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復一日戀轉深。
日復一日戀轉濃,參謁貴船之神宮。
女子獨自一人匆匆行走著。
是在夜晚的山路上。
一身素白如雪的裝束。
而且,赤著雙腳。
道路兩邊是廣袤深遠的森林,連月光都照不進去。偶爾漏進一束光,或者兩束光。幽藍的月光照到的地方,些微光亮反而加深了夜晚的黑暗。
蓮香樹、橡樹、杉樹、扁柏。這些參天古木扭曲著樹身盤踞著。
道路的四處,岩石和樹根裸露出來。
在路上,女人雪白得慘厲的赤腳踩了過去。
有些岩石上長著綠苔。有些樹根濕漉漉的,容易滑倒。
有時候,她絆倒了,有時踩在尖利的石頭上,腳和腳趾都滲出血來。
好像在沉思著什麼,女人的臉凝視著前方的黑暗,一種比自己所能看到的黑暗還要深沉的黑暗,在女人的眸子中沉澱著。
在這樣的更深夜靜時分,在這樣陰森森的樹林中行走。女人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恐怖。
長長的頭髮蓬亂地散開來,披在冒著細細香汗的臉頰上。
令人生畏的是。女人嘴中銜著一根五寸長的釘子。
用嘴唇嗎?根本不是,女人用牙齒咬著那根五寸的釘子,把它叼在口中。
每次邁出腳步,從女人穿戴的衣袂邊,雪白的小腿就會露出來。衣袖處隱約可見兩隻發白的手臂。
就好像沒有曬過一次陽光似的,女人雪白的膚色彷彿遠離人間煙火。
女人左手拿著一個木做的偶人,右手握著一把鐵錘。
女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像幽魂一樣行走著。
從來不識人偽善。
從來不悔初相識,只因兩J心情意真。
女人沿著山路朝貴船神社走去。
貴船神社位於京城西北的崇山中。
祭祀的神靈是高龍神與暗龍神。
他們都是水神。
高龍神和暗龍神的「龍」用的是「霞」字,即「龍神」。高龍神的「高」,是指山嶺。暗龍神的「暗」。是指幽谷。
傳說,在遠古,伊奘諾神命十拳劍將迦具土神的頭顱斬落時,劍頭滴下的鮮血從手指縫瀝出,於是誕生了這兩位神靈。
據廟志記載,祭神除這兩位神祇外,還有罔象女神、國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傳說,祈禱時會降下甘霖,許願時會停止下雨。
廟志中還寫道:「為穩定國家、守護萬民,於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時』,從天而降至貴船山中之鏡巖。」女人朝著貴船神社走去。
道路兩旁雜草叢生,湮沒了山路,鳳尾草蓋滿了地面。
這是一條幽暗、陰森的山間小路。
平日祭祀水神的道路延伸著,大氣沉重地飽含濕氣。
女人身穿的白衣也吸收了水汽,變得凝重起來。
女人行走著,藍色的月光偶爾投射到女人的肩膀和頭髮上。看上去像鬼火一般。
此生誠無奈,做鬼雪此恨。
寄望貴船宮,0焦匆匆行。
「啊。我怨你。」「啊,我恨你。」女人邊往前走。邊絮絮不休。
此身如軀殼,蓬蒿深處行。
市原郊露重,夜深鞍馬山。
過橋無多路,貴船在眼前。
行至神社門口。女人站住了。
對面,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裡,女人把手中拿著的偶人藏在袖中,把銜在嘴裡的釘子吐到左手中。
右手依然拿著鐵錘,她打量著男子.仔細一看,男子身上穿著白色的干綢布衣,看打扮彷彿是貴船神社的人。
「喂——」男人向女人招呼。
「有什麼事……」女人用細細的聲音回應。
「昨天我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夢?」「是的。」男子點點頭,一步兩步朝女子走近,停住了腳。
「夢中飛來兩尊巨大的龍神。龍神告訴我,明天晚上丑時有一個你這樣打扮的女人。從京城來到廟中,讓我把下面的話傳給你。」「什麼話?」「說是聽到了你的願望。」「哦!」女人的唇角微微吊起。
「讓她身披紅衣,面塗丹砂,頭戴鐵圈,在其三足點起燭火,再加上盛怒之心,即可成鬼。」男子話音未落。女人的嘴角抽起,夜色中,雪白的牙齒清晰可見。
「真高興啊。」她滿意地大笑起來。
臉色更加令人悚慄。
心誠得所願,氣息已改變。
亭亭好女子,怒發指向天。
怨恨化厲鬼。
情債終須還。
「哈,哈,哈。」女人高聲狂笑,左右拂擺著長長的頭髮。
女人的雙眸閃閃發亮,披離的黑髮朝空豎立,變成了鬼的模樣。
男子驚恐萬狀。「啊」的一聲,大聲尖叫起來。
此時,女子像癲狂一般手舞足蹈起來,沿著夜間的山路,向著京城方向快速跑去。
二不知不覺,夏天過去了。
草叢間啁啾嗚叫的已是秋天的蛩蟲。
夏草已經完全埋沒在秋草中,看上去快要消失了。
蘆荻在柔爽的秋風中搖擺,黃花龍芽和桔梗旁枝上盛開著花朵。
越過屋簷仰望晴空,白色的雲翳在高遠的空中飄來浮去。
午後。
晴明和博雅坐在外廊地板上,把酒清談。
這是來自西域的酒餚。
用葡萄做的美酒顏色酡紅。盛在兩隻琉璃杯中。看上去很是美艷。
持杯在手,不時把酒人口,博雅歎息起來。
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前來晴明宅邸走訪的博雅,坐在外廊內飲酒,沒有說什麼,只是望著秋天的庭院歎息不已。
晴明支起一條腿,背靠著廊柱子。平靜地望著博雅。
「喂。晴明——」「什麼事。博雅?」晴明移動的只是視線而已。
「為什麼世間萬物都要這樣不停地變化更新呢?」伴隨著歎息。博雅喃喃道。
「到底是什麼事?」「看看吧。這個庭院——」「……」「不久前還和你一起看過的花呀,草啊,今天大多已難再見到,不是嗎?」藍色的花,如鴨跖草。
紅色的花。如繡線菊。
那些花朵已不見行蹤,連螢火蟲的影子也不存在了。
偶爾有伯勞鳥在高空中尖叫一聲,轉瞬間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空氣中,秋天的氣息已凜凜充溢,夏天的形跡已隱匿不見了。
「人心也是這樣遷變的吧。」「是啊。」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喂,晴明,關於怎樣瞭解人心,有什麼好辦法嗎?」「人心嗎?」晴明嘴邊含著溫柔的笑意,不是微笑,也不是苦笑。
「博雅。看一看水的形態怎麼樣?」「水的形態?」「水入圓形之器則為圓形,入方形之器則成方形。自天而降則為雨,積匯起來則成河川。可是水無論在哪兒。
變成什麼模樣,其本質是從未變化的。「「……」「水因時而異,亦因所在地點的不同而改變著形態。
水是沒有固定形態的。是否有辦法對此加以命名,博雅,你問的是這個問題嗎?「「不是,晴明,我問的不是水,我問的是人心。」「博雅,如果想知道那位女子的心跡,我是無能為力的。」博雅把在堀川橋遇到的事,以及有關女子的生魂的事,向晴明一一告知。
從那以後,倏忽之間,兩個月的光陰過去了。
自女人身影消失的那天晚上起,博雅連著幾個晚上前往堀川橋,卻再也沒有見到那位女子,或是她的生魂。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晴明?」那女子的聲音一直縈繞在博雅的耳邊:「幫幫我吧,博雅人人——」令人窒息的急促女聲,喊著自己的名字,希望自己出手相助。
「每念及此,我的心中就會痛苦無比啊!」博雅說。
「對她的求助,我竟然一籌莫展、無能為力,真是慚愧啊。」博雅抓住琉璃酒杯的杯腳,拿到嘴邊,又停了下來,擱在廊沿上。
「話題呢,就是她,對吧,博雅?」晴明問。
「話題?」「你不是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是啊,晴明,我有事要告訴你。不過,不是關於她的事情,而是別的事。」「別的事?」「嗯。」「什麼事?」「其實是籐原濟時大人的事。」「是相撲大會時,支持海恆世一方的濟時大人吧。」「最近濟時大人情況不妙。」「什麼情況?」「他請醫師來調藥,一直都不見效,濟時大人甚至想到,是不是有哪位心懷怨恨的人對自己下了咒……」「噢。」晴明彷彿來了興致,把身子往前探。
「那麼,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呢?」「到了晚上,頭痛,胸口也痛,聽說痛得好像釘了鐵釘子似的。有時手臂和腳上也會有那種疼痛感襲來。」「哦。」「這些日子,濟時大人幾乎水米不沾,身子日漸消瘦。
聽說整天都躺在臥榻上。「「那麼,到什麼程度了?」「什麼程度?」「我是問,從什麼時侯開始的?」「哦,好像有四五十天了。」「是嗎?」「說是最近這十來天,疼痛加劇了。」「每天晚上,總在同樣的時辰發痛嗎?」「開始大概是在丑時會感覺疼痛,可是最近不僅是丑時,一整天都連續疼痛,到了晚上就會更厲害。」「呵呵。」「這樣一來,濟時大人就來我這裡商量,他知道我跟你關係不一般,所以希望我務必和你秘密地商量一下。」「濟時大人有沒有想起些什麼?」「想起?」「我的意思是說,他是不是想起招過誰的痛恨。」「哦,我也問過同樣的話,他說沒想起這樣的事。」「原來如此。既然他本人這樣說,今天應該會有這樣的結果。」「等一等,晴明,你的意思是,濟時大人肯定招致了誰的怨恨吧。」「我沒說到這一步。還有呢?」「還有什麼?」「博雅。我的話暫且放到後面,先把你的意思講出來聽聽。」「哦,這個故事還有一段前奏曲。」「說說看——」「其實。情況不妙的不只是濟時大人。」「還有別人?」「事實上。在濟時大人身邊,還有一位暗中通情的女人,那個女人,聽說身體也怪事不斷。」博雅說。
「是怎樣的女人?」晴明問。
「我也向濟時大人打聽過,他連名字都沒有講出來。」「那麼。那個女人是怎樣的情形呢?」「身體發生異常,好像是跟濟時大人同時開始的。」「怎樣異常?」「頭痛和胸口疼跟濟時大人是一樣的,而且還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晴明一問。博雅好像想起什麼可怕的事情似的:「就是她的臉。」他壓低聲音說。
「臉?」「聽說是跟頭痛胸口疼同時開始的,那女人的臉上長出了包。」「嗯。」「起初是米粒大小的東西,在她臉上這裡……」博雅用右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的右頰。
「開始只有一粒紅腫起來,聽說特別癢。」因為癢,就用指尖撓,那個紅腫的包慢慢脹大起來。
在指尖抓過的臉頰上,腫塊擴散開來,再輕撓此處,顆粒不斷增加,每一顆都刺癢難熬,不由得又用手去抓撓,結果,紅腫連成一片,變得越來越大了。
終於忍不住用指尖嘎吱嘎吱搔撓起來,皮膚撓破了,開始化膿。
「聽說有半邊臉成了紫茄色,腫爛了。」博雅壓低嗓音說。
「嗯。」「濟時大人說,女子怕是一樣,遭了誰的咒了。」「那麼。要我做什麼?」「是呀,晴明,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詛咒導致的結果。」「真的嗎?」「既然是你提起的事,我不會置之不理的。」「那你肯出手嗎?」「嗯。」晴明點了點頭。
「接下來,博雅,我要委託你辦件事。」「什麼事?」「你派一位辦事麻利的人往貴船神社去一趟。」「去貴船神社?」「是的。」「為什麼?」「以後再說明理由吧。」「為什麼?」「因為這只是我一時的想法。如果猜對了,那時再把理由告訴你。」「不對呢?」「那就不說為佳。」「喂喂。別裝模作樣。直截了當告訴我好不好?」「你放心吧,可能不出我的意料。」「豈有此理。」博雅執拗地說。
「他曾經照顧過你嗎?」「跟照顧不照顧沒什麼瓜葛,現在你告訴我就好了。」「你就為我想想嘛,博雅。一旦失手,豈不是很狼狽嗎?」既然晴明這麼說,博雅也只好放棄了。
「合適的人當然是有,不知叫人去幹什麼?」「去找幾個神廟裡的人問一下,這個把月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打聽清楚就行了。」「這就可以了?」「嗯。」晴明點點頭,隨即又說:「不過。馬上就過去問話,恐怕會難以保密。在與神廟的人會面之前,不妨先進入神廟周圍的森林裡,搜一下有沒有什麼東西吧。」「搜東西?」「是啊。」「搜什麼才好呢?」「大體是這種——」說著,晴明用雙手畫出大小不滿一尺的東西:「比如用木頭做的偶人啦,用稻草做的偶人,或者是動物的屍骸什麼的……」「噢。」博雅顯出特別感興趣的樣子。
「要找的話,就到古樹附近去找。」「要是找不到什麼呢?」「那時,就照剛才說的那樣,向神社裡的人隨便打聽一下好了。」「如果有什麼收穫呢?」「別耽擱,馬上來這裡告訴我。」「明白了。」博雅點點頭,忽然發現庭院的秋草中,倏地立起一個人影來。
仔細一看,是一個身著黑色干綢衣,矮矮胖胖、白髮蒼蒼的老人。
他的背部已經彎曲成圓形,所以身子看來特別矮小。
「喂,喂,晴明——」「放心吧,這是我的式神。」晴明說。
「剛才在門口,見到了蟬丸大人。」老人用慢吞吞的語調說著。
「噢,是蟬丸大人啊。」晴明說。
「他跟我說,源博雅大人在這裡,所以想登門拜訪。
希望能讓他見上一面。「老人這樣說。
「見我?」博雅直起身來。
「說是到博雅大人的府上去過了,打聽到你來了土御門這邊,所以,就趕到安倍晴明大人這裡來了。」「那就快點請他過來吧,吞天!」晴明說。
「好吧。」老人把脖子往前伸長了一點,低頭行禮。這位名為吞天的式神,分開蘆荻花與桔梗花,身影消失在另一邊。
「剛才的式神,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吧。」博雅說。
「是吞天嗎?」「他的名字叫吞天啊。」「是的。不過,不是頭一次了。你應該是第二次見到他了。」「在哪裡?以前我的確沒見過他。」「沒邪回事。」「真的嗎?」「真的。他特別擅長待人接物,所以我特別珍惜他。」「是嗎。」博雅點點頭。喃喃說道:「可是,蟬丸大人為什麼要趕到這裡來呢?」「那最好問你自己吧,博雅。」晴明正說著,從過廊那邊的拐角處,蟬丸在吞天的陪伴下出現了。
他背著琵琶,右手把杖頭交給吞天牽著,走了過來。
他的左手裡抱著一個用布包裹著的東西。
哦。那東兩好像是琵琶的樣子啊。
「久違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然後,誠懇地低頭致意。
「蟬丸大人還是那麼清健啊。」晴明和博雅與蟬丸寒暄著,吞天沿著外廊下到庭院裡,在雜草叢中消失了。
側耳分辨著那消失的足音,蟬丸說:「晴明大人,方纔那位不是此世之人吧。」「是的,是我使用的式神。」「那是——」博雅問。
「從廣澤的寬朝僧正那裡得來的烏龜呀。」「原來是那時的烏龜啊。」博雅終於顯出一副信服的神情,點了點頭。
此時,蟬丸雲淡風清地說:「突然打擾你們,沒有什麼不便吧。」「沒關係。既然是蟬丸大人。隨時來都是可以的。」晴明說。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博雅問。
「是的。我有件東西想給您看,到了府上才知道您不在家。聽說您可能到這裡來了,所以就趕來了。」「想給我看什麼?」博雅問。
「是這個——」蟬丸把抱在臂彎中的東西放到外廊地板上。
博雅把它拿到手中。
「好像是琵琶吧。」用不著解開布包,僅看形狀就知道了。
「請鑒賞一下。」博雅把包裹打開,果然,裡面是一把琵琶。
「呵!」博雅高聲驚歎,把它抱到手中。
「好漂亮啊!」博雅連連讚歎。
那是一把式樣優雅的極品琵琶。
琴槽是紫檀木,腹板是梧桐木。而且,在其腹板部分。用螺鈿紋飾描畫著美麗飄逸的鳳凰與天女。
或許是才藝出眾的名人描繪的吧,鳳凰的身姿,眼看就要從腹板飛起來似的。
可是,令人痛惜的是,竟有一處瑕疵,在腹板與琴槽相連的部分。有一大塊龜裂的痕跡。那裂痕竟然延至鳳凰欲飛的翅膀處。
「這是——」看到傷痕。博雅一臉痛惜。
「是啊。腹板跟琴槽有大的損傷。這把琵琶初到我手中時,還有更大的裂痕。」「什麼?!」博雅提高了嗓音。
「裂開的部分我請人修理了一下。修理完成後,想請博雅大人鑒賞一下,就趕了過來。」「蟬丸大人,能否麻煩您從頭開始。詳細講述事情原委?」博雅請求道。
「我講得太急,失禮了。就從頭講起吧。」蟬丸朝著晴明與博雅輕輕低頭致意。開始講起事情的經過。
「那是五六十天以前發生的事情。我那逢阪關下的草庵裡,忽然有一位女施主前來造訪。」「哦。」博雅手撫琵琶,點了點頭。
「在庵外,有聲音叫我的名字。我出去以後,發現一位女施主,拿著琵琶站在外面。」縱使目盲,聽聲音也知道是女人。蟬丸之所以明白女人拿著琵琶站在那裡,是因為她一見面就道出了原委。
「是蟬丸大人吧?」面對迎出門來的蟬丸,女人這樣問道。
「正是。您是……」「因某種理由,不便說出名字。有一件東西。務必托付給您。所以冒昧上山,向您說明心願。」「您的願望是……」「我帶來了一把琵琶。」蟬丸感覺女子一步步走近。
「就是這個——」蟬丸的手中,接到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以手撫摸。確實是琵琶,可是這把琵琶,怎麼弄壞了呢?腹板有一部分裂口很大,琴槽部分也有裂痕。
這麼大的裂痕,自然不是從高處滾落下來,碰到山石等質地堅硬的東西造成的。
「怎麼會弄成這樣?」蟬丸向女子發問。可是,女子沒有作答。
「我想在此供養琵琶。」「供養?」「是的。這是先父先母臨終前的紀念。蟬丸大人您是琵琶高手。又是聲名清雅的法師,把它供養在這裡,由您保管,就再適合不過了。」「為什麼要供養它?」「雖然損壞了,可畢竟是先父先母一直放在手邊的心愛之物,不忍捨棄,所以要把它供養起來。」女子說道。
蟬丸把琵琶拿在手中,確實感覺很好。觸感相當和諧。如果不是弄壞了,便可即興彈奏了。
是一把極品琵琶。
縱使目盲,也可用手指摸到琴槽和腹板,那裡的材料怎樣,蟬丸是一清二楚的。
琴槽是紫檀木,腹板是梧桐木,而且腹板的表面,還雕鏤著螺鈿紋飾。
「是一隻鳳凰啊。」蟬丸用指尖輕撫著螺鈿的紋樣。說道。
他用指尖通通地輕叩腹板。
像是用臉頰貼著腹板一般,蟬丸把耳朵湊近去,認真辨聽著琴聲。
「可惜呀!」蟬丸的眼中,流出了惋惜的淚水。
「多麼難得的琵琶啊,竟——」「如果不是損壞了,定能發出不亞於玄象的音色。可惜啊,實在令人痛惜啊!」他心痛萬分地搖著頭。
「能持有這種琵琶之寶,肯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經歷吧。」「抱歉,關於它的來歷,恕我不能直言相告。人們都說,琵琶一旦成為極品,便有了靈魂。請多多關照,供養之事,有勞您了。」不過,光是供養倒也無妨,難道就不能對它有所作為嗎?蟬丸心裡這樣想。
要是能修理一下也好啊。
接著,女子說:「這把琵琶,我就冒昧托付給您了。既然是托付給您,今後如何處置,一切聽憑蟬丸大人的意思。」女子說明這樣的意思。
「請多多關照。」感覺到她低頭致意。
響起了衣裙的摩擦聲,似乎女子已經轉身離去。
「啊,如果——」蟬丸還要發問,女子的足音已悄然遠去。
「如果——」蟬丸追問般說道。女子的氣息已經遠去,不久,衣袂摩擦的聲音也消失了,最後,連隱約可聞的足音也消失了。
「竟然有這種事啊……」聽罷蟬丸的故事,博雅感慨起來。
「是啊。」蟬丸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本來也想把它燒為灰燼,長埋地底,用這種方式進行供養。可又覺得這樣做實在太可惜了,就去跟一位熟識的法師商量,讓他暫時保管一下,就任它一副破敗樣子。留在那裡了。」「哦。」「那位法師,三天前派人來,通知我去取琵琶。」蟬丸到了那裡,發現琵琶的裂口已經縫合,形狀也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豈止形狀恢復如初,就連聲音也基本恢復了。
法師一邊說著,把琵琶遞給了蟬丸。
「就是這把琵琶吧。」博雅說。
蟬丸點點頭。
「那麼,您彈過嗎?」「還沒有。好不容易修好了,我想和博雅大人一起彈奏,所以就出門了。」「好啊,一起來。」博雅欣然說。
「我就先聽為快吧。」晴明說。
「那我就誠心彈上一曲吧。」蟬丸從博雅手中接過琵琶,抱在懷中。
他從懷裡取出琴撥,問道:「彈什麼好呢?」「細看起來,這把琵琶跟玄像一樣,是從大唐傳來的名品呢。」晴明說。
「是的,我也這樣想。」蟬丸說。
「哦,如此說來,我們今天剛好喝的是來自西域、經過大唐輾轉傳來的葡萄美酒。若是用大唐傳來的琵琶名品彈奏的話,那就彈一首大唐傳來的琴曲,不是很好嗎?」博雅提議。
「真是有情趣呀。」蟬丸略有所思,側著頭說道:「那就彈《流泉》吧。」像是自言自語,蟬丸擺好琴架,準備好彈撥。
他按住琴軸,調著琴弦,劃起彈撥。
弦子鳴響了。
彈撥好像撥在心弦上一樣。
「啊!」博雅情不自禁讚美出聲。
一根弦子強力振動著,聲音自這個世界產生。隨即又消失了。
可是,即使弦音在大氣中消失了,卻一直在心中共鳴著。
「太美妙了!」博雅閉上眼睛,感覺升上了天宇,彷彿自己的肉體跟琴弦一同振顫起來。
接著,當撥子碰到琴弦時,聲音就一點點固定下來。
調罷琴弦,蟬丸說:「那就開始吧。」他彈起琵琶秘曲《流泉》。
《流泉》是籐原貞敏在承和五年(即公元838年)西渡唐朝,從那裡帶回的三首琵琶名曲之一。
後來傳給式部卿宮,再接下來又傳給蟬丸,如今博雅也會彈奏這首曲子了。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蟬丸彈奏的這首《流泉》,風格迥然不同。
這種境界是誰也無法模仿的。
博雅當然也不是一般的演奏者,可是,跟蟬丸相比,兩人彈出的曲子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博雅的琴技遜於蟬丸。
蟬丸因為雙目失明而對音色十分執著,自然非常人可比。
《流泉》曲調十分簡樸,撥子的強弱緩急不同,表現力豐富多變,表演者的才藝就那樣原原本本地體現在演奏的過程中。
每當撥弦時,蟬丸的《流泉》就帶上了豐富而艷麗的色彩。
琵琶的聲音裊裊娜娜,朝著秋天的曠野散逸開來。
在晴明家的庭院裡,彷彿有清泉滾滾外溢、四下奔流一般。
博雅淚落如雨。
最後一撥劃起,琴弦上聲音振顫著,劃成流光。那光芒一直沉浸在大氣中,久久未散。好像是惋惜那道光似的,好一陣子,還是沒有誰開口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博雅終於開口道:「太美妙了,語言實在難以形容。」「如此高妙的琴曲,真是令人心折。」晴明好像還在出神地玩味著那仍然飄蕩在周圍大氣中的琴音餘韻似的,歎道。
「恕我手拙了。」彈完一曲,蟬丸好像完全耗盡心血似的,無力地低下了頭。博雅的聲音掩飾不住興奮:「以前我幾次聆聽過《流泉》,可還是初次聽到這樣的《流泉》啊。」他的臉上還帶著幾許紅潮。
「曲中的意韻,連著隱藏的音色,都一覽無餘,完全表現出來了。」博雅感歎著。
「這是琵琶本身所擁有的力度啊!這把琵琶的音色實在太好了,在發出最初的聲音時,下面的音就定好了,是琵琶自己要下面的音接上來,我不過是不斷地彈出琵琶所要求的音色而已,其實,是琵琶讓我彈出這曲《流泉》的。」「因為是蟬丸大人,才有如此佳境啊。」「博雅大人若有興彈奏,也有同樣的效果。」「不會的,我彈奏時,終究過於艷麗。」「彈奏得纖美,不是很好嗎?」「就《流泉》而言,並不是這樣,《流泉》簡直就是為蟬丸大人而譜啊。此曲隱含的深沉哀怨之色,經由蟬丸大人的彈奏,完全展現了出來。白氏在潯陽江面的船頭所聽到的琵琶曲,也就是這樣的妙曲吧。」博雅所說的白氏就是唐代大詩人白樂天。博雅引證的是白樂天創作的長詩《琵琶行》。
那是在大唐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謫為九江郡司馬的白樂天鬱鬱終日。
有一天晚上,白樂天在潯陽江上為友人送別,忽然傳來美妙的琵琶聲。
有感於音調的美妙淒婉,他情不自禁地划船靠近,發現彈奏琵琶的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女子。
原來她是京城的教坊女子,十三歲就開始學習琵琶。
曲罷常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
一曲紅綃不知數。
她善彈琵琶,技藝令高手折服,濃妝淡抹之後的美麗總是招來名妓們的妒忌。
五陵的年輕公子們,總是送來好多褒獎的禮品,每彈一首曲子,所領到的紅色絹綃實在不計其數。
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可是。歲月流逝,花容不再,馬上配著鞍韉的公子們不再來訪,上了年歲之後只能嫁為人婦,成了商人的妻室。流落到這裡。
女子這樣敘述自己的遭際。
白樂天把這件事記述在長詩《琵琶行》中。
在白樂天的盛情邀請下,女子彈起了琵琶。
幽咽流泉冰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那聲音就好像幽咽的泉水在寒冰下面迷失了方向一般。
寒冰下的泉水越來越冷,琴弦也好像給凍住了一般,停止了振顫。
此時,琵琶的聲音停止了好一會兒。
在沉默之中,籠罩著深深的愁怨與海恨。
曲終音絕時,比琵琶奏鳴時更加動人。
白樂天在詩中描繪出這種美妙的琴音。
博雅把蟬丸所彈奏的《流泉》比喻成當時白樂天所聽到的水上琵琶聲。
「這並不是因為我,完全是由於琵琶品質好啊。」蟬丸總是非常謙遜。
「我真想再聽一曲,可是又覺得會覆蓋《流泉》的餘韻,不免可惜。」博雅說。
「即便現在,這琵琶的聲音仍然非常出色啊。不知琵琶損壞之前的音色又是怎樣美妙呢。」晴明喃喃自語。
「是啊。世上確有如此的琵琶極品啊。」蟬丸感慨地點點頭。
「雖說有所損壞,可擁有這極品琵琶的主人。必定有相當不凡的經歷呀。」面對如此喟歎的博雅,蟬丸說:「這把琵琶,我準備送給博雅大人。」說著,蟬丸把琵琶放到博雅的膝蓋上。
「給我?」「為琵琶著想,這是最好的方式了。」「可那位女子是要您替她供養這把琵琶啊。」「比起我擁有它,博雅大人擁有這把琵琶,才是對它真正的供養啊。」「可是——」「這是有理由的。」「理由?」「剛才我說了很多關於這把琵琶的事,其實另有一件事,我還沒有說出來。」「是什麼事呢?」「我跟這把琵琶的女主人還就琵琶的修理談過一些。」蟬丸接著講述當時的情形。
「如果這把琵琶修好,怎麼處理為好呢?」蟬丸問。
「如果修好了?」「您還會取走嗎?」女子陷入沉思一般,靜靜地搖搖頭。
「萬一這把琵琶修好了,那就——」「怎樣?」「請留給源博雅大人吧。」「給博雅大人?」「是的。」「交給他時要說什麼呢?」女子沉默了一陣子。
「請您轉告,是堀川橋的女子送的。」「我會轉告,這就夠了嗎?」「就說這些。」女子細細的聲音回答。蟬丸未及多問,女子開口道:「請多加關照。」說完,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轉身離去了。
蟬丸把盲眼轉向博雅:「我要把琵琶留給博雅大人,確有上述的理由。」可是。博雅沒有回答。
好像神思恍惚一般,他抱著琵琶坐了下來。
「那個女子……」博雅低聲喃喃著。
「那個女子。這把琵琶……」「十二年前……」在堀川橋畔聽到的,就是這把琵琶的音色嗎?「哦——」博雅好像完全忘記晴明與蟬丸在場似的,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