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幫你接住了好多西紅柿呢……」
「那為什麼你說他們丟給你的就是雞蛋,我就只有黃瓜和白菜根這些蔬菜呢?」
熱戀中的人就是這樣,什麼不開心的事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面對都會變成幸福的談資。
阿龍大叫:「唔……」
天下一轉頭:「啊?歐陽峰!」
「歐你個頭啊,」阿龍一隻板鴨扔過去,「我哪一點像東邪西毒裡那個小鬍子?我明顯比他帥多啦!」
「那你嘴怎麼腫成兩根臘腸了?不東邪西毒也東成西就啊。」
「我這本來就是臘腸!」
阿鳳跳起來:「哥?」
「總算出現一個認識我的啦,說!你什麼時候把我們龍鳳店改成龍門客棧了,裝這麼多機關?開黑店哪你!」
「上回那個什麼左冷飯你的仇家來尋仇嘛!」
「左冷飯?是那個十年前在江南美食節上被我們家打敗的那個想當江南五鎮酒家總盟主的左冷飯嗎?」
「他現在好像想改行當山賊盟主,又被你攪到失敗了。」
「這人做什麼都這麼失敗,換我找塊豆腐撞死算啦!」
「大哥。」天下站起來喊。
阿龍像剛見過他似地跳開去:「哇,我們家什麼時候來了個這麼又髒又爛的臭……小二?」
阿鳳長舒一口氣,把他拖開去:「喂,大哥,那皇上的迎親轎是不是你找來的?」
「嗯?迎親轎,在哪?」阿龍跳起來到處找。
「唉呀被我回絕了……我,我忽然……忽然不想當皇妃啦!」
「嗯?你也知道啦……」
「不知道為什麼,我天天盼皇上來接我,可是轎子真的來的時候,我又害怕了,特別的害怕,怕得都走不動了,一想到就要去陌生的宮中,過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我就會怕。我想,我還是寧願呆在自己的家鄉,和自己最親切的人在一起……我這樣的脾性,要是真天天呆在宮裡,會死掉的。」
「你這小燕子毛病怎麼就改不了呢?」
「什麼?」
「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喂!老天,這句台詞是什麼意思啊?……你看,多慘,其實我們都是不能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也許你進不進宮也是注定的,老天心裡有數呢。」
「不,我想我永遠也不會進宮。我決定了,不管老天如何想的。」
「你確定?」阿龍問。
「是的,我已經向他說過好多遍了。」阿鳳說。
「他?他又是誰啊?」
「他是個小傻瓜,是有點髒,有點臭,可是他是我一看見就開心的人……」
「啊,丫頭長大了,有主意了,喂,你把人家皇上一腳踹了,就算不問老天的感想,有沒有問過你哥啊,你不想當皇妃俺還想當國舅呢!」
「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啦……」阿鳳撒嬌道。
「哼!」阿龍轉向天下,「你小子有本領啊,能從皇上手裡搶下女人來,其實俺也不想我妹妹入宮的啊,你小子算立了一功啦,不過你要是敢欺負我妹妹,皇上饒你,我也饒不了你的!」
「收到,大哥。我可不怕皇上,就怕您哪。」天下笑開了顏。
「喂,你們在胡說什麼嘛?你們說的和我有一點關係嗎?我不理你們啦……」阿鳳羞跑了出去。
阿龍笑著看她跑開,回頭又轉過來打量天下,忽然奇怪道:「我從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你麼?」
「沒,哪有可能啊。我去買點鹽來……」天下忽然有點窘,也跑了出去。
阿龍一個人站在院子裡托著下巴想著什麼。
忽然,他臉上出現了震驚之色。
阿鳳一個人跑到鎮上河邊轉了一圈,陽光很好,心情很好,樹葉兒如透明碧玉在藍天下搖,搖出漫天吹面不寒的輕暖風,帶著水鄉清新之氣,摻著升騰的光線,裹住了每個人、每間房屋,於是世界也顯得那麼精緻而溫情。一切都正如人意。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
阿鳳不知道,命運很快就要轉變。
她轉過街口,忽然聽見一小巷裡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天下,他正在和人說話。
他在鎮上怎麼會有熟人呢?
他的口氣很奇怪,不再像是乞討時小聲謙卑,也不像是和她聊天時的輕柔風趣,那是一種中氣十足的,每個字擲地有聲,像是在號令天下的口氣。
「所有的人立刻離開這個鎮子,日落之前,我不想看到你們再出現!」
「可是您答應了,事成之後,您就和我們回去……」
「我需要和你做什麼承諾嗎?有本事你就去報信帶人來好了,不要我說,你還是想要命的吧。」
「是的,小的哪敢。另外,招來的那些扮皇家車隊的馬伕、轎夫、苦力、戲班我都打點好了,他們決不會說出去的……」
「那就好,我希望,那小丫頭,永遠蒙在鼓裡。」
天下像是轉了個身,看著天說,「我要在她的心裡,永遠以為皇上真的來接過她,永遠以為是她自己拒絕了皇上,永遠……不要知道真相。」
……
阿鳳默默地轉過身,這時天彷彿有些黑了,她靠在牆邊,就那樣地望著,天色朦朧了,可怎麼市鎮也朦朧了,路人,草木,所有所有,都朦朧了,都變得虛無,這個世界,原來並不是真的。一切的一切,也許都是假的,連當初感覺的麗日與和風,也是有人假造出來的吧。
活在別人為她造出的夢中的人,不是太可悲了嗎?
阿鳳彷彿再也看不清東西,聽不見聲音,她就這麼靜靜地站著,世界散成了沙,像退潮一樣從她身邊退去了,她孤獨地立在一片蒼白之中,沒有什麼值得相信,沒有什麼……連她自己,也是隨時要消失的吧。世界越來越暗,越來越冷,她也將變成沙,在風中消失了……
天下輕輕走了過來,來到她的身邊。看過她的神情,他明白她已聽見了一些。他不知說什麼好,只默默地站著。兩個人一直站了好久,站到夜深,站到天地間只剩他們兩個。
「阿鳳……」他終於輕聲地喊。
他連喊了幾聲,阿鳳才茫然地轉過頭:「誰?是誰在喊我?」她看向別處,像是急切地要抓住什麼。
「阿鳳,我在這兒……」
「你,你還在我身邊嗎?我以為……所有的人都不在了……」
「別傻了阿鳳……」
「皇上騙我,你也騙我……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心裡明白,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你們都是一樣的吧!」
「阿鳳你看著哪兒說話?你,你的眼睛看不見了嗎?」
「廢話,這兒這麼黑,我當然看不見你。」
「黑?」天下轉頭,雖是夜深,可是仍有燈火星光,他曾與阿鳳夜夜對唱情歌,那時的阿鳳可總是深情地凝望著他,哪怕他在最黑的角落,她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他。
可現在她向著暗中走去,彷彿看不見他的存在。
「天下,你在哪兒?」
「阿鳳,我在這兒。」
「天下,你在哪兒?」
天下忽然明白,阿鳳在尋找著的,已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她心中,從來不曾騙過她,從來只一心對著她唱歌的天下。
他轉過頭,默默走開。
但是阿龍出現在他面前。
「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你看我除了乞丐之外還像什麼嗎?」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真心待我妹妹。」
「是。」
「好,跟我來。」
他們站在了橋頭的真心火爐前。
「如果你是真心,手伸進去,不會燒傷的。」阿龍說。
天下看了看那火焰,將手伸了過去。
一秒,二秒……
「你還不拿出來?」阿龍喝道。
「呼呼,沒有事吧……」天下笑道。
「還沒有事?都焦了。你走吧,別再騙我妹子了。她經不起了。」
「我……」
「你還是先想著如何進宮先救你的妹妹吧。」
「你在說什麼?」
「不然如何解釋你長得那麼像皇宮裡的正德帝呢?」
「可我不是皇帝!」天下咬了牙道。
「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帝,現在長公主無雙要被嫁與外族,你既長得像皇帝,就與我走一趟去救她。」
「可是阿鳳……」
「救無雙要緊啊,幾天不唱歌又不會死,讓鄉親們休息一會兒吧。」阿龍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顧拖了天下走開。
走遠了,天下聽見阿鳳在黑暗中獨自悲悲地唱: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
帝女花帶淚上香,願喪生回謝爹娘。
偷偷看,偷偷望。?
我半帶驚惶,怕駙馬惜鸞鳳配,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
無聲了,她在黑暗中靜靜地等著她心中的天下唱下一段。
「阿鳳,一定等我回來啊。」天下想。
皇城萬里,阿龍心急,BIU一下就到了。
「哇,真快。」天下說,「可我們怎麼進皇城呢?」
「老兄,你長成這個德性……不,我的意思是你長得這麼像當朝天子,大搖大擺走進去不就好了。」
「不不不決不行,我不能這樣走進去的,被抓住就慘了!」
「我以為你膽子很大呢?放心吧,有我哪。」
「我不怕死,我怕生不如死啊。」
「你給我過去吧你!」
天下被踢到皇宮門口,很快就被守門員踢了回來。
「嘿嘿,他們好像不認識我。」天下高興地說。
「唔,你這髒樣子是和人民心目中的皇上形象差了點,看來我得破費了……」
一炷香後。
「我還以為你要買新衣服給我穿呢……」
「屁,老子哪有那多錢給你扮皇帝,拿著這繩子!晚上我們翻牆。」
又是月黑風高夜。
大內密探們又在會議室裡聊著天,這次一個個品茶嗑瓜子東倒西歪,全沒了緊張氣氛。
皇城中的侍衛們也無精打采夢遊一般地走著,有一個巡哨還不小心撞到了牆上。
兩個黑影偷偷爬上了牆頭。
「沒有人看見,我們下……」阿龍縱身躍下。
「可是……」天下說,下面傳來了撲通的落水聲。
「……下面有水缸。」天下接著說完。
阿龍嗖地跳回他身邊,身上滴著水:「那你不早說?」
「唉,像你這種人怎麼能成大事啊。LOOK!」
「啊?皇宮旅遊地形圖!哇,連後宮娘娘們的門牌號都標出來了,唔,門牌號上這些圈是什麼意思?」
「黃圈表示危險,藍圈表示極度危險,紅圈表示內有恐龍,絕對禁區!進去了連骨頭都不剩啦。」
「唔,連這你都研究出來了?你哪弄來的這東西?」
「皇城門口那個大內開的御用指定旅遊商品小賣部裡,五個銅板買十張。」
「那有沒有標無雙公主在哪?」阿龍激動地亂翻。
「別弄破了,你到前面十字路口向左轉銀安殿就是了。」
「那我們還等什麼!」阿龍揪了天下便飛縱過去。
「小心機關。」天下大叫。
屋頂上彈出無數捕獸夾和繩圈。
「這哪是皇宮啊?原始森林嘛,這捕獸夾是用來幹什麼的?還放在屋頂,這裡經常有東西在屋頂亂跑嗎?」阿龍戴著無數夾子,倒吊在繩上說。
「嘿嘿,」天下解下他,「曾經是有的吧。」
「什麼人在房頂鬼喊鬼叫的啊。」下面的侍衛大喊,「小點聲好不好,不讓人睡覺啦!」
「對不起啊,我們這就走……」天下揮手致敬道。
「哇,這都行?」阿龍眼都直了。
「自從決戰紫金之巔後,皇宮越來越有名了,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大俠慕名而來,一是參觀決鬥聖地,二是也都想在皇宮屋頂上比武耍酷……天天如此大內們抓也抓不過來,乾脆就不管啦。」
「那皇上豈不是很危險。」
「對大內來說,沒有比皇上更危險的……零零發,巡邏啊。」天下朝屋頂上走來的一個大內打招呼。
「是啊,夜班辛苦啊。」零零發黑著眼圈說。
「我先走了,一會去宵夜啊。」
「好咧好咧。」
零零發走了一會,忽然納悶道:「剛才那人是誰啊?」
「你怎麼會認識那大內?」阿龍問天下。
「隨便喊的。」
皇城彷彿是走不到頭的,連綿的簷頂上籠罩著一層青色的霧,那是被皇城封住的長年堆積不散的雲氣。穿過層層霧靄,阿龍感到有什麼正在指引召喚著他,他拋開了天下和地圖,憑著感覺獨自在這迷茫籠罩的巨大迷宮中奔跑起來。霧一層一層被揭穿,又一層層地掩過來,像是無數重的輕紗帳,遮掩著那個美麗的秘密。
阿龍落到了一處殿的天井中,一切靜籟無聲,月光透過重重輕霧折射下來,照出一片淡綠色夢境般的宮牆與迴廊。
他輕抬步,慢慢抬頭,走過去,聽見一首歌忽然響起在天地間。
像是在上次的夢裡,在酒店門口與女裝的無雙相擁時所聽見的,但又多了幾分壯志情懷。
愛江山,更愛美人,哪個英雄好漢寧願孤單?
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愁事煩事別放心頭。
鼓聲響碎迷霧,一切分外清晰。遠處水邊迴廊上,站著那女孩,赤足碧紗,癡望天空。
那正是他夢中見過的無雙。
阿龍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望,忽然再也不想動一分一毫,不想打破這一刻。
夢寐以求的就在身前,而夢想又是何其遠。
他與她之間,隔著整個大明王朝。
這短短幾步之路,他忽然擔心他永遠也走不到,他擔心他會沒有勇氣再邁出步去。
他忽然轉過身去,在殿前狂走。
他越走越快,心事愈衝上來,心就愈亂,整個人跳將起來。
忽然嘶卡卡尖銳一聲,像是天空破了,把他嚇了一跳。
隨後是瘋狂的節奏,絲竹亂響,二胡古琴洞簫們發出超乎常態的高音,屋頂上有人在搖頭晃腦地甩開長髮拉琴擊鼓,像是一群天上降下的瘋狂妖怪,那音樂也實在不是人間能聽到的,尖銳刺耳卻如針刺入人的身體,只激得人熱血沸騰,只想大跳大唱起來:屋頂上有人用了聲嘶力竭的高音怪叫一般地唱:「無雙無雙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一天不見你吃不下東西,兩天不見你心中沒有底,三天走路撞牆頭啊,四天要死要活要見到你……」
無雙被這喧天的怪樂怪歌嚇了一跳,向這邊望來,她的目光與阿龍一觸,霎時間多少哀怨多少思念多少激情點燃了百萬伏的電壓,天地間就是卡嚓嚓一道閃電。
閃電過後,阿龍頭髮全豎,口吐青煙,後仰著僵在那裡。
無雙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一笑千嬌百媚生,足以點燃男兒心中所有勇氣與豪情。
阿龍忽然覺得自己又成了那個呼嘯衝下山間野性十足的馬賊,又是那個狂放不羈橫行世間的小霸王,他才不管這裡是不是皇宮,才不管明天會不會掉腦袋,他跟著那瘋狂鼓樂大唱大跳起來,只要在此刻換心上人的一笑,高聲訴一訴多少天多少刻的衷腸。
於是他跳了起來,跟了那節奏高聲唱:「無雙無雙我愛你,走遍萬水千山也要找到你,想你想得我睡不著覺,一看到你我就忘了自己……」
他邊唱邊跳走向無雙,屋頂上的那一撥天外樂手更加來勁了,把手中胡琴琵琶抱起正彈反彈上下彈,鼓點打得震天響。
「好土的詞啊。」無雙看著他笑個不停,眼睛卻再也離不開他。
阿龍搖擺著跳向他,眼神向她示著意。無雙嬌羞地轉過頭,忽然一甩長髮,與他共舞起來。
屋頂上的人不知又從哪弄來了綵燈銅鏡,一個個光束投下,在他們身邊亮起來。皇宮變成幻境,莊嚴的宮城變成狂歡夜,屋頂上的人們高歌吶喊狂頌著愛情,殿前的兩人忘情地對舞飛旋。
他們換了無數種舞步,擺了無數個造型,對了無數次媚眼,他們忘記了什麼是皇宮、公主、馬賊和大明……
直到那一刻,太后的喝聲傳來:「什麼人在皇宮喧嘩!」
忽然一切都靜了下來。
簷上的樂隊一下消失得無蹤,光息了,影散了,只有兩人還癡癡對望著立在那裡。
「無雙……」阿龍開口。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這只是一場夢而已,謝謝你,在我心兒將死之前,還給我了這樣一個好夢,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無雙……」
「你走吧……讓我永遠記住這樣一個好夢,我不要讓它有個悲傷的結局……」
大內們的喊聲近了。
「無雙,我不走,我今生今世都不會……」
無雙掩住了他的嘴:「你不走,就不會再有今生今世……」
大內們衝了進來。
阿龍站在那裡沒有動。
他不知道離開了無雙,他還能去哪兒?
大內們抓住了阿龍,將他拖了出去。
他抬頭,看見無雙離他越來越遠,她的眼中沒有震驚與彷徨,她只看著他,眼神不離開他,那是純淨的眼光,只想用這愛意,看著心愛的人久一些……
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麼?
阿龍被拖到了太后面前。
「我見過你,」太后冷冷地說,「也知道你想做什麼,無雙早就和我說了一切,但是沒有用,無雙不是屬於她自己而是屬於大明朝,大明萬世的和平,比任何一個草民的生命與愛情都重要。」
「我同意這一點,」阿龍說,「可我就是要帶無雙走!」
「把他拖出去砍了。」
大內們拖了阿龍來到一片寂靜的午門外,這裡空曠黑暗,四面城牆都如遠在天邊,把整個世界圍在城內,只留下阿龍在世界的中心。
大內拔出了劍。
阿龍心中默禱:「如果老天你真有眼,就讓這一劍砍不死我,砍不死我砍不死我砍不死我……」
刷的寶劍落下,阿龍項上一道寒光。
他的世界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