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刺骨”的說法。指的就是長安冬天的寒冷。
刺骨——形容天氣冰寒得有如針刺進骨頭。
空海進入長安時,正是刺骨時期。
公元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後,又過了一個多月。
風中的長安,開始有春天的氣息了。
長安二月多香塵,六街車馬聲轔轔。
家家樓上如花人,千枝萬枝紅艷新。
簾間笑語自相問,何人占得長安春?長安春色本無主,古來盡屬紅樓女。
如今無奈杏園人,駿馬輕車擁將去。
——韋莊《長安春》長安的春天始於二月。
從朔北吹來的風和黃塵,夾帶著春天來到。
二月——風中已經開始混雜著杏花味道。
空海和橘逸勢,走在帶著春天氣息的風中。
刺骨的感覺沒有了,只感覺春風和煦。
大街左右兩旁並立的榆樹、槐樹和楊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綠。
路過的馬車,所發出的轔轔聲更添熱鬧。
高樓之上的藍空,也顯現出溫柔的色彩。
走過大街,一踏進游廓的夾道——狹斜,人們的腳步也變得輕盈了。
僧侶裝扮的空海,即使走在這稱為“狹斜”的妓院、酒肆鱗次的街道,誰也不會停下來多看他一眼。
因為,街道上到處都是商人、官吏、僧侶、異國人。
像長安這般有各式各樣種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當時的世界絕無僅有。
據說光是各國的使臣,平常就超過四千人。
長安的人口一百萬人,其中有一萬人是異國人,除了使臣之外,還有六干異國人生活在這個大城市。
首先,有倭國。還有,吐蕃。
西胡。
大食。
天竺。
另外,還有土耳其、維吾爾族、西域種族及少數民族,都聚集在這個城市。
這些人帶來的,不僅是文物而已。也帶來了宗教。
道教。
佛教。
密宗。
這些不必說,西胡的國教祆教——即拜火教、還有摩尼教也都傳人長安。另外,景教——聶斯脫利派的基督教也東傳而來。長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這裡沒有種族歧視,即使是異國人,只要考試成績優異,一樣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職。事實上,確實有不少這樣的異國人。
這些異族所帶來的各種宗教,都受到政府的高度保護。
這些異族,有如散布華麗色彩般,混雜在熙來攘往的群眾裡。
身穿皮衣、腳履及膝皮革長靴的胡人昂首闊步,旁邊的酒坊則傳出胡樂來。
所謂“胡”,狹義指的是“波斯”,廣義則泛指“西域諸國”。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維吾爾人在內。
胡女。
胡姬。
胡商。
胡麻。
胡樂。
胡旋舞。
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赤發碧眼——那樣的種族,空海和逸勢,都是第一次在這長安城看到的。
貴人和官吏之間,也流行著西域裝扮。
腳履西域式長靴、穿著長下擺衣物,英姿煥發地騎著馬的貴人可不少。
人們的交談聲、車馬聲、流洩的管弦曲樂、食物的味道——對空海二人而言,一切都是異國情趣。
雜沓、喧囂、混沌……置身於此,不僅逸勢,連空海的心也好像飄浮起來一般。
不過,置身於此種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勢並不相同,他在此地觀看宇宙。
空海知道,觸目所見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樣身在宇宙中的觀點看來,則一切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離。他如此認為。
若說自己和他人惟一的差異,就是自己很清楚,不僅他人、還有自己的肉體,都被宇宙原理的無窮力量所貫穿。
置身在喧囂街頭的空海,愈來愈清楚地感覺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說法,就是“大日如來”。
——那大日如來,把自己的肉體層層包住。空海如此認為。
所見、所觸、所嗅、所聞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之一。
然而,雖說看透,空海並非以一種冷漠眼神來觀照。
對於罕見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動;不曾吃過的東西,立刻抓起來放進嘴裡。每一樣都是不同的味道。
雖說應該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個人眼光看來,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應該相同,卻說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內心看到這矛盾的視線。
真是不可思議。而這不可思議的紊亂,讓空海感到很開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
走在一旁的逸勢聽到後,問道。
“什麼事有趣?空海。”“我的心啊!”空海邊走邊笑。
“喂!空海。難不成你又在思考什麼復雜的事嗎?”“不是什麼特別復雜的事。”“何事呢?”“看吧!”空海的視線掃過周圍的雜沓後說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勢看著空海。
“曼陀羅啦。”(譯注:梵語,眾生相之意。)空海低聲說道。
“果真是復雜的事,不是嗎?”“不,一點也不復雜。”“算啦。因為你說話風趣,我就聽吧!不過,空海——”“何事?”“不要用言詞來誆騙我喔。”“絕不打誑語。”空海露出微笑。
“總之,你說說看,說簡單一點……”“好吧。”空海邊走邊仰頭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視線轉回到雜沓的地上。
“譬如說:我和你是兩個不同的人。”“當然不同。”逸勢道。
“倭人和漢人當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還有,富人和窮人也不同。”“嗯。”“不過啊——”空海說著,指著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圍牆,有一株白梅樹枝由裡往外伸到街道來。
“從那株花的距離看來,無論誰都一樣。”“什麼?!”逸勢揚起聲調。“果真是復雜的事啊!”“好吧,就說說那雲好了。”空海說道。
“雲?”“有雲飄過那裡。”空海仰頭看。
“嗯。有啊!”逸勢的視線,從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樹後方掃過。
白梅樹正上方,有一朵雲正悠悠然往東飄去。兩人都聞到了梅花香。
“從那朵雲的距離看來,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嗎?不因為是富人,離雲就近,也不因為是窮人,離雲就遠,更不因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嗯。”“眾生皆平等。”“理所當然啊!”“不過,方才不是說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窮人不同嗎?”“嗯。”“何故呢?”“不要突然這樣問我,空海。”“說不同即不同。說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赴長安途中,在馬車上也說過同樣的話題。空海!你應該回答才是。我對這種復雜的問題感到很棘手。”“所謂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窮人的稱謂,都是人的分法。因為有‘人法’後,才區分出來的。”“是嗎?”“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窮人皆相同,則是‘天法’。”“嗯。”“明白了嗎?”“喔,明白了。”“問題就在這裡,逸勢啊!”“唔。”“就像和尚與儒生、我與你都相同般,那裡的樹、方才的梅花、狗和貓、蛇和魚,也跟你我一樣都是一樣的。”“嗯……”“從天法看來,那些都是生命。”“嗯、嗯。”“更進一步說,在天法之內,我們和花、狗、樹、蛇、魚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頭、天上的雲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嗯、嗯、嗯。”“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過的漢人和胡人、屋子、流洩的樂音、煮魚的香味等之中。”“總之,那就是——”“所謂的曼陀羅。”“那曼陀羅是……”“我是說,這一切都很有趣。”“你一邊走還一邊在想這些復雜的問題嗎?”“不復雜。”“實在受不了。”逸勢如此說,卻毫無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種有趣的眼神,看著這個和自己從倭國而來的怪和尚。
空海所謂的“宇宙”這個名詞,在那個時代早已存在了。無論是“宇”還是“宙”,都像是個巨大罩子,戰國時代的《屍子》這本書中記載著:“上下四方日宇,古往今來日宙。”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間。所謂古往今來,是過去、現在、未來,指的是時間。
“宇宙”的現代說法,就是“時空”。古代中國比任何一個國家都更早就有這種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無論身在何處,感覺都是相同的。”逸勢說道。
“何處呢?”“在倭國、在大唐都相同。”“是嗎?”“不過,不管相同或不同,總之,他還是很想回國吧。”“指永忠和尚嗎?”“正是。”逸勢說。
空海和逸勢,剛從西明寺出來。
二月九日——明日,籐原葛野麻呂等大使一行,將從長安出發返回日本。原本計劃要更早出發,卻因種種事情延遲至今。
所謂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駕崩。
德宗駕崩於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歲。三日之後,四十五歲的皇太子李誦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風病倒,手腳言語都不順遂。
一行人抵達長安後,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謁式中,空海和逸勢也都見到這對不幸的父子。
在拜謁式裡,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時抵達長安的南詔、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
當時,即可看出德宗身體飽受病魔摧殘。
一起現身的皇太子,也處在沒有侍從攙扶就舉步維艱的狀態,是日一言未發。
德宗皇帝,早晚會敵不過病魔吧——葛野麻呂不只講過一次。
但他萬萬也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在自己還處身大唐之時。
不過,事情卻發生了。
如此一來,縱使是異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喪服。葛野麻呂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門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從長安歸國的出發日,因而延遲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歸國,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勢,當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為大使宿捨的宣陽坊鴻臚館。
大唐方面,替留學僧空海准備的落腳處,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發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勢把身邊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馬車馱到西明寺。
尚未決定去處的逸勢,則暫時搬到空海住處。
空海們至今所在的宣陽坊,位於將長安一分為二的朱雀大街之東,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則在西邊,即右街。
距離約五公裡多。
馱著物品的馬車先行歸去,空海和逸勢則是步行回宣陽坊。
宇宙啦、曼陀羅啦,正是途中的話題。然後,逸勢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三十年前,來到大唐的日本僧人。當時,並無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來。
遣唐使船,並非經常出使。
空海這次所乘的船,與上次遣唐使船已經間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來,永忠以留學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裡。空海將住進去的,正是永忠這三十年來所居住的房間。
永忠明日將和籐原葛野麻呂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勢,並將西明寺介紹一番。
逸勢和永忠是第二次會面,空海則來西明寺拜訪過永忠好幾次了。
永忠已經將自己的物品都處置妥當,帶著下一位屋主空海來到這空無一物的房間,注視著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好長的一段時間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說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處於奈良朝,空海剛出生不久。
空海告訴永忠,現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個房間好像已經滲透著永忠的體味了。
“如今,這裡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還要多。不過——”永忠話到一半而止,以充滿眷戀的眼神再度環視房間。“——不過,我還是想回故鄉。”“當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空海說此話時,永忠正強忍著眼淚。
“這三十年,我覺得自己浪費掉大半光陰。若是時光能倒回,我認為只要花一半的時間,十五年就能把這次要帶回日本的東兩,全部弄到手——”永忠話到一半又止,注視著空海。
“聽說你是來求取密宗大法的嗎?”“正是。”“若是密宗,首推青龍寺的惠果師父。”永忠說道。
“四處打聽,都這麼說。”“那當然是事實——”永忠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一般,緊盯著空海看。
“在這個國度裡,與其不請自來,還不如被邀請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著介紹函求見,能見到惠果師父尚屬幸運;就算見到了,也得做個三年雜役吧。第三年後,或許有一句沒一句開始學習誦經,如此到灌頂,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歲月吧!”“嗯。”“雖然,你預計二十年,但若是應邀前往惠果師父那兒,以你的資質,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不過,也有只花一年時間就完成的人。”“是嗎?”“是一位名為‘最澄’的僧人。”“原來如此。聽說這次有個僧人不來長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正是。”“不過,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若把他當成是來采買經書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這樣說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幾年?”“若說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真是有趣!”“聽說西明寺裡,有和惠果師父所在的青龍寺交往極深的人士——‘,“哈哈哈,連這你也知道嗎?八成是指志明和談勝吧!今日應該在寺裡,是否替你引見一下——”“不。時候未到。您只要傳達說,有個從日本來的空海和尚,可能是來盜取密宗的。如此就夠了。”“來盜取……果真要這樣說嗎?”“正是。”“另外,你是否聽到惠果師父的一些傳聞呢?”“何種傳聞呢?”“惠果師父的身體狀況似乎不佳。”“這事倒聽說了,狀況很壞嗎?”“就算年內不會有變化,但可能撐不到方才所說的五年。”“一生窮極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順從天法啊!”“連釋迦牟尼也難逃天法。”“是”“傳密法予惠果師父的不空,還有傳密法予不空的金剛智,如今也都不在這人世間了。”“我正是不空菩薩入寂之日出生的。”“當真?”“正是。”“不過,竟也如此——”“所指何事呢?”“窮極密法的人,終究難逃一死啊!”“如此讓我安心不少。”“啊。”空海的回答頗出入意外,永忠發出不可思議的驚歎聲。
“終究得一死——這事的確很嚴肅。正因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長生不死法,就該求諸玄道。不過,縱使盡得玄道,時候一到還是得死吧!”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連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開心地說道。
“都得一死!”“真是痛快啊!”順著永忠的回答,空海若無其事說出此話。
“嗯。”“正因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永忠目不轉睛,盯著說出此話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說:“你真是不可思議的人!”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談中,舉止措詞漸漸更加謙讓了。
“和您一席話後,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繼續留下來,和您天南地北地談一談。不過,終究不如歸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對空海說道。
“不如歸去嗎?”逸勢邊走邊模仿當時永忠的口氣自言自語。“二十年嗎?我們——”逸勢似乎想到自今以後得在這長安度過二十年的歲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說。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說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還是得二十年。因為如此,我們才來到大唐。並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決定要待幾年的。”“呵呵。”“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難道那麼湊巧,剛好有遣唐使船從日本來嗎?二十年後,是否還有遣唐使船尚且是個疑問。”“我知道。”空海像風般飄飄然走著,低聲說:“已經播下了種子,或許不久就會萌出芽。”“什麼?什麼種子啊?”“期待萌芽吧!”“啐。”逸勢像個小孩般踢著小石頭。“方知老暗催——嗎?”逸勢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覺中感到自己開始老去的詩句。
“方才的詩嗎?”空海問道。
所謂方才的詩,是永忠在談完諸多事後,給他們看的一首詩。
“對了,西明寺是觀賞牡丹的勝地——”空海對永忠說。
“確實是個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長安其他的牡丹勝地綻放得晚。因此,這時期依然嫵紫嫣紅。
長安的許多文人雅士都來到此地,或吟詩、或作畫。
“您也詠詩嗎?”“不。還不到詠詩的程度。”“大家都說您的書法和詩文都很傑出。若有雅興,我有件東西想給兩位看看——”“什麼呢?”“這是抄寫自一位來訪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詩。”“請讓我們拜讀一下。”於是,永忠離開席間,取出詩文來,逸勢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詩中的一句。
“這是去年的作品。”空海和逸勢,讀起那首詩。
那首詩題為《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前年題名處,今日看花來。
一作芸香吏,三見牡丹開。
山l獨花堪惜?方知老暗催。
何況尋花伴,東都去未回。
詎知紅芳側,春盡思悠哉。
題下,寫著作者的名號:白樂天白樂天——這是表字。本名是“自居易”。
白樂天的詩集《白氏文集》傳人日本後,成為平安時代上流社會人士必讀的書,在公卿貴族之間相當受到重視。這是後話。
空海入唐當時,白樂天尚是一名默默無聞的秘書省小吏而已。
當然,此時的空海,也不知白樂天為何人。
白樂天以玄宗皇帝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寫下的長篇詩作《長恨歌》,也是之後的事。
“您抄寫的嗎?”空海問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寫。他非常愛好此道。我剛剛向他借來的。”“白樂天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好像是志明的熟識。秘書省的官吏,我和他見過一次面,年齡大概和您相當吧!”正如永忠所言。那時,空海三十二歲。白樂天比空海大兩歲,三十四歲。
“既然還年輕——”空海說道。
“您想說的是,為何‘方知老暗催’嗎?”“正是。”空海答道。
確實是好詩。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譯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來觀賞牡丹。
今年卻獨自一人前來。現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陽。看到發出芳香的盛開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簡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發點。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現象——這些生生流轉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動力。
“很想再拜讀他另外的詩。”空海坦率說道。
“若有興趣,下回請志明引見一下。”“好。”“不過,有關先前那事。”永忠說。
“找到合適的人嗎?”“是的。聽說般若三藏可以教您。”“那真是太好了。”“那人真是再適當不過了。畢竟他是天竺人——”“聽說他曾經在玄奘三藏也待過的爛陀寺學習佛法——”“正是。至於唐語,講得和唐人沒有兩樣。像您如此擅長唐語的人,和他溝通應該不會有什麼不便。”永忠如此說道。
接著,又以日語交談好一陣子之後,空海和逸勢就辭別西明寺了。
“那樣的詩,並非我所喜愛的。”逸勢邊走邊說。
“那種太直接的詩,逸勢不喜愛吧。”“嗯。”逸勢答道。
不知不覺間,已經快到宣陽坊了。
“話又說回來,空海!談完詩後,永忠和尚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嗎——”“教什麼?”“梵語啦。”空海說道。
“梵語?”梵語,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標准書寫文字。
“嗯。”“為何要學梵語?”“我們讀的佛典,都是以唐語書寫的。不過,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語書寫的——”“嗯。”“之前,是以天竺語書寫。那天竺語,就是梵語。”“嗯。”“若是懂梵語,無論佛法還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細膩的微妙處。”“原來如此。”“再說,突然去求見惠果師父,縱使他當下就傳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語,也是毫無用處。”“不過,你不是會寫也會講梵語嗎?”“那是日本式的梵語。不適合用來盜取密法。想盜取密法,什麼都不懂反而比較好。”“如此一來,不是要花費好多年工夫嗎?”“不。不出幾年。”空海滿懷自信地說。
“對了,你剛剛說,從見面那日起,惠果師父就會教你密法?”“說是說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見面就傳授密法嗎?那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梵語啊……”“或許是繞遠路,不過繞這條遠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條快捷方式。”“方才,永忠也如此說過。”“與其不請自來,不如讓人家來邀請——”“確實如此,問題是對方是否來邀請呢?”“大概很難吧。”“嗯,行不通!”“逸勢!我沒有說行不通。我是說很難。”“什麼!?”空海對逸勢露出微笑,又說:“結果如伺不得而知。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有趣。”“不過,空海啊——”逸勢好像突然想起什麼。
“什麼事?”“雖然快到宣陽坊了,我們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找女人嗎?”空海問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於宣陽坊北鄰,是妓院和酒坊櫛比鱗次之區。尋歡作樂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當然也有對逸勢而言是異邦人種的唐人妓女。
逸勢頻繁來此走動,好像已經有熟識的女人了。
每次來到這裡處,逸勢都會把個中細節說給空海聽。
初次和碧眼胡姬會面時,逸勢以充滿興奮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調度、胡姬服飾、音樂曲調等等。
逸勢問空海——是否見過“壚”呢?還向空海說明“壚”到底是何物。
當逸勢向空海說明至今為止只在詩文中見過的“壚”時,與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勢,判若兩人。
壚——並非是“爐”,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爐形的壇,擺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對。
燈火,則是盤式的燈。
燈火下,女人風情萬種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極啦。”逸勢說道。
逸勢每次外出時,總是緊跟著會說唐語的空海,惟獨到那兒時,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獨自前往。
因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請吧!反而,還以此事來取笑空海。
從那兒歸來時,還故意跑到空海跟前,開心看著他說:“哎呀,我沒當和尚,真是萬幸!”空海只是微笑聽著逸勢說話。
而逸勢,此次倒是很罕見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會問“找女人嗎?”“正是。找女人。”逸勢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別酒宴,酒宴開始前再回去就可以。從暮鼓鳴起開始,和女人纏綿過後,穿好衣服出來,也可以趕在宣陽坊的坊門關閉前回去……”所謂“暮鼓”,是夕陽西落時,京城門樓上所鳴起的大鼓。
暮鼓鳴畢,城門就關閉起來。
之後,擊響街鼓六百槌——約莫四十五分鍾,響畢,各坊坊門就關閉起來。坊門一關,就回不了自己的住處了。
一旦坊門關閉之後,走在大街上被金吾衛發現,就會以“犯夜”罪名鞭答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員,或持有縣、坊所發之特別通行證,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對於暮鼓,還有“曉鼓”。天剛破曉擊響之時,各坊坊門便隨之打開。
“這主意不錯。”空海說。且說得很干脆。
“可以嗎?”逸勢問。
“可以也罷,不可以也罷。不都是你邀請的嗎——”“咦,我是想看到你為難的模樣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嗎?”“可以去啊!”“不要後悔喔,空海。”“沒什麼好後誨。”空海淡然地說道。
“哦。”逸勢嗤笑一聲。“你的話是否在逞強?等一下試試看就知道了。”逸勢真當一回事,接著又說:“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罷。既然要去,何必這般匆忙趕在今日?德宗皇上剛駕崩,妓院也暫時歇業。等葛野麻呂歸國後,改日時間較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嗎——”“那也好。”“到時,宿一夜,如何?”“嗯。”空海毫不猶豫回答。
這種氛圍,讓逸勢有些處於劣勢,於是更進一步追問:“喂!空海。你該不會瞞著我,偷偷到妓院去吧?!”當時奈良佛界,所謂“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這是僧侶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會被“破門”,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門。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斷絕對女人肉體之欲望,是當時佛教成立之戒律。(譯注:現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無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盡管如此,空海卻輕松地對邀約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勢說“那也好”。
無怪乎,逸勢會認為空海是否已瞞著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說呢?”空海開心地看著逸勢。
“為何突然想去呢?”逸勢問道。
“因為逸勢邀請我啊!”“為何至今都不去呢?”“因為你未曾邀請啊!”空海的答案簡單明了。
“我知道了。”逸勢答道。“在西明寺安頓後,立刻就去吧!”“嗯。”“到時,可別說只是戲言而已。不許逃喲!”“絕對不逃。”“很好。”逸勢話剛說完,點點頭又再加上一次:“很好。”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突然,又換成嚴肅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訴我?空海——”“伺事?”“我很在意一件事,卻至今故意不問你。”“何事?”“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嗎?”逸勢一說完,空海很開心地發出“咕咕”笑聲。
“好好地回答!”“我認為那是好滋味。”“好滋味?”“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雜沓的街道——空海昂起頭來,兩者都不看,茫茫的視線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覺到異國的喧囂、吵雜,有如宇宙的音樂般,把自己的肉體整個包裹了起來。
那音樂,讓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二】
馬上送別。
空海和橘逸勢,依照大唐習俗,折下楊柳枝卷起來,贈別遠行者。
長安之東,灞橋邊,是送別者和遠行者互道珍重之處。
出長安後,送別者和遠行者,各自騎馬來到此處。
此時,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達大唐了。
眾人在春野上、春風中騎馬來到此地,皆默默不語。
至今只見一片黃土的野外,已經開始萌發出綠色嫩芽。
甘草和蘩蔞之類,在這遙遠的異國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綠芽的。
早春的氣息充滿道路。
空海不時策馬靠近永忠所乘的馬車旁,短暫交談。
“已是春天了。”空海騎著馬和沉默不語的逸勢並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滻水,渡過滻橋,終於來到灞橋。
眾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發前無不抱著“可能會死在海上”的覺悟,才向異國出發。
四船出發,二船沉沒於海。
大家飽嘗艱辛,方得生來目的地的異國,今日卻要離別了。
昨夜,雖然道盡千言萬語,每個人的心中卻似乎還有話尚未說完。
然而,卻也不知還要訴說些什麼。說得出來的,盡是些不斷重復的短句。
“一路順風!”“平安無事!”如此的短句當中,真是百感交集。對歸去者而言,賭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證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歸程。
臨別依依,籐原葛野麻呂靠近空海的馬匹,低聲說道:“空海!此次多虧你的才能,幫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萬活著歸來啊!”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呂已經轉過身子。
臨別之際,所有人幾乎都是淚流滿面。
葛野麻呂背對著空海,是不願讓他看到自己落淚。
只有逸勢和空海,並未落淚。愛說話的逸勢,今日也是靜默無語。
一行人就此出發。
走過灞橋上的馬蹄聲、車聲漸漸遠去。走過灞橋,往東前去,道途連綿不斷。
那道路到底有多遠呢?送別者的空海和逸勢了然於心。因為他們也是經由那道路而來的。
路途雖遠,路的盡頭又是什麼呢?兩人也知道。
比起長安的華麗,此地像是窮鄉僻壤,但盡頭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鄉。
一行人漸行漸遠,最後連聲音也聽不到了。
空海和逸勢的前方,綠色的灞水悠悠地流著。
對岸的楊柳樹,剛冒出的新芽,籠罩在朦朧的綠意中。
此時,更讓人感覺春天已經來了。
一行人的蹤影,終於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時,直盯著那兒看的逸勢喃喃自語:“那庸官,終於走了嗎……”話到一半,逸勢的肩膀開始抽動,眼睛流出淚水,哽咽的喉嚨啜泣了起來。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淚。
空海把馬停在逸勢後方,默默望著天邊,等他哭個夠。
——到處,皆是曼陀羅啊!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訴說著。
【三】碰到那漢子,是在歸途。
空海和逸勢,慢條斯理地策馬緩行。
“空海!”騎在馬上的逸勢,叫了一聲。
“何事?”空海直視著前方答道。
“我啊,舒暢多了!”逸勢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輕松舒暢,完全看不出方才嗚咽的模樣。
好似甩掉什麼包袱一般。
“不過,空海!你這人啊,實在太奇妙了。”逸勢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滿般。
“什麼地方奇妙?”空海依舊注視著前方答道。
走過滻水,已經可以看到對面的長樂坡。
坡道左右,並列著好幾家可以拂去旅人風塵的茶亭。
“你為何不哭呢?”逸勢問。
“為何呢?”空海事不關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說別人的事一般。”“說的也是。”“正是這說法!這說法,就像是別人的事一般。”“真是傷腦筋。”“呆子!傷腦筋的人是我才對。”“逸勢干嘛傷腦筋?”“因為被你看到了。”“看到什麼?”“不要問,空海。我很懊惱啊!”“因為被看到流淚而懊惱嗎?”“這件事,不要再說了。”“先說出來的,不是逸勢嗎?”被空海如此一說,逸勢為之語塞。
“空海!總而言之,我舒暢多了。”逸勢說道。
“嗯。”“很舒暢——這件事,很重要喔。”“嗯。”空海漠不關心地回答。
空海在馬上放眼望向遠方,一直注視遠方。他仿佛在呼吸著天地之間廣闊之氣。
兩人如此走到長樂坡之時。
“喂……”突然聽到有人在喊叫。
不過,空海和逸勢剛開始都不認為是在叫自己。
繼續前進時,那聲音又叫起來:“喂……”是個很粗野的男人聲音。
空海和逸勢把馬停下來。一看,有個漢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巖石上。
“喔……”看到那漢子,空海忍不住叫出來。
那是個令人著迷、高大魁梧的漢子。
大漢子屁股底下的巖石相當巨大,漢子的體重看似和巖石不相上下,或許還更重些。
滿臉胡須。蓬亂的頭發,看不出到底是發、還是髯。
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上,滿是油垢和塵埃。
不知是否聽到空海的驚歎聲?大漢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潔白牙齒,從唇間露了出來。
身上所穿的衣物,襤褸不堪,不知何時洗過,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顯眼。年齡約莫與空海相近,或許更年輕些。
“有何貴干呢?”空海說道。
“有錢嗎?”漢子坐在巖石上問道。
“有啊!,.空海漫不經心地回答。
“喂!那樣說,好嗎——?”逸勢人在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盜匪——逸勢只差沒說出口而已,空海卻已完全明白逸勢所要傳達的意思。
“如此人來人往之處,不致有盜匪出沒吧!”空海斷然回答。
這些談話,當然傳到漢子耳朵裡。
不過,空海和逸勢是以日語交談。漢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漢子,依舊微笑。不是帶有惡意的笑。格外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
盡管不修邊幅,光是走過他面前就可聞到惡臭,若是重新裝扮,洗洗澡,換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們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漢子問道。
“相當多。”“當真?”“當然不假。”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實。畢竟是帶著二十年的生活費來的。
不僅如此。因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經典及佛具也必須帶一些回去。
經典,還得靠抄經。抄經,總不能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費寶貴的時間。雇人來抄經,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錢。
那金額,不會是區區之數。這些,空海都是有備而來的。
“雇我吧!”漢子對空海說。
“雇你?”空海反問。
“對,雇我。”漢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勢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過,空海依然從馬背俯視那漢子。
“我坐在這裡,喊住好多來往的人,卻沒人搭理我——”“為何要受雇呢?”空海問道。
“那還用問?當然是沒錢啊!”漢子說道。
“原來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來。
“你不是唐人吧?”“看得出來?”“啊!唐語說得如此好,真令人驚訝!我看不出來。只是方才聽你和同伴談話,那不是唐語——”漢子伸出粗壯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癢。那鼻子筆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半對半錯。”“哦!怎麼回事?”“我出生在天竺。父母雙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那麼,你會說天竺話?”空海問道。
漢子的嘴裡,霎時,嘰哩咕嚕說出另一種語言。語畢,又露出潔白的牙齒。
“原來如此。不過,雇不雇你,還要看你到底會做什麼。”空海道。
“令人驚訝!你為何懂天竺話呢?”“只懂一點點。”逸勢從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問:“那漢子,說些什麼呢?”逸勢不知不覺中已對那漢子產生興趣。他也不是全無唐語素養就來到此地的。
最近,已漸漸習慣唐音,在和妓女交談中,只要不是很艱澀的會話,總也可以聽得懂、說得出來。
因此,最初空海和漢子的談話內容,他還聽得懂。但那漢子開始說天竺話時,就不知兩人談些什麼。
“他說,他能說天竺話,聽過他說的天竺話後,希望我下決定雇不雇他——”空海說道。
空海又轉向那漢子。
“會講天竺話是很好。不過,你到底需要多少錢?”“多少都行。由你決定就可以,只有兩個條件。首先,一定得讓我吃飽,人家吃剩的食物也無所謂。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另一個呢?”“我要在長安找人。”“找人?”“閒暇時,我想去找個人……”“找誰?”“我也不知道。原本應該知道才對,半個月前,遭到強盜——”“強盜?”“我睡覺時,有個家伙摸我懷裡。驚醒後,和他們打了起來。打倒一個時,被另一個拿著圓木棍,從我後腦打下去。”“是嗎?”“兩人都被我抓起來,交給衙役了。不過,後腦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誰,卻想不起來——”“為何要找人呢?”“這也忘了。既然會忘記,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卻一直惦記著。”“只是找人,當然沒問題。不過,更重要的是告訴我,你能夠做什麼呢?”“這個……”漢子以粗壯的手指伸到亂蓬蓬的頭發裡,把頭皮抓得咯吱咯吱響。
接著嘟囔一句:“我啊,很壯!”“看來確實是很壯,到底有多壯呢?”“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赤手空拳?”“曾有兩次,用棍子打死老虎。雖然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不過,空口說白話,小孩也會啊!”“說的也是。”好吧——那漢子喃喃自語,立刻站起來。一站立起來,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體有多高大。
騎在馬上的空海,說話時的視線和他幾乎是等高。
“看吧!”漢子一說完話,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塊巨大巖石前。他毫不猶豫地蹲了下去,用雙手環抱起那塊巨巖。漢子全身的體積,和那塊巨巖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時,漢子全身充滿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漢子從喉嚨發出短短的一聲。
瞬間,一動也不動。然而,不動也只是那瞬間而已,那塊巨巖突然動起來了。
感覺像看到奇跡。
“唔!”那塊巨巖,被舉到漢子腹部。
“就是這樣。”漢子說話時,腹部“咕嚕咕嚕”作響。突然一個踉蹌,“咚”一聲,巨巖發出響聲落在地上。然後.漢子整個人癱坐在那裡。
“不要緊嗎?”漢子對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時,我可以舉得比頭還高,現在肚子委實太餓了——”漢子說話時,腹部還在發出響聲。
“要不要雇用我呢?”漢子問道。
那漢子好像已經動不了,盤腿坐在地上,抬頭對著空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