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6 生成姬 第2章 鬼之笛
    一在此。想詳細談談源博雅這位皇孫貴胄的來歷。

    或許會出現已經在別的場合描寫過的情節,不過,跟晴明一樣,在這裡對這個人物作一番鄭重其事的介紹是十分必要的。所以還是不避繁冗。多說幾句。

    源博雅,是六十代醍醐天皇的孫子,其父是克明親王,其母是籐原時平的女兒。

    敦實親王(式部卿宮),是博雅的祖父(醍醐天皇)的胞弟,敦實親王的妻室和博雅的母親是親姐妹,因此,早已在這個故事裡登場的廣澤的寬朝僧正,也即敦實親王的兒子。實際和博雅是堂兄弟。

    博雅是正統的皇室成員。

    天延二年(即公元974年)敘從三位。

    博雅。一個像呼吸著空氣一般,呼吸著高貴血統的優雅風尚的顯赫人物。

    博雅是一位雅樂家。

    「萬事皆志趣高潔,尤精於管弦之道。」《今昔物語集》便是這樣描述的。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這是《續教訓抄》中的記述。

    他會盡極精妙地彈奏琵琶,還能演奏龍笛、篳篥等。

    還會填詞作曲。

    名曲《長慶子》流傳至今,在舞會結束時,會盛大地演奏這首送賓曲。曲中或多或少夾雜著南音的特色,即使現代人來品賞聆聽,仍然是典雅而纖細的名曲。

    可以說,像源博雅一樣為上蒼垂愛的人,真可謂鳳毛麟角。

    根據前面提及的《續教訓抄》記述,博雅降生時,天上鳴響起祝福他誕生的祥瑞喜樂。

    書中還記載著這樣一個傳說。

    在東山住著一位名叫聖心的上人。當時,聖心上人忽然聽到美妙絕倫的樂音。

    仔細辨聽,有二笛,二笙,一箏,一琵琶,一鼓。

    這些樂器組合,演奏出精微奧妙的樂曲。

    那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度聞」的美妙旋律啊。

    「啊。」聖心上人滿懷虔敬地抬頭仰望青天。

    西邊天幕上飄蕩著五色祥雲,樂曲正是從那個方向飄過來的。

    「哎呀。奇妙吉祥啊。」聖心上人循著仙曲響起的方向步行,來到一座高貴的府第門前,原來正好是一個嬰兒降生的時辰。

    在嬰兒出生的同時,仙樂曲終,五彩祥雲也飄然而去。

    當時出生的那個嬰兒,就是源博雅。

    在天上飄起的樂曲相伴下降生於世的博雅,極富音樂才華,這一點實在不由人不信服。

    有這樣一個膾炙人口的故事。

    在逢阪關。有一位盲眼法師結廬而居。

    他雙字蟬丸,原本是式部卿宮手下的一名勤雜工。

    他彈得一手好琵琶,更善奏大唐傳來的琵琶名曲《流泉》與《啄木》。據說,他在聽式部卿宮彈奏時,耳濡目染之際。竟全部諳熟於心。

    「哎呀。蟬丸法師彈奏的琵琶曲,實在是太想聽上一次了。」博雅老早就有這樣的心願,可總是沒有機會。

    後來,他派人向蟬丸法師致意:「為什麼你棲居在那種地方呢?來京城居住豈不更好?」蟬丸聞言,以歌詞作答: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意思是說,在這紅塵間,無論住在哪裡,都沒什麼差別。住在華美的宮殿裡,跟住在簡陋的篷壁間,其實是一樣的。

    聽到這樣的回答,博雅不由讚歎:「真是高潔之士啊!」博雅於是更加感佩,曰思夜想著與這位法師會面。

    「實在想與他會面,親聆琵琶妙音!」眼下還能演奏名曲《流泉》與《啄木》的,世間怕只有蟬丸法師一人了。

    「如果蟬丸法師離世而去的話,這兩支名曲就會從此失傳。即便是自己,肉身不也一樣無常,不知何時化為煙塵嗎?」如此想來。博雅更是如坐針氈,思慕之情更加無法抑制。

    於是,博雅決定親至逢阪關,前往蟬丸法師處拜晤。

    就像去約會思慕已久的心上人似的,這位美貌丰姿的男子,在一個晚上,只身前往陂陀起伏的逢阪關下。

    可是,如果見到盲眼法師,像這樣直言相告是不妥的:「請務必為我演奏名曲《流泉》與《啄木》吧。」細心的博雅在小庵中潛下身來,等待著蟬丸自然而然地彈起琵琶。

    可是,僅僅一個晚上,這位法師是不可能那麼湊巧演奏《流泉》與《啄木》的。

    博雅每晚都來到法師庵前,潛下身來,心中企盼著:「今晚會彈吧,今晚會彈吧!」或許會在下一個瞬間撫曲的吧。他心潮起伏地等候著。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良夜,博雅想:「雖然眼睛無法看見,可是如此清宵,蟬丸法師應該彈起《流泉》與《啄木》吧!」博雅越來越焦急,卻總不見蟬丸彈上一曲。

    如此寒來暑往,不覺已是三年。

    一個八月十五的晚上,明月朦朧掛在天際。秋風輕爽地吹拂著。

    「今晚應該有興致了吧。逢阪關的盲法師。你會在今晚彈起《流泉》吧……」博雅滿懷期盼地等待著。

    只見蟬丸端坐在簷下的蒲團上,抱起琵琶撥弄了幾下,臉上現出深深沉浸在追思懷想中的神情。

    他邊捻挑著弦子,邊詠誦道:逢阪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意思是說,吹過逢阪關的山風一陣緊似一陣,令人難以成眠,就這樣宿夜聽風吧,盲眼的我一直枯坐著,直到天明。

    聞此。博雅的眼裡不由熱淚滾湧。

    接著,琵琶彷彿自鳴自詠一般迴盪起來,正是聲名遠播的《流泉》與《啄木》。

    關於這兩首名曲,古書《教訓抄》是這樣記載的:胡渭州最良秘曲,曲謂之《流泉》、《啄木》。飄過粱王之雪苑,蕩於浩渺之月樓。棲棲渺渺乎風香調之妙律,心不能攀,言豈可及。於彼南海,軒敞黃門。架具一面琵琶,泛生萬頃波濤。此中實有萬千氣象。風香調中,含花之馥郁氣;流泉曲間,浮月之清皎輝。

    博雅已經淚雨滂沱。

    仔細一打量,在清瑩的月輝中,蟬丸也是頰面盡濕,盲眼裡滾下熱淚。

    他撫琴浩歎:悲乎悲乎,良夜有佳興。若非有我,世豈有雅士。今夜若得知音來,定當開懷一敘!唉,這是何等美好的月夜!可是理解此間風流、個中雅致者,捨我而外,世間還有何人!倘若有人精曉管弦之道,心有所契,最好就在這樣的夜晚前來一晤。我當痛快淋漓地一展心曲!聽了這話,博雅抑制不住心頭的熱浪。

    知音難求,解此風流者就是我呀!他多麼想走到蟬丸法師跟前。可是,如果冒失地站出來,暗中潛入庭院的事就不打自招了。

    這該如何是好呢?權衡再三後,這個平安朝的俊客雅士,衝動難抑,心潮難平,他眼噙熱淚,站起身來。

    「法師,有王城中名博雅者在此聆聽多時!」這位純真可愛、極為敏感的漢子,當時肯定臉頰通紅,呼吸急促,彷彿未涉世故的少年般吐露衷曲。

    感覺就好像是從朱雀門上跳下來似的。

    你所說的知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博雅這樣說。

    「如此雅言者,是何方高士?」蟬丸一問,博雅便講述了此前的經過。

    「如此說來,您光臨小庵已達三年之久啦。」「所幸的是,今夜良辰,得以聞賞《流泉》、《啄木》,喜悅之情,莫過於此。」「博雅大人,請上坐!」就這樣,博雅跟蟬丸正坐於蒲團上,在朦朧的月色中,開懷暢敘,推心置腹。

    當博雅問及《流泉》與《啄木》的技法時:「已故的式部卿宮大人,這一段是這樣彈奏的——」蟬丸精心地彈奏著一段段曲子。簡直是如夢幻一般神奇的時光。

    古代故事中說,博雅靠口傳學習秘曲,回家時已是破曉時分。

    還有一段趣事,也是流傳自古書《今昔物語集》的佳話。

    是在村上天皇時期,有一把名為「玄象」的琵琶,是自大唐傳來的琵琶名品,更是自古以來在皇家代代相傳的寶物。

    有一天,這把玄象琵琶突然不見了。

    村上天皇不由得仰天長歎:「如此珍貴的傳世之寶,想不到在我這一代竟丟失了!」從此憂心如焚,臥床不起。

    宮裡議論紛紛。

    「到底是誰偷走了呢?」「偷是偷了,可玄像一看便知是琵琶之寶,是不可能久藏不露的。」「聖上所擔心的,是怕盜寶者把它損壞了。」也有人這樣猜測。

    在為玄象的失竊痛心的人中,就有源博雅。

    有一天晚上,博雅在清涼殿內值宿。

    其他人都靜靜地睡下了,只有博雅一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整個心思掛念的,是玄象,曾經親手彈過一次的玄象。

    「這種琵琶中的極品,難道會從世間消失嗎?」他在心中反覆思量,歎息不已。

    驀地,隱約聽到細微的琵琶聲,不知何處傳來。

    難道是幻聽嗎?他心生詫異,側耳傾聽,傳到耳鼓的確實是琵琶聲。

    而且音色聽來相當熟悉。

    這不是玄像嗎?他靜下心來,仔細分辨聆聽,正是玄象的音色。博雅是不會聽偏聽錯的。

    博雅頗感驚奇,便披上一襲寬長袍,穿上木屐,帶上一個小童,來到皇宮外面。

    在漆黑的夜色中側耳辨聽,琵琶的聲音確實還能聽到。似乎是從南方傳過來的。

    博雅從近衛府的侍衛房出門,循著聲音前行,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從朱雀門那邊飄過來的。

    可是,往南走到朱雀門一看,玄象之音是從更南的地方傳來的。

    「是誰大膽盜走玄象,登上物見樓,在那裡偷偷地彈奏玄象呢?」一面想著。一面來到物見樓再仔細聽,發現聲音還是從更南方飄過來的。

    就這樣,不斷往南尋訪,最後竟來到羅城門。

    羅城門聳立在一片荒淒晦暗的夜色中。

    站在羅城門門樓下抬頭看,玄象之音是從城樓頂層飄來的。

    小童一直勸博雅回去,到了這裡,已經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了。

    此刻,博雅全然忘記了小童的存在,側耳聆聽著玄象的傾訴。

    這是何等美妙的音色呀!琴音裊裊娜娜,如煙如絲,溶在黑暗裡,繞過荒涼衰敗的羅城門的城樓,御風而去。真是淒美得令人屏息的音色啊!玄象琵琶的良質固然重要,彈奏者的技藝也絕非泛泛。是什麼樣的琵琶高手在炫奇斗巧?彷彿並非此世中人在彈奏著。

    此非世人所彈拔。定有鬼怪巧弄之。

    細聽琵琶的聲音,一曲才終,另一曲又馬上開始……博雅聽著出神入化的曲子。

    過了一陣子,琵琶聲終於停了下來。

    「喂——」博雅從城門下朝上面喊道,「請問門樓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呀?」可是沒有回答。

    博雅的頭上,惟有濃濃的夜暗重重鋪漫開來。

    「那聲音實為宮中失竊的琵琶名品玄象。聖上不勝悲慟,已臥病在床。不知您能否把玄象琵琶還回來?『』博雅開門見山地說。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門樓上垂下一根繩子,把琵琶繫了下來。

    博雅取下來一看,正是琵琶玄象。

    那之後,再怎麼詢問,門樓上也只有無聲的靜默。

    經歷一番周折,博雅終於取回玄象,把事情經過稟告天皇。

    村上天皇十分高興。

    「原來是鬼怪把它盜走了。」實在是驚歎不已。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彈之,怒而不鳴,若蒙塵垢,久未彈奏,亦怒而不鳴。其膽色如是。某次遇火災,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於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勝枚舉。眾說紛紜,相傳至今。

    關於玄象琵琶,《今昔物語集》還保留著上述記載。

    二根據《續教訓抄》記述,式部卿宮曾對源博雅懷有惡意。

    這種惡意,大概就是恨,怨恨。

    傳說式部卿宮這位與博雅有著血緣關係的親王,曾對博雅恨之入骨。至於到底是什麼樣的怨恨,《續教訓抄》沒有記載。

    式部卿宮曾下令「勇徒等數十人」刺殺博雅。由此看來,應該不是一般的怨結了。

    一個夜晚,受式部卿宮指使的勇徒們,潛入博雅家中打算襲擊他。令人吃驚的是,博雅竟然對此一無所知,毫無覺察。

    不管怎麼講,如果仇恨到了欲置對方於死地的地步。

    作為受襲的一方,心裡多少應有所察覺才是常理。可是從博雅當晚的情形來看,根本找不出他對式部卿宮的仇恨有一絲提防的痕跡。

    欲刺殺博雅的男子們,夜闌更深時潛入博雅家裡。此時,博雅還沒有就寢,寢室西邊還敞開著一扇格子拉門。

    也就是說,他任格子拉門大開著,正忘情地遠眺著黎明將近時分,掛在西邊山巒峰頂的明月。

    「多好的月色啊!」可以想見,他會陶然欲醉,當時還在這樣自言自語吧。

    好像他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有人竟要加害於他這種俗事。

    因為他毫無防備的姿態,勇徒們反倒畏縮不前了。

    從博雅的這種樣子來看,式部卿宮對他的仇恨,可以想像,並不是什麼爭搶官爵、美女之類的俗事。或許,所謂的仇怨倒是跟兩人都至為鍾愛的音樂有關。涉及音樂的時候,博雅會不會狠狠地刺傷過式部卿宮的內心呢?可是,博雅根本沒有察覺自己曾經傷害過式部卿宮。

    不這樣去思考,是無法理解當時搏雅的神情的。

    先不去管這些了。

    博雅望著明月,取出大篳篥,把它放到唇邊。

    篳篥。是一種傳自中國的古代竹製管樂器。

    博雅開始吹起來。

    篳篥清澄如水的音色。在夜風中飄盪開來。

    博雅是絕代的樂中高手。音樂是博雅為月色而心旌搖曳。盡心之所感所思而率性吹出的。

    坐在臥床邊、吹著篳篥的博雅眼裡,已是熱淚盈眶。

    不僅吹奏者內心深為觸動,聆聽者的內心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勇徒們望著博雅。耳聆充滿商聲的笛音,「不覺淚下」,《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連一幫剽悍之士都不知不覺感動得流下淚來。

    這樣一來,實在無法動手刺殺博雅了。

    勇徒們回到式部卿宮那裡,如實向他報告所聞所見的情形。

    「我們怎麼都無法下手啊。」勇徒們將博雅的神情向式部卿宮一一敘述。式部卿宮也不禁淚流滿面。

    「同流熱淚而捐棄怨懟。」《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博雅啊!」式部卿宮也不禁為之動容,打消了要置博雅於死地的想法。

    這是一段內涵非常豐富的故事。

    從這個故事即可推知,在式部卿宮心中所抱持的怨恨,的確是跟兩個人的藝能、音樂有關聯的。

    或許真有其事吧。

    下一則「盜人人博雅三位家」是《古今著聞集》中記載的趣話。

    有一次,官居三位的博雅府中有強盜闖了進來。

    察覺之後,博雅慌忙躲到房間的木地板下面。

    「哈哈,東西倒真是很豐富啊!」強盜把室內劫掠一空,揚長而去。

    強盜離開後,博雅從地板下爬出來一看,從傢俱到物品,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劫掠一空。

    只有一管篳篥,還留在櫥櫃頂上。

    博雅取之在手,拿近唇邊,開始吹起來。

    已經出門的強盜,遠遠聽到音樂聲,真情難抑,忍不住又回到博雅家中,說道:「適才聞篳篥之音,悲而可敬,噁心頓改。所盜之物悉數奉還。」《古今著聞集》是這樣記載的。

    意思是說,他們被博雅的篳篥聲所打動,將所掠之物全部予以退還。

    這就是博雅所吹出的笛聲的魔力。

    據《江談抄》記載,博雅只要吹起笛子,連宮殿屋頂的獸頭瓦都會癡癡地跌落於地。

    前面已經提過,博雅的笛子「葉二」,其實是從鬼卒那裡得來的。

    「葉二乃知名橫笛也。號稱朱雀門之鬼笛。」《江談抄》是這樣記述的。

    其中的緣故,《十訓抄》有更為詳細的載述。

    一個月明之夜,彷彿受著月光的誘使,博雅獨自一人。身穿寬便袍來到戶外。

    在這樣一個月色曼妙的夜晚,真想聽憑心之所之,在月輝下吹吹笛子什麼的。

    他隨身攜帶一支笛子,信步在夜風中走著。

    來到朱雀門前,他停下腳步,取笛貼近唇邊。

    清澄幽明的音色,在月光中蕩漾開來。

    博雅清遠神奇的笛音,輕籠在月光下,在天地之間潤洇開來。宛如天地將此前積留其間的月輝,閃閃爍爍地浸漫到整個夜色中。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飄來另一縷笛音。

    「啊!」博雅認真聆聽,是相當功力的好手吹出來的。

    總覺得城樓上好像有誰站在那裡,正在那邊吹著笛子似的。

    「其笛音妙絕,此世無倫……」到底是什麼人呢?仔細一看,樓上顯出一個與博雅一樣穿著便服的人影。

    博雅執笛在手,貼近唇邊,開始吹起來,與樓上傳來的笛聲彼此應和著。

    彷彿自己的身體漸漸融入笛聲中,與樓上飄來的笛音合為一體。對方顯然不是塵寰中之物相。

    博雅什麼也沒問。

    對方也什麼都沒有說。

    無言相對,博雅整夜吹著笛子。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會之,吹笛徹夜。」就這樣,每逢月出之夜,他就來到朱雀門,跟樓上的人影吹笛,合奏為樂。

    博雅吹起笛子,樓上總有笛音與之呼應。

    「見彼笛音絕佳,故試換而吹之,果世之所無者也。」互換笛子吹起來,聲音實在太動聽了,美得難以言狀。

    「其後,每月明之時即往,相會而吹笛,然並不言及歸還本笛事,遂終未相換。」結果,這支笛子最終沒有換回去,成了博雅的至愛。

    後來,博雅逝世之後,天皇把此笛收入宮中,讓當時擅長吹笛者吹這支笛子,結果,沒人能用這支笛子吹出樂音來。

    後來的後來,有一位名叫淨藏的笛中高手出現了。

    天皇讓這位淨藏吹博雅的橫笛,居然吹出無比清越的聲音。

    帝有感於此,慨歎道:「聞此笛主得之於朱雀門邊。淨藏可至此處吹也。」他這樣吩咐淨藏。

    在一個月色明朗的夜晚,淨藏來到朱雀門下,吹起了笛子,此時,從那邊的城樓上傳來讚歎聲:「此笛猶然佳品哉。」聲音十分洪亮。

    淨藏把這一情形稟告了天皇。

    「難道它確實是鬼笛嗎?」據說,天皇當時是這樣答覆的:「此笛,名葉二,天下第一笛也!」笛管部分有兩片笛葉,一片朱紅,一片靛青,傳說每天清晨都有露珠點綴,故得此雅名。

    有關源博雅的逸事趣聞還有很多。

    博雅還撰寫過不少有關音樂的著作,如《長竹譜》、《新撰樂譜》等。

    在這些卷帙浩繁的作品中,在一篇跋文裡,博雅寫下這樣的文字:余案《萬秋樂》時,自序始至六帖畢,無不落淚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為以箏彈《萬秋樂》之身。凡調子中《盤涉調》殊勝,樂譜中《萬秋樂》殊勝也。

    關於《萬秋樂》這一曲子,在他進行編撰的過程中,自演奏序章起,至第六帖演奏完畢,一直淚流不止。不管生於何世何代,不管出生在什麼地方,他都祈望生而為執箏演奏《萬秋樂》的樂人。

    這段文字真稱得上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好曲子。並不是說,任何人聞之都會肝腸寸斷、淚流不止,博雅傳達的只是自己的意趣。

    「至少我必定會淚流不止……」不管他人怎樣,至少在對晴明說出這樣的話時,我們彷彿能聽到博雅這樣的表白。這是何等的感人啊。

    或許,彈奏兩次就哭上兩次,彈上十次就淚流十次,哪怕彈上一百次也會上百次落淚,無一例外。

    博雅就是這樣一個多情的赤子。

    當我們為源博雅這一人物而心馳神往時,浮現在心中的。是「無為」這個詞語。

    無為——比方說吧,當博雅出生時,天上奏起美妙的音樂,這自然不是博雅命令上天所為。在博雅誕生之際,天地自動奏起華美的樂章,表達賀祝之忱。

    博雅吹起笛子,屋頂的獸頭瓦落下來,博雅也並不是為了讓獸頭瓦落下來才吹起笛子的。

    當博雅吹起篳篥。式部卿宮驅使的暴徒們放棄了刺殺博雅的念頭。也並不是博雅特意而為的。

    盜竊者將所盜之物如數歸還,博雅吹篳篥也並不是為此而預謀啊。

    朱雀門之鬼,將博雅的笛子跟自己的笛子調換,也並非博雅執意於此。

    博雅只不過是聽任內心的召喚而吹起笛子罷了。

    聞此而情動於中,不過是鬼卒明心正意,天地有感於斯。甚至連無心之獸頭瓦亦會跌落,精靈聞之雀躍罷了。

    在將安倍晴明與源博雅這個人物進行比較時,或許這就是兩人最大的差別吧。

    天地的精靈,還有鬼魅們,因著晴明的意志而感應,而靈動。可是。在博雅出現的場合,鬼魅與天地的精靈是。

    按照自身的意志而行動的。

    而且,對於自身這一能力,博雅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一絲覺察,讓人無法不頓生好感。

    甚至,我們都願意去這樣猜測:在人的內心深處,總會棲宿著某些不好的情感,比如嫉妒、怨恨、惡念等,而博雅終其一生,都不會在心中發現它們的存在。

    或許,近乎愚癡的仁厚、忠誠,總是位於這個男子的生命中心吧。

    源博雅這個人物所獨有的風姿行止,根源正在於此吧。

    源博雅這人間罕有的寶物,推想起來,在他至哀至痛之際,總會毫不遮掩、迴避,而是徑直表達傷感,一任淚雨滂沱吧。

    沒錯,博雅其人是特別可愛的。

    在男性所修持得來的風韻情趣中。如果再加上源博雅這個人物獨有的可愛,豈不是錦上添花嗎?三月夜。堀川河邊。一個法師模樣的老人在行走。

    月光將這位老法師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看上去。他身上的衣物皺皺巴巴,髒兮兮的,到處都是破洞。

    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是沾滿泥漿的襤褸,隨意披掛在他的身上。

    白髮,白鬚。

    白髮像一蓬亂草纏在頭上,滿臉皺紋。只有眼睛炯炯有神,閃著光芒。

    那是一位雞皮鶴髮、眼神銳利得可怕的老人。

    看不出他抱著什麼目的在這一帶閒逛。

    他只是在緩緩地漫步。

    這時。老法師停住了腳步。

    「哦呵……」笛子的聲音飄了過來。

    老法師抬起臉仰望上天,笛子的樂音在夜風中飄散著。

    好像從頭頂上傾瀉下來的月光,經著與夜色的接觸,發酵了,靜悄悄地發出一種無比纖細而清亮的聲音。

    聽起來。彷彿是從遠處的什麼地方傳來的。

    「真好聽啊。」老法師自言自語。

    如果樂手是尋常之輩,在樂音傳到這裡的時候,聲音會被風吹散,斷斷續續,直到在夜色中消失。

    可是,即使聽上去是那麼淡淡的,細細的,笛子的聲音一直沒有斷失。

    好像是誰在月光下吹著笛子吧。老法師受到笛聲的吸引,又行走起來,隨著他前行的腳步,笛子的聲音越發清亮了。

    再往前走一點。就到堀川小路了。

    笛子的聲音彷彿是從堀川上游那邊飄來的。

    就在拐到堀川小路前。老法師收住了腳步。

    他看到前方有個奇怪的東西。

    ——是一個女人。

    一個身著柳枝圖案和服的女人在行走著。

    奇怪的是,那個女子獨自一人,而且沒佩戴任何冠帶,素面朝天地行走著。

    本來,柳枝圖案的衣飾多在皇室宮廷中穿戴,不是乘上牛車的時候穿的,也不是夜色中獨自一人在這種地方行走的女人會穿的。

    看起來像是遭到歹人襲擊、孤身一人逃了出來的樣子。卻不見她有絲毫的慌亂。

    或許是發瘋的女子在家人不知情時,逃出房子,在外面遊蕩吧。這麼一想,情況倒好像有點相像。

    不過,還有更奇怪的地方。

    女子的身體被一種淡淡的毫光籠罩著,身上似乎披著閃閃的細碎磷光。在夜光中靜寂無聲,身體行走時一點也不搖晃,步子像是漂在水面上,身子像漂浮般滑行著。

    她臉色慘白,在月光下看去,閃著幽藍的光。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心中抱持著什麼堅定的想法,人才會有這種無動於衷的表情吧。

    「哦,這是——」老法師驀地若有所悟,口中嘟噥道:「這不是生魂嗎?」老法師的唇角直往上吊起,露出了發黃的牙齒。

    「真有趣呀。」哧哧哧——老法師如頑童般笑了起來。

    老法師開始緊跟在女人的生魂後面。

    到底是從哪兒的肉身跑出了這麼個生魂,在外面遊蕩呢?好像那生魂也受到了婉轉低回的笛聲的吸引呢。

    往前走著,笛聲越來越亮,無比寂寥地在夜色中迴盪著。

    「這麼好聽的笛子,真是難得一聞啊。」即使沒有這個女人,認真聽著笛聲,也難免會失魂落魄的。

    往前走著,對面可以看到堀川橋。

    一打量,在橋邊站著一個直衣長衫的男子,在吹著橫笛。

    男子沐浴在月光中,心無旁騖地吹著橫笛。

    四源博雅,把葉二放在唇邊,吹起了笛子。

    地點是在堀川橋邊。

    在相撲大會結束後,他又來到這裡。

    每天夜晚,他都站在橋邊吹笛。

    在這段時間,月亮變成一勾銀鐮,又慢慢變圓,快成滿月了。

    那個曾經跟他說過希望海恆世敗陣的女子,他一直惦記在心上。

    經過正常的比賽,海恆世勝出了。

    可是,勝出的海恆世胸骨折斷,如今連獨自步行都不能稱心如意了。

    比賽是獲勝了,但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認為是恆世敗北了。這種傳言已經傳到那女子的耳邊了吧。對此,那個女子是怎麼看的呢?後悔當時沒有滿足女人的願望,不過,即使她再次拜託同樣的事,也還是難以聽命吧。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呀。」離別之際,女子對博雅說過的話,仍縈繞在耳邊,無數次地閃回。

    博雅一直回憶著、惦念著。

    如果能再次聽到那種聲音,如果那朱唇用那吹氣如蘭的清音再次說出「真是好笛子」的話,自己會無數次走到橋邊吹起笛子的。

    就在此時,博雅看見對面有一個閃著淡淡青光的人影。

    那人影不是正慢慢地朝著這邊靠近嗎?會是她嗎?博雅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女子好像披著薄霧一般發著青白微光的單薄羽衣。

    就像發著磷光、在黑暗的海底棲息的海魚一般,她身披朦朧的光澤,一步步走近了。

    可是,為什麼沒有乘坐牛車,而是獨自一人徒步走了過來呢。

    不一會兒,女子來到博雅跟前,站住了。

    包裹著淡淡光澤的女子。注視著博雅。

    博雅忽然發現。女子根本沒有肉身。

    透過女人的面靨,可以看見對面柳樹的枝柯。

    不過,確實是那個女子。

    十二年前初次相逢的那個女子,如今再次相會了。

    可是,女子的身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一個想法盤旋在博雅的腦海裡,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陣冷風般掠過博雅的後背。

    那個近乎透明的身體會是……難道是鬼魂?女子用難以形容的眼神凝望著博雅。

    她的嘴唇好像是絕望地壓抑著什麼。

    「您難道不是世間之人嗎?」博雅問。

    女子的嘴唇終於動了起來。

    「博雅大人——」是悲痛欲絕的聲音。

    「您的身影。到底是怎麼回事?」女子沒有答覆。

    女子用求救的眼神緊盯著博雅。

    「博雅大人——」聲音纖弱得像空穴的風。

    「幫幫我吧。」像是從杳遠的、迢遙的地方遠眺著的眼神,凝望著博雅。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幫您都行啊。可是我到底要怎樣做呢?」「到底要請您幹些什麼,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細若游絲的聲音,夾著青綠色的火焰,從女子的朱唇裡零零落落地吐漏出來。

    「拜託您了。請幫幫我吧,如果這樣下去,這樣下去的話……」每次說話,女子的嘴裡都會噴出青綠色的火焰。

    「這樣下去……到底是什麼意思啊?要我做什麼才好呢?」面對博雅的提問,女子只是一臉的淒慘、哀怨。

    「幫幫我吧。博雅大人——」女子用絕望的聲音說著。就在博雅前面,她的身影變得縹緲起來,終於,融化到大氣中一般,消失了。

    女子剛剛站過的空地上。惟有淡青色的月光無聲地照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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