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已經來臨。
櫻花還沒有開放,然而令人渾身發抖的嚴寒已經消失了。
在冰涼的外廊地板上,晴明側臥著。
晴明豎起右肘,右手撐著頭部,閉著雙眼。
在晴明面前的地板上,放著一隻剩了半杯酒的琉璃杯。
琉璃杯稍前一點,放著另一隻酒杯,酒杯再過去一點。是源博雅坐在外廊內。
梅花謝了,桃花也謝了。
現在。櫻花正含苞欲放。
有些枝頭上,已經綻開了一兩朵性子急的櫻花。
晴明宅邸的庭院內,干葉萱草、繁縷等植物炫示著綠色的葉子,可是,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後來居上的野草埋沒。不見蹤影了。
午後的陽光,柔和地照射在庭院內。
放置在木條地板上的琉璃杯,也有陽光投射其上,將閃閃發光的綠色投影映在地板上。
博雅滿臉迷茫,望著晴明已有一陣子了。看上去好像還有點近於怒容。
「晴明。你真的不在意嗎?」博雅忍不住問道。
「什麼事?」晴明依然閉著眼睛。
「就是明天的事呀。」「明天?」「你明天不是要與蘆屋道滿大人鬥法嗎?」「哦,你是說那件事啊。」「難道還有別的事?我擔心得很,特地趕來看你。你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優哉游哉地躺在這裡閉目養神。」投射在琉璃杯上的陽光,反射回來,在晴明閉著的眼睛上舞來跳去。
晴明似乎感覺炫目,睜開了眼睛:「可是,就算我起來了,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什麼呀。」晴明將臉龐移向旁邊,避開反射的光線。
「但是,對手可是那個道滿啊。」「嗯。」晴明點點頭,終於撐起身來。
晴明盤腿坐在木條地板上,背倚在廊柱上。
穿在身上的白色狩衣,有一部分被陽光照著,令人目眩。
「你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挑戰?」「為什麼?哦,博雅,這難道不是你讓我接受的嗎?」「我只不過是奉聖上之命,沒奈何只得向你傳話而已。
我以為你一定會拒絕的。「「那男人讓我辦的事,能拒絕得了嗎?」晴明微笑著說。
晴明說的「那男人」,便是村上天皇。
「唔.唔……」博雅硬是把話嚥回去。只用無可奈何的眼神注視著晴明。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四天前,在宮中,晴明和道滿的能力成了眾人談論的話題。
地點是紫宸殿。
以村上天皇為首,在場的還有幾個其他的殿上人。不過,主要的發言人是左大臣籐原實賴和右大臣籐原師輔。
「古往今來,的確有不少高明的陰陽師,但是如果只推舉出一人的話,那麼該是誰呢?」首先提起這個話題的,是村上天皇。
起初,大家議論的話題是技藝。
先從琵琶名手以誰為最說起,繼而又議論繪畫以誰人最妙,當談到相撲力士中誰最強大的時候,村上天皇漫不經意地隨口插了這麼一句。
雖然是漫不經心地隨口說出,但既然是天皇的金口玉言,眾人便無法置若罔聞。
「要說陰陽師,已故的賀茂忠行大人聲譽極高。不過。
若論當今第一的話,他有一位公子賀茂保憲……「有人這麼說道。
「不,若論當代第一,恐怕非天文博士安倍晴明莫屬。」說這話的,是左大臣籐原實賴。
有人點頭贊同。
「聽說安倍晴明會使喚很多式神,還曾在寬朝僧正的遍照寺內,只用一片柳葉就壓扁了青蛙。」「這事我也聽說過。」「我聽說這位晴明大人,還在一條戾橋下面飼養著式神呢。」「果然如此,晴明大人嘛……」就在大家議論得津津有味時,只聽一聲:「且慢!」發話的,是右大臣籐原師輔。
師輔是實賴的胞弟,有事無事,總是要跟乃兄唱唱反調。
「哎呀,我不是否定晴明大人的能力,可是,並不是只有陰陽寮中的陰陽師才算得上陰陽師呀。」「什麼意思?」實賴問。
「我是說,江湖上也不乏高明的陰陽師呀。」「是嗎?」「我聽說播磨國的眾法師中,有一位名叫蘆屋道滿的陰陽師。據說他是位法術相當高超的人物。」「蘆屋道滿?」「聽說他收人錢財,專門替人施用魔魅、蠱毒之類的方術。還會使用咒術……」「那可夠危險的。」「不.如果說危險的話,則保憲大人也罷,晴明大人也罷,只要想幹,他們也都能夠像道滿一樣,大施魔魅法、蠱毒術之類呀。」「不過,難以想像保憲大人和晴明大人也會施用咒術啊……」「那當然。不過,道滿大人也並不是自己故意去詛咒別人呀。如果不是有人出面請他施用咒術,他也不可能做出危險的事吧。」關白太政大臣籐原忠平一直沉默不語,聽著實賴和忠輔兩人唇槍舌劍的對話,此時開口說話了:「這位蘆屋道滿倒是聽說過,不過他的能力究竟怎麼樣呢?」忠平是實賴和師輔兩人的父親,為了不讓兩人繼續進行毫無意義的爭吵,便故意插進話來。
「聽說他用手一指,飛鳥便會掉下來。他還會在水上行走。」師輔回答。
「這不是有趣得很嗎?」忠平說道。
「有趣?」「我是說,把安倍晴明和蘆屋道滿兩人召進宮來,讓他們兩人鬥法,較量一下方術啊。」「是這樣啊。」「這的確有趣……」實賴和師輔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聖上覺得如何?」忠平詢問天皇的意見。
「鬥法嘛……」天皇點點頭:「的確有趣。不過,晴明倒也罷了,道滿人在何處,你們知道嗎?」「聽說西京有座殘敗的寺院,他就寄居在那裡,可以派人去那裡尋找。」師輔回答。
「那好.立即派人去找蘆屋道滿,問他是否願意與晴明鬥法。」忠平說道。
「是。」師輔垂首應道。
「晴明大人那裡,誰去為好呢?」忠平又問。
「源博雅大人怎麼樣?」「有道理,博雅大人平素便與晴明大人很有交情,就勞駕博雅大人吧。」「好主意。」有幾個人隨聲附和。結果,天皇便命博雅去完成這項任務。
三天前.博雅專門為這件事來到晴明宅邸。
「我本想阻止什麼鬥法不鬥法的。可是晴明,那天我恰恰不在場……」來訪的博雅十分過意不去,抱歉地對晴明說。
「因是聖上親口對我下詔,不得已我只好來了。如果你不想接受的話,只管拒絕就是了。」博雅說完這話,就回去了。
這是三天前的事情。
今天,博雅又來到晴明宅邸。
博雅聽說晴明答允與道滿鬥法,急得坐立不安,連忙趕了過來。
來了一看,發現晴明正半躺在外廊內喝酒。
「博雅,來陪我喝一杯吧。」聽晴明這麼說,博雅只好坐下來。就這樣,此刻還在和晴明對酌。
這場鬥法,就定在明天。
「晴明,明天你們鬥法後,還要讓你們卜卦,猜出裝在箱子裡的是什麼東西呢。
這消息你聽說了沒有?」博雅問。
「啊,聽說了。」晴明若無其事地輕鬆回答。
沒有絲毫擔憂的樣子。
「博雅,今天你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吧。」晴明眺望著春天的庭院,說道。
二清涼殿——晴明坐在台階的木條地板上。
坐在晴明對面的,是一位奇怪的老人。
老人滿頭白髮,亂糟糟地猶如茅草,鬍子也是白的。
刻著深深皺紋的臉孔卻是黝黑的。
不知道是被太陽曬黑的,還是生來如此,抑或因為骯髒的緣故。
浮著淺笑的嘴唇不無嘲諷,露出的牙齒又黃又長。
蘆屋道滿——這個平曰不修邊幅的男人,這天倒是衣冠齊整,一身新衣。
那是有資格上殿的人平素穿戴的錦衣。
然而,煥然一新的僅僅是外觀,裡面包裹著的依舊是那個道滿。
這天,第一次在宮內與晴明見面時,道滿用右手指搔著後腦勺招呼道:「啊.晴明——」嘴角浮出一縷害羞似的笑容。
「這身衣服,可拘謹得不行。」若在平時,依道滿的身份是不能進宮的,可是這一天.天皇特別下詔,允許他上殿。
晴明與道滿相對而坐。在兩人對面的房間裡,已經聚集了眾多與這件事相關的人物。
裡間竹簾後面,坐著天皇。
在低一級的台階上,左大臣籐原實賴和右大臣籐原師輔分坐左右。
關白太政大臣籐原忠平也在座。還可以看見神情緊張的源博雅。
當籐原恆清長篇大論地致詞,介紹今天的鬥法時,道滿只是漫不經心地眺望著屋簷外的藍天和流雲。
而晴明紅色的嘴唇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微笑,閉目而坐,宛似睡著一般。
庭院裡,四五隻麻雀在地面上啄食。
致詞終於結束,恆清道:「那麼,接下來如何開始呢?」「呀,多好的藍天啊。」道滿低語著。目光穿過屋簷,望著天空。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都不約而同地舉目仰望藍天。
實賴和師輔也探出身子,眺望天空。
而坐在裡間的天皇,卻無法看到天空。
天空湛藍,灑滿春天的陽光。
流雲飄過,一片,又一片。
「雲彩飄過去了。」道滿彷彿一位和藹的老人,輕聲細語地說著。
「哪怕是這樣晴空萬里,只要龍神願意的話,轉瞬之間就會掀起一場暴風雨啊。」「……」眾人弄不明白道滿到底在說什麼。
似乎他馬上就要露一手,但是,沒人知道他究竟打算搞什麼名堂。
「可惜,坐在裡間就無法看見雲彩和龍神是如何行動的啦。」道滿輕輕揚起右手,朝著空中招了招手。
於是。流過空中的一朵雲改變了方向,飄飄忽忽地,向著清涼殿飛落下來。
眼看著那片雲飄到庭院上方,而且,居然飄進清涼殿裡了。
「哦!」大家不禁驚呼起來。
雲朵盤踞在清涼殿的天棚上,轉眼之間變了顏色。
白雲變成了烏雲。
就在眾人的頭頂上,烏雲翻滾,開始閃過細細的綠色雷電。
「啊!是龍!」有人大聲驚呼。
黑雲中,一條身體上捲纏著雷電的龍,正在翻滾騰躍。
從黑雲之間,隱約可見藍色的鱗片。
「是龍!」「有龍啊!」眾人正在大喊大叫,耳邊猛然響起一陣猛獸的咆哮。
回頭一看,不知何時木條地板上出現了一隻白虎,黃色的眼睛炯炯放光,仰頭怒視著天棚上的黑雲。
「哦,是老虎!」「白虎來啦……」一片驚呼聲中,只見白虎四足一蹬,猛然躍向空中.縱身撲進黑雲裡,與龍激烈地搏鬥起來。
這時,只聽見「啪、啪」兩計擊掌聲。剎那之間。彷彿夢幻一般,黑雲、龍、虎,都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擊掌的人,正是晴明。
晴明睜開雙眼,微笑著注視著大家。
「啊,這是?!」關白太政大臣籐原忠平大叫。
眾人順著忠平的視線望去,只見地板上落著兩張分別剪成龍虎形狀的紙片。
透過屋簷抬頭望去,只見晴空萬里,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雲朵依然悠悠地飄在空中。
就在剛才,就在此地,道滿和晴明之間似乎進行了一場激烈的鬥法,可是,雙方究竟動用了何種力量。施用了什麼法術,卻無人得知。
心知肚明的,只有晴明和道滿兩人而已。
三「煩請給我準備硯和墨……」說這話的是晴明。
「墨?」實賴詢問道。
「正是。順便準備少許水和一扇圍屏……」墨拿來了。晴明認真地磨起墨來。
磨好墨,晴明從懷裡取出一支筆。
晴明的面前,已經準備好一架絲質圍屏。
晴明用筆飽蘸墨汁,單膝跪在圍屏前。
從圍屏的左側開始,筆尖從左向右滑過去。
由左及右,畫出一條直線,將圍屏分成上下兩段。
晴明放下筆。為了讓眾人都能看清,在外廊內,將圍屏換了換方向。
「這是什麼?」忠平問。
「大海。」晴明答。
果然。這麼一說,將圍屏分成上下兩半的那條水平線,看上去的確不無大海的感覺。
晴明將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把折扇,打開半面,在一旁靜靜地扇起來。
「這又是什麼?」忠平又問。
「起風了。」晴明似答非答,自言自語似的說著。
「浪來了……」晴明話音剛落,圍屏上左右勾勒的那條水平線,開始微微地上下波動。
「風大起來啦。」晴明加快了扇動折扇的速度。
「浪高起來啦。」圍屏上浪頭越來越高。
起初只是單純的一條橫線,現在卻完全變成了大海。
在圍屏上出現了滔滔波浪。
「浪越來越高啦。」晴明用力扇著扇子,海浪越來越高,前浪催後浪,濺起了水花。
那水花,飛濺到屏風外面。
「啊!」「好涼啊!」坐在屏風附近的人們,一個個都捂著臉,連忙退身向後。
波濤洶湧。
「轟隆」一聲,海浪溢出圍屏,流向清涼殿中。
這只是個開端。隨著第一波巨浪,接二連三洶湧而至的波濤不斷溢出圍屏,終於,海水宛如瀑布一般,從屏風中飛流直下。
「哎喲!」「不得了啦!」左大臣實賴、右大臣師輔,以及關白太政大臣忠平都慌忙站起身。
「晴明!」博雅也站了起來。
在竹簾後面,連天皇也站起來了。
滿屋子的海水流向屋外,又從台階流到庭院。
依然端坐不動的,只有晴明和道滿兩個人。
道滿把右手伸入懷裡,取出一個粗陶杯,把它放在海水流過的地板上。
杯子竟沒有被海水沖走,穩穩地立在地板上。
接著,漫溢出來的海水,以道滿放下的素陶杯為中心。打起漩渦。
原本比坐著的道滿膝蓋還高的海水,不斷地被吸進素陶杯裡。
眼看著水位漸漸下落,等回過神來,清涼殿也罷,庭院也罷,任何地方都沒有一滴水了。
剛才看上去淹滿了水的地板、台階等居然並不潮濕。
連身上穿的衣服也絲毫沒有濡濕。
在木條地板上,只剩下一架畫著一條橫線的圍屏,旁邊坐著微笑的晴明。
道滿的膝旁,放有一隻杯子。
杯子裡裝滿了水。
道滿把它拿起來,恭恭敬敬地遞給忠平。
「請……」忠平惶恐不安地接過杯子。
「請喝吧。」道滿說。
「要我喝這個嗎?」「是。」道滿垂首行禮。
忠平向竹簾後掃了一眼,下定決心豁出去似的,把杯子送到嘴邊,呷了一口。
水剛一含到口中,忠平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古怪,似乎是想將口中的東西吐出來,卻又望了一眼竹簾後面,「咕嚕」一聲,把水嚥了下去。
「好鹹!」忠平大叫著,伸出左拳擦了擦嘴巴:「這是海水!」忠平說道。
四道滿向著晴明伸出右手,手掌握成拳頭。指縫之間,露出茶色羽毛般的東西。
「這是剛才庭院裡遭水淹的麻雀。」道滿說道。
「請問晴明大人,這只麻雀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呵呵。道滿大人——」晴明嘴角浮出微笑,說道:「我如果說還活著,你大概會把麻雀捏死在手中。
我如果說死了,你大概會把麻雀放回空中吧?」「哼……」道滿尷尬地苦笑著,攤開右手。
於是,麻雀從道滿的手掌上騰空飛起,迅即穿過屋簷,逃向天空。
「呸!」道滿嘟囔著,用右手搔著右耳朵後面,搔得咯吱作響。
「晴明,道滿!」這時,響起了忠平呼喚兩人的聲音:「我們已經欣賞過兩位的方術了。接下來,請用我們備下的物件來猜東西吧。」「哦。」「猜東西嘛……」道滿和晴明同時小聲說著。
「是射覆。」忠平說。
所謂射覆,就是猜測被覆蓋或者隱藏起來的東西是什麼。
放在晴明和道滿面前的,是一隻表面飾有龜鶴螺鈿紋樣的箱子。
箱子上紮著紫色的絲綢帶子。
「請兩位猜猜這裡面藏著的東西是什麼。」忠平說。
「道滿猜數目,晴明猜裡面是什麼東西。」「明白了。」兩人點頭答應。
道滿注視著那只箱子,問睛明:「我先回答,可以嗎?」「請。」晴明表示同意。
「裡面是十二隻老鼠。」道滿脫口而出。
「你、你怎麼……」右大臣籐原師輔大叫出聲。
看了一眼失聲大叫的師輔,道滿笑道:「是一十二隻老鼠。」他滿臉得意的笑容。
博雅在對面驚訝得險些站起身來。
這場較量應該一方回答數字,一方回答是什麼東西。
如果讓道滿先回答,他應該說「十二」才對。
然而,道滿卻一張口就把兩個答案都說了出來。
假如這是正確的答案,那麼無論晴明是回答數字,還是回答藏在裡面的是什麼東西,都會被大家看成是模仿道滿。
然而,晴明卻處亂不驚:「是四隻大柑子。」他表情沉靜地說道。
大柑子——就是酸橙。
「喂、喂!」這次是博雅驚叫出聲。
大柑子,應該在夏天才結果。現在這個季節,樹上恐怕還沒結出果實呢。也就是說,箱子裡根本不可能藏有這種東西。
「原來如此,你竟然來這麼一招啊,晴明大人……」道滿低聲說著。
「十二隻老鼠。」他又一次說道。
「四隻大柑子。」晴明也再次報出答案。
於是,道滿再度輕聲說:「十二隻老鼠。」「四隻大柑子。」晴明也輕聲說。
「十二隻老鼠。」「四隻大柑子。」彼此寸步不讓。
「道滿大人——」晴明說:「你先回答了,然後我也回答了,沒必要再這樣爭執下去了吧?」「不錯。」道滿點頭。
「那好,打開一看不就全知道了嗎?」忠平這樣說著。『晴明和道滿都沉默不語。
「那麼,我打開啦……」箱子打開了,果然如同晴明所猜的那樣,裡面有四隻大柑子。
「怎、怎麼會……」師輔驚詫不已地大呼小叫。
「哈哈,真不愧是晴明大人,我的方術遠不及你……」道滿的模樣毫無羞慚,縱聲哈哈大笑。
五兩人悠然自得地喝著酒。
夜晚——晴明宅邸庭院的櫻花,因為白天天氣暖和的緣故,已經開始綻放了。
從外廊內抬頭望去,在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到點點白色的花朵。
晴明和博雅相對而坐,正在喝著酒。
外廊內放著一大瓶酒和三隻素陶杯子。
其中兩隻杯子已經斟滿酒。
兩人不時舉杯喝酒,漫不經心地眺望著夜晚的庭院。
今天,晴明與道滿剛鬥過法。
「話說回來,我還是大吃一驚啊,晴明……」博雅說道。
「你和道滿兩人,各自堅持老鼠和大柑子的時候,大概在彼此較量吧。」「啊,的確如此。」「兩人輪流說,最後說出那東西名字的人,他的咒語便決定箱子裡的東西是什麼,對嗎?」「嗯。」「不過,起先道滿大人說出答案時,連數目和東西名字一起說出來,我真是急得不知所措啊。其實,對於搶先回答的道滿大人來說,反倒不利吧?」「……」「可是,晴明,更令人吃驚的事,倒是在你和道滿大人走後發生的呢。」「哦?」「你們走了之後,右大臣籐原師輔大人第一個衝到箱子前。師輔大人的神態好像有點不服氣,一會兒拿起大柑子,一會兒反覆查看箱子裡面,看了左一次右一次……」最後,他好像想到了什麼。
師輔喃喃說了一聲什麼,開始用手去剝大柑子的皮。
「諸位大人,麻煩大家把這些大柑子的皮剝開。」聽到這話,幾個人動手將四個大柑子的皮剝開了,沒想到裡面竟然爬出了萱鼠。
原來四個大柑子中,每一隻柑子裡都有三隻小小的萱鼠,柑子皮還沒剝到一半,它們便從裡面爬了出來。
「原來你和道滿大人都猜出了箱子裡是什麼東西呀。」博雅又說:「不僅如此,從箱子裡爬出的萱鼠,個個嘴裡都還叼著一件金光閃閃的小東西呢。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是金製的十二神將吧?」晴明答道。
「你怎麼知道,晴明?完全正確。萱鼠叼著的,正是用金子雕成的十二神將像,每個都有小手指大小。」十二神將是藥師如來的部屬,一共是十二位守護神。
子神將,宮毗羅。
丑神將,伐折羅。
寅神將,迷企羅。
卯神將,安底羅。
辰神將,安爾羅。
巳神將,珊底羅。
午神將,因達羅。
未神將,波夷羅。
申神將,摩虎羅。
酉神將,真達羅。
戌神將,招杜羅。
亥神將,比羯羅。
「眾人連忙慌手慌腳去抓那些口中叼著神將的萱鼠。
他們這麼做,其實大有緣故。「「放在箱子裡的東西,『原本就是這十二神將,對不對?」「晴明,原來你知道啊?」「那是籐原9幣輔大人的寶貝吧?」「嗯。多年前,籐原大人請東大寺的佛像雕刻師製作了十二神將像,據說極其精美。這次是師輔大人親口提議把這些神像放進箱子裡的。當時在場的人,據說除了師輔大人之外,就是實賴大人和忠平大人了,一共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件事。」「嗯。」「但是,十分遺憾的是,有一隻萱鼠逃走了,怎麼找都沒找到。它口中叼著的那尊神將,也就去向不明瞭。」「哪個神將?」「辰時的安爾羅。」「呵呵。」晴明說話時,庭院裡似乎有人來了。
六博雅向庭院縱目望去,發現院子的黑暗處,依稀站著一個人影。
是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
茅草似的白髮,白色的鬍鬚,都十分眼熟。
「道滿大人……」博雅低聲說道。
果然是蘆屋道滿站在那裡。
「晴明……」道滿輕聲招呼。
「啊呀。道滿大人,正在恭候您的大駕呢。」晴明對道滿說道。
「我是來取約好的東西的……」「這我知道。不管怎麼樣,先請這邊來,喝點酒再走吧。」「噢。」道滿答了一聲。
接著便走了過來,登上台階走到外廊地板上,坐在兩人之間。
「說實話,那身裝扮可把我累慘啦。」道滿搔著頭笑道。
晴明拿起酒瓶,往空著的第三隻杯子中斟滿酒。道滿津津有味地喝起來。.「好酒!」道滿伸出舌頭舔去沾在嘴唇上的酒滴。
晴明輕輕打了三下響指,從庭院裡傳來響聲,一隻萱鼠沿著台階的扶手,爬到外廊內。
萱鼠的口中,銜著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
「小東西,真了不起。」晴明說著,從萱鼠的口中,把那金色發光的東西拿在右手裡。
「這?!」博雅驚呼。
「這是黃金十二神將之一——辰時的安爾羅啊。」晴明回答道。
辰,就是龍。
「果然是極其精美。」晴明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會兒。
「請吧。」晴明把神像遞給道滿。
「那我就收下啦。」道滿接過神像,理所當然地把它放入懷中。
「這可是師輔大人的……」「沒錯。」晴明對博雅說道。
「怎麼會在這裡?究竟怎麼回事,晴明?難道一開始你就打算把這神像給道滿大人?」「是啊,因為這是我們事先約定的。」「約定?這是怎麼回事?」博雅追問。
「是那小子先玩花招嘛。」道滿說道。
「那小子?」「籐原師輔。」「什麼?!」「師輔那小子,先跑到我這裡賣乖。說是跟晴明鬥法時。要比射覆。連那箱子裡放什麼東西都告訴我啦……」「怎麼。師輔大人?」「說是既然他在宮中提到我的名字,為了體面,一定要讓我贏才行。」「……」「於是,兩天前的晚上,道滿大人來找我啦。」晴明說。
當時,道滿對晴明說:「兩天後的這場鬥法,我來敗給你怎麼樣,晴明?」又補充說:「作為交換條件,我想要一件東西。」「什麼東西?」「箱子裡的一個神將像,隨便哪個都行。」「為什麼?」「我要懲罰這幫傢伙,他們簡直無聊之極,居然想得出叫你我鬥法。晴明,我讓你贏。你得名,我得利,怎麼樣?」道滿這樣說道。
「結果我答應啦。」晴明說。
「什麼?!」博雅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們用自己的法術讓他們開心一場。太便宜,太便宜啦!」道滿一邊說,一邊把酒杯舉到嘴邊。
「難怪箱子裡出現大柑子時,師輔大人失口驚叫,原來是這麼回事呀……」博雅彷彿終於恍然大悟似的低聲說道。
「來,喝酒,博雅!」晴明往博雅的酒杯中斟滿酒。
「唔,嗯。」博雅端起酒杯。
月亮沉到西邊的山巒——「真是太好玩了,晴明……」道滿說了一句,然後站起身來。
「是啊。」道滿緩步走過外廊,走下台階,走出院子。
「回見……」道滿頭也不回地說道。
就這樣,道滿的身影消失了。
「博雅,的確很有趣吧?」晴明說道。
沉默了好一陣,博雅才低聲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