快入海的地方,就是港區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東西,港區沒有買不到的,你想要什麼,我都買給你。”季昶神采飛揚地說。

    緹蘭假意想了想,笑盈盈道:“不知道港區可有賣小酥酪的?”季昶窘紅了臉,別開頭去不再理睬她。

    “呀,這是什麼?快替我拿開!”緹蘭驚喊起來,在空氣中胡亂拍打著,一撮撮柔細的白絨球隨著她的動作輕盈地飛旋起來。原來是旁邊船上的孩子淘氣,拿著一枝蒲公英向緹蘭猛地一吹,花絮全都撲在她身上。

    季昶忍不住笑,只好一面替她撲打,一面好言安慰道:“別怕,這東西頂好玩了。港區有賣的,拿竹紙袋子仔仔細細地把整枝罩起來,打開來一吹,就全飛上天了。只是賣這個的並不多,一會兒咱們找找。”湯乾自默默望著他們。

    季昶自幼就是郁郁寡歡的孩子,十三歲後,原本軟弱畏縮的性子漸漸脫胎換骨,如今已是個漂亮的年輕男子了,進退應對都是懶洋洋的,意態悠閒,笑起來每每令人如沐春風。可是注輦國滿朝的權貴重臣敬重他,不過因為他的父親是故去的東陸帝王,而他的哥哥即將成為東陸的帝王,如此而已。他們沒有一個看得出,即便是笑著,這東陸少年王侯丹鳳眼睛深處閃耀著的神光,仍是冷然譏嘲的。

    他知道,惟有與緹蘭和他一道的時候,季昶才有這樣孩子氣的神色。

    方才緹蘭鴉黑頭發掃過臉龐的地方,仿佛還留著那一瞬間蓬松微癢的觸感。湯乾自伸手觸了觸。

    三人在港區上了岸,人叢裡走了一個下午,還沒尋著賣蒲公英的小販子。

    雖有季昶與湯乾自左右遮擋著,緹蘭行動起來還是跌跌絆絆的盲人樣子,只得一手一個挽住了他們。

    “小娘子,給斷個命吧!”時時有酒氣熏人的水手湊上來,嬉皮笑臉要搭緹蘭的肩,她便一臉嫌惡地閃身躲進兩名高大同伴身後。

    “他們都把你當成盲歌者了。”季昶笑著說,“你們注輦人怎麼會相信盲人能預言人命呢?我見過的那百十個在街上擺攤的盲歌者啊,都是些比星算師還沒譜的人,真是瞎人說瞎話。”緹蘭登時臉色陰沉,在他手臂上狠勁擰了一把,說:“你答應我的蒲公英呢?快找!”季昶笑著告饒,轉眼又被路邊的幛子戲勾走了魂,拽著緹蘭就鑽進了十二角牛皮篷子。

    篷子原是誇父飲酒集會的地方,敞亮非常,這一天門口卻下著厚厚的牛皮簾子,一片漆黑裡依然摩肩接踵擠滿了人,熱騰騰的汗味兒鑽透衣裳,直貼到身上來。盡裡頭貼著牆搭起一座戲台,兩邊各有大火盆,熊熊地照亮了舞台。

    “哎呀,都演了一半了!”季昶從人縫裡直往前鑽,一手高高舉著裝滿零嘴的紙袋子,湯乾自護著緹蘭,幾乎要跟不上他。

    台後幛子是一張霉斑累累的黑布,戲正演到熱鬧處,一個衣衫鮮艷的河絡女人懷裡不知抱著什麼,慌慌張張在幛子前跑來跑去,後邊有三五個打扮成軍人模樣的男子追逐著,唇上一概用油彩畫了蜷曲凶惡的胡子。河絡女人身材嬌小,腿腳飛快,士兵們始終虛張聲勢地落後幾步,做出殺氣騰騰的表情,多兜了幾圈,下邊就有人喝起彩來,大約是賞識他們演得賣力。

    “緹蘭你聽,戲台子旁邊有好幾個人唱長歌的,唱著故事呢。”季昶興致勃勃道。

    緹蘭看不見台上情形,唱長歌的聲音又被台下幾百人如潮的喝彩聲全壓倒了,只得茫然睜著一對濃麗的眼,湯乾自牽了她的手,忽然替她覺得淒涼。這樣美妙的一個女孩兒,一輩子都是有殘缺的了。

    河絡女人一面跑,一面回頭去看追兵,河絡一族眼睛本來大而明亮,更兼用油彩濃釅釅描過,活像是個注輦人了。忽然她作勢往地上摔倒,懷裡的東西滾了出來,篷子裡一時全靜了,只聽見一連串木器相擊的呆板空響——原來這女角懷裡滾出來的是個人偶,胡亂裹了一層粗緞算是襁褓,那碩大的木腦袋敲在戲台地板上,一路彈跳過去。河絡女人匍匐前行,做出種種艱難痛苦表情,去夠那個人偶,士兵們在後面揚起了包著鐵皮的木刀。那河絡女人卻十分敏捷,翻身一滾,拎起人偶沖進後台,士兵們也跟著追了進去。

    台子旁,粗野熱鬧的長歌不失時機地銳聲唱了起來:“啊!啊!王弟啊!姐姐一定要讓你活下去啊!”緹蘭纖細的肩,像是挨了一鞭子似地猛然聳起。湯乾自覺出他握著的那只小手一瞬間成了死的,冰冷沉重地向下墜著。寒意涼浸浸地爬上湯乾自心頭,季昶回頭來與他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眼裡的驚愕神色。因孩子不幾年便要長高,訓練更換起來過於費事,戲裡的孩童角色常用河絡扮演,原來那女角演的竟是個女童,懷裡抱著的人偶便是嬰兒了。

    他們尚來不及有所反應,骯髒的黑幛子軋軋有聲地卷起,露出後面更深的半截台子來。

    襯底的那重幛子泛著焦黃的顏色,不知是因為舊,還是多年煙熏火燎的緣故。單薄布料上畫了匠氣而工致的梁柱牆壁,像是宮殿的意思,在火焰的熱煙裡不吉祥地顫抖著。

    戲台上首的幾案後坐著一對王家打扮的男女,左右又皆設有幾案,一邊是個披掛嚴整的河絡,另一邊是個華服少年,舉杯宴飲的場面。

    上首男子的面孔上厚厚敷過白粉,操著南方山村口音,旁若無人大聲說道:“恨哪!朕是堂堂的一國之主,怎能受這樣一個癱子擺布!”一面卻又堆起滿臉笑容,向左首的河絡舉杯,朗聲致意:“摯愛的妻子的兄弟啊,朕祝你健康永壽。”看戲的人轟然全笑了,台上的人卻都極鎮靜,只作沒有聽見國王方才的惡言惡語似的。那河絡男人想來是扮癱子的,冷笑著飲盡了手裡金紙糊的空杯。

    國王又向右首少年舉起杯子,道:“朕的長子,眼珠一樣寶貴的孩子!朕的王國將來只屬於你一人,你的兄弟都要向你臣服!”少年頗俊俏,只是面上的胭脂有些重,大概是表示醉了的意思。

    而後國王轉向身邊的女子,一手攬住她的肩,把她頸上巨大俗艷的假寶石鏈子搖得叮當作響,柔聲說:“朕的妻,心房裡的薔薇啊!今天是可喜可賀的團聚日子,朕為你們備下了美好的禮物!”女子脈脈地回望著他,飲盡了手裡的酒。縱然他立刻又變了臉色,在她面前高唱:“啊!多麼可厭的女人!她的家族在蠶食我的王座!”她還是那樣歡喜地將頭顱依在他頸下,渾然不覺的模樣。

    台下這時候騷動起來,人們漸漸明白了這出戲影射的是誰,興奮地交頭接耳,喋喋不休,亦有人開始憤懣地往外擠。人潮湧動,湯乾自與緹蘭被挾裹著退了老遠,季昶卻被隔在五六行以外的前排。

    “殿下……殿下!”湯乾自在緹蘭耳邊低聲呼喚,一手莽撞地去托她的下頷。

    緹蘭出奇順服地抬起頭,帶起兩點沉重滾熱的淚,砸在他手上微微生疼。

    “走吧,殿下,別看了。”湯乾自握著她的肩搖晃,只覺得他們是闖入了一個極荒誕殘酷的夢裡,一心只想著要快點離開這座篷子,回到外面光天化日的世界去。

    緹蘭面色死白,精巧的下唇止不住地顫抖著,隨時都要魂飛魄散的模樣,卻極慢、極堅定地搖了搖頭。

    人群推擠著他們,像夜裡沉默魊黑的森林,沒有面目,只有被舞台兩側妖紅火光映照的那一瞬間,才顯出鮮明畸異的五官來。這時候,湯乾自卻開始慶幸緹蘭是盲的,她看不見這樣可怖的景象。她在他懷裡顫抖得像只剛孵化出來的鴿子。他們與季昶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隔著無數湧動的人頭,季昶努力伸過手來,卻始終無法觸及他們。

    國王尖利的嗓子在台上喊道:“來人哪!來人哪!把朕的禮物送上來!”仍是上一幕的那三個士兵,轟隆隆跑了上來,仿佛就是千軍萬馬的意思,手裡照樣提著裹了鐵皮的木刀,朝著河絡男人撲了過去,紛紛將刀架在他脖子上。

    女人這才大夢方覺的樣子,沖上去撕扯著士兵,干哭道:“陛下啊!我們為何失去您的寵信?”其中一名士兵將女人一把摔倒在地,明晃晃的刀指著她。女人連滾帶爬回到國王的幾案前,握住國王的手道:“究竟我犯了什麼樣的罪啊,難道為您生育了三個可愛的孩子也不能抵償?”右手的少年拔劍而起,嘶聲喚道:“母親啊!”國王誇張地顫抖著,卻終於長歎一聲,將女人向士兵的方向猛力推去。

    被圍困的河絡男人悲憤呼喊:“陛下啊,難道您忘記了,當年若不是我們家族為您效力,您怎能奪得王位!”國王跳上幾案,面目猙獰,“你們沒有一時一處不在提醒朕這件事,所以你們才該死!”少年手持長劍沖過去與那個攻擊女人的士兵搏斗,士兵稍一猶豫,腹上便吃了一劍穿刺,滾倒在地。

    國王在幾案上頓足道:“殺!殺!殺!”台畔旁的長歌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唱的是:“啊!啊!國王心意已決,王妃所有的兒女都該死,哪怕他們的血管裡都流著一半國王的血!”另一名士兵放開河絡男人,朝少年揮舞木刀。原本軟倒在地的女人卻如猛獸一般跳了起來,擋在少年與士兵之間。

    少年又淒厲地喚了一聲:“母親啊!”士兵將刀刃貼著他們倆的腋下伸過去,露出一個刀尖,意思是將少年與女子一塊撅穿了,而後面目猙獰地一拔,母子便一同倒下。

    這時候台下一陣驚呼,半是因為這殺人的戲碼,半是因為後台裡猛然沖出來一名巨漢,雖然比誇父矮小許多,在人類中卻算是魁梧的,戲台上冒充誇父倒也足夠了。

    “主人!我來救您!”巨漢一手揮開兩名士兵,在河絡男子面前拿腔作勢地跪下了。

    “背負著污名的人啊,他不是叛逆!是那乖戾的命運在捉弄他啊!”長歌的調子起得高峭,歌者的聲音都扯裂了。

    觀眾嘩然。幛子戲最拿手的就是這種戲碼——史冊記載的明君,其實每天都要活飲一個孩童的鮮血;裁判官親手判決的死刑犯人,竟是他失散已久的親生兒子;歌姬矢志不嫁,等待多年的情人終於從海上歸來,傳為佳話,其實那個英俊的羽人水手早已在風暴中死去,歸來的只是他短刀上附生著的一只魅。

    所謂幛子戲,一切場景皆是幛子上扁平空洞的畫,人們全都屏息等待著那些綺麗的帳幕一重一重揭開,最深處遮掩著的那個收場是真是假,他們倒不在乎。

    鼎沸的人聲裡,緹蘭的哀鳴微弱得幾不可聞。她向後一軟,倒在湯乾自懷裡,癲狂死黑的眼睛直瞪著篷頂,火盆的烈烈光焰在她面頰上跳動。

    “殿下!殿下!”青年將軍握住公主纖細得快要折斷的肩,呼喊著。

    季昶仍被擁塞在篷子深處不能脫身,湯乾自抬眼,從遙遠的人縫中看見了他年輕主君的臉。

    火光下,清峭的鼻梁將季昶的臉劃成斬截分明的紅與黑。他對湯乾自微微頷首,於是湯乾自將緹蘭護在胸前,倒退著用肩背頂開人群,向外擠去。戲篷的出口就在他們身後,那一線光,明朗銳亮不可直視,像是從雲隙投下的晨曦。

    季昶看著他們出去,簾子又遮嚴實了,於是也就沒有光了。

    澄藍天色轉為黯青,幽涼晚風穿過巷道,卷來外頭隱約的人聲。歡騰了一天的城市在黃昏中奇異地沉默下來。

    “殿下……殿下!”湯乾自抵著緹蘭的兩肩,把她像一件長袍子似地釘在牆上。輕盈得沒有重量,也絕無支撐,仿佛只要他一松手,她整個人就會落到地面上,疊成一堆衣料。

    緹蘭並沒有昏厥過去,她始終清醒,眼睛像兩口無限深的井,黑洞洞朝天仰著。

    “殿下,您聽得見我嗎?”他握著緹蘭的手臂,輕輕搖撼,“您聽我說,那都是戲,都是假的。”“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雙盲了的眼睛來看他,狂亂鬈發蓋了滿臉,“那天,我看見了。”青年將軍茶色的瞳仁驟然收縮,“你看見……”緹蘭微不可聞地說:“看見了。”歎息般輕細的三個字,合著街市深處傳來的不祥鼓聲,在湯乾自心底深處震響。

    女孩兒站在一片虛空的黑暗之中,但她並不恐懼。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見到的就只有這樣沒有光、也沒有色彩的世界。有時候,在睡夢中,會有一些紛亂的光從眼前流過,它們有著各不相同的溫度與氣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見過的所謂“顏色”。

    但是那天的夢令她害怕。有一片顏色,從黑暗深處蜿蜒地向她流過來,熾烈濃郁,帶著溫熱的鐵腥氣,像個不懷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漸漸冷了,枯干了。惟有一只垂死的觸角碰到了她的裙裾,於是那顏色又飛快地、一絲一縷地攀了上來。她後退,卻始終退不出那片顏色的糾纏。

    她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濃稠的色彩中,頭發像最上等的絲緞一般飛舞著,徒勞地向空中伸著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觸怒了您?即使為您生育了那樣可愛的三個孩子,也不能贖回零迦的罪嗎?”於是女孩兒在睡夢中恐懼地蜷縮起來。她認出那個美麗的女人是她的母親。她想要醒來,但是這個夢牢牢鎖住了她,不肯釋放。

    有個男人向她的母親走過去,於是那顏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兒沒有見過任何人的臉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擁抱著她和母親的手臂,此時只是緊緊抱著他自己,仿佛不勝寒冷的樣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憤怒的言語,混雜著鋼鐵交擊的動靜,在黑暗中回響。父王俯瞰著母親,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夠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轉開頭,對著虛空裡的不知什麼人說:“去把緹蘭和索蘭找出來——不留活口,提頭領賞。”太子哥哥提著劍站在更遙遠的黑暗中,一片新鮮的色彩在他腳下擴散開來。英迦舅舅抓起一只琉璃燈盞,向虛空中擲了出去,於是熾熱的顏色從母親和哥哥腳下鋪天蓋地噴湧上來,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沒了。那是劃破手指的時候會流出來的疼痛的顏色,也是火焰的顏色。後來有人告訴她,那顏色就是所謂的“紅”。

    “後來,我就醒了。我哭著求母親別走,別去見父親。母親歎著氣,說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陸已經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現過真正的盲歌者,還說我聽多了宮女哄人的故事,就會做這樣奇怪的夢。她在頭發裡簪了新鮮的香花,因為那天夜裡英迦舅舅來了。我抱著索蘭不肯放手,她只好把我和索蘭都留在寢宮裡。我一直趴在窗口,等著聽她回宮的聲音。忽然外頭起了很大的風,陽光照在臉上簡直燙人,可那已經是夜裡了。那不是陽光,那是火。”緹蘭斷斷續續地說著,大睜的兩眼空洞得駭人,“我抱著索蘭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後來我問英迦舅舅,那天夜裡出了什麼事,他始終不肯說。”最後一線夕照隱入海平面下。

    四合的暮色裡,鼓點猛然震響三聲,振聾發聵,仿佛大地雄渾的脈博。漂浮在畢缽羅城上空的昏蒙塵埃都驟然沉落下來,滿城寂靜。

    自迢遙的遠方,有個轉折蒼涼的男聲隨風送了過來,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頂上唱頌年景,祈求雨水豐沛、海疆平靖,龍尾神庇護一切航船,為了取悅神明,他們願以百十萬人一日一夜的狂歡作為獻祭。

    歌聲漸歇,鼓點再起,這一次卻是疾風驟雨,清澄空氣裡跳躍著粗蠻快活的節拍,催促人們將身邊的一切燈盞點起。帕帕爾河岸上排列著的數千個烏鐵火盆燃了起來,整座城就轟的一聲被點亮了。

    龐大彩船在河面上緩慢行進,夜晚通明如晝,一切人與物都在河面與兩岸建築上投下跳蕩巨大的黑影。兩個有著青銅般光亮肌膚的高大誇父女人身穿獸皮短衣,相互緊貼著妖嬈起舞,肘與踝上都縛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飛薄的刀鋒總是貼著對方喉下腰側擦過,卻分毫不傷。二十名一色一樣打扮的歌姬坐在船邊,齊聲唱出靡麗曲調,垂進水裡的纖巧小腳上皆用菀莨花汁畫著吉祥的龍鱗紋理。

    “母親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麼模樣,我雖看不見,可是他那氣味分明是個死人。如果當初我攔住了母親,事情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也說不定,只要我不做那個夢,就不會有這種事了……”緹蘭空洞的眼裡墜下剔透淚水,仿佛一枚細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絢爛混雜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夢。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說,哪怕是英迦舅舅。”她攀著青年將軍的衣襟,如同一個行將溺斃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與湯乾自之間只隔著那樣危險的窄窄一寸。“你們早晚是要回東陸去的,你們走了,這個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塊走。”話說完了,死白的臉上才泛起熱病般的紅暈。

    湯乾自緩緩地吸入一口氣,那充滿白蓮花芬芳的春夜空氣,像是會灼傷他的胸臆。

    “殿下,臣實在惶恐。”少女聽見他自稱臣子,猛然撒開雙手,往身後民宅的門牆一靠,鬢邊簪著的纈羅花一陣晶晶脆響,是紅寶石的***敲打在穠艷的黃金花瓣上。她揚著眼睫,幽黑瞳子哀懇而渙散地望定了他。

    “那時候是你救了我。現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了。可是原來你也不明白。”他凜然心驚,卻只能別開頭去,無以應對。

    河上炸開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劃出仿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轉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閃爍的余燼向畢缽羅城籠罩下來。

    他們頭上的窗子紛紛砰然打開,喧嚷人聲與餚饌香氣飄散到陰暗的窄巷裡,而後只聽得潑剌一聲,什麼東西兜頭蓋臉澆了下來。緹蘭卻木然站著不知道躲避,人已濕了一半。湯乾自攬住她的肩,硬拽著一氣從巷子裡跑到了河岸邊,卻始終被驟雨似的水瀑籠在裡面。他才恍然明白過來,那並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傾灑下來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體,潑進火盆裡,焰光便騰地躥起尺把高,散出令人迷醉的氣息來。

    到了這個時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開始了。

    尋常注輦人家,釀酒絕不肯存過兩個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來痛飲,喝不盡的便從窗子裡潑出去,是個除舊布新的意思。

    這座城裡從來沒有不必破費的快樂,可是只要有足夠的銀錢,亦沒有買不到的快樂。只有醴雨祭這一天,這座冷苛精明的城會像個慷慨醉漢一樣,大把大把地將狂歡與迷醉的甘霖灑在每一個人頭上。

    萬眾歡騰中,惟獨緹蘭的微笑是殘破的。她黝黑光麗的臉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縱橫淋漓,又被淚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頦兒上,滴滴落了下來。

    “震初,我曉得我是為難你了。世上的事,皆有這樣那樣的拘束與規矩。你和我雖然貴為將軍與公主,也有許多行不通的事情。”她一身白衣裙與烏油油的鬈發都叫酒澆透了,狼狽地貼在肌膚上,野薔薇般的唇上淺笑著,吐出來的字,一個個卻都是淒涼的。說完了,眼裡又聚起淚光來,還是倔強忍耐著,緊緊咬住了食指一個指節。

    濃烈酒香被體溫焐成了熱氣,鑽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脫離軀殼浮游起來。湯乾自定定地看著緹蘭,終於歎了口氣,伸手去將她的手指從齒間挪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子,才沉聲說道:“我帶你走。總有一天,我帶你走。”他們倆坐在熙來攘往的帕帕爾河邊,眼前三層樓高的金漆龍尾神像彩船順流而下,萬人沿岸追隨,雀躍歡呼。神像手中托著圓徑三尺的白玉荷葉盤,盤上坐的是全城技藝最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鳥鳴囀般的笛聲一路從王城門前響到港區,兩岸窗前與風台上的少女們用淺口碗盛了酒,一碗碗盡向著笛手身上潑去,卻又都夠不著,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

    這是一年一度的慶典,油膩煙火的生活裡陡然綻放的一朵龐大的、不會結果的謊言之花。

    湯乾自唇間甘甜辛辣的酒味逐漸褪了,這才覺出旁的滋味來——原來甘醴一般的女孩兒,淚水終究也是鹹苦的。他周身血脈奔湧,心裡知道是醉了。

    “走吧,阿盆,送我回宮裡去。”季昶彎下腰,對著誇父的耳朵說道。這誇父正是六年前在港區拆毀酒館的那一個,當時被湯乾自手下一伙人圍住,挨了十幾刀也不退縮,他那雇主卻把他撇下跑了。眾人歡喜阿盆有骨氣,求過了湯乾自,把他拖到城裡那兩座小樓之一裡邊去養傷,最後干脆召他入伙當起夜賊來。

    誇父眨了眨眼,道:“殿下,後頭可還有東陸的戲法呢。”少年手裡撫摸著三途隼的翎羽,眼神卻遙遙地落在帕帕爾河對岸,隔著舞踏喧嚷的彩船,隱約看得見對面白衣勝雪的少女。過了好一會,才心不在焉地說:“不看了。”“給將軍的信也不送了麼?”季昶一振手腕,三途隼便向火光映紅的空中飛去。

    “又不是一刻也離不開,讓他獨個兒多玩一會好了。咱們這就走吧。”阿盆答應一聲,轉身小心翼翼往人叢外邊走。

    季昶坐在誇父肩上,慢慢打開膝上擱著的碩大竹紙袋子,抽出十多枝特別稠密的蒲公英來,也沒費勁去吹,夜風一過,紛紛拂拂,一場雪似的全都落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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