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體很熱。
像是在無油、無水的鍋內,嘩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潤喉,身體卻無法動彈。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佈肌膚。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體內部並沒有這種不快感。但或許自己的心、肝等五臟六腑,早已開始腐爛了。
呼吸之間,彷彿也能嗅聞到內臟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體,大概都會如此吧。
這世間,沒有能夠永叵停駐的事物——他深知這一道理。
肉身會逐漸衰萎,以至機能喪失,這是宇宙不變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終歸寂滅——那種寂滅,如今也應驗到自己身上罷了。
這軀體,大概再也撐不了幾年了。
對於死亡這種現象,他毫無恐懼。
他已經理解,眾多有情,均是以「個體」自宇宙出生,而那一「個體」,最終也將回歸宇宙。所謂死亡,不過是回歸宇宙的一項儀式而已。
至今為止,眾多「個體」及眾多生命持續反覆這項儀式,如今自己也參與其中了——僅此而已。
惠果這般想著。
若說尚有憾事,就是還沒有找到適當傳人,將自身鑽研的胎藏界、金剛界這兩部密教大法延續下去,卻就此往生了。
說是執著,的確是執著。
深夜——惠果正在睡覺。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識到自己那正在睡覺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覺的溫度。溫度並非來自肉身之外,而是自體所衍生出來的溫度和腐臭。
他意識清晰地認知這一點。
在這種狀態之中,以具有意識的心眼,觀照自己肉身的溫度及腐臭時,就好像置身於夢中。有如在夢中冷靜觀察自身行動的另一個自己,現在的自己,正在觀照自己的肉體,以及那肉體所感覺出的溫度、所釋放出的腐臭。
這麼說來,這可真是一場夢嗎?難道還有另一個我,正夢見在睡夢中冷靜凝視自己肉體和意識的自己?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混亂意識。
惠果正在享受這種混亂。
突然——惠果耳邊響起細微聲音。
「惠果啊……」那聲音呼喚著。
「惠果啊……」是耳邊響起的聲音,抑或直接響自心底的聲音?那聲音太微弱了,以至無法辨識。
「惠果啊……」那聲音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是什麼人呢?誰?為什麼呼喚我?再說,那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到底何時挨近至如此距離?啊,是那個嗎?那個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認為的腐臭,正承載著某人的意識,潛入自己內部來了。
不,也許是對方化身為腐臭,逐漸挨近自己。對方化身為腐臭,再宛如從自己體內衍生,無聲無息地潛入自己的意識深處。
「你過來……」聲音說。
過來?「去哪裡?」惠果不由自主地在夢裡響應。
不行。
惠果的夢意識又如此暗忖。
倘若響應幻覺或幻聽——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覺、幻聽,響應的人便會漸入其法術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絕,對方或許就不再呼喚自己了。
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在這青龍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間,以妖術對自己故弄玄虛——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誰?」惠果問。
「喔……」對方開心大聲說道:「我是此現象界的統一者,至高無上者——」所謂現象界,換句話說,是人或生命出生、活著、死亡的世界。
事物生滅、變化的世界。也就是這個宇宙。
「至高無上者啊——」惠果喚道:「該去何處呢?」「首先,起來,先起來吧。」惠果依言起身,離開床鋪站了起來。
裸足觸及冰冷的地板。
「過來。」聲音說。
惠果朝聲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沒入夜氣之中——夜氣冷冽。
雖說春天已近,夜猶寒冷,且結上一層薄霜。
踩在冰塊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過來啊……」他往正殿走去。
蒼白的月光,自屋頂斜照到屋簷下。
月光映聚惠果腳下,呈現一片青色。
正殿大門被打開,往內走去——裡面點了一盞、兩盞燈火。
正面是黃金打造的大日如來座像。
座高約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彎曲,握入左手間,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於掌中的金剛拳。
金剛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來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來——梵語Mahavaimcana,音譯成漢字,便是「摩訶毗盧遮那」。
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目如來」的佛號稱謂。不同於釋迦牟尼佛,是一種象徵代表,是本來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葉蓮花台座,如來安坐在那兒。
諸佛端坐如來像四周,大殿的東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護匹方位的尊神。
東方持國天。
西方廣目天。
南方增長天。
北方多聞天。
正殿暗處,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燈火映照中搖晃著。
大日如來的金黃色肌膚,透著燈火紅光,將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黃。
所有諸佛、尊神在黑暗中,艷麗地呼吸著其金黃色澤。
「惠果,你來了?」大日如來嘴唇蠕動,低聲說道。
「原來是您?」惠果問。
「一點沒錯,呼喚你的正是大日如來。」「有何要事呢?」「惠果啊,別急。」大日如來鬆開智拳印,將雙手擱在膝上。
「德宗死了……」如來激活金黃色的嘴唇,說道。
「是的。」「那是我做的。」「是您?」「沒錯。因為那男人活太久了。」「這——」「接下來是永貞皇帝。」(譯註:永貞皇帝即繼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誦。
「永貞」為其年號,生前使用。「順宗」為其死後的廟號,後人稱之。)「您也打算殺死皇上?」「這不奇怪。世間生滅,全操在摩訶毗盧遮那的手掌上……」大日如來所言正確無誤。
大日如來是左右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這世間一切事物,不論人的生死,草木、蟲獸的生死,可說都在大日如來的掌握之中。
「我會殺他。你試著守護他吧。」大日如來豎起單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間,四周安坐的諸佛、尊神也跟著站起,本來站立的則全部高舉雙手,齊聲吶喊。
「試著守護吧!」持國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廣目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增長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多聞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試著守護吧!」「試著守護吧!」「試著守護吧!」諸佛、尊神高舉雙手,兩腳踏地作聲,高聲咯咯嗤笑。
大日如來壓在惠果頭頂,張開血盆大口獰笑。
惠果若無其事地面向大日如來微笑。
長長的白眉之下,愉悅地瞇起雙眼。
「如來大人,您可以現身了吧?」惠果仰望大日如來,開始誦念真言。
曩謨母馱野。曩謨達麼野。曩謨僧伽野。曩謨蘇甘蠛噦。拿嚼婆薩寫……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聲誦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時,大日如來依舊默默安坐,並未起身,始終握著智拳印。
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處。一切如故。
冰冷寂靜的黑喑中,諸佛、尊神均靜默地環繞在大日如來四周。
惟有兩盞不知誰點燃的燭火,在燭台上幽幽搖曳。
兩支燭火之間——大日如來之前,出現了一個黑影。
大目如來前設有護摩壇,前側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著一個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著護摩壇,面向大日如來而坐。
這才是正規坐法。
可是,那人影卻背對大日如來,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宛如剎那間溶化了的黑暗,盤踞其處。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處傳出了低聲嗤笑。
「惠果,你在消災嗎?」影子說。
「你……」「久違了……」「原來你還活著?」「當然。」影子回答:「不過,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凡事都是天命……」「你覺得如何?」影子問道。
「什麼如何?」「剛剛所說的事。」「——」「我是說真的——」「你……」「我要殺掉永貞皇帝。」「什麼?」「如何?這可是久違了的咒術大戰。你用密教的法力,試試看能否救皇帝一命。」「那,德宗皇帝是——」「沒錯,正是我用法術咒死的。」「即使你不出手,他也會死的……」「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貞之後,是下一個皇帝,再來是下下一個皇帝……」「為何要如此做?」「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滅亡。」「什麼?!」「不過是幾十年前的舊事重演罷了。總之,丹龍終究也會參與這場鬥法吧——」「丹龍……」「即使你不願意,永貞皇帝那兒,遲早也會派人來求你,要求你保護。到時候,你能拒絕嗎?」影子繼續說道:「前次是不空,這次換你上場了,惠果——」【二】「白龍啊……」惠果呼喚那影子。
「白龍啊。」「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過來。
「你呼喚的名字真叫我懷念哪。」「至今為止,你都在哪裡?」惠果問,影子卻沒作聲。
呵呵——只響起低微笑聲。
「吾師黃鶴已西歸,你的師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惠果啊。和你初相見,是什麼時候啊?」「至德二年。」「四十八年前了。」「地點是驪山華清宮。」「誠然。」「我隨不空師父前往。」「當時你多大?」「十二歲。」「這樣年少……」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語。
「我們彼此都……」惠果也以懷念的聲調喃喃自語:「我本來認為劉雲樵宅邸的妖貓、徐文強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關,看來,的確是有關聯了?」「嗯。」「若是如此,青龍寺也脫離不了干係了。」「確然……」「為什麼你要如此做?」惠果問。
然而,影子並無響應。
一陣長長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經全部結束了?」「不。」影子答道:「沒有,還沒結束。一切都還沒有結束。」低啞的聲音,彷彿泥水煮沸一般。
「你還怨恨?」「當然……」聲音聽似歎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動情緒。
咯喔喔喔。
影子呻吟著。
聲音充滿了哀痛。
惠果以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聲音變成不可思議的低沉響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時,聲音又轉成低靜的笑聲。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來。
然而,在惠果聽來,那笑聲卻彷彿是慟哭。
「我啊,此恨綿綿無絕期……」影子說道:.「別忘了這點,惠果。」說畢,影子再度重複:「惠果啊,別忘了這點啊。」影子在燈火中慢慢站了起來。
一頭白髮。滿臉皺紋。
「縱然垂老,發皆白去,皺紋刻劃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記啊……」影子如歌詠般說道。
「再怎麼年華老去,再怎麼時過境遷,人心深處,總存留著無法忘懷的往事哪。」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滅,乃世間常理……」「惠果啊,你別胡說了。」「世間一切事物,連同人的念想,本質上都是空。」「你說什麼?難道,彼時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詩人爭相吟誦的那首詩,眾多樂師所演奏的那首曲子,還有安祿山之亂,全是一場空嗎?」「正是。」「你是說,那是一場夢,一個幻影?」「正是……」「既然如此,正是為了那場夢,那個幻影,我們今日又在此重逢了。」「這——」「你聽好,惠果。這是一場盛宴。是我們的盛宴。無論是夢也好,幻也好,總之,為了這場盛宴,我們又在此重逢了。丹龍和你、我,三人將再度於牡丹花前相聚,準備演出一場盛宴……」「盛宴?」「沒錯,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們將竭盡最後的氣力,演出這場盛宴。」「咒法嗎?」「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在我來說,在你來說,在丹龍來說,還有什麼?你就竭盡所能,施展自己所學的咒術吧。你應該也躍躍欲試才對吧。這回,你總算可以盡情施展你從未施用過的咒術了。在臨死之前,可以發揮自己的咒術。你難道不覺得高興?」「——」惠果的額頭上,微微滲出汗水。
「這場盛宴,我們獻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華麗的詩文或音樂——」「那到底會是什麼?」「是唐朝的毀滅……」話說完,影子躍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這是我們最後一場盛宴!」「冬」一聲,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時,兩盞燈火熄滅,一團漆黑圍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三】宮中騷動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連三。
順宗即位不久,便發生下述之事:宴會時,樂師彈奏的月琴突然斷弦。
演奏就此中斷,換了新弦,重新彈奏,弦再度斷掉。不知是弦舊了,還是本身有瑕疵。樂師疑惑地將五根弦全部換新,再度彈奏。
不料,這次五弦竟然同時斷了。
順宗因此心情大壞而離席。
眾人傳言這是不祥之兆,那樂師從此被禁足入宮。
另有一次,順宗正準備用膳,突然飛來一隻蒼蠅。
那蒼蠅執拗地在御膳盤旋,而落足於料理之上。那是一隻又黑又大的蒼蠅。股間露出不祥的金綠色光亮。
順宗身邊的侍從,命人撲殺了這只蒼蠅。
皇帝再度用膳時,又飛來一隻蒼蠅。
和前只一樣,這也是又黑又大的蒼蠅。
股間閃爍著綠光。
而且,這次是兩隻。
不知為何,這兩隻蒼蠅依然盤旋、停留在御膳上。
它們再度被撲殺了。
順宗又要進食時,令人討厭的翅膀拍動聲再度響起,蒼蠅又來了。
還是又大又黑的蒼蠅。
這次是四隻。
蒼蠅依然固執地盤繞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
這四隻也被撲殺了。
停留在御膳上的蒼蠅,撲殺起來毫不費力。
順宗很不高興。
他命人換上新食物,終於要好好吃一頓時,又聽到那翅膀拍動聲,蒼蠅飛來了。
這次是八隻。又被撲殺了。
然後,十六隻蒼蠅又飛來了。
無論如何撲殺,蒼蠅還是會倍增數目,不停飛來。
而且,只停留在順宗的御膳上。
蒼蠅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實際上,順宗皇帝所吃的食物並不特別。
同樣菜色,也出現在其他盤碟之上。
侍從嘗試將其他盤食物換到皇帝面前,蒼蠅卻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態度,一下子籠聚在這些食物上。
最後,蒼蠅成群結隊而來。
且似乎只對皇帝面前的食物感興趣而已。
順宗不再進食,空腹離席。
正要離開時,原本只叮吮著食物的蒼蠅隊伍,一下子竟轉移陣地,嗡嗡嗡地圍繞在順宗四周。
與其說盛怒,不如說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夜裡,順宗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雖有睡意,卻苦苦無法成眠。
快要睡著之際,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夢。
怎麼樣也睡不著覺。
蓋著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滿身。
彷彿有只滑溜、溫熱的巨大水蛭,纏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睜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著一隻大黑貓,正目不轉睛望著順宗皇帝。
金綠色的眼眸,炯炯發光。
順宗想要呼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黑暗中,黑貓突然豎起後肢,開始舞蹈。
真是令人驚悚的場景。
黑貓一邊跳舞一邊凝視著皇帝:「接下來就是你了……」「哇!」順宗終於撐起上半身,黑貓卻不見蹤影了。
據說,這樣的事接二連三發生著。
【四】有東西在舔耳朵。
粗糙、溫熱的東西。
一根濕潤滑溜的小舌頭。
那舌頭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進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老人在被子裡,伸手貼在方才感覺溫熱的耳朵上。
右耳——濡濕的。
感覺似乎被什麼東西舔過。
老人推開被子,抬起上半身。
燈火完全熄滅了。
四週一片幽暗。
不過,陰暗的房內隱約還有點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氣,汩汩流動著。
絲製被褥——牆——牆邊擱著一隻陶壺。
隱約可看見這些物品。
斜眼側看。
牆上的圓窗敞開著。
一輪青色月光,從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
原來是這月光,掩映照亮了燈火熄滅的房間。
難怪夜氣冷冷流動著,也難怪即使燈火全滅,也依稀可見屋內情景。
然而——到底是誰打開窗戶?昨夜臨睡前,應該關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覺某事。
有個奇怪的黑色物體蹲在窗戶之上。
那是什麼?老人情不自禁從臥榻下來,站在地板上。
他滿臉皺紋,充滿疲倦。
年約七十左右。
留有鬍鬚。
鬍鬚和頭髮,都像羊毛一樣潔白。
一步——二步——老人朝窗口走近。
身穿紫色棉布夜衣。
衣擺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緣約莫有手掌大小的寬度。
似乎有個黑色物體蹲踞在那裡。
月光自背後映照在那東西之上。
老人停下腳步。
此時,黑色物體站立了起來。
是只黑貓。
那黑貓豎起後肢直立了起來。
月光下,黑貓的輪廓散發迷濛的藍光。
黑貓那對炯炯發光的金綠色眸子,正凝望著老人。
「喔,是你啊……」老人自言自語。
「久違了……」黑貓張嘴悄聲說道。
是人的聲音。
由於唇齒間洩漏出許多呼氣,聽來很費力,不過還是能辨識出是人聲,而且,說的是唐語。
聲音尖高。
銳利的白牙之中,隱約可見蠕動的紅色舌頭。
原來是那舌頭——老人暗忖。
剛剛正是那根舌頭舔過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裡去了?為何至今都沒跟我聯絡……」老人說。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著——」黑貓嘴角上揚,無聲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悅的笑容。
「我有話對你說。」老人用乾枯聲音說道。
「有話?」「是宮裡現在發生的事。」「什麼事?」「不要裝糊塗。會做那樣事的,非你莫屬……」「哪樣的事?」「蒼蠅在御膳上飛繞,樂師的月琴接連斷弦這些事……」「是嗎?」「你不是還潛入皇上寢宮,威脅皇上嗎?聽說是只黑貓。」呼咻。
呼咻。
呼咻。
黑貓邊吐氣邊獰笑著。
「你呀,那女人……」黑貓無視於老人的話說道。
「女人?」「沒錯。你不是存放了一個信匣在女人家裡……」「信匣?」「就是你從柳宗元宅邸盜走的信匣。」貓一說完,老人頓時緊張起來。
「那,那是你要我盜,我才盜出來的。你叫我盜出來後,存在香蘭那裡。我不過照你咐吩去做而已……」「你還好意思說?偷東西的不正是你嗎?」「那是因為你威脅我,不這樣做,就要說出一切……」「呵呵。」「把道士周明德丟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那男人,死了吧……」「呃,死了。自己跳進沸鍋裡燙死的。」「咯咯咯……」「是你嗎?那也是你搞的鬼嗎?」「這個嘛——」「在皇上寢宮現身的貓,向皇上說:接下來就是你,然後消失蹤影。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德宗駕崩,後即李誦……」黑貓唱歌一般地說著。
接著,黑貓抬起一隻腳,做出舞蹈般的動作。
「什麼?!」「永貞皇帝大概也聽過這句話了吧。那男人應該知道『接下來就是你』的意思。」李誦——是順宗登位前的名諱。
他在德宗皇帝駕崩後,繼位為大唐皇帝。
順宗皇帝曾耳聞,德宗駕崩前不久,黑貓出現在金吾衛官員,也就是劉雲樵的宅邸裡,預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聽說了徐文強棉花田里傳出確定德宗死訊的暗夜談話,其後又從地底爬出兵俑等等這些怪事。
後來,長安大街上豎立的佈告牌,上面所寫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詳。
佈告牌上寫著:「德宗駕崩,後即李誦。」正是黑貓現在口吐之言。
「永貞那傢伙,恐怕正提心吊膽著吧……」黑貓表情愉快地說道。
「是你嗎?果然是你嗎?」「是又怎樣?」「那麼,那個怎麼辦呢?」老人加重語氣問道。
「哪個?」「夢想。」「什麼夢想?」「我和你說過的夢想。我們說過,要改變這個都城……」「不是改變了嗎?」「還沒有!我還一事無成。不是才剛動手嗎?不,連動手都還沒有。我們之間的約定到底怎樣了?」「約定?」「不是約定好的嗎?我和你……」「我很遵守約定。」「很遵守約定?」「如同我們所約定的,我不是已經縮短德宗的壽命了?」「那麼,這回永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釋?因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變這個國家啊。」「改變這個國家?不過是懈圍棋的人,何時發跡到這地步了?」「你打算如何處置皇上?」「你聽好,我所做的承諾,只有一件事,就是縮短德宗皇帝的壽命。至於永貞皇帝,我可沒做過任何承諾。」黑貓再次發出低沉嘶啞的笑聲。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貓,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來。
「慢著。」老人情不自禁停下腳步。
「我教你一個好法子。」「什麼?」「你聽好,明天到宮裡,見到永貞時,你可以這樣告訴他:皇上,能解決最近紛擾的人,非青龍寺惠果阿閣梨莫屬——」(譯註:阿閉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糾正弟子行為,並為其模範的人。意譯為「軌範師」。簡稱為閣梨。)「惠果阿閣梨?」「沒錯。把那男人拉出來。」「——」「這樣就全部到齊了。全部……」「全部?」「所有一切。如此準備妥當,就可開始了——」「開始什麼?」「盛宴。」「盛宴?」「對,盛宴……」黑貓語畢,站起身來。
「記住,你可要好好傳話。現在能救永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話一說完,黑貓便從窗口躍入庭院。
老人慌忙趕到窗邊,俯視庭院,卻已不見黑貓形跡。
庭院裡的樹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冷冽夜氣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為了盛宴的到來而甘美芳香地綻放著。
【五】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進到屋裡,老人還掩著面。
白色灰泥牆壁。
一扇圓窗。
那是極少傢俱的素樸房間。
地板以方石鋪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著桌子,對放兩張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張。雙肘撐在桌面,把臉埋在雙手之間。
「到了——」帶領惠果來到這房間的人,招呼一聲後,便把門關上了。
門一關上,老人緩緩抬起臉。
「抱歉,勞駕您過來——」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著別忙了……」惠果制止老人:「身體不適嗎?」「不,沒事。」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對面椅子。
「請坐——」惠果坐定後,仔細端詳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來的椅子。
王叔文——對惠果而言,並非初次會面。
當今皇帝還是太子之時,老人便隨侍在側。
他是個弈棋高手。
除了教弈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誦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駕崩後,皇太子李誦便登上現在的皇位。
現任皇帝背後,正是這位王叔文在操控著。
或者可以說,他是大唐帝國幕後的最高權力者。
新朝體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預,並付諸執行。
各種宮廷儀式時,惠果和他打過照面,也曾交談過無數次。
不過,在這種地方,如此單獨見面,卻是頭一遭。
王叔文應已支開旁人。四周不見人影。
惠果並不討厭這位老人。
或者說,他喜歡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實態度溫和,待人接物圓融周到。
惠果也猜測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後實權,到底想做什麼。甚至打算,倘若情況允許,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雖然自己沒野心,這男人卻有,而且還隱藏得很好。
然而,眼見王叔文的臉孔時,惠果為之一驚。
他似乎一口氣老了十歲。
身形憔悴。
在惠果來到之前,似乎受到極大的苦腦折磨,臉上皺紋加深許多。
惠果心想,他應該比自己年輕些。
現在卻面呈青色,滿臉病容。
「要不要叫人過來?」惠果問。
「不,不用。」王叔文舉起一隻手,左右揮動。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纏著幾條血絲。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麼看我,我心裡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來的,惠果阿閣梨——」「是的。」惠果點點頭。
今早,馬車載著一名使者來到青龍寺。
帶來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開信函,上面寫著:要事待商,務請撥冗見面。如果可能,請與使者前來府下。
喔,原來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簡單打理一番,將其他事交代弟子後,便乘坐使者馬車,來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沒料到,王叔文竟會如此憔悴。
「總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問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數次,調勻氣息之後說:「宮裡發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閣梨想必已耳聞——」「若是皇上身邊發生的怪事……」「嗯,沒錯。就是為了那事,才請惠果阿閣梨來的。」王叔文向惠果簡單說明了皇帝身邊發生的怪事。
「那事之後,皇上十分煩惱,漸至食不下嚥了。」「這樣不好。」「所以……」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額頭上冒出的無數細微汗滴:「所以,宮裡有人認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危害皇上。」「嗯。」「若是如此,我想請惠果阿閣梨施行法力,保護皇上,讓皇上遠離詛咒——」「此事義不容辭——」「那就萬事拜託您了。」「不過,我也不能貿然前去宮裡。您找我來的事,皇上可知情?」「皇上知道。關於這事,宮內都認為要破解此咒術,非惠果阿閣梨不可。這事也傳到皇上耳裡了——」「速度真快。」「皇上也認為,只有青龍寺的惠果阿閣梨才辦得到。找您來,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可以的話,能否拜謁皇上?」「隨時都可以。」「我想先親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種咒術造成的?之後,準備妥當再到宮裡去。」語畢,惠果頷首致意。
果然——惠果低頭暗忖。
事情和白龍預言的一模一樣。
「宮裡早晚會傳喚你——」果然沒錯。
雖然不知道自己還剩幾分法力,但也只有盡力而為了。
當他抬起頭那一刻,便下定了這樣的決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覲見皇上嗎?」惠果以低沉安穩的聲音如此問王叔文。
【六】王叔文現在的官職是翰林學士起居舍人。
工作內容為以文字記錄皇帝的言談。
早先他只是與皇太子對奕的棋手,如今卻已貴為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人了。
從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從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職務是記錄皇帝的「言」。
與它相近的職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動記載,也就是記錄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記錄下的文字,日後便成為編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瀏覽中國歷史時,從學術層面來看,那些記錄便是「歷史」,而所謂史書的編纂,則是國家事業。在世界史中,沒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國民族那般,將所有精力都花費在記載民族歷史這一項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雖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卻極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為要記錄皇帝的「言」,必須經常隨侍身邊。
他和皇上說話的機會,自然遠多於起居郎。
這時期,最接近順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譯註:「午」是姓氏,「昭容」為女官名,漢代開始設置,唐代列為「九嬪」之一,屬正二品。)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來是左散騎常侍王坯。
接著就是王叔文了。
《資治通鑒》記載,李忠言和午昭容,負責照料順宗的生活起居,有關政治或人事的定奪,則落在王叔文和王體身上。
和王叔文一樣,王坯早先不過是太子李誦的藝事導師,教授李誦書法。德宗死後,李誦登基成為順宗皇帝,王坯如同弈棋導師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貞元二十年八月,李誦中風病倒了。
目前總算恢復了一些,身體卻還無法自由使喚,左手幾乎無法動彈。
雖然能用言語表達,可是口齒並不靈活。
王坯是吳人。
他說的是吳語——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話。當時吳語是一種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訕笑。
個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揚。
自然而然,也就精於筆談了。
也可以說,病倒的李誦正是看中他的筆談之才。
不過,實際研擬新政策的,卻是翰林學士王叔文所屬的翰林院。
換句話說,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實權之人。
不論是王伍、李忠言或午昭容,他們都只是中介角色,負責將王叔文的意見傳達給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廢止惡名在外的宮市,也罷免過相當於首都市長的長安京兆尹李實。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決堤洪流一般,浩浩蕩蕩順流而下地徹底改革大唐王朝。
《資治通鑒》上有這樣的記載:叔文頗任事自許,微知文義,好言事。
他是個很有自信、有學問且辯才無礙之人。
這個王叔文在午後,陪同惠果來到了紫宸殿。
【七】順宗皇帝躺臥在四周都是絲絹帷幕的寢台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動,口齒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確實身心交瘁。
地板上鋪著胡國地毯,窗口也垂掛著絲綢布幔。
紫檀木桌上,擱著一隻美玉與瑪瑙鑲成的鳳凰。
一座雕工精細的象牙——上面鏤刻著神仙國圖案。描繪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後所在的國度。
胡國壺具、南海貝殼、黃金佛像。
盛裝水銀的水盤之上,有一隻黃金打造的烏龜泅泳其間。這是由被視為長生不老仙藥的水銀,和象徵長壽的烏龜組合而成。
極盡奢侈的寢宮。
寢宮正中央,就是寢台。此刻,順宗皇帝單獨躺臥其上。
帷幕上揚,隱隱可見順宗的身影。
站在寢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師、王叔文大人覲見皇上。」帶路的女官低聲通報後,隨即安靜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緩步走進寢宮。
宮外有幾名士兵守衛著,裡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順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報惠果入宮之事。
「臣已將惠果大師帶來。」王叔文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恭敬稟報。
「好……」順宗皇帝不太靈活地說道。
病倒以來,順宗只能以簡短話語應對。一旦對方無法領會他的意思,順宗便心情大壞。
在這情形下說「好」,是表示來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兩人往前走近。
「皇上龍體無恙?」停下腳步,王叔文問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禮後,說:「皇上的心情……」王叔文重新轉向順宗。
「叔文啊……」順宗以不靈活的舌頭,結巴說道。
「臣在。」「做得太過火了。」順宗說。
王叔文立刻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順宗的意思是說,皇位更替後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頭。
「做得太急了,不是嗎?」順宗重複說了一遍。又說:「應該很十艮吧……」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罷黜貶謫之人。
「尤其是李實……」李實是前皇帝德宗時代——也就是兩個月前的長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橫行長安、瀆職收賄的中心人物。
可以說,李實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陸淳、呂溫、李景儉、韋執誼等人的死對頭。
李實深得德宗寵幸,所以擁有莫大權力,正是在李實的威名下,五坊小兒才會進行搾取、殘暴之事。
為政猛暴。
《舊唐書》留下如此記載。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殺阻礙他或看不順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實權力盡失,新取得權力的王叔文等人將他罷黜,貶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階是正六品。與京兆尹從三品相較,算是重大降級。
這是遲早會被「賜死」的左遷。
李實的黨羽宮市及五坊小兒中,有不少人因惡行暴露而被誅殺。
唐朝子民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諒暗』之中,李實殺害之人不下數十。」王叔文壓低聲音說道。
所謂「諒暗」,是指皇帝駕崩之後舉國服喪期間。
在這期間,殺人被視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處罰。
想到此事,有關李實的人事處置,一點也不出人意表。
「李實失勢,百姓欣喜雀躍。」「我明白。」順宗答道:「朕所說的,不管是李實或被誅殺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當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們這些人做的嗎?」順宗問。
順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宮內所發生的怪事為前提,而說出這句話。
順宗想問的是,自己週遭淨發生些不吉祥之事,難道這是因改革而遭誅殺者,或李實黨羽所為?「是誰對朕施咒?」順宗又問道。
「這事暫且……」出聲的是一直默默聆聽順宗和王叔文談話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頭說道:「貧僧惠果。」「喔,是惠果阿閣梨啊……」「是。」「你終於來了……」順宗從寢台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來兩個絲枕塞在順宗背下。
順宗以撐起上半身的姿勢,環視眾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無法行動,連表情也顯得僵硬。
他的左半邊臉也無法動彈。
臉頰凹陷,膚色乾澀而蒼白。
雖然包裹在金銀絲線刺繡而成的華麗衣裳裡,其精氣盡失的身軀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無光。
乍見之下,不由得令人錯愕,這是帝王之尊嗎?怎會如此虛弱。
眼前是皺紋浮現,宛如即將死去的病人。
四十歲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樣了。
「惠果啊,你怎麼看這事呢?」順宗問。
【八】「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為被整肅而心懷恨意的人嗎?」「是的……」「這也不無可能,不過,我認為還有更深一層的根源。」「惠果,你是否得知什麼?」順宗的問話,讓惠果痛苦地閉上雙眼:「是——」頷首答後,再度睜開雙眼。
「你知道些什麼?」「這個……」「說吧。」「目前不過是我的想像,現在說出來,恐怕皇上會因此心煩。」「想像的也罷,說吧。這是我自身的事。」順宗不太靈活地說道。
不知是否因為興奮,他全身竟微微顫抖起來。
「明白了。今天來覲見皇上,貧僧早有覺悟,要將這件事說出來。不過,在說之前,我能否先確認一件事?確認過後就可說出來了。」「你想確認什麼?」「我想確認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噢……」「假如沒有的話,那我即將要說的事,皇上就當它是笑談吧。」「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那皇上就當它是大唐的秘密,請用心傾聽。」「秘密?」「是的。貧僧也非全盤知情,並無把握說得條理分明,總之,請聽我陳述。」「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聽說過嗎?」順宗將視線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聽聞。」王叔文額上冒出細微汗滴,行禮致意。
「貧僧從未向旁人提過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貧僧師父不空阿閻梨。不過,不空師父也和其他人一樣,已入鬼籍——」「已入鬼籍?」「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這……」順宗低呼出聲:「這……」惠果說的,是如此出入意表的名字。
「距離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應該都已作古——」「為何說是『應該』?」「是的。如果還有依然健在者,那麼,該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煩憂的施咒者了……」「你是說,有人施咒?」「這正是我講述事件之前必須確認的事。」「能確認嗎?」「能。」「如何確認?」「可以取皇上一根頭髮嗎?」「朕的頭髮?」「是的。」「要做什麼?」「人的頭髮一向對咒術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時,只要利用頭髮,效果可以倍增。
而被施咒者,其頭髮也一定會受到咒術影響。這就是我現在要確認的事。」「朕準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隨你。這太容易了。」「是。」惠果頷首繼續問:「可以靠近皇上嗎?」「無妨。」順宗答道。
惠果走近順宗寢台,停住腳步。
「皇上,請將頭靠向這邊。」「唔。」順宗語畢,將頭靠向惠果那側。
「失禮了。」惠果伸出雙手。左手輕托順宗的頭側,以右手拇指、食指夾住一根黑髮。
「要拔了。」惠果拉回手指,從順宗頭上拔下一根頭髮。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這根毛髮,往後退了幾步。
接著,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將放在桌上的那隻玉制鳳凰挪開。
他將左手伸進懷裡,取出一尊可擱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黃金打造的小佛像。
開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來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順宗在寢台上說。
王叔文和李忠言聞言,兩人合力將紫檀木桌搬到寢台邊,方便順宗觀看。
因李忠言將鳳凰像撤下,桌上僅剩下黃澄澄的孔雀明王獨坐著。
擦拭淨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黃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擱在我每日誦經的房內。在我之前,是不空師父誦經——」惠果以手示意黃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說明:「這尊佛像是不空阿閣梨自天竺帶回來的。」「用佛像做什麼?」「先把皇上的頭髮,擱在佛像前,然後開始誦念孔雀明王真言。」「喔……」「如果皇上沒被施咒,頭髮就不會起變化。」「如果被施咒了呢?」「毛髮會移動。」「移動?」「是的。如果毛髮受到惡念或詛咒的影響,便會因為想遠離佛像而移動。」「當真?」「確然。不過,由於毛髮極為細微,所以當我開始誦念真言時,任何人都請不要動。人一動,會擾亂房內空氣,使這根毛髮移動。
為了避免混淆,請大家都不要動。同樣地,也請不要熱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這事得先和大家說明白。」「明白了。」順宗一本正經地點頭。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這種鳥類,能吃毒蛇、毒蟲,乃以這種能力的象徵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驅逐象徵惡鬼、惡魔的毒蛇及毒蟲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為尊神之一。
「那麼——」惠果將手中頭髮,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雙手結了個象徵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後,便開始低聲緩誦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謨曩悉。謨曩悉。摩訶謨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
摩怯娑怩……正當誦念真言時——「喔……」出聲的是王叔文。
「看哪。」擱在紫檀木桌上的頭發動了。
毛髮扭動身子般細微地震動了一下。那動作,似乎要遠離黃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並非因人的氣息或風的吹拂而動。
雖然極其微弱,卻的確像是出於自我意志般地震動了。
崦。摩庚·迦蘭帝。娑·賀。
隨著惠果持續誦念真言,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毛髮震動愈來愈大。像一條細長小蛇欲遠離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擺,明顯地蜿蜒爬行。
「唔——」誦念真言中,見到這景象的惠果也脫口而說:「沒想到如此嚴重——」他大概也沒料到毛髮的反應如此激烈。
肯定是極強大的咒力在作祟。
讓順宗看到這一幕,惠果瞬間閃現後悔的表情,隨即又繼續誦念真言。
這時,毛髮有如在鐵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動起來。
正在觀看之時,更令人更驚悚的景象,再度映入眾人眼簾。
本欲逃離的毛髮,像是突然改變意志,想要挑釁金身孔雀明王,開始朝佛像挺近。
宛如毒蛇揚起鐮刀形的頭部,毛髮在桌面蛇行,還纏繞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緊勒。
「啊?!」王叔文嚇得手腳癱軟。臉上露出深度的恐懼。
此時——纏繞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髮,突然發出噗哧聲響,冒出藍色火焰燃燒了起來。
不過是剎那之間的事情。
毛髮一下子燃燒淨盡,化成一縷白煙。
眾人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沒、沒想到……」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語。
順宗皇帝則瞪大眼睛,牙齒直打哆嗦,全身顫動。
「我,我……」順宗說:「我將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