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間的大氣中,飄蕩著一種甘甜的香氣。
是籐花的氣息。
庭院深處,正開放著籐花。
籐蔓纏繞著老松,足有一個小童合抱大小的、沉重的花房,垂懸著好幾串。
是白籐和紫籐。
兩種顏色的籐在夜色中沐浴著藍藍的月光,帶著靜穆、淡然之色,彷彿被水濡濕過一樣。月光似乎已經滲入花房,經發酵變成甘甜的氣味,散發到大氣之中。
「哎,晴明,簡直就是月色芳香嘛。」源博雅把心中浮現的念頭直截地說出來。
地點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內。
博雅與晴明正相對而坐,淺斟慢酌。
晴明穿著涼爽的白色狩衣。
他口角含笑,彷彿唇上酒香永駐。
昏暗之中有一兩隻螢火蟲。
螢火蟲的亮光在空中一閃而逝,待目光追向那個方向,那亮光卻又在視線外的另一處閃過。
兩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分別坐在晴明和博雅一側,見二人的酒杯空了,便靜靜地斟滿酒。
蜜蟲。
蜜夜。
晴明用這樣的名字稱呼這兩個式神。
晴明和博雅所使用的,是得自胡人地區的琉璃杯。
如果取過滿斟的酒杯,向簷外伸出去的話,月光會注入其中,使酒杯帶上一種色彩:彷彿透過玻璃觀賞新綠嫩芽,因為光源是月亮的光,那色澤帶著藍色的調子。
「這樣把琉璃杯玩轉一下,它就像是捕捉月光的籠子啦……」博雅一邊擺弄酒杯一邊說。
博雅臉色微紅。
淺斟慢酌,兩人都已微帶醉意。
晴明支著一條腿,像傾聽著輕快的音樂一樣,留意地聽著博雅說的話。
「不,不是籠子。酒杯自己讓月光留存在自己體內,從這一點來看,算是個容器吧?不,是家才對吧……」博雅自問自答。
「哎,博雅……」晴明開了腔,隨即呷一口酒。
「……就是那件事。」晴明把酒杯放在木條地板上。
蜜蟲為他斟滿酒。
「哪件事?」「抓住,然後再裝進去呀。」「抓住再裝進去?」「對。」「我不明白。你說的是哪一件事?」「你知道橘實之大人的女兒的事嗎?」「就是家在四條大道的那位露子姑娘的事嗎?」「沒錯。」「我知道。」「見過面嗎?」「沒有見過。」「但是,聽說過?」「嗯。」「據說她喜歡飼養蟲子呢。」「應該是吧。讓小孩子捉來各種各樣的蟲子,把它們放進一個特別的籠子裡飼養。」「這姑娘挺有意思的嘛。」「你這個『有意思』是指什麼?」「聽說她不拔眉毛,不染牙齒,即使有男人在場也滿不在乎地掀起簾子,拋頭露面。」「沒錯。宮中好事的人中,有人把露子姑娘叫做什麼『蟲子姑娘』。」「嘿。『蟲子姑娘』嗎……」晴明點著頭,拿過斟滿了酒的杯子,端到唇邊。
「那位姑娘似乎還說過這樣的話呢……」博雅邊拿酒杯邊說。
「什麼話?」「鬼和女人,都是不為人見才好……」「呵!」晴明發出歎服之聲。
「難得啊,晴明,你居然流露出這樣的神情。」「此人腦瓜子好厲害呢。」「所以嘛,橘實之大人也很頭疼。」「為什麼?」「教給她種種禮儀和寫作,本想她就能夠出入宮中了,但似乎這位姑娘沒有這個意思。」「噢。」「她說討厭那種無趣的地方。」「宮中無趣?」「唔。」「不是說得很對嗎?」晴明浮出微笑。
二橘實之的女兒——露子姑娘,自幼即異於常人。
之所以這麼說,只不過因為她的父母供職宮中。其實,露子作為一個小孩子再正常不過。
她的特別之處,就是她長大之後,依然帶著一個正常的小孩子的天性。
她喜歡觀察事物。
她喜歡觸摸事物。
花草樹木、天空雲彩、石頭水滴——這些東西都是她充滿好奇的眼睛關注的對象。
如果下雨了,她會一整天盯著自天而降的雨水從棚頂滴落庭院,在積水裡形成一圈圈水紋。
在外面見到稀有的花草,也要帶回家來,栽種在庭院裡。
頭一次看見的花草或蟲鳥,她一定得問清它們的名字。
「那是什麼?」如果她的問題得不到回答,她就讓人到處去瞭解。這樣還弄不清楚的話,她就自己給這些花草蟲鳥取名字。
她找來畫師,讓畫師畫下這些花草蟲鳥,然後在上面寫上名字。
長大以後,她便自己動筆來繪畫,為之取名。
露子對烏毛蟲尤感興趣。
烏毛蟲也就是毛毛蟲。
她捉了毛毛蟲回家來,放進籠子裡飼養。
一開始,毛毛蟲常常死掉,等到明白哪種毛毛蟲要吃哪種植物的葉子後,毛毛蟲死掉的情況就極少了。
籠子是木板做底,木條做方形框架,四面和頂上蒙著紗布。
把毛毛蟲放進籠子,再放入它們愛吃的葉子,然後透過紗布觀察蟲子吃掉葉子的模樣。
有時候,露子會打開籠子,取出裡面的毛毛蟲放在手心裡,托起來看個沒完。
照料露子姑娘的侍女們對她的這種舉動都惟恐避之不及。『「這毛毛蟲有什麼可愛之處嗎?」曾經有一位侍女這樣問她。
「呵呵,因為有趣所以有趣呀。」露子姑娘這樣回答。
「雖然現在它沒有翅膀,但這個地方會長出翅膀來,它就會飛上天空了。這多奇妙啊。奇妙才有趣嘛。究竟是什麼在起作用,讓它這樣變化呢?我一想到這樣的問題。
就會整天想著,一點也不厭倦。「「可是,它現在還不是蝴蝶。連兩片翅膀都還沒長出來的毛毛蟲,怪嚇人的。」「喲,你不知道嗎?蝴蝶的翅膀不是兩片,是四片!我不是說蝴蝶有趣,也不是說毛毛蟲有趣,是毛毛蟲變成蝴蝶這件事情有趣!」儘管露子作了這樣的解釋,侍女們還是不理解。
「人之愛花、蝶者,尚虛幻焉。人當究其根本所在。」世上的人對於花、蝶之類,僅以其外觀來決定它們的價值,這是很奇怪、很虛幻的事。帶著追求真理的態度,尋找事物的本質,才是興趣之所在——露子姑娘說的這番話,如同出自今天的科學工作者或學者之口。
「以心觀之,雖烏毛蟲亦具深意焉。」露子姑娘說的是:仔細看它,雖然只是一條毛毛蟲。
也很不簡單呢——它包含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她收集的東西,並不僅限於毛毛蟲。
她既養了貓、狗和小鳥,還養了蛇、蟾蜍等。
因為侍女們對此避之不及,露子姑娘身邊倒是不知不覺中聚集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她就支使他們去捕捉螳螂、蝸牛之類的東西。
發現了新的品種,她就自己給它們取名字。
不僅給昆蟲取名字,她還給手下的小孩子取名字,諸如螻蛄男、蟾蜍麻呂、蚱蜢麻呂、雨彥等等。
「哎,螻蛄男,你這次抓到的螳螂跟以前的螳螂有點不同啊。」「蟾蜍麻呂,你找到的蝸牛外殼上的渦漩,跟普通蝸牛的方向正好相反。」「蚱蜢麻呂,你捉回來的毛毛蟲,原來是獨角仙呀。」「雨彥,你在河裡抓的蟲子,我給取了個名字叫水嗡嗡。」當捉到稀罕的蟲子時,露子就會這樣說,並發給他們想得到的東西。這樣,她的屋子裡總是昆蟲滿地爬。
有時她會找人把風,成功地溜到大宅外面去。因為她是貴族家的干金小姐,不可以任意地出門玩耍。
所以,每逢孩子們捉了蟲子來,她就要聽他們的詳細報告,在紙上記下蟲子是待在什麼地方,他們是如何捕捉到的,等等。
雖然年滿十八,露子還是不像一般的貴族小姐那樣把牙齒染黑。
她一笑,紅唇之間就會露出白齒。
她也不拔眉毛。
所以她也不必描眉,還是長著天生的眉毛。
也不化妝,不過是早晚用手梳弄一下髮際,把頭髮撥到耳後而已。
大家閨秀要做的事,她幾乎都不加理會。她所做的,除了這些事,就是讀書、寫字、埋頭樂器——如此而已。
而她呢,書尤其讀得比別人多,《白氏文集》、《萬葉集》等,她都爛熟於心。
父親橘實之時常對此發牢騷,她也不以為意。
「露子呀,你身邊總是一大堆蟲子,外人看來很是怪怪的呢。你喜歡毛毛蟲沒關係,可別人都是喜歡美麗的蝴蝶的。這裡面的道理,你多少總得明白一些吧?」「要是在乎別人說什麼,那就什麼事也做不了啦。我覺得探究世間萬象、明白天地之理,比關心別人的事有趣得多呢。」「可是,你不覺得毛毛蟲噁心嗎?」「沒有的事。父親大人所穿的絹衣,也是用這種毛毛蟲吐的絲織成的。由繭孵化出來、長出翅膀的那一下子。
蠶就死掉了。沒有比這更可愛的東西啦。「「那麼,你的眉毛和牙齒總該弄弄了吧?雖然不是送你進宮,但你也得學學別人,做個樣子吧?否則你可是無人問津啦。即使有如意郎君,遇上你那副模樣,本來有希望的事都成不了呢……」「父親大人。很感激您為女兒操心,但我就是我,不要掩飾,如果沒有人認可我,說『你這樣子就很好』的話,我寧願這事不成。」「話雖這麼說,可你還是因為不瞭解這個社會才會這樣說。露子呀,父親的話,你多少總要聽進去,就當父親求你了。你才識過人,只要稍加修飾,肯定會有好男子賞識……」儘管實之這樣說,露子姑娘還是不放棄飼養蟲子,也不拔眉染齒。
「行啦行啦。就這樣子吧。」露子姑娘嘟噥著,一笑置之:「……鬼和女人,都是不為人見才好。」三「有意思,好一個『鬼和女人,都是不為人見才好』啊……」晴明邊舉杯暢飲邊說。
「不過,晴明——」博雅開了腔。
「說吧,博雅。」「就是那句『不為人見才好』……」「怎麼啦?」「女人不為人見才好,這個我明白。」「噢。」「麗人隱身珠簾、屏風之後,更顯出她的涵養。另外。
正因為看不見,要從其詩文、聲音加以推測想像,更可在對方心目中樹立起難忘的形象。「「噢。」「為什麼鬼也是這樣呢?」「……」「露子姑娘說『鬼不為人見才好』,並不僅僅是t不遇見鬼才好『的意思吧?」「那倒是。」「那麼,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個地方我想不通。」「……」「晴明,這個問題你講解給我聽,好嗎?」「這個嘛,就是咒的問題啦。」「又是咒?」「不喜歡嗎?」「噢,你一說到咒,不知怎麼搞的,我一下子就頭大。」「其實一點也不複雜。」「不不——太複雜。」「真拿你沒辦法。」「有辦法。你講解時不用咒打比方就行了。」「博雅呀,我並不是用咒來打比方,咒就是咒嘛。」「總而言之。講解時不要提咒,告訴我答案就好了。」「明白啦。」晴明苦笑著點點頭。
「那就拜託啦。」「博雅,這就是說……」「哦。」「鬼這玩意兒待在什麼地方?」「鬼待的地方?」「對。」「那、那是在……」博雅欲言又止,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衝口而出:「……它待的地方,是人!」「人?」「待在人的心中。鬼不是潛身於人的內心之中嗎?」「正是,博雅。」「噢。」博雅點著頭。
「任何人,內心裡都有鬼存在。」「噢。」「正因為如此,人才懂得珍重別人。」「……」「而且,人也會珍重自己,以免那隻鬼從自己心中露出頭來。人為了不讓心中的鬼冒出來,才代之以吹笛、繪畫、念佛。」「……」「為了不讓鬼從心裡露出頭來,你也會像珍視自己一樣珍重別人。」「噢。」「鬼存在於人的內心之中。但是,正因為那隻鬼是不為人見的,人才會害怕他人,也會敬重他人、仰慕他人。
如果這隻鬼真的呈現在眼前,這人世間也就很乏味了吧。,,「晴明,這就是說,如果能夠明白他人的心,世上就很無趣了,對吧?」「沒錯。正因為人心不能看透,這世界才會有趣。」「原來是這個意思。」「是的。」「幸虧沒有提到咒之類的東西。」「哪裡的話,用咒來說更加便捷。」「不不,咒還是免了吧。剛才那麼說就足夠了……」「真的?」「不過嘛,晴明……」「什麼事?」「雖然話是這麼說,人會變成鬼的事,還是有的吧?」「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理所當然嗎?」「人就是這樣的呀。」晴明說出這麼一句話,喝了一口酒。
「果然不錯,我明白你為什麼說露子姑娘腦瓜子絕頂聰明啦。」博雅望望晴明,又說道:「不過,晴明,那又是怎麼回事?」「哪回事?」「就是你問我知不知道露子姑娘的事。她發生了什麼事嗎?」「對。」晴明點點頭,把酒杯放在木條地板上。
「其實,今天中午,橘實之大人來找過我……」四橘實之只帶了一名隨從過來。
牛車進了大門,停下,橘實之下了牛車,請晴明帶路入內,彷彿要避人耳目的樣子。
實之官從三位,身份較晴明高,通常是不會專程前往晴明宅邸的。
這是一次不事聲張的暗訪。
與睛明對面落座後,實之立即直言以告:「我遇到了難題。」「請問是什麼事?」晴明沉著地問道。
「是我女兒的事。」實之歎了口氣。
「晴明,你也有聽說吧,關於露子的情況……」「我聽說她喜歡蟲子。」「就是那回事。」「蟲子方面,出什麼事了嗎?」「是的……」嘟噥了這麼一句話後,實之縮了縮脖子,像是看見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似的。
「那事情後來弄得實在很可怕。我忍耐了一段時間,終於實在受不了,所以來找你商量。」「您請講吧。」「就是烏毛蟲的事……」實之開始講述起來。
五約一個月前起,露子開始飼養一條奇特的烏毛蟲。
是一條漆黑、無毛的烏毛蟲。
約有成年人拇指般大,身上有紅色的斑點,給人有毒的感覺。
捉到這條蟲子的是螻蛄男。
據說,他是在神泉苑尋找蟲子的時候,在齊眉高的櫻樹小枝上,湊巧發現這條烏毛蟲趴在嫩葉上。
烏毛蟲正在啃吃櫻樹的嫩葉。
棲息在櫻樹上的烏毛蟲一般是長毛的,但這條烏毛蟲卻沒有毛。僅此便已很罕見,加上它的樣子和顏色,都是螻蛄男迄今從未見過的。
螻蛄男立即連樹枝一起折下,把這條烏毛蟲帶了回來。
「哎呀,真是很罕見的烏毛蟲啊!」露子驚喜地叫起來。
連露子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蟲子,自然不知其名。
「反正問誰都不知道,就讓我來給它取名吧。」露子給那條烏毛蟲取了名字。
「瞧它那模樣,身體黑糊糊的,又有圓點圖案,就叫黑丸吧。叫黑丸挺好。」就這樣,那條烏毛蟲就被稱為「黑丸」。
「黑丸會變成什麼模樣呢?是翅膀很大的鳳蝶嗎?或者像它的身體那樣,是一隻黑翅膀蛾子?不過,也不一定因為原來是黑色,就會長出黑色的翅膀呢。真是令人期待呀。」黑丸被放進了蒙著紗布的籠箱裡。
往裡面放進帶有樹葉子的櫻樹枝,黑丸隨即刷刷地啃起來,把葉子吃掉。
覺察到事情不同尋常,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看看籠箱裡,發現昨晚放進去的櫻樹葉子已經一片不剩,黑丸身軀變大了兩輪以上,正躺在那裡。黑丸已有兩根大拇指併攏般粗,也更長了。
「很能吃啊。」又給了它很多櫻樹葉子,它照樣一下子啃吃精光。
第三天早上,它長得更大了,前一天晚上堆得滿滿的櫻樹葉子同樣不見了蹤影。
「黑丸呀,你究竟是什麼烏毛蟲嘛?」又給了它很多樹葉子,依然是轉眼工夫就讓黑丸吃掉了。
到了第五天,黑丸已長成蕃薯般大,那個籠箱已經容不下它了。
弄來一個更大的籠箱,把黑丸放進去,但不久又覺得窄小了。
櫻樹葉子放了又放,每次它都是一下子就吃完。樹葉子沒有了,黑丸就會發出「吱吱」的嗚叫聲。
烏毛蟲發出叫聲,真是聞所未聞。
試著給它喂庭院裡的其他樹葉子或者青草,它也照吃不誤。
到了第十天的早上——看看籠箱裡面,紗布被弄破了,黑丸不在裡面。
「黑丸呀。黑丸……」找著找著,露子腳下忽然踩到了怪怪的東西。一個細長的東西,有點硬,又有點柔軟……撿起來仔細一看,竟然是老鼠的尾巴!露子驚叫一聲,把手中的老鼠尾巴丟到庭院裡。
庭院的草叢中,有個東西在蠢動。
走下庭院看清楚,原來是已長成貓般大小的黑丸。
「黑丸!」黑丸正在草叢中啃咬著老鼠。
可是,為什麼黑丸這條烏毛蟲能抓到像老鼠這樣行動迅速的小動物呢?原因不久就弄清了。
黑丸長大了,自然也爬得更快,但也不是快得足以捉住老鼠。
黑丸的身後丟棄著只剩下腦袋的老鼠殘骸。
當露子追上爬動著的黑丸時,黑丸突然停止動作,蜷縮起身體。
露子伸出雙手正要抓住它,黑丸突然蹦了起來。
黑丸從地面彈起,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飛過,撲在前面的一棵松樹的樹幹上。
「天呀!」在場的侍女們一齊驚叫著,倒退數步。
要是太接近了,被它突然撲到身上可該怎麼辦?侍女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也是很自然的。
只有露子走上前去。
「淘什麼氣呀,黑丸……」當露子的雙手伸向一扭一擰地順著樹幹往上爬的黑丸時。侍女們發出了慘叫般的聲音。
但是,露子滿不在乎地雙手抱起黑丸,把它從樹幹上扯下來。
「您這是幹什麼呀?」「萬一它像吃老鼠那樣吃人該怎麼辦?」「快扔掉它吧!」侍女們看著露子手中那嚇人的蟲子,異口同聲地說道。
「嘿,同樣大小的貓,不也吃老鼠嗎?但不等於貓也要吃人嘛。」吱——黑丸在露子手中發出嗚叫聲。
用木頭新造了籠子,將黑丸放在裡面,但黑丸又逃了出來。
它竟然啃壞了造籠子的木頭,弄破了籠子。
找到黑丸的時候,已長成小狗般大的黑丸正在啃吃黃頷蛇。
事到如今,侍女們都躲得黑丸遠遠的。
「弄死它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烏毛蟲。」「肯定不是尋常之物,是沾了妖氣的東西吧。」儘管侍女們七嘴八舌地反對收留黑丸,露子還是不為所動。
「說什麼呀。正因為是沒有見過的,所以我才要養的嘛。」這些事終於傳到了父親實之耳中。
「烏毛蟲吃掉老鼠和蛇這種事情,真是聞所未聞。我看它確有魔力。露子,你還是把它處理了吧——把黑丸殺掉。怎麼樣?」然而。露子的態度很堅決。
「殺掉它絕對不行。在沒看見它能孵化成什麼東西之前,也不能扔掉。說它是有魔力的東西,何以見得?」「這不是——明擺著它是有魔力的東西嗎?」「我是說。父親大人是怎麼知道的呢?」「我當然知道。」「即便是有魔力的東西,我也想看看它的孵化過程。」勸說沒有結果。
一籌莫展的實之只好來請晴明幫忙。
六「我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啊,晴明。」實之對晴明說道。
「噢,那黑丸現在長成多大了?」「自那時起,已經過去十多天了。三天前我去看了,已經長成小牛犢般大。」「有牛犢般大了嗎?」「也沒法給它做籠子了,就把牛捨再加固一下,把它關在裡面。」「露子姑娘也給這條烏毛蟲——黑丸繪了圖嗎?」「我帶來了。」實之從懷裡掏出折疊好的紙,在晴明面前打開。
晴明拿起來看,上面果然描繪著一條黑色烏毛蟲,蟲身遍佈紅點,與傳說中無異。
晴明仔細看過之後,不禁「嗯」了一聲。
「怎麼樣?」「實之大人——」晴明的口吻顯得鄭重其事。
「您對我晴明已經毫無保留了嗎?」實之遲疑起來。
「不不,沒有什麼要隱瞞的。」實之說完,晴明看了他一眼。
二人相對無言。
「啊,你是說我還有所隱瞞嗎?」「恕我冒昧。您有什麼忘了說嗎?您能回想一下忘掉的事情嗎?」晴明又看了實之一眼。
他的眼神,似乎連實之已嚥下腹中的食物也看了個分明。
「晴、晴明……」「回想起來了嗎?」「我想起來了。」實之承受不住般地說道。
「那就太好了。」晴明微微一笑。
「那就請告訴我回憶起來的情況吧。為了這件事,您找過什麼人嗎?」「啊,是的是的,我找過人。」「是哪一位?」「嗯,是蘆屋道滿……」「噢,原來是去過道滿大人那裡……」「是這樣。」「去做什麼呢?」「這個嘛,就是……去求他幫忙。」「為了……」「就是為露子的事。」「然後呢?」「我請他想辦法解決露子喜歡飼養蟲子的問題……」「噢。」「我問他有沒有什麼好辦法。」「那,道滿大人怎麼說?」「他說有辦法。」「什麼辦法?」「他說只要用蠱毒即可。」「噢,原來是蠱毒。」據說道滿是這樣說的:首先,得抓來上千條烏毛蟲。什麼烏毛蟲都可以。
集齊後,放進這麼大小的瓦罐裡;再殺一條狗,將其血肉放進瓦罐。
然後,蓋上瓦罐,在上面貼上我現在就寫給你的符咒。將瓦罐埋入地下,十天後掘出。大概在上千條烏毛蟲中,只能有一條吸食了狗的血肉的蟲子活下來。
讓露子小姐捉來這條烏毛蟲,把它飼養起來就行了。
這麼一來,露子小姐應該再也不會說想飼養蟲子之類的話了。
「那,您真的照辦了?」晴明問。
「是的,我照辦了……」實之厭惡似的撇撇嘴,彷彿憶起了當時的情形。
「最後的確有一條通身漆黑、紅色斑點的烏毛蟲活了下來……」「那條烏毛蟲,就是現在露子姑娘所養的黑丸吧?」「是的。我特地把它放在螻蛄男找得到的地方。唉呀,你瞧我幹了什麼事?就因為我幹的好事,女兒被那條蟲子迷住了啊……」「那麼,道滿大人還有其他說法嗎?」「他說,如果我女兒討厭蟲子了,盡可以弄死或者丟掉……」「如果她沒有討厭蟲子呢?」「他只是一笑了之,丟下一句『到那時候,可就麻煩啦』。」「麻煩?」「他說,不用多久,它就不僅僅吃樹葉,還要吃蟲子或別的活物呢。」「他連這個地步也提及了嗎?」「我問道滿大人,如果到了這一步,該怎麼辦才好呢?」「道滿大人怎麼說?」「他說:『你來找我吧,會給你想辦法的。』不過,如果找不到他的話……」「就去找晴明吧——他是這麼說的?」「一點不錯。」實之聲音裡透出萬般無奈。
「他說,你去跟晴明說,他會有辦法的。」「真拿他沒辦法。」晴明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晴明,會找到法子吧?」「那就來找個法子吧!」晴明這麼一說,實之總算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太感謝了。我已經有一種不祥之感了啊。總覺得露子不知何時會被它吃掉,天天提心吊膽。而且,我又不能把這些情況對女兒說……」實之說不下去了。
「那麼,我明天就去露子姑娘那裡。」七「晴明,你明天要去橘實之大人宅邸拜訪?『』博雅問晴明。
「不,那樣已經不行了。」晴明答道。
「怎麼回事?」「今天晚上就得去了。」「今晚?」「對。其實,我是在等你過來呢,博雅。」「等我?」「我想你跟我一起過去。」「一起去?」「我想讓你看看難得一見的東西。」「可、可是……」「怎麼啦?」「為什麼約好明天過去,又變成了今晚呢?」「其實是因為她來過。」「她來過?」「對呀。所以,明天就變成今晚了。」「哎,晴明,究竟是誰來過呀?」「就是露子姑娘本人嘛……」「什麼?!」博雅的聲音一下子變大了。
八露子是在實之離開之後不久來的。當時晴明正在庭院裡摘草藥。
蜜蟲向晴明報告有客人。
「有位露子小姐來訪。」蜜蟲語氣沉靜,要言不煩。
「噢——」說是露子的話,應該是剛才離去的橘實之的女兒了。
她究竟為何而來?晴明只有片刻時間想了一想。
「請帶她到這裡來。」要弄清楚她為何而來,問她本人更快捷。
剛消失蹤影的蜜蟲立即又重新出現了。蜜蟲身後跟著一位身穿男子便服的姑娘。
姑娘身後跟著一名童子,年約八九歲,穿著舊的窄袖便服。
蜜蟲走到晴明跟前,通報一聲「客人來了」,然後垂首行禮,靜靜退到一旁。
晴明與那位姑娘面對面而坐。
姑娘的大眼睛注視著晴明。
這是一位美麗的姑娘。
如果不是事前即得知對方是露子,憑她這身男子打扮,一瞬間把她誤認做是英俊少年也毫不奇怪。
一頭長髮梳到頭頂,隱藏在黑色禮帽裡。眉毛沒有拔掉。牙齒也沒有染黑。
在路上與人擦肩而過,露子這副模樣會被人認做男子吧。
而且還是俊俏如女子般的美男子……二人默默地互相打量著,過了足有三四次呼吸那麼長的時間。
「庭院漂亮極了……」這是露子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沒有塗口紅的雙唇微啟,可以看得見潔白的牙齒。
露子的大眼睛看著晴明白皙的手指,晴明手裡握著剛採摘的草。
「您在採摘車前子嗎?」露子說。
車前子——也就是大車前,這種草可以用做利尿藥。
「那邊長著茴香呢。還有生薑、芍葯呢。那裡冒出嫩芽的,是性急的龍膽!」蕺草、忍冬、顛茄……露子接二連三地報出名字。都是草藥的名字。
「那邊是南天。那裡長著杏仁。還有山椒呢。哎呀,不得了!這裡還長著附子呢。」附子——即鳥兜(遼烏頭),其根劇毒。尚未開花即已出芽,看不到花,光憑著幼芽就可以說出它的名字,尤其難能可貴。
「您家裡竟有這麼一個像原野般的庭院呀!」露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從庭院返回到晴明臉上。
「我太喜歡啦——這個院子!」露子的目光停留在晴明的目光裡。
「是露子姑娘吧?」「是的。」露子點點頭。
「是晴明大人?」「嗯。」睛明點頭。
「剛才我父親來過吧?」「是的,來過。」「為了黑丸的事吧?」「對。」晴明點頭,又問露子:「你怎麼知道橘實之大人來過這裡了?」「父親到我那裡去,悄悄拿走了繪有黑丸的畫,所以我馬上就明白他要幹什麼。」「……,『」於是,我就讓這個蚱蜢麻呂跟蹤他。「「原來如此……」「父親求晴明大人做什麼,我也能猜到。不過……」「不過?」「如果我求您不要理會父親拜託的事,您會生氣嗎?」「我不會生氣。」「不過,您還是照樣做被托付的事?」「我沒必要做什麼。」「那麼,您打算到我家來嗎?」「是要拜訪。」「畢竟還是要去的。」「不過,我不是為了實之大人所托之事而去。」「那麼,晴明大人是為什麼呢?」「為了看一看。」「看一看?看黑丸?」「對。」「要是為了看黑丸的話,為時已晚。」「為什麼?」「黑丸昨天晚上從牛捨逃走了。」「逃走了?」「沒錯。到早上找到它時……」「『找到時』?」「它已從小牛般大長到成牛般大了,死死纏著院子裡的松樹,口中吐出白絲,變成蛹啦……」九「變成蛹了?」博雅發問了。
「嗯。所以,今天晚上就得去了。」晴明說。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它變成了蛹,我們就得今天晚上去?」「因為赤蠶蠱是在變成蛹的當天晚上孵化的。」「赤蠶蠱?」「就是道滿大人用蠱毒弄出來的黑丸。」「什麼?!」「所以,我今晚等著你來呢。」「等我?」「是的。出發吧。」「去哪兒?」「露子姑娘家。」「那……」「就到赤蠶蠱孵化的時候啦。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啊。」「……」「酒已讓蜜蟲和蜜夜備下了。三隻杯子。」「為什麼三隻杯子?」「博雅,葉二帶了嗎?」「葉二倒是從不離身。」「那就好,該出發啦。正是時候。」晴明站了起來。
「喂、喂!晴明……」博雅邊站起來邊叫晴明。
「怎麼啦,不去?」「不、不是。」「要去吧?」「去、去!」「走吧。」「走。」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十在地上鋪好紅色毯子,晴明和博雅坐在上面。
二人跟前放著一個盤子,上面有一個酒瓶和三隻杯子。
兩隻杯子已斟滿酒,剩下的一隻是空的。
月光自中天瀉落。
二人已飲至微醺。
蜜蟲和蜜夜坐在一旁,為他們斟酒。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坐著男子打扮的露子姑娘。
她沒有戴黑色的禮帽,長髮垂到背上。
在地毯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松樹,它粗壯的樹幹中段,纏著黑糊糊的東西。
是一頭牛般大的東西。
是黑丸——即赤蠶蠱的蛹。
「哎,晴明……」博雅抬頭望望黑丸的蛹,說道:「……它真的會孵化嗎?」「當然會孵化的。」晴明說。
「快了。」「可是,如果它孵化出來,不會有危險嗎?」「啊,這一點可就不清楚了。」「你不清楚?為什麼?」晴明望一眼露子,說道:「這就要看露子姑娘的了。」「看我?」「晴明,這是怎麼回事?」「那東西可是出自道滿大人的蠱毒之法呢。」「……『,」孵化出來的,可以說是式神。「「是式神嗎?」「不,準確地說,還不是式神。但是,原先飼養它的人的心思,將決定所產生出來的東西。」「具體說呢?」「如果露子姑娘怨恨某人,想置之於死地,則赤蠶蠱在生成瞬間,就會找到那個人,對他作祟。」「那樣的話可就太可怕了,晴明……」「所以嘛,我說過,這全看露子姑娘的心思。」晴明說到這裡,黑暗中傳來了嗤笑聲,彷彿煮開了什麼東西。
「你來啦。」晴明抬起臉。
側面的瓦頂圍牆上有一個站立的人影,影子背後是高遠的星空。
影子輕盈地一躍而下,站在地上。然後,緩緩地向這邊走來。
是個身穿襤褸的公卿便服的老人,衣衫彷彿在泥漿裡蒸煮過。
頭髮和鬍鬚不加修飾地胡亂長著。黃色的雙眸炯炯有神。
——正是蘆屋道滿。
「歡迎光臨,道滿大人……」晴明說。
「備酒了嗎?」道滿大大咧咧地走到毛毯上,坐了下來。
「喲,備好了嘛。」他伸出右手,拿過空杯子。
晴明往他的杯子裡斟酒。
道滿將杯中酒一仰而盡,說道:「好酒。」「你又尋了場開心吧。」晴明一邊斟上第二杯酒,一邊對道滿說。
「對。閒極無聊嘛。」「可是,如果您想要式神的話,要多少您盡可以自己弄啊。」「晴明,自己弄式神什麼的,我早就煩啦。還是別人做出來的,能夠有點意外驚喜的樂趣。」「於是您就利用了實之大人?」「噢。正好讓他趕上了。」道滿第二杯酒下肚。
「如果是好使喚的,我就帶走,不過得先看看再說。」道滿望望博雅,招呼道:「嗨。」「什麼事?」博雅問。
「很想聽聽你的笛子。」「笛子?」「我很喜歡聽你吹的笛子,拜託,讓我聽聽吧。」「嘿嘿。」說完,道滿笑了。
博雅從懷中取出葉二。
「怎麼樣,你也到這邊來吧?」道滿對露子說。
露子詢問似的目光轉向晴明。
晴明點點頭,沒有開腔。
「好吧。」露子用男人的口吻答道,膝行而前。
道滿快活地笑起來。
「博雅的杯子空了。您不介意的話,就用他的杯子喝一杯吧。」「好!」露子拿起酒杯,蜜夜為之斟酒。
露子喝了一口酒,看看晴明,又望望道滿:「很好喝呀。」說著,莞爾一笑。
此時——博雅的笛聲在月光中緩緩流出。
「太好了……」道滿握杯在手,心蕩神馳般閉上雙眼。
博雅的清越笛聲溶入夜氣之中。
「喂……」過了好一會兒,側耳傾聽的道滿睜開眼睛,說道:「開始啦。」眾人的視線轉向老松樹那邊。
孵化已經開始了。
黑獸般纏繞在樹幹上的東西,背部微微開裂了。
裂隙發出微弱的、暗淡的藍光。那條裂縫正在逐漸擴大。
不久,有某種東西從裂縫中探出頭來。
那是一個頭——臉。
有著蝶眼的人臉……隨後出現的,是翅膀似的東西。
最初,那翅膀看似一團樹皮,隨著它在夜色朦朧中逐漸現身,開始在月光下緩緩伸展翅膀。
是一隻長著人臉、人手和人腳,背上卻有巨型翅膀的蝴蝶……翅膀發出朦朧的藍光,在月光下緩緩伸開,顯得安詳、肅穆。承受著月光,吸收了月光之後,巨翼更顯得熠熠生輝。
令人歎為觀止的景象。
「呵……」道滿發出驚歎聲。
「真是太美了……」博雅邊吹笛邊觀看著這一切。
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翼翅在月光下完全伸展開後,蝴蝶翩然飛舞在夜色之中。
「真漂亮……」露子說話了。
「這可不能據為己有啊。」道滿嘟囔著。
「露子姑娘……」晴明對露子微笑道:「道滿大人把它送給你啦。」「給我?」「對。」點頭首肯的是道滿。
「沒辦法呀。對吧,晴明?」說著,道滿又自嘲似的嘿嘿笑起來。
有著一對發出朦朧磷光的巨翼的蝴蝶,在月光下優雅地飛舞著。
博雅仍舊吹著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