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處是空海的房間——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是在紅牡丹花朵之中。
更精確地說,是在丹翁的法術境界。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
橘逸勢與他並坐在樹狀般的黃色***旁,對面是丹翁。
此刻,空海剛讀完安倍仲麻呂寄給李白的一封信,一個很長的故事。
空海一邊細看倭文寫成的信,一邊口譯成唐語念了出來。從頭開始,他就如此一路念了下來。
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楊貴妃之間的奇幻故事。
逸勢不發一語。丹翁也沉默著,仰頭落座。
「丹翁大師,你在哭嗎?」空海問。
俄頃間……四周的紅彩已然褪下,回過神後定睛一看,此處已是空海的房間。
燈火搖曳,座上三人中央,飄落一朵殘夢般孤零零的紅牡丹。
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頭來,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不,它讓我想起了懷念的往事。」丹翁抬頭。
「丹翁大師,晁衡大人信中出現的丹龍莫非指的是你?」空海問道。
「正是。」「那,信中所寫全是事實?」「嗯。」丹翁點點頭,低聲自語:「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這樣一封信……」寫著信文的書卷,仍握在空海手裡。
「丹翁大人,這封信的內容你全都知道嗎?」「是的。所有寫到的、沒寫到的,我全都知道……」「你指的是,同時行蹤不明的丹龍、白龍、貴妃,隨後也消失行跡的黃鶴去向,以及後來發生的事情嗎——」「沒錯。」「為何你們全都失蹤了?」面對空海的提問,丹翁沉默不語。
「丹翁大師——」空海再問。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說道:「空海啊,這是我們的秘密。」「我們?」「是的。」「到底誰跟誰呢?」「是在下丹翁和白龍,黃鶴道士和貴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
如果再說下去,還有青龍寺……」「什麼?」「因為這封信,我終於完全懂了。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夢往事。
而且還在持續著。只能說,當時我們所造的因,也終於到了我們不得不收割的時候了。唉,實在是……」丹翁歎息般吐出這些話,唇角浮出微笑,又說:「空海啊,無論經過幾年、幾十年,人終究無法逃離自己曾做過的行為……」「——」「近數十年來,也可以說,我一直在逃避這件事,結果,終究還是躲不開它的牽絆……」丹翁彷彿吞下凝結的苦澀說道。
「白龍啊,你終於決心讓這場夢結束了……」不是對空海,也不是對逸勢,丹翁自言自語般繼續說著。
「夢?」「那是遙遠的夢哪。」丹翁仰天喃喃自語,視線又移至空海身上。
「剛剛你提到白龍這名字——」「空海,那並非公事,而是私事——」「丹翁大師,那晚在徐文強棉花田遇見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之人?」「嗯。」「那也是私事嗎?」「是的。空海啊,為了回報你幫我念出這封信,我願意說說那件事。」「那件事?」「有關棉花田出土的兵俑。」「丹翁大師說過,曾經掩埋那些兵俑?」「正是。」「那一大批的陶俑?」「不。」丹翁靜靜地搖搖頭,「我是說,那幾尊出土的兵俑。這些俑,原先並非埋藏在那兒。事實上,是我們仿造的。」「什麼——」「空海,你仔細聽好……」說畢,丹翁開始敘述出土兵俑的來龍去脈。
【二】秋天的曠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三名男子邊走邊撥開秋草。
一位是五十出頭的男子。頭髮烏黑,雙眸卻是黑裡帶灰的淡色。
鼻樑高挺。
其他兩位是少年。約莫十二到十四歲的少年。
年約五十的男子,身著道袍,走在前頭。
道士模樣的男子,帶著兩名少年走在路上。
這個男人,正是黃鶴。
兩名少年則是丹龍和白龍。
兩人原來另有其名,道士為他們取名丹龍、白龍。
有幾處地方,細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鑽進去,幾乎不見人影,只能看到搖曳的銀色穗桿。
他們撥開芒草前進,速度始終不變。
盡自往前走。
開始起風了。
此刻太陽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著殘餘朝露。
行進間,衣袖、衣腳都被露水濡濕,顯得有些沉重。
然而,風吹過來,袖口鼓脹,水氣便蒸發到空中去了。
白龍和丹龍兩位少年,肩上各自扛著一把鍬。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邊看,便可望見驪山陵。
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風一吹起,野草便隨之搖動。
除了這三人,四野杳無入跡。
男子身上的衣袖、髮梢,也像雜草般隨風飄搖。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頭的黃鶴簡短地喃喃自語。
「你們察覺了嗎?」黃鶴接著問身後兩人。
「多少吧……」「是會令脖子豎起寒毛的那種感覺嗎?」白龍和丹龍兩位少年答道。
「原來你們也察覺了!」黃鶴滿足地點點頭,再自言自語低聲說道:「這地方被下了巨大的咒。」黃鶴一邊走一邊深呼吸,環視著四周。
「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樣,感覺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嗎?」黃鶴發出感歎聲:「注意聽好,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這事。這秘密絕對不可以透露給任何人。」丹龍和白龍連連點頭。
「我發現這事已經十五年了。這咒,原本是對秦始皇驪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約是想利用這咒來守護自己的亡靈。那些活人,似乎也是為了這咒而陪葬的……」黃鶴一邊走著,話也多了起來。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這咒。所以在此處埋下某物,今天我們就是為了挖掘它而來的。」三人在風中前進。
「好,就在這附近。」黃鶴停下腳步,閉目凝神。
他口中念著咒語,一邊在草叢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喔,這裡,就是這裡!」黃鶴站了起來,從頭上拔下一根毛髮。
嘴唇銜著毛髮一端,再屈膝。
這回雙掌著地,向前下腰,讓口中所銜的毛髮另一端觸地。
接著,閉上雙眼,念起了咒語。
他念的不是大唐咒語,聽來似乎是異國之咒。
過了一會兒,雙眼慢慢睜開,起身吐出銜在口中的毛髮。
「錯不了。舌尖麻辣的,一定已觸及地咒。」黃鶴望向白龍和丹龍說:「從這裡挖吧!」白龍和丹龍不發一語,默默地開始挖掘。黃鶴卻躺臥在草叢裡,仰頭眺望著天空的雲朵。
「喏,白龍、丹龍,總有一天,我會用我的法術,去撼動這個國家……」黃鶴偶爾朝著天空自言自語。
有時候口中含嚼著草枝,仰望晴空,吐出草來,喃喃自語:「說到咒,女人的美,也是一種咒。而且不僅讓男人心動,甚至可以傾國……」挖掘途中時,一度停下來吃飯。
食畢,丹龍和白龍立刻繼續挖掘。
黃鶴有時會探身觀望愈挖愈深的地洞,吩咐兩人:「還得再寬一點,因為還要挖深。」「一個挖,另一個將土清出洞外。」不久,吩咐變成叮嚀:「快到了,慢慢來,小心下鍬,可別弄壞了地下埋藏的東西。」此時,太陽即將西沉。
不一會工夫,丹龍手上的鍬觸碰到某種堅硬物體。
不是石頭。
「是那個,就是那個。」黃鶴起身探看地洞。
終於,從洞裡挖出四尊人身大小的陶俑。它們全是披戴甲冑的男子。
四尊之外,周圍還埋有相同的俑。
「不,那些是真的。不用挖——」黃鶴要兩人停止挖掘。
「驚奇吧?」人在洞穴上方的黃鶴,朝著洞裡兩人這般說道。
「這附近地下埋有相同的東西,大約有七干多尊。我無意間經過這裡,感到地氣紊亂而試著查探,才發現有這樣的陶俑埋在這裡——」黃鶴的聲音響亮地迴盪在洞裡。
「那四尊俑必須帶出來。不過,別擔心。你們不用做什麼了。出來吧!」黃鶴說道。
白龍和丹龍爬出洞外。黃鶴站在洞邊,一面往下注視那躺在洞裡的四尊陶俑,一面雙手結印開始唸咒。
「敬告天地之神,我系瑣羅亞斯德之後。憑亞夫拉·馬自達與《神靈書》下令。
阿塔爾、米斯拉、巫路斯拉迦那、馬菲啊!感應我願,成就艾霞,發出神力。賜予我等國土之子生命……」(譯註:瑣羅亞斯德Zoroaster為襖教創始人,亞夫拉·馬自達(AhuraMazzdah:0hrmazd)、阿塔爾(Atar=Atesll)、米斯拉(Mithra)、巫路斯拉迦那(』Vere—thraghna)等均為該教諸神。)隨後,又以異國咒語祈願。
然後——「喔。」「哇。」白龍和丹龍驚叫出聲。
躺臥在洞裡的陶俑,四肢突然開始震顫,動起來了。
黃鶴的異國咒語不停念誦著。
四尊陶俑笨拙地碰撞、傾跌,一面各自爬起,手扶洞緣,屢仆屢起,直到爬出洞外。
此刻,四尊俑像正並排在黃鶴面前。
漸沉於地平線上的殷紅夕陽,正映照在四尊俑像上。
黃鶴笑了出來,低聲卻充滿歡愉:「十年了。只要十年就能動。正如我所預料。
這四尊仿造的假俑,果然成功聚集此地咒力於一身——」黃鶴得意地放聲大笑。
「塑造假俑時,我把自己的頭髮摻在泥土裡,再混入指甲。要是再埋個十年,這些假俑就會像真人一樣行動了吧。回答我,大地之子、吾兒啊,給予你們生命,你們高興吧——」四尊陶俑從唇邊發出呼氣聲。
咻——到底是主動回答的內心話?還是黃鶴施法讓他們回答?誰也不知道。
不過,這四尊陶俑會動,還能自行爬出洞外,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夕陽沉落之前,黃鶴命令四尊俑像再下洞躺著。
俑像爬回去之前,洞穴已經弄得淺些了。
「下回得讓它們自行爬出洞外,所以不能挖得太深。它們橫躺下來之後,上面泥土不要蓋得太重。」就這樣,地洞又給填埋回去了。
埋好時,星辰已在暗空閃爍著。
「白龍、丹龍啊,早晚它們會派上用場的。」「是。」「是。」白龍和丹龍,朝著黃鶴頷首。
星空下,三人好整以暇地跨步離去。
【三】房內靜謐無聲。
燈火暗淡得彷彿即將熄滅一般,房內充滿冷冽的夜氣。
「如今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我,就只有白龍了。」空海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氣說道:「那麼,丹翁大師,徐文強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全是白龍干的?」「嗯。」丹翁頷首默認。
「那,關於劉雲樵家妖貓的事也……」「恐怕是——」「到底為了什麼,白龍要做出那樣的事——」「——『』丹翁沒開口回答。他緊閉嘴唇,似乎在思索著某事。
空海望著丹翁,等待他的響應。
「太多令人不解的事了……」丹翁低聲喃喃自語。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歲月悠悠,過去太久了。玄宗、高力士、晁衡、黃鶴、白龍,以及——」丹翁頓口,閉上雙眼,方才感慨萬千地說:「貴妃……」接著,丹翁睜開了雙眼道:「不過,也有已經知曉的事。」「——」「我可以斷然肯定一件事……」「什麼事?」「那是白龍為了引我出來的手段。」「白龍的手段?」「倘使秦始皇驪山陵附近出現了兵俑,那俑還會動的話,這消息必然會傳到我的耳裡。白龍大概認為,只要消息傳出,我就一定會現身。」「原來如此……」空海率直地叫出聲:「那,黃鶴道士呢?」「別問我,空海——」「——」「那是我們的私事,也是秘密——」「——」「機緣一到,總有說出的一天吧。」丹翁慢條斯理地站在房間中央。
「空海啊,今晚讓你聽到懷念的往事了。」「是。」「這是我和白龍的事。是我們之間必須解決的事……」丹翁朝門口方向走去。
「丹翁大師……」空海在背後喚他,丹翁沒有響應,逕自推開門走了出去。
「空海!」逸勢站了起來,空海以眼神制止他。
「空海啊,歲月之逝,不過瞬間之事……」屋外面傳來丹翁的聲音。
「別白白浪費了你的才能。」之後,丹翁的聲音與動靜,就此消失在夜氣之中。
空海和逸勢面前,僅留下安倍仲麻呂寄給李白的信卷,靜靜映照著微弱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