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5 龍笛卷 第6章 呼喚聲
    一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櫻樹。

    如果成人站在樹下,伸開雙臂環抱樹幹,少說也得三四個人手牽手才行。

    籐原伊成坐在這棵櫻樹下,彈著琵琶。

    此刻是夜晚。

    盛開的櫻花在伊成頭頂簇擁如傘。

    明月高懸。月色如水,映照著巨大的櫻樹。

    周圍別無其他櫻樹。在松樹、楓樹的圍繞中,惟獨這棵櫻樹伸出粗大的、開滿櫻花的樹枝,顯示出惟我獨尊的氣勢。

    櫻樹伸得老遠的橫枝密簇簇開滿了花,花瓣的重量壓得枝丫低垂。

    沒有風。

    雖然沒有風,但花瓣依然紛紛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彷彿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頭、頭頂和袖口。

    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彈奏著琵琶。

    持撥子的手一動,「琤」的一聲,琵琶琴弦發出動人的音響。

    琤琤——琵琶聲與月色融匯在一起。

    琴聲在櫻花瓣中繚繞,在大氣中飛昇。

    每當琴弦的震顫觸撫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離枝落下。

    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是花瓣在迎合著琵琶聲,還是琵琶聲在迎合著花瓣?琤琤瑽瑽的琵琶聲與翩翩飛舞的花瓣已經渾不可分。

    不久,琵琶聲停止了。

    琵琶聲一中斷,情景就和之前一樣,只有櫻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飄落。

    伊成閉著眼,彷彿還在追尋消散在周圍空間裡的琴弦的顫動,也像是在傾聽殘留在身體內的琵琶餘音。

    不,對於伊成而言,也許這軀體也好,包裹著自己的肉身的大氣也好,已成為與琵琶聲共振之物,無從區別了。

    這時——「呵,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像是不勝感慨,又像是唏噓歎息。

    伊成睜開閉著的雙眼。

    四下裡不見有人影。

    明明聽見了人的說話聲——怎麼會沒有人?惟有櫻花的花瓣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

    難道是幻覺嗎?就在這麼想的時候——「實在是難得一聞的琵琶音色啊。」又傳來了說話聲。

    「昨天也來過吧。」那聲音說道。

    但是,聲音的主人依然不見身影。

    「琵琶技藝競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請教尊姓大名了。」那聲音又響起……

    伊成默不作聲,那聲音又來相詢:「敢問尊姓大名?」被這麼一追問,伊成不禁脫口而出:「我是籐原伊成。」「是伊成大人嗎?」「正是。」.「那麼,伊成大人……」「噢?」「我就先告辭啦。」「告辭?」「我要告辭了,改天我會去找您。」伊成一時語塞,那聲音又道:「告辭啦,伊成大人。我會去找你,可以嗎?」「哦,嗯。」伊成不由應聲道。

    二庭院裡的櫻花正當盛開之時。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內,與源博雅飲著酒。

    周圍只有一盞燈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著一條廊柱子,秀氣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紅唇前。

    呷酒的雙唇總是浮現一絲笑意。是那種若有若無的笑——彷彿菩薩像呈現的那種。彷彿櫻花瓣那種隱隱約約的淡紅色——是那種輕微的笑。

    穿著櫻襲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間,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隨即端起酒瓶,為之斟滿。

    今天晚上,是博雅攜酒來訪晴明。

    博雅已有好一會兒喝酒賞櫻,賞櫻歎息了。

    「怎麼啦,博雅?」晴明問。

    「嗯,是與櫻花有關的事情呀,晴明……」博雅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條地板上,望著庭院裡的櫻花。

    庭院裡,有棵古老的櫻樹。

    月光下,可以看見櫻花瓣靜悄悄地落下。

    「櫻花怎麼啦?」「就是說。那個……」博雅支支吾吾。

    「那個什麼?」「就是說,當我看著櫻花的時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人的生命嗎?」「就像花瓣離枝一樣,人的生命也會像風一樣,離開人的身體……」「……」「即便沒有風,花瓣也會離枝而去……」「……」「人的生命,也不會永遠停留在這軀體……」「唔。」「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終將是零落的櫻花。」「……」「但是,正因為是終將凋落的櫻花,人才會眷戀這世間吧。正因為瞭解生命短暫,人才會珍視他人,才會寄情於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樂吧。」博雅端起身著櫻襲的女子為之斟滿的酒杯,直視著晴明說:「晴明啊,我能夠與你相識相知,實在是三生有幸。」博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博雅雙頰微紅。

    「蜜夜……」晴明避開博雅直視的目光,對穿著櫻襲的女子說道:「博雅的杯子空了。」名蜜夜的女子會意,又為博雅的酒杯斟滿。

    「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說。

    「逃避?」「是因為你先問我怎麼了,我才正經回答你的。可你現在卻想轉移話題。」「嘿,也談不上逃避什麼的。」「看吧,你就是那樣。」「又有什麼事?」「你剛才笑了。」「笑就等於逃避?」「不是嗎?」「你看,你還是用那樣的眼神來看我。」「眼神?」「博雅呀,不能用那樣直通通的目光來看人嘛。」「這樣的眼神讓人家不自在?」「是不自在。」晴明實話實說。

    「你總算坦白了。」「嗯,坦白了。」「難得老實一回嘛,晴明。」「我就佩服你。」「為什麼佩服我?」「我能以方術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驅使鬼神。」「我?驅使鬼神?」「對。你是能驅使鬼神的,博雅。」「我什麼時候驅使鬼神了?」「就是這樣。」「怎樣?」「正因為你對自己的力量無所察覺,所以鬼神也為之動容,博雅。」「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不明白才好。」「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說那些莫名其妙的咒來蒙我吧?」「沒那回事。」晴明取杯在手,說道:「不如說說要緊事吧。」「要緊事?」「你今天晚上是有事來的吧?」「嗯,有事……」博雅點頭承認。

    「我看你剛才一直對櫻花很在意,莫非事情跟櫻花有關?」「的確不能說跟櫻花沒有關係。」「是什麼事?」「其實是籐原伊成大人的事。」博雅說。

    「是一個多月之前,在清涼殿演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嗎?」「正是。他曾和我一起師從已故式部卿宮學習琵琶。

    算得上冠絕一時的琵琶高手。「「他怎麼了?」「他這三天來行為舉止頗為怪異。」「怎麼個怪法?」「這得從四天前的事情說起了……」於是,博雅開始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伊成和籐原兼家一起外出到船岡山,是在四天之前。

    據說在京城北面——船岡山的中腹,長著一棵古老、巨大的櫻樹,此樹今年花開得尤其好。

    兼家聽聞此事,說道:「走一趟瞧瞧去,看好成什麼樣子。」他讓人備下酒菜,帶著隨從前往。

    被邀與宴者,是伊成。於是,伊成帶上琵琶出了門。

    到了一看,櫻花果如傳言所說那樣艷麗異常,眾人便在那繁花之下飲酒誦歌,伊成彈奏琵琶。

    彈過一通琵琶之後,伊成吟誦了一首和歌。

    春來繞彩霞,群山盡櫻花。

    一朝飄零落,何惜顏色改。

    「《古今和歌集》有這首作者不詳的和歌。如果說花開花落、世事無常乃人之命運,那麼,古人主張春夜秉燭夜遊,實在有他的道理。」伊成徵引唐人詩歌,深為歎息。

    「櫻花這東西,實在是令人牽掛。」據說他這樣說過。

    四天前,伊成早出晚歸,但第二天他又出門而去了。

    這回是獨自一人,而且是晚上出門。

    伊成說,無論如何也要夜晚獨自一人在那棵櫻樹下彈琵琶,於是出門而去。希望夜晚在櫻樹下面彈琵琶——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地點也不能沒有選擇。晚上到那裡去,路程算是相當遠的。旁人來看,事情未免有奇怪的地方。

    準確地說,他帶了一名僕童前往,但伊成對他說:「你在這裡等候即可。」他讓僕童在離櫻樹不遠的地方等待,自己抱起琵琶,獨自來到櫻樹旁,坐下。

    伊成按自己的心願在樹下彈起了琵琶,至早晨與小僕童一起返回家中,但他到家之後,卻對家裡人說:「哎呀,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說彈起琵琶時,有人對他說話。

    原以為是自己帶去的僕童的聲音。但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看不見人,只有聲音傳來。

    結果,未能弄清楚是誰在說話,他就回家了——伊成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便一頭倒下,沉沉睡去。

    家人覺得,他這是彈了一整晚琵琶,幾乎沒有睡覺,精疲力竭所致吧。

    原以為讓他盡情地睡,到傍晚時總該醒了,但到了傍晚,伊成還是沒有起床。

    到了晚上,他依然沒醒。到了深夜,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把手放在他身上搖晃,也沒能把他弄醒。

    等家人意識到情況不妙時——「伊成大人……」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

    「我如約前來啦。」是一個從來沒有聽見過的聲音。而且,發出這個聲音的人在哪裡,無從得知。

    「是否可以『山』字相贈?」話說得沒頭沒腦。

    家人正訝異之際,沉睡中的伊成一骨碌爬起來了。

    伊成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外廊內,面對昏暗的庭院開腔說道:「來得正好。」伊成抱著琵琶,在外廊內坐下,開始撥動琴弦。

    他一邊彈琵琶,一邊對著夜幕下的庭院說話,彷彿有某個認識的人在那裡似的。

    「那樣挺慘的吧。」「什麼,想出來嗎?」「想從山裡出來?」「給『山』字?」在旁聽者看來,這些話簡直就是自言自語。

    就在家人不知所措的時候,琵琶聲忽然停止,伊成當即躺倒在廊內,呼呼大睡。

    就這樣,伊成又接著睡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也沒有醒來。

    中午過去了,又到了傍晚,又到了深夜,伊成還是沒有醒來。

    因為粒米未進,兩天下來,伊成消瘦得驚人。

    夜深了,不知從何處又傳來說話聲。

    「伊成大人……」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蹤影。

    這時候,伊成又一骨碌爬起來。

    情況與昨夜無異。伊成又帶著琵琶來到外廊內,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開始彈琵琶。又自言自語起來。

    與昨夜不同的,是伊成的視線。

    伊成昨夜自言自語時望著較遠的地方,而此刻則望著稍近的地方。

    「你說想離開『山』?」伊成面對空無一人的庭院說道。

    不久,伊成彈完琵琶便又昏睡過去。

    在睡眠中,伊成越來越顯消瘦。

    連家人也產生了不祥的感覺。

    肯定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附體了。

    不採取措施的話,伊成怕是有可能被那不好的東西奪去性命。

    「於是,伊成大人家裡今天就派了人到我那邊,一定要我來找你商量,晴明……」博雅說。

    「可是,他被呼喚名字的時候答應了,這可難辦啊。」晴明放下酒杯,低聲道。

    「呼喚名字?」博雅問。

    「即使被呼喚了名字,你不答應的話,這呼喚聲等於隨風而去了;但若答應了,就結下一種叫做『緣』的咒了。」「是咒嗎?」「是咒。」「那該怎麼辦?可以明天就去伊成家嗎?」「不。」晴明輕輕搖了搖頭:「還是今晚去吧。」「方便嗎?」「沒關係。這種事還是盡早為好。我們大概能在那個聲音來呼喚伊成前到他家吧。」「嗯。」「走吧?」「好。」「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四琵琶聲琤琤瑽瑽.伊成坐在外廊內彈琵琶。

    月色如水,從簷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顯出來。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風背後,觀察著伊成的動靜。

    伊成與此前一樣,似正與庭院裡看不見的東西對話。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說的話。」伊成邊彈琵琶邊說。

    「你說想離開那座山啊。」「你喜歡那首《古今和歌集》裡作者不詳的和歌嗎?」「你說『山』字好?」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對跟前的某個人說話。

    但是,博雅遍視庭院,都不見有人的蹤影。

    默默望著庭院的晴明低聲道:「原來如此……」「什麼『原來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麼嗎?」博雅對晴明附耳問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呢。」「你這樣子當然是難免的,因為你看不見那東西嘛。」「那東西?晴明,你看見什麼東西了嗎?」「嗯。」「看見什麼了?」「就是每天晚上都來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樣。」「你說『客人』?我什麼都看不到。」「想看嗎?」「我也能夠看見嗎?」「也行吧。」晴明嘴裡應著,伸出左手,說道:「博雅,閉上眼睛。」博雅一閉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臉上。

    拇指按著博雅閉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

    晴明的右手托住博雅後腦,小聲地念起咒來。

    晴明將雙手撤離博雅的頭部,悄聲道:「睜開眼睛!」博雅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眼睛隨即瞪圓了。

    「啊……」博雅強嚥下這一聲驚歎。

    「有人……」博雅沙啞著聲音說。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情景。

    坐在外廊內的伊成前方——庭院裡的樹叢中,坐著一個人。

    是一個身穿藍色舊窄袖便服的男子。歲數是將到未到五十歲的樣子。

    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與伊成交談。

    男子的額頭上有點特別,像是寫了字。

    「晴明,庭院裡的男人,額頭上寫著什麼東西呢……」是一個漢字。

    「『山』字吧。」博雅自語道。

    坐在庭院裡的男子的額頭上,有毛筆寫的一個「山」字。

    「博雅,這事說不準會意外地好辦呢。」晴明說。

    「真的?」「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暫且由著他。」「不會出事嗎?」「哦,這一兩個晚上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會再瘦一點,但性命應該無憂吧。」「那,我們要做什麼呢?」「明天去見見那位大人。」「哪位大人?」「該做什麼,也得問過那位大人再說。」「你說的『那位大人』是誰?」「你也見過他的。」「什麼?!」「是我師傅賀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賀茂保憲。」睛明說。

    五第二天,晴明和博雅並排而坐,與賀茂保憲相對。

    保憲現任穀倉院別當一職。他父親是陰陽師賀茂忠行。保憲原先也是供職陰陽寮的人。他仕途順利,當上了穀倉院別當。

    本來應該是保憲與晴明並排而坐,與較他倆官位高的博雅相對,但這次三人碰頭沒有考慮這些。

    這是在保憲家裡。

    保憲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無憂無慮的明朗神情,面對著晴明和博雅。

    他左邊肩頭趴著一隻小小的黑色動物,盤成一個圓圈在睡覺。

    黑貓。

    但是,它不是普通的貓。是一隻貓又,也就是保憲使用的式神。

    三人剛剛寒暄完畢。

    「晴明,今天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呢?」保憲問。

    「有一件事想請教……」晴明略低一低頭致意。

    「什麼事?」保憲問。

    「近來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你說『封山之法』?」「是的。」「這個嘛……」保憲的視線望向遠方,思索了好一會兒。

    「我不是說近一兩個月。」「……」「應該有三四年的時間吧。」「啊,如果是這樣的話……」「你還記得嗎?」「不至於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等一下,晴明……」「好。」『「我說出來其實也並沒有太大關係,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你們為什麼想知道這個呢?」「據我所知,那封山之法,賀茂忠行大人只傳給你我二人而已。」「是。」「現在有人使用了封山之法。」「……」「師傅已仙逝,現今能做此事的僅你我二人。既然我沒有使用過……」「就是我做的,對嗎?」「是的。」晴明點點頭。

    「的確是我做的。」「是什麼時候呢?」「早在五年之前了……」「事情經過究竟是怎樣的呢?」「我會說的,但此前你得先談談你這次的事情。你說完我再說。」「好。」晴明點點頭,把昨晚從博雅那裡聽來的事講了一遍。

    「原來說的是那件事啊。這樣的話,恐怕真的是得讓我說。」保憲說道。

    「那麼,回到剛才那件事情上:五年前是怎麼回事呢?」晴明這麼一問,保憲答道:「不就是那男人的事嘛,晴明……」「那男人是誰?」發問的是博雅。

    保憲這才察覺到博雅正好奇地望向他。

    「噢,我忘了博雅大人也在啊。」保憲用右手撓撓後腦,苦笑道。

    「這是指聖上。」保憲對博雅說道。

    和晴明一樣,這保憲也將天皇稱為「那男人」。而且是堂而皇之,沒有任何不自在。

    「晴明,五年前,有人詛咒過聖上。」「沒錯。」晴明點頭。

    博雅對保憲稱聖上為「那男人」頗為驚訝,但他沒有像聽到晴明說這話時那樣予以規勸。

    他靜聽保憲的敘述。

    「聖上連續三天三夜痛苦不堪,就召我過去了。」「然後呢?」「我射出了回頭箭。」「哦?」「我把白羽箭射向空中,把詛咒打回頭。因為那支箭飛向船岡山方向,我追過去一看,結果就追到那棵古櫻樹昕在之處。」「噢。」「一個叫海尊法師的陰陽師被我的回頭箭射中胸部,倒在那裡。他已奄奄一息。

    我打算趁他未斷氣前問清情況,便問他是受誰之托….,『」他怎麼說?「「這個陰陽師說,誰也沒托他,是他自己要那麼幹的。

    當我問他。為什麼要詛咒聖上時——「「他怎麼說?」「他沒有回答。」「哦。沒有回答?」「海尊恨恨地瞪視著我,意思是說,他死了也不會放過我吧。」「那麼你……」「我不怕他作祟,但我也不想以後跟他糾纏不清,便作法讓他不能作祟。」「於是,你就封山了?」「沒錯。我把海尊的遺體埋在了那棵櫻樹下。」「這樣我就明白了。」「可是,我並不知道事情發展成那樣。」「請問。保憲大人……」「噢,什麼事?」「此事可否交給我暗明來處置呢?」「可以。就由你來處置吧。」保憲點頭應允,他身體略為前傾,說:「不過,晴明……」「什麼事?」「請允許我再到府上喝酒。」「隨時歡迎。」「我喜歡上你那裡啦!可以很放鬆地喝酒。」保憲滿臉微笑。

    他的肩頭上,蜷成一團的貓又睡得正香。

    六來到船岡山的那棵櫻樹下時,已是晚上。

    櫻花花瓣自枝頭紛紛揚揚地落下。

    博雅和晴明撿來枯枝,在櫻樹下生起一堆火。又用帶來的鐵鍬在櫻樹根旁挖掘起來。

    火堆旁坐著蜜夜,她將硯台放在地上,正在研墨。

    月亮升起來了。

    博雅鏟了好幾鍬,開腔道:「喂喂,真埋著人呢,晴明……」「是海尊法師吧。」晴明說。

    不久,這具遺體被掘了出來,擺在櫻樹下。

    就是博雅在伊成庭院裡見過的那個男子。

    櫻花花瓣飄落其上。

    「晴明,這事挺不可思議的吧?」博雅說。

    「為什麼?」晴明問。

    「就是這具遺體呀。說是五年前埋下的,可它既沒有腐爛,也沒有被蟲子吃掉。」「是因為施了封山的咒吧。」「封山的咒?」「對。」「這個說法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就是它。」晴明指著遺體的額頭。

    那額頭上是博雅也見過的漢字「山」。

    「凡被施此咒,魂魄是極少能脫離軀體遊走到外面去的……」「……」「即使死了,魂魄仍被禁錮在肉體之中。不能前往來世,肉身也無法腐爛。」「但在某種情況下也能逃出來吧?」「對。如果能跟伊成大人演奏的那麼傑出的琵琶音樂結緣的話,便可以跟隨著音樂脫身而出了。」「於是海尊法師就……」「……呼喚了伊成大人的姓名,結緣了。」「但是,為什麼是伊成大人呢?」「是啊……」「哎,晴明,你已經知道了吧?」「噢,大體上知道吧。」「那你就告訴我嘛。」「不,這事與其由我來說明,不如找個更合適的人。」「是誰?」「就是這位海尊法師嘛。」「什麼!」「加在海尊身上的封山之咒稍後就會解開。這樣一來,由海尊法師自己來答覆你,豈不更好?」「……『,」說實話,就連我也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呢。「「喂,喂,晴明……」晴明背身去向蜜夜說話,由得博雅連聲喚他。

    「蜜夜,準備好了嗎?」「是!」蜜夜略一低頭致意,然後遞上蘸好了剛磨的墨汁的毛筆。

    晴明接過毛筆。

    「你這要做什麼,晴明?」「就是做這個。」晴明用毛筆在海尊額上的「山」字下面寫下了另一個「山」字。

    「山」字變成了「出」字。

    「這樣就行了。」就在晴明嘴裡小聲喃喃著咒語時,海尊的遺體緩緩坐了起來。

    「晴、晴明……」博雅啞著嗓子低聲叫起來。

    「不用擔心。」睛明說道。

    海尊緩緩地睜開眼睛,看看晴明,然後注意到落到身上的櫻花,便抬起了頭。

    「櫻花嗎……」海尊喃喃道,聲音顯得乾涸。

    然後,他把視線慢慢移回到晴明身上。

    「我看見的是……安倍晴明大人?」聲音像風吹過乾枯的樹洞。

    「是海尊大人吧?」「是。」海尊點頭。

    「我被施了封山之咒,今世和來世都去不了,被埋在此地整整五年……」「於是,你聽了伊成大人的和歌與琵琶……」「對。」海尊又靜靜地點點頭。

    春來繞彩霞,群山盡櫻花。

    一朝飄零落,何惜顏色改。

    海尊沙啞的聲音念出那首和歌。

    「我無論如何也要得到這首和歌裡的『山』字,便與那琵琶聲結了緣,每天晚上悄悄前往伊成大人家。」這樣一來,海尊額上的「山」字就可以與和歌裡的「山」字重疊,成為「出」字。

    「原來是這樣。」博雅終於明白似的點點頭。

    「但是,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晴明說道。

    「請問吧。對於為我解放魂魄的晴明大人,我不會有任何隱瞞。」「五年前,你為何詛咒聖上?」「原來是那件事啊。」海尊唇邊浮現出一絲笑容。

    「我想要錢。」「錢?」「錢,和欲……」「欲?」「詛咒聖上並非出於仇恨。當時,我目空一切。心想,反正我下了咒,也沒有人能打回頭。安倍晴明、賀茂保憲等名聲在外的京城陰陽師都不足懼。在他們一籌莫展之時,我便親自出馬替聖上解開咒語。這一來,便名利雙收了……」「結果卻被保憲大人把咒打回頭了,是嗎?」「是的。」海尊點頭。

    「正因為我很不甘心,說要作祟報復,才落得這個下場。唉,實在慚愧得很……」海尊望望晴明,深深施禮:「非常感謝。」他抬起頭說道:「這樣,我終於可以踏上旅途了。」櫻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

    「多美的櫻花啊……」海尊喃喃著。

    「請轉述伊成大人,他的琵琶彈得太美了……」海尊雙唇吐出這句話之後,悄然抿合。

    他直直地仰倒下去,變成了仰望櫻花的姿態。

    唇邊帶著一絲笑意,海尊的雙眼緩緩閉合。

    櫻花積在這張臉上。

    海尊的雙唇再也沒有動過。

    「他終於走了……」博雅喃喃低語。

    「嗯。」晴明低低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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