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番外 纈 羅III
    團龍紋的柘榴紅錦緞外袍剛剛披上季昶的右肩,寢房的門便被人轟然撞開,侍女驚得雙手一松,袍子又颯地落到了地上。

    她認得那個長驅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隨扈將軍,姓湯,年紀極輕,平日態度安寧文雅,全然沒有武人的氣魄。然而這時候她卻忽然感覺到了本能的畏懼,他不再是她認得的那個和氣的少年了。

    他掃了她一眼。

    侍女瑟縮了一下,連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撿,便匆匆退了出去,視線始終低垂著,不敢再觸及這個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擰起眉頭看他,一面自己彎腰去拾起外袍穿上。

    湯乾自唇舌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只是默默從懷裡掏出個小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道二指寬的綿紙卷,被胡亂地攥成了一團。

    紙卷幾乎才展開一半,十三歲的半大男孩兒便驟然緊緊閉合了雙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讀下去。

    寢房裡充塞著沉重的靜寂。“這消息確實麼?”過了好一會,季昶終於開聲問道。他的聲音虛無而零落。

    湯乾自艱難說道:“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來的消息,他們剛從雲墨鎮回來。”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裡的紙條。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盡沒……‘宗室盡沒’算是什麼意思?那七萬羽林軍、十二萬近畿營是干什麼用的……難道連母親和牡丹姐姐兩個人都沒法保全嗎?!”季昶喃喃說到後來,聲音越發嘶啞刺耳,“仲旭他突圍出去,領了多少兵馬?三萬?四萬?能打仗的,他一個不剩全都帶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卻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拋在宮裡等死!”他猛然發起狠來,拼盡全身氣力將紙條往面前一摜。

    湯乾自並非沒有料到季昶的反應,卻仍是無從應對,只得上前一步,緊緊按住了男孩兒單薄的肩。

    聶妃臥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紀已知道避讓順服、察言觀色,在宮中並不比一只貓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乳名“牡丹”的鄢陵帝姬還稍得父親帝修的青眼,也虧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難堪與欺侮。他自天啟起程前來西陸時,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鄢陵帝姬遠嫁瀾州,臨行前竟來不及趕回帝都見他一面。

    這是世上僅有的兩個疼惜他保護他的親人了。變亂的狂瀾滅頂而來,仲旭拔劍入陣,英迦大君擁兵覆國,哪怕一個窮苦的十三歲少年,也會牽著母親與姊姊逃難去罷?然而,他誰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連手裡這僅有的五千兵馬也來不及調遣,只能在這個遙遠可厭的異國,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與姊姊流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僅止於此。

    季昶靜了下來,兩眼直勾勾追著自己方才擲出去的紙條。

    紙條是輕軟的,一脫手便沒了勁,蟬翼般在空中緩緩飄蕩了半刻,才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發的憤懣與言語,仿佛都被這房間無聲地吞吃下去,不留一點余燼與回響。

    “殿下……”湯乾自斟酌著字句,安慰道,“鄢陵帝姬已然下嫁張英年,此時應在封地夏宮消夏,不在天啟城中。”季昶沒有答他,又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那母親呢?”湯乾自被季昶凝視著,一時語塞。那男孩兒的眼裡沒有淚,黑白分明的,都是無從撫慰的絕望。

    門上響起了輕叩,那注輦侍女不敢進房,只隔著門扇說道:“殿下,今日是十五,這會兒您該去向陛下問安了。”季昶眼裡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轉頭剛要開口,湯乾自搶先答應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季昶掙開了湯乾自,扯下身上的紅團龍袍子摔到地上,昂頭瞪視,“震初,你是什麼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國殤,難道你還要我穿著一身紅,去叩拜注輦人那個半死不活的國王?”“殿下!”湯乾自放低聲音,責備似地說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日午後才能正式呈遞到宮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夠知曉?難道告訴他們,是您的羽林軍從民間買到的秘報?咱們與商團的來往,難道是能讓注輦人知道的麼?”季昶看著他的隨扈將軍,睚眥欲裂,仿佛在疑心這個人的腔子裡沒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鐵與石。

    “殿下,眼前的當務之急是,您得趕緊寫封書信,我去找個可靠的水手,設法轉交旭王殿下。”季昶不能置信地盯著他,竟然冷笑起來,聲音全是啞的,“給仲旭寫信?說些什麼?”湯乾自看著他,良久,歎了口氣。季昶心裡更是一股惡火燎了上來。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憐憫他,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聲音,嘶聲喊道:“你明白什麼?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親!不是我自己願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願意到這個鬼地方來!你們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又怎麼能明白我!”湯乾自的面色一下子變了,立即又鎮靜下來,道:“殿下請低聲。”季昶怔怔看了他一會,握緊的兩拳頹然松開,整個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說得對。”他一字一字地說,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講解給自己聽似的,“盤梟之變的時候,是你領著我逃走;後來港口起了騷亂,是你將兵士派出去保護大徵來的商團,說日後他們會回報我們;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裡出去為商團巡邏守衛,換取財貨消息,積蓄經營……你一向是對的。如今褚奉儀起兵作亂,若是竟然得逞,東陸歸了他,這些打魚的注輦人為了能和東陸繼續貿易,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我交給褚奉儀處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敗了,我只有死。”季昶走到桌前,展開一卷新紙,在硯上潤了潤筆鋒,又道:“把銀錢取出來,明日到市集上收購糧草,還有咱們存下的那些兵刃……打聽打聽仲旭扎營在哪兒,雇幾艘膽大的好船給他送去。”言語雖這樣流利,他的手卻還在空中遲遲懸著。他從小就學會了如何向命運俯首稱臣,如何將孩童稚小的驕傲與任性寸寸彎折,壓迫在鑄鐵般牢不可破的笑臉之下。每一次他都想,這是最後一次了,然而每一次,總是失望的。

    湯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紅錦緞的團龍外袍,撣去灰塵,走來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飽,漸漸凝至筆端,季昶手一顫,便嗒地墜下一顆,轉眼沁入潔淨紙面,無可挽回地洇開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著那墨痕,飛快落筆寫道:“仲旭皇兄左右:時局危急。”男孩兒的眼裡猛地漲滿了淚,但還是一氣寫了下去。

    書信寫就,總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筆致清端。徵朝的皇子,個個都有這樣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紙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璽,細細端詳,而後折疊起來,交予湯乾自。那臉上幼稚而絕決的神色,教湯乾自想起賭坊裡押下最後一枚金銖的賭徒。

    “那麼,我去向鈞梁問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門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湯乾自收起書信,默默跟從在後。門外一個伺候的人也不見,走到樓下,才看見注輦侍女全被他從東陸帶來的羽林軍們隔在這裡,不得上去。

    季昶看著他的羽林軍們,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燦爛,卻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會飛揚起來。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裡,偶爾有一束落日的余光穿刺進來,在金碧疊翠的牆上濺起眩目的寶光。他低頭看著自己朱紅的袍裾,略長了點,總是要踩著似的。湯乾自在他身後,往側錯開兩步,影子般無聲無息跟隨著。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卻沒有回過頭來。

    “殿下。”湯乾自應了一聲。

    季昶靜靜地說:“剛才那些話,真對不住。你的母親還獨自留在秋葉城,音信全無。我只曉得自己傷心委屈……我太沒用了。”湯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罷?那天夜裡我問過你,你並非沒有武藝,何以禁軍武試落到最後一名的地步。你說,你父親生前是個副將,母親盼望你也從軍,可是你卻一心想跟著河絡匠人去學手藝,於是在武試場上刻意賣出許多破綻,指望著落了榜,好對母親交代。”季昶頓了頓,低聲說:“想不到兵部會將你選來護送我,害你跟著我背井離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東陸去。沒有誰是自己願意到這兒來的……我們都是一樣不自由。”湯乾自站在身後昏暗的轉角裡,良久,才聽見他說道:“殿下,問安快要來不及了。”季昶點點頭,又邁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盡頭,外面明艷夕照中亭台凌空錯落,梯級轉折連接,其中最寬闊的一處懸台上,三面流水般垂下籐蔓花枝,一逕如火如荼開著,鎏金闌干上倚斜幾個人影。季昶擰起了眉頭。那懸台通往注輦王鈞梁的寢宮,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輦王室子弟便聚集此處等待宣召,進入寢宮向鈞梁問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學習注輦文字以外,這是他最厭惡的一件事情。

    懸台儼然是個不小的園子,俯瞰著半個畢缽羅城,涼風爽適,極目遠眺,尚可望見一線碧海。他們方才登上懸台,便有人迎上前來,笑嘻嘻地說:“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該不是又迷路了?”季昶臉上騰起了厭恨的紅暈,別開頭去,並不理睬他。薔薇架子下設有秋千,四處草茵花畦之間零散鋪設著錦氈,或坐或臥的,都是濃麗黝黑的貴族少年與少女。惟有季昶與湯乾自兩個東陸人夾雜其中,尤為白皙觸目。

    過來搭話的注輦少年與湯乾自年紀相仿,身材高大,穿著紫金輕綃寬衫。他將臉湊近季昶漲紅的面頰,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齊整的牙,大笑起來,“天哪,你們看,小酥酪的白臉皮兒上還擦了胭脂呢。”那少年左鬢邊一綹烏黑鬈發內辮入了細巧金鏈與珠寶瓔珞,胸前懸有沉重的皇家龍尾神黃金墜子,龍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鱗片皆是名貴海藍石鑲嵌,顯是出身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別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樣的人兒,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麼辦?回了東陸,連他父皇也要不認識他了呀。”另有一名裝束相仿的注輦少女在秋千上搖蕩,一面嘻笑著說。

    聽見“父皇”二字,季昶面色唰地白了下去——他已經沒有什麼父皇了。湯乾自上前一步,由後邊一手壓住了他的肩,卻覺出手掌下的單弱肩膊繃得死緊,仿佛立刻便要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來。

    恰是此時,鈞梁王的寢宮側門打開,出來一隊裊娜宮人,在他們面前恭謹伏下,將頭頂的碩大車渠碟子奉上。碟內淺淺清水養著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雙手捧著,知道是要覲見鈞梁王的時辰了,都不再喧嘩。

    宮人在門內依次召喚王族子弟的封號名姓。王太子索蘭還是個不足三歲的幼兒,由乳娘牽了進去,隨後便聽見宣召季昶的名字。湯乾自跟隨在側,一同進了鈞梁王的正寢。

    自盤梟之變至今,將近三年內,鈞梁王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正寢。窗子都用錦緞繃了起來,不許進風,日夜點著燈,氣味憋悶而污濁,龍涎、瑞腦、蘇合與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內,燒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著,卻還抵不掉那股隱約的腐臭。

    隔了幾十重鮫綃簾幕,來問安的人們只能隱約辨認出一個蜷曲的人形。傳言鈞梁當年受了極重的傷,除了御醫與少數幾名宮人,誰也不准踏入簾幕一步,說是怕帶進疫病。有一回,外頭拜謁之禮才行了一半,鈞梁忽然狂亂起來,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滾,手足痙攣,喉間發出駭人的赫赫聲。宮人們立刻召來御醫看視,又開了通往懸台的側門,請王子公主與大君們各回寢宮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著暴風,揚沙蔽日,凌厲的氣旋竄入正寢,貼著地面橫沖直撞。季昶側頭避風,眼角卻瞥見身後層疊簾幕被疾風掀起了近兩尺高。他看不見裡邊的人,卻覷到床腳邊擱著一只銀盆子,明晃晃的燭光照耀下,水面上浮著的滿是黑紅的血與稠黃的膿。自那以後,每踏入鈞梁的正寢,季昶總會不自覺想到那個名義上的一國之主,在朱紫鮫綃遮掩之下,是怎樣從骨髓裡漸漸腐軟出來,於是手心裡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華服燦爛的少年少女們卻從來懵然不覺,依然無憂無慮低聲談笑,眼風暗中傳遞。

    鮫綃帳子前有張矮幾,上面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龍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絕艷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發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

    乳娘引著王太子索蘭走上前去,輕捉著他的兩只小手,將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頂禮膜拜後,再將那花串恭謹盤在神像頸間,禮畢而退。

    接著輪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緩慢艱難,幾乎控制不住要扭身逃走的沖動。光華瑩潤的神像背後,隔著數十道極輕薄的簾幕,若有若無的酵臭氣味猶如千百毒蛇一般吐著信子蜿蜒游出,緊緊勒住他的咽喉。那氣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個亂離的夜晚,遍地人屍被烈火燒出烏黑的漆光,面貌指爪與炭石煬化在一處,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啟禁城內,只怕也是那樣觸目驚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親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遺容是如何的情狀,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裡滾動的淚,向龍尾神像叩過頭,起身將花串繞上神像脖頸。

    “你看,小酥酪的臉色多難看,活像剛死了爹娘一樣。”少女銀鈴似的聲音,縱然刻意壓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邊。少年低沉的笑聲來回蕩漾,像一陣陣漣漪湧動,推得季昶搖晃起來。

    季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內迸碎炸開,而後熊熊地燃燒起來。一瞬間,滿眼淚水蒸干,觸目所及,萬物皆被潑成了深濃血紅的顏色。不知道哪裡來的氣力,他猛然回身,宛如一匹人立起來的暴戾馬駒,向著面目模糊的人群沖出了第一步。

    這是褚季昶前後三十五年人生裡,面貌最猙獰的一刻。雖然眼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駭人的,他看得見那些天潢貴胄、韶年綺貌的人兒在紛紛後退。

    他已經沒了軀殼、沒了神智,只有一個狂烈的念頭:他要打死這些人,所有膽敢阻攔的人,也都得死!十三歲的男孩兒握緊了拳,滿身的力氣都攥在上面,下一剎那就要揮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長的一剎那。他聽見湯乾自的呼喊與少女驚惶的尖叫,他甚至聽見自己雙手指節絞緊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卻又都不真切,是從水底窺聽岸上的喧嘩,遙遠模糊有如隔世。郁積在肺腑深處的怨恨,仿佛灼熱巖漿驀然沖破地面,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噴發出來——但終於還是沒有。

    重物落地的砰然炸響鎮住了每一個人。

    半人高的龍尾神像滾倒在地,生著隱約龍鱗紋的胳膊仍向空中妖嬈伸展著,兩手卻齊肘折斷了,眼眶裡鑲嵌的金色珠銘骨碌碌滾了出來。

    季昶的拳頭裡,捏碎了一手的素馨花,花串的另一頭還死死纏在神像精巧的脖頸上。他喘息著,像只小獸,兩眼裡仍滿是茫然的凶殘。

    那些注輦人震愕地看著遍地的髓玉殘片,全都忘記了言語。

    “天啊!”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名侍女哭喊起來,撲到季昶腳下,徒勞地想要將神像重新拼湊起來。

    那些出身高貴的少年少女這時候也才恍然醒悟了似的,慢慢朝季昶圍攏過來。湯乾自閃身上前,將季昶攔在背後。

    領頭的少年彎下腰來看著季昶,冷笑道:“打碎神像的人,須得做一個月奴隸贖罪,這一個月,你,還有你這個跟班,都是我們的奴隸了。”隔著湯乾自的肩,季昶昂頭看著那少年的臉。眼裡的紅翳開始漸次退去,他一絲一毫分辨清了那張臉上的殘忍,又一點一滴刻進記憶裡去,好讓自己永志不忘。

    “不。”良久,他才開口回答,聲音還輕微地顫抖著。

    少年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回答。他瞪大眼睛道:“你說什麼?”“我不做奴隸。”季昶清晰地、低聲地說。

    “瘋了!不贖罪的人都得燒死祭神,就是國王陛下也不能豁免!龍尾神要是震怒降罪,海上就會掀起白浪,你知道白浪是什麼樣子?連九桅的木蘭船都會被甩到半空,再砸碎在海面上,沒有一艘能夠逃脫!”季昶盯緊了他,眼神已回復原本的清澄,“你們活該。”他淡淡一笑,意態輕慢,說不出的桀驁。

    注輦人舉國篤信龍尾神,自然聽不得這樣言語,少年憤然揪起季昶的襟口,揚手欲摑。湯乾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腕子,道:“殿下還請自重。”“呵,奴隸的奴隸,你也想被燒死祭神啊?”少年愈加驕橫,恨恨甩開湯乾自的手,拔出一柄名貴短刀來。

    湯乾自擰緊了眉,一手已按到自己腰間佩刀的柄上,卻猛聽得身後一陣豁琅琅的脆亮銀鈴響動。有人自鮫綃簾幕下彎身鑽了出來,甜淨聲音斷然喝道:“依施闥爾,那是我的奴隸,你不准動!”簾幕外,眾人一時都噤了聲。

    季昶聽見自己心裡有個聲音說,啊,是她。

    往後的二十二年裡,他每每憶起這一幕,女孩兒的姿容顧盼,衣裝打扮,皆是模糊的,只是那句甜淨斬截的言語還在耳邊宛然回響,似晝夜交接時第一線清明的晨光,劃然刺穿了這塵濁的世界。

    王太子索蘭從乳娘身邊奔了出來,拽住女孩兒的裙裾,迭聲喚道:“姊姊、姊姊!”女孩兒蹲下身子,摸索著將索蘭抱在懷裡。她額下橫系著一道素白寬闊緞帶,在腦後結起,遮掩了一雙盲眼,姐弟倆胸前懸著一色一樣的龍尾神紋章墜子。

    湯乾自也記得了——這個八九歲的小盲女,竟是盤梟之變夜裡險些死在他刀下的那個小公主。盤梟之變的次日,零迦王妃的兩名遺孤即被英迦大君送往逢南五郡,待到當年冬季王城修葺完畢,迎回了王太子索蘭,公主緹蘭卻始終留在逢南養育,想是剛回到王城來的。

    依施闥爾低嗤了一聲,“我差點兒忘了,小酥酪當年是你的救命恩人,難怪你這樣急著從哥哥手裡搶人,是吧緹蘭?”“既然我要這兩個奴隸,依施闥爾哥哥也要,就去求英迦大君裁斷吧。只是哥哥別忘了,大君是我的舅舅,可不是你的舅舅。”緹蘭語氣平緩,驕橫態度卻更甚於依施闥爾。

    依施闥爾頰上的筋肉抽緊了。他們的父親鈞梁名義上仍是注輦王,實則早已成了廢人,英迦大君才是真正的一國之主。他抿緊了唇,扭轉臉大步走開。

    緹蘭亦不再理睬他,喚了聲“弓葉”,便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女奴應聲上前。緹蘭把索蘭送進小女奴懷裡,道:“你和乳娘帶著索蘭回寢宮去用晚膳,我要出去走走。”弓葉駭了一跳,當即跪下了,道:“殿下,要是沒人扶著您,上頭怪罪下來,弓葉就沒命了。”“怕什麼,這兒不是現成的新奴隸?喂,你們過來給我領路。”緹蘭還蹲在地上,一只小手蠻不講理伸在空中,就那樣等著人牽她起來。

    季昶的面孔一下子燒得火辣辣的,是恥辱,又似乎還夾雜有旁的什麼,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我不做奴隸。”他說。

    “不做奴隸就得死,你難道不怕死麼?”緹蘭歪著頭,仿佛很困惑的模樣。

    季昶咬著牙說:“我不怕。”緹蘭一愣,又忽然展顏笑了起來,說:“你騙人。那天你整個人嚇得發抖,說話也發抖呢。”她雙眼上攔著寸把寬的緞帶,誰也看不見她眉睫下的波光如何流轉——人們能看見的,單只是她半個笑容而已。可就是這一瞬間,季昶覺得有什麼東西沖破他的胸腔,乘著風撲稜稜飛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處,再也回不來了。

    “喂,你發什麼呆呢?拉我起來啊。”緹蘭頓足,腕上踝上銀鈴亂響,“我要去外面。”季昶自己也驚異,他會那樣自然而然探手出去,將她牽了起來。

    “還有一個呢?那個高個子的呢?”緹蘭另一手在空中茫無目的地探尋著。

    湯乾自握住了她,應道:“是,殿下。”緹蘭又笑了,仰起頭說:“是你,我記著你的聲音。你膽子比他大,那時候你手上也發抖,可是說起話來,又好像沒事兒似的——哎呀,你做什麼?”她倒吸一口冷氣,眉心擰結起來。

    “回殿下,小心腳下台階。”湯乾自凜然一震,緩緩放松了瞬間不自覺收緊的手勁。

    那個烈火焚城的雨夜,栩栩地在他眼前重新活了過來。不止一回,他竟對這樣一個孩子動過殺心。猶記得那夜隔著淒冷雨幕,看見她在誇父肩上茫然回首的模樣,頰邊那一點殷艷的紅,是他揚刀將斬時,刀尖甩出的一滴血。可是,她至今還以為季昶與他曾救過她一命。多可笑,起意殺她,是那樣明晰簡單不費思量的一件事,如今他卻連直視那盲女孩兒臉蛋的勇氣也忽然喪失了。

    緹蘭卻渾然不知他滿腹心事,只管一手拖著一個人,興沖沖地要向懸台上跑,“走,看星星去。”發覺他們步履躊躇,她又嘻地一聲笑了出來,“真笨,你們看,然後說給我聽啊。”外頭天已黑透了。雨季剛剛過去,自帕帕爾河向東北十多裡,綿延不絕的皆是燈火,偶爾有一屑亮光順水流動,是尖頭小舟上顫巍巍墜著的風燈。白日的塵囂都服帖下去,懸台上花木芬芳涼寂,他們在一瀑九重葛旁並肩坐著,腿腳垂在欄桿外。劃船叫賣飴糖果子的聲音悠揚地浮了上來,海天深處漁火漂游。

    “你看見的星星是什麼樣子?月亮呢?是明月還是暗月?”晚風浩浩從海上湧來,緹蘭擠在他們當中,及腰的長發和素白緞帶四下亂舞,一縷縷攜著薔薇香,酥癢地拂過少年們的臉頰。

    湯乾自頗有些為難,經不起再三追問,只得說了實話:“殿下,今兒是陰天。”緹蘭一下子靜下來,滿臉掃興。過了片刻,才老實抱著自己的腿,將下巴擱在了膝上,悶聲說:“這樣也好。那些宮人怕我生氣,哪怕是陰天,也能睜著眼說瞎話,青栩星如何如何、印池星如何如何。我只是瞎,可不傻,只要白天走到太陽地裡,不就知道是晴是陰了?你沒騙我,你和弓葉一樣好。”湯乾自只是笑了笑,緹蘭卻又像只雀兒般喋喋不休起來:“對了,你們的國家在哪兒?”少年輕聲說:“在那兒……風吹過來的那個方向,海的另一邊。”女孩兒抬手,迎著風指向天際,“那邊?滁潦海中央有座島,你們去過麼?”“閔鍾山嗎?我們來的路上在那兒泊船祭了龍尾神。”緹蘭又問:“閔鍾山又有多遠?”湯乾自回想片刻,說:“滿帆的風趕著船走,也總要十天吧。”女孩兒不說話了,垂下的小臉半晌才又抬起來。“我從來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沒有人領著,我哪兒也去不了。”她歎了口氣,忽然想起身邊的男孩兒已沉默了許久,於是用手肘捅捅他,“喂,聽故事聽傻了?啞巴奴隸我可不要的。”季昶不理睬她,靜默地俯瞰著腳下大半座畢缽羅城。正是晚炊時分,每一方細小昏黃的窗內,都藏著一戶人家,老的小的聚在一處,熱鬧關在了裡邊,外頭只剩下孤冷靛青的夜色。他的臉色漸漸黯淡下去,眼裡卻有了流轉的光。

    緹蘭覺得了季昶身上傳來的輕微戰栗,奇道:“咦?你怎麼了?”一面就伸手出去,不由分說找著了他的臉,纖柔手指撫摸下去,竟觸到了一手冷滑的淚。她慌了手腳,捧著他的臉,急急說道:“噯,你別哭啊。我又不是真要你當奴隸,你們救過我,我不會讓你們被依施闥爾折騰的。”季昶扭頭躲開她的手,自己用袖子胡亂凶狠地擦著臉,粗聲說:“你真吵。”然而淚水再止不住了。

    “那你就別哭啊。”緹蘭嘟著嘴,執拗地把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兒約束在自己的兩臂之間,聲音卻也開始發顫。

    另有一只暖熱的手落到了季昶背上,他抬頭看去,是湯乾自。依然是沉靜無波的眼神,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男孩兒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銅鼎爐,吞下了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絕望。他始終幼稚地相信著,只要隱忍密閉不去觸動,它們便會熄滅下去,永不復燃。可是他錯了。家已亡,國亦將破,這消息如一點火花投入寧靜的死灰之中,竟如此猛烈地燃燒起來,積郁日久的苦痛化為無數毒烈火舌,從內裡舔舐著他那層薄而脆的殼子。他苦苦煎熬著,不願露出絲毫軟弱的跡象。妒忌、羞辱、渴望與仇恨,他心上蒙著的那層繭殼什麼都能抵擋,卻經不起那些溫柔手指的輕輕一觸。男孩兒終於不能再忍耐下去,猛地痛哭出聲。胸口霍然撕裂,柔軟易傷的血肉都袒露在外,而後碎為齏粉,被淚水沖刷出去。

    緹蘭抱著他的頸子,嚇得也抽泣起來,遮在眼上的緞帶都沁濕了,依稀透出底下閉合著的烏濃眼睫。

    血總會流盡的,而後只剩下淚水。季昶自己知道,等那些鹹澀的淚也流盡之後,他的繭殼會重新彌合起來,比原先更加堅厚,至於內裡那些斑駁的傷口,亦只有身邊這兩個人能夠窺見。從那一夜起,他的童年是真的完結了。

    少年無聲歎息,將兩個哭成一團的孩子輕輕攬進懷裡,仿佛是另一重黑暗溫暖的夜色,把他們妥帖地包裹起來,隔絕了一切被窺探與被傷害的可能。

    孩子們哭得疲累了,相繼倒在少年的膝上沉沉睡去,呼吸甜柔勻淨。少年獨坐於港都輝煌而清冷的廣闊燈海之上,海風輕緩撥弄他的頭發。

    他這幾年一向睡得極少。最初是恐怕派出去護衛商團的兄弟們夜半出了岔子,一時指揮無當,便要牽連季昶與全營五千人,總是徹夜警醒著。這習慣養到後來,干脆養成了病。每夜不在宮中,就在大營,也有時是在那兩個由海盜手中並吞來的據點內,一盞枯燈,半枕兵書,非要到東方熹微才能入眠。十七歲的人,鬢邊新生的發根都是灰的了。

    漸漸到了更深露重的時辰,長風破開濃雲,自半空的高台上仰望,那密如銀砂的星辰仿佛要落入人的眼中來。

    少年聽得膝上銀鈴一陣急促振響,剛低頭去看,緹蘭小小身形猛然從睡夢裡跳了起來,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湯乾自防著她慌亂中跌落懸台,連忙捉住她的手,問道:“殿下,您怎麼了?”季昶也被鬧醒了,惺忪坐起。

    緹蘭兩手摸著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著說道:“海裡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進海裡去了!”“誰?”湯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說的是季昶。見她臉色還是慘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畢竟是孩子,思慮這樣清淺,剛聽旁人說了航海,連夢裡也是海了。

    “他到哪兒都有我跟著,不會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

    緹蘭卻還是一味搖頭,驚魂未定的模樣,“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邊還有好些人,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她怯怯扯著季昶的手說,“真嚇人啊,你以後別搭海船了吧。”“我將來總是要回東陸的。”季昶低聲道。

    她搖著季昶的手,“那就別回去啊!”季昶勉強笑了笑,“別鬧了,你怎麼知道掉進海裡的就是我?你根本沒見過我的臉。”小女孩不知為何憤怒起來,摔開他的手,尖聲嚷道:“我就是知道!”湯乾自與季昶一時都驚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卻掙脫了,跌跌撞撞向後退。盲孩子的動作笨拙可憐,又那樣倔強猛烈,被什麼東西一絆,撲到薔薇架下,幾乎跌倒。

    湯乾自跳起來去扶她。緹蘭卻自己抱住秋千的繩索,支撐著重新站起身來,不知是費了多大的氣力,飽實溫潤的唇都抿成一線。腕間堆疊的銀絲釧子與細韌薔薇花枝糾纏在一處,解脫不開,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兒的小獠牙咬進肌膚裡,她還是賭著一口氣,使勁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聲,覺得自己被人從背後一把拎了起來。那是雙溫熱的手,並不特別強健,可是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力。

    那雙手把緹蘭安置在什麼地方坐下,微涼的夜風撲面而來,她整個人竟也跟著輕輕擺蕩起來,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釧子是一道兩尺多長的纖細銀絲,上邊細細密密綴滿了銀鈴,柔順地繞著手腕一直盤上去,又轉回來,頭尾扣在一處。那個人在她面前跪下,捧過她的手,指尖順著釧子的紋理一圈圈慢條斯理走上去,始終留心著不讓纏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種細致寬忍的慢,教人不由得松一口氣,安下心來。

    “疼嗎?”他問,聲氣間是一副慣於照顧孩童的模樣。

    緹蘭搖頭。

    她記得他的聲音。盤梟之變那一夜,就是這個清澄穩健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只要他還活著,她就還能活下去。

    他冒著箭雨將她扯入屏風之後的時侯,她覺出他冰冷的手上傳來輕微而不可遏止的戰栗。他並非天生膽氣豪勇,只是有數十人還聽從著他的號令,而像他這樣的人,既然做了別人的依靠,就再沒有畏懼的權利了。這層道理是她多年以後才明白的。她不懂他們的言語,可她忘不了那些簡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後無光的世界裡,是手邊惟一堅實的支撐。

    終於湯乾自找到了扣鎖,替她把釧子層層解開,精心抽去薔薇枝子,又要重新將釧子戴上。

    緹蘭把手抽回來,藏到背後,伸出另一只手,道:“這也幫我解開。”他照辦了。

    她又將一雙柔軟的玲瓏小腳抬了起來,嬌蠻地說:“都摘掉。”他仿佛笑了,問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聲音,壓抑在胸腔內,依然溫煦如晨曦。

    “嗯。”她鼓著腮幫子說,“我不喜歡。她們怕我亂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系上鈴鐺,叫弓葉一天到晚跟著我,這也不行,那也不准……可我又不是貓狗,多討厭哪。”於是他將她的腳擱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鈴鐺也摘下了。四只繁雜精巧的纏絲釧子都交到她手裡,沉得墜手,如兩副銀打的鐐銬。

    她甩著光溜溜的手腕,格格一笑,兩手抓住秋千的繩索,雙腳向上一縮,小小的人兒就在秋千板子上站了起來,幾乎和少年一樣高了。

    “大個子,你閃開。”她說。

    湯乾自剛從她面前讓開,就聽見一陣銀鈴響動,急管繁弦似的,從他耳邊掠過去了。緹蘭咬著嘴唇,使出全身的勁,將那一把釧子朝著夜空拋了出去。她整個人,整架秋千,都隨著那一拋的力道晃蕩起來,前後搖擺,越來越高。

    女孩兒的氣力太小,釧子還沒飛出懸台,便落到季昶腳邊。

    “真不要了?可別明天後悔了,又叫人去替你找。”季昶將釧子拾到手裡,掂了掂,亦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要——了!”緹蘭在秋千上笑著尖喊,衣袂飛揚,腦後兩道絕長的緞帶在夜色裡泛著新雪一般潔淨的絲光,當風飄舞。

    季昶笑道:“好,扔了它!”便站起來,將整把釧子狠狠甩了出去,使了那麼大的勁,仿佛把自己胸臆中壓抑著的一切的重量也甩出去了。明日,故國將傾的消息才會送到宮中,那也就是他褚季昶開始孤身而戰的日子了。直到那幾點銀光翻滾著消失在漫漫的燈海上空,錚琮清亮的鈴聲還在隱約響著。

    秋千高高向著夜空飛上去,在茫瀚星海與燈海之間來回擺蕩。盲女孩兒脆甜帶笑的聲音喊道:“大個子,接著我——”湯乾自愕然回首,秋千正蕩到最高,一身白衣的女孩兒兩手一松,整個人從秋千上躍了出來,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泉水自燦爛群星中飛流直下,向他懷裡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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