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和阿鳳又坐回到了龍鳳店的門口,開始看月亮。
「我多麼希望這一夜不要過去啊……」阿鳳望著前方癡癡地說,「明天,知府就要帶兵來了,我的人生,就要結束了。」
「我當乞丐時學會的一件事就是,今天決不要想明天的事,拉燈,睡覺!」乞丐往門檻上一趴。
「可我們沒點燈啊。」
「那什麼玩意這麼亮?」
「月亮啊。」
「那就拉月亮,睡覺。」
「我明天就要死啦,你怎麼這麼冷漠啊你。」
「我本來就這樣嘛。」
「不,我不信,我早看出來了,你故意裝的,你心底不是這樣的人。你不要一個人背過身去偷偷哭啊。」
「別臭美啦,我才不會呢。」
「乞丐……」
「什麼啊!」
「乞丐……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啊,別餓著了,不要去喝那些生水,吃東西前要洗手……我不在了,那些小孩和壞蛋又會欺侮你,你別脾氣那麼好……我死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再對你好了,但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嗚哇……」乞丐大哭。
「別傷心了乞丐,月也有陰晴圓缺,人也總要有分手別離,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
「可是,可是……你太囉嗦了,吵得我睡不著覺啊……」
「你這個沒情沒義的!」阿鳳氣得恨恨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又過了好久。
「乞丐……」
「嗯……」
「嘻,我就知道你睡不著的。」
「你怎麼還不睡啊。」
「我明天就要死了,現在還睡什麼啊,趁這機會多看看這世界嘛。」
「這世界有什麼好看的……一片垃圾。」
「不是啊,你看,晚上的風多清涼啊,有田野的清香味呢!嗯,是莫若花開了的味道呢,真羨慕它們,就在路邊自在地開著,沒有誰會把她們抓了去砍頭,也沒有誰想把她們帶進宮去……」
「阿鳳……」
「嗯?」
「你到底想不想做皇妃呢?」
「一開始,我還真是想呢,做皇妃多風光啊,全鎮子姑娘一定都羨慕死我了,也不用每天早起幹活了……可是現在想想,真傻啊,如果不能過自己喜歡的日子,再富貴又有什麼用呢?」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那個人嗎?」
「可是他不是皇帝啊。也從沒說過他是皇帝。他沒有騙過我,是我自己胡思亂想,真傻,是啊,為什麼一定要他是皇帝呢?他很瀟灑風流,和他在一起很快樂,這不就夠了嗎?」
「你很愛他嗎?」
「怎麼說呢?很奇怪的感覺,當我一見到他時,我就覺得,我和他在一起能很開心。果然,我們在一起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可是……奇怪的是,他也拉過我的手,也曾把我抱在懷中,可是我卻從沒有過那種……嗯,就是那種感覺,我從來沒有會覺得心跳和緊張,就好像拉著自己兒時玩伴的手一樣……現在想來,也許,那只是友情,不算愛……」
「愛,又是什麼樣呢?」
「不知道,也許,就是天天看著他,就開心,一心想為他好,什麼心裡話都想和他說……他不在身邊,就會沒日沒夜地想,他離開了,就會傷心地哭……」
「會哭的啊……那豈不是很累的……」
「可是,那是情不自禁的啊,那不是你所能控制的,有時連你自己也發覺不了,你就已經愛上了。就像一天走出門,忽然看見滿山的花都開了,那種欣喜……」
阿鳳不再說話了,她的目光看入深遠的黑夜,好像已經看見,萬山的花都在黑夜中熱烈地開放了,只這一夜,生命最縱情地絢麗著,為了在黎明就將枯萎的青春。
「乞丐,陪我唱歌吧……」
「又唱?你先……」
於是阿鳳輕輕地唱:是這般柔情的你給我一個夢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隱隱地蕩漾……在你的臂彎……
她唱著,卻聽見夜空之上,竟有輕柔的笛聲飄來,像迎合著她的歌聲,像輕盈的翅膀,把人心帶得飛揚起來。像一片花瓣,不,是無數片花瓣,無數片飛揚在黑夜中,月光下,透明而晶瑩,映出萬點光輝。
「我在做一個美夢啊……」她欣喜地說,「我聽見樂聲了,像是他來接我了,我要飛起來了……為什麼天空會有這麼多花瓣啊……」
「那就長醉不要醒吧……」乞丐輕聲地說。
他為靠在門邊睡著的阿鳳輕輕地蓋上了被子。
現在輪到他癡癡看著飛滿花的天空,許久許久,笛聲一直沒有停。
整個鎮都在睜著眼靜靜期待著。
今夜無人入睡。
明天,即將來的明天會是如何呢?
※※※
黎明終於是到來了。
鄉村寂靜著,彷彿每個人都醒來了,卻又沒有人願發出聲響。
沒有人願意讓夜過去。
遠處的大路上仍是寂靜一片,偶有極輕的鳥鳴。
而漸漸地,陽光推移了過來,勢如破竹地推過路頭河溝和屋簷。
隨著陽光升起的,還有遠處路上的煙塵。
大隊人馬來了。
乞丐站在村頭,靜靜地站著。
阿鳳仍在熟睡,在她的甜夢中不願離開。
那煙塵漸漸地大了。
漸漸能聽見喧囂之聲。
能看見士兵的影子和刀槍的閃光了。
知府帶著官兵們衝到了鎮子口,寧靜一下子被官靴們踏了個粉碎。
村民們紛紛走了出來。
師爺來到鎮口,一眼看見了那乞丐:「你小子還沒死?正好一塊抓去,你小子會後悔還活著。」
乞丐冷冷地站著,看也不看他一眼:「噓……」
「什麼?」
「你聽……」
師爺豎起耳朵,「好像是哪家在娶媳婦……」
「你回頭看……」
師爺回頭。
官兵們回頭。
村民們抬頭向遠方。
大道上,響起了迎親鼓樂聲。
更大的煙塵出現了。
前面是騎兵儀仗,黃旗招展,映得滿天金光。
後面是黃袍吹鼓手,鼓號齊奏,激情威嚴響徹雲天。
再後是三百宮女,長袖遮雲,邊行邊舞,沿途散花。花瓣飛上天空。
再後是明晃晃的迎親大轎,旁有金甲騎士持「大明仁慈英光武正德天子迎娶江南民女阿鳳大婚禮仗」。
知府和師爺的下巴都掉到膝蓋上了。
「阿鳳,阿鳳!快醒醒啊,快醒醒啊!」阿芬早衝進鎮去,抓住睡得正香的阿鳳好一陣猛搖。
阿鳳睜開一絲睡眼。
「來了,來了啊,阿鳳!」阿芬興奮得臉都快變形了,好像是來接她的。
「就來了?現在當差的真勤快啊!完了,就要死了,讓我再睡一會……」
「不是啊,不是啊,是來娶了啊,來娶你了!」阿芬死命在地上拖著阿鳳,恨不得把她揉一揉扔到鎮口去。
「啊?什麼?」阿鳳一下睜大雙眼跳起來,張大嘴不知所措。
「是啊是啊,看……」阿芬跳著指天。
阿鳳抬頭,滿天陽光中,她又看見了飛花,聽見了樂聲飛揚。
「原來……原來……這個夢,是這麼真的……」
不知是幸福的眩暈還是沒有睡醒,她又撲通一聲倒下去了。
村民全湧向鎮口,早有青年爬上了樹頭,開始指著遠處現場解說。
「觀眾朋友們,現在前面走來的是騎兵方陣,他們以昂揚的精神,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來了,哦不對,那是他們的馬……在他們後面的是樂隊方陣,這想必就是聞名世界的大明皇家樂團,曾多次獲得世界大獎。在樂隊方陣之後,我們大家都期待的宮女方陣走來了,她們揮舞著彩袖,好像滿天的霞光,觀眾中響起了熱情的口哨聲,很多人流下了激動的口水……後面就是萬眾矚目的迎親大轎啦,有一座房子那麼大耶,不知道皇妃坐在裡面會不會迷路呢……還有宦官方陣,大內方陣,禮品方陣,看熱鬧方陣……哇,好像四週六城七縣的人都跑來看了,隊伍長達十幾里,盛況空前啊……」
一錦袍騎士策馬上前,高舉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江南有佳人,在水一方,窈窕靈秀,蘭心慧質,朕自見後,日思夜想,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現備大典,以迎美人,從此相伴,永誌不忘!中獎者是——」
「阿鳳!阿鳳!阿鳳……」四周百姓一齊高喊。
阿芬把暈乎乎的阿鳳拖了出來,人群中又是一陣歡呼。
阿鳳看著這滿目錦繡,興奮的人群,漫天的綵帶,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飛旋,飛旋……村民的笑臉,騎士的高頭大馬,屋簷上的飛雀,藍天上炫目的陽光……全化成那喧天的鼓樂聲,鑽入耳中,把心攪得好亂。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夢麼?什麼時候醒呢……」
「哎呀!你掐我幹嘛?」阿芬怪叫一聲。
「你知道痛啊,那我不是做夢了……」阿鳳看著雙手說。
「嗚嗚嗚,好狡猾,不掐自己來掐我……」阿芬哎喲著。
「請皇妃上轎,即刻入宮見駕聽封……」騎士高喊。
「哇哦……」人群又是一陣歡呼。
宮女們上前攙住了阿鳳向轎上走去。
阿鳳忽然覺得自己的腳步很輕,像是踏不住地面,這種感覺使她很是不安。
她抬腿將要上轎,轎底有些太高了,一個官員忙跑來跪在轎邊讓她踏上去。
阿鳳好奇地彎腰去看,那官左遮右躲,結果阿鳳還是認出那是知府。
「知府大人,你這是幹什麼啊?」
「啊,嘿嘿嘿,小人一時糊塗,錯怪了皇妃,簡直有眼不識金鑲玉,該死該死!您千萬要大人不記小人過啊,進了宮千萬不要在皇上面前說小的不是,不然小的九族就不保了,您殺小人一人就是殺小的全家……」
夠啦!阿鳳一腳踩在他脖子上,跳上轎去。
知府一個嘴啃泥,好不容易爬起來,驚喜地摸著脖子後的腳印:「皇妃的玉足踩著下官啦,那皇妃算是原諒小人啦?」
「我還能把你怎麼樣啊?」
「啊哈哈哈!皇妃果然心地仁慈,有國母之風……」
「我去告訴皇上,讓他把像你這樣的官全革嘍!」
「哎呀!」知府一翻白眼暈倒在地。
師爺抱住一棵大樹大哭起來。
「起駕。」
龐大的隊伍又啟動了。
阿鳳坐在轎中,回頭看去,鄉親、夥伴、村莊正在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忽然又聽見了昨夜曾聽見的一曲笛聲,蒼涼悠遠,在喧囂聲中婉轉而起,雖細小卻聲聲入耳,漸漸地天地間一切嘩聲皆無,只剩下這笛聲。
她想,這笛聲,也許原就是發自於內心之中的。
她在人群中找尋著什麼,卻沒有看見。
村外的小山上,乞丐高高地站在那裡,斜靠在樹上,看著金黃色隊伍的離去。
他忽然長歎了一聲,收起竹笛,轉身寂寥地走去了。
是這般柔情的你給我一個夢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隱隱地蕩漾在你的臂彎是這般深情的你搖晃我的夢想纏綿像海裡每一個無垠的浪花在你的身上睡夢成真轉身浪影洶湧沒紅塵殘留水紋空留遺恨願只願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隨永生永世不離分是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夢想彷彿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是我的一生……
阿鳳坐在空蕩蕩的大轎中,和紙窗中透入的滿地的陽光一起蕩漾著。
她忽然聽見了那首歌……
她最喜歡的那一首,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把它輕輕吟唱著。
奇怪,不論轎子走多遠,那歌聲始終追隨著,像太遙遠,又像太貼近……
「乞丐!」她驚喜地喊了,推開窗探出頭去。
窗外是青翠山崗和原野,哪有乞丐的髒影子。
「皇妃請關窗,外面風太大!」一旁的宦官說。
阿鳳縮回頭來,忽然覺得轎子太大,自己好小。
「……睡夢成真轉身浪影洶湧沒紅塵殘留水紋空留遺恨願只願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隨永生永世不離分……」
她昏昏欲睡著,迷離中,似乎眼光穿透了轎子,看見一道黑色的風越過平原,那是一匹高大駿馬,它趕過隊伍,長嘶一聲攔在轎前,上面一人高喊:「阿鳳,不要走,不要進皇宮,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可是,那個人的面目好模糊。
她會留下來嗎?
她驚醒了。轎子仍在不緊不慢地前進著,單調地搖晃著。
白馬的無雙,黑馬的騎者,她到底思念的是哪一位?
轎子搖晃著。
轎子搖晃著,她的心卻堅實起來。
「停轎!」她掀開轎簾大喊著。
轎子停了,她跳下轎來,轎旁的騎將看著她。
阿鳳走到那將軍前深施一禮:「大人,對不起,我……我想……我還是回去吧……」
「嗯?」那騎將好像要從馬上跌下來。
「這些天來,我日夜思念著他,希望他來接我,可是……我越來越發現,我期待的,並不是所愛,而是一個好朋友,還有……一份虛榮。當這一天終於來的時候,我的感覺更加證實了這一點,我沒有快樂,只有不安,好像整個人懸在天上,你知道,我太怕這種感覺了,害怕總有一天,我會從天上掉下來。我明白,我只是個民女,我更適合在小鎮裡,每天早上去河邊打水洗衣,和夥伴們談笑,黃昏看著夕陽照在山崗上,聞著炊煙香,心滿意足地又過一天。我也許真的不適合做皇妃,我想,我只是皇上微服出巡路上遇見的一個好朋友而已。皇上也許也被這種一見鍾情的感覺蒙蔽了,也許我進宮後他會發覺錯了,我並不如在農家時那麼可愛……總之也許我們都錯了,他是天上太陽,我是地上小草,還是讓我們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永不相交的好,不然,也許並不會是個喜劇……」
騎將怔怔看了她半天:「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想進宮啦!」阿鳳衝他大喊。
「哦,明白了,早說嘛,嘰嘰咕咕一大堆,騙稿費啊你,你不進宮皇上還怕沒有女人嗎?兄弟們,收工啦!」
「領盒飯去啦!」一下子士兵宮女宦官們拋下旗幟彩巾,哄然散了個一乾二淨。
一下只剩阿鳳愣愣地站在路邊:「這些人倒是爽快……」
她回頭,滿路丟棄的旗幟彩巾,隨風鼓動,殘花飛起,剛才還是繁華盛景,一瞬間變作好不淒涼。
「這就是榮華富貴嗎?」阿鳳忽然輕笑了起來。
她實下了一條心要做她的民女小鳳,哼著小調向回家的路走去。身後,丟下那一片倒伏的旗帶在風中飄舞。
沒走幾步,猛抬頭時,乞丐卻已站在那裡。
阿鳳笑著跑向他:「我就知道你會來送我的,走啊,我不做皇妃了,我們回家去,去唱歌!」
乞丐一把拉住她,盯著她:「你真的不想再做皇妃?」
「不做了。」
「下定決心了?」
「對!皇上那麼多女人,他沒有我,也能活得很好。我要的是一個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的人……」
乞丐歎了一聲:「世界上還真有傻瓜啊。」
「也許吧,不過人總要傻一回的。」
「你真的下定決心永遠都不進宮?」
「是啊。」
「永生永世?」
「你煩不煩啊,我已經決定了啊。我想了很久才做的這個決定。」
乞丐望著天,又長長歎出來。過了很久,他說:「好吧,不如陪我浪跡天涯吧。」
「哈哈哈也好啊……」阿鳳說完忽然紅了臉,「呸,誰要和你去做乞丐,你怎麼不說和我一起操持小店呢,我說的是你當夥計啊,別想歪了。」
「我的志向就是漂泊天下,我希望的女孩就是願意和我一起共歷艱難的人,她從來就不會在乎我是誰。」乞丐看向阿鳳,眼光專注而深遠,他的眼睛中彷彿有整個藍天。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的名字,就叫天下。」
天下都是他的名字。
「一個乞丐,卻取了個這麼大氣的名字哦?」
「哈哈哈,我行走四海,天下任我行,自由無拘,豈不比那宮中號稱坐擁天下的皇帝更瀟灑快意?」
「是了我的天下王,先把你嘴邊的飯粒擦掉再說吧。」
「啊?有嗎?」
阿鳳取帕去擦他的髒臉,乞丐天下把飯粒又粘去阿鳳的臉上,二人笑鬧在一起,糾纏在一起,相擁在一起……
天下,是他們的。
※※※
阿龍一路策馬奔馳,奔回江南。
他也不知他想做些什麼。他能做些什麼?在整個大明朝面前,在整個大明朝都懼怕著的瓦剌小王子面前。上山去招回自己那可憐的幾百弟兄?回江南去飲酒求一醉?也許他什麼都做不了,只有這樣一直不停地奔跑著,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向哪裡,只願他一直跑下去,跑到世界之外,再不想那些想不穿的事情。
為什麼他要去愛上一個大明的長公主,皇帝的御妹呢?
如果他從來不曾見過她,那人生會不會更快樂?他此刻也許還在江南小鎮中,目中無人地當著他的小混混,或是在西北大漠裡,和弟兄們快活地呼嘯奔馳。
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這麼痛苦的事。只有在那時,才忽然會明白了一個男人需要承擔的責任,以及責任需要多大的力量。才發現一個人力量的有限,連一點點幸福都要與上天爭奪。
這痛苦與愛的深淺成正比。
而小霸王能做什麼?他從來不是什麼真的霸王,他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項羽尚有別姬時。他忽然明白了項羽吟的那首歌的悲涼之處,而從前,他不過是把那當作一首酒後壯情的歌來唱,從來忘記了那後兩句: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馬兒忽然撲的一聲栽倒在地,小霸王摔出去。回頭一看,馬兒已累垮了。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小霸王忽然坐在地上大唱起這兩句,一遍又一遍唱,最後變成大嘶大吼,不成曲調。
「哇,瘋子……」一挑擔人走過說。
小霸王一把跳起來,揪住那人,眼看就是要發洩出所有惱恨的一頓好打。
可他的拳停在空中不動了,他的眼神忽然平和了下來,漸漸變得可憐,像一隻受傷的幼獸。路人驚望著他表情的變化。阿龍帶著無比哀傷的神情,放開了那人,輕輕地給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不打你了……我打你一頓,你回去無處出氣,又要再找比你弱的發洩。世上哪有不受欺負的人,連那皇帝公主,也要受人欺負,大明讓瓦剌給欺負了,沒本事還回去找我這樣的百姓出氣,我再找了你出氣……我們都是那世上的可憐人……我再不打人了,不打了……你打我,我也不會再還手……打來打去何必呢……我們本都是那世上的可憐人。」
「真的不還手?」那挑擔的立刻一拳打了回去,阿龍一個跟頭摔在路邊,他爬起來,摸摸嘴邊的血發著愣,忽然大笑起來:「打得好……」
他跳過去一把揪住挑擔的:「我說不還手你就真打啊?還這麼用力,現在我要反悔,你慘了……」砰啪砰啪,砰砰啪啪……
阿龍打完七七四十九遍收工,長出一口氣,仰天大喊一聲:「天哪,你為什麼要這麼待我啊……」悵然地走去了。
挑夫趴在地上:「這話……應該是……我說才對……咳咳……」
阿龍帶著一身的疲憊走回了江南。
一到鎮口,聽見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一個叫阿鳳的傻瓜。
「皇帝派那麼大的轎子來接她,不當皇妃,坐著玩玩也是好的啊,居然只坐出十里地就下來了,換我至少也要坐到松江去嘛……」
「是啊,不當皇妃還不算,可還整天和一個乞丐泡在一起,真是天生沒福的命,兩人天天晚上唱戲對歌鬼喊鬼叫的,第二天早上就賣我們昨晚丟出去的鞋子為生……」
「他們兄妹倆都是這樣,神經兮兮,做事顛頭顛腦。他那個混混大哥高興就BIU的一下出現了,不高興又BIU的一下不見了,誰也不知去哪兒,也是毛病不小,看來是家族遺傳……」
「我BIU的一下又出現啦!」阿龍跳出來。
「啊,我說什麼來著?救命啊!」眾人四下奔逃。
阿龍氣沖沖地走進龍鳳店:「阿鳳,阿鳳!」
店裡顯然是好多天沒有客人了,桌上全是塵灰,碗筷上結了蛛網,最奇怪好像是拆掉後重新亂拼起來的一樣,看起來和原來一樣,可碰哪哪兒晃悠,到處貼滿了施工危險的標誌。阿龍想坐,椅子不堪重負呻吟一聲散架了,他跳起來猛拍桌子,桌面像嚇著似地先行飛散開去,把他栽了個大跟頭。阿龍趴在地上納悶時,頭上一塊屋頂板又掉下來,他嚇得猛一滾,剛躲開,碰在一根柱上,柱子一歪,眼看屋子要垮,阿龍奮不顧身地撲過去頂住柱子,這時上面幾十塊木板飛下來,他左跳右閃一一躲開,已退到牆角,正舒一口氣,一串掛在樑上的物品鬆了,板鴨,酒罈,臘腸向他盡數飛來……
阿龍使出最後的聲音大叫:「阿鳳……!」
阿鳳和天下正坐在後院曬太陽聊天,笑著說著情話。
天下:「我好像聽見什麼人在叫你。」
阿鳳正陷在兩人世界的溫暖情懷之中:「哪會還有人來啊,別管他……」
阿龍頭頂酒罈,嘴堵臘腸,脖上掛著板鴨衝進後院時,阿鳳和天下兩個頭頂在一起,手拿樹枝在地上劃著,正聊得開心:「昨晚唱歌你又挨了多少個臭雞蛋啊,那麼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