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2 飛天卷 第16-21章 源博雅堀川橋逢妖女
    一有一位名叫源博雅的男子。

    他是平安時代中期的官人,也是一位雅樂(日本古代的宮廷音樂家)。

    他的父親是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親王。

    母親則是籐原時平(平安時代中期的公卿,正二品左大臣。)的女兒。

    一說生於延喜十八年(即公元918年。),另一說生於延喜二十二年(即公元922年。)。

    比起紫式部及清少納言來,還要早一個時代,是一位如匾呼吸空氣一般呼吸過宮廷風雅的人物。天延二年(即公元974年。)敘從三位,是身份高貴的殿上人。

    關於源博雅這個人物,我們先來講述一下。

    根據史料,他是一位卓越超群的才子。

    「萬事皆志趣高潔,猶精於管弦之道。」說他多才多藝,尤其擅長管樂和絃樂,對此道精通之極。《今昔物語集》有這樣的記載。

    據說他琵琶彈得曲盡其妙,笛子也吹得高明之至。

    這個時代,已經進入遭際兩大魔鬼的時代。

    從京城來看,二者都位於東北方向,恰好是鬼門方位。

    其一為東北地方的魔鬼阿台路夷,為征夷大將軍阪上田村麻呂所火。

    另一個是關東地方的魔鬼平將門。將門所興之亂,也為征夷大將軍籐原忠文所平定。

    當時的慣例是,將朝廷之外的勢力統統稱做夷狄,將其視為魔鬼而加以誅滅。每次撲滅一個惡鬼.都城似乎就將黑暗與魔鬼更深刻、更嚴峻地擁入了自身內部。

    京都城本身就是根據從中國傳來的陰陽五行說建造而成的一個巨大咒法空間。

    北方有玄武船岡山,東有青龍賀茂川,南有朱雀巨椋池,西則配以山陽、山陰二道作為白虎,按照四神相應的理念,建成了這座都城。東南西北四方配以四神獸,而東北角鬼門方位.則置以比壑山延歷寺。這樣的安排,並非偶然。

    當初桓武天皇興建這座都城,就是為了保護自己,以免受因籐原種繼暗殺事件而遭株連、被廢黜的早良親王冤魂的咒詛。

    放棄經營十載的長岡京,開始建設平安京,便在這個時候。

    朝廷內部經常發生權利鬥爭。一種被稱做蠱毒的咒法之類屢屢實施,彷彿是家常便飯。

    京都便是一個咒詛的溫室,在其內部培育著黑暗與魔鬼。

    被稱做陰陽師的技術專家,便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風雅與魔鬼在黑晴中,時而放射出蒼白的磷光,時而又散發著微弱的金色光芒,難以分辨地混雜交融著。

    人們屏息斂氣,在這黑暗之中,與魔鬼及陰魂們和平共處。

    博雅便是呼吸著宮廷中風雅而又妖異的黑暗,生活於那個時代的一位文人,或者說樂人。

    關於源博雅的文獻史料留存下來很多。

    多為與絲竹,即琵琶、琴、笛子等相關的逸聞。實際上他不僅精於演奏琵琶和龍笛之類,而且還擅長作曲。源博雅作的雅樂《長慶子》,是舞樂會結束時必定演奏的退場樂,至今仍然經常演奏。

    曲中似乎加入了南方譜系的調子,今天聽起來,仍然不失為典雅纖細的名曲。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續教訓抄》中也這樣記載。

    據同一本古籍《續教訓抄》記載,博雅降生時,便有瑞象顯現。

    據說,東山裡住著一位名叫聖心的上人。

    這位聖心上人有一次聽到天上傳來妙不可言的樂音。

    其音樂的編制為:二笛、二笙、一箏、一琵琶、一鼓。

    這些樂器合奏出美妙的音樂,不像是凡間的音樂。

    「何奇妙吉祥也歟!」上人走出草庵,尋著那樂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走至近處一看,原來是某戶大家宅邸,正有一位嬰兒即將誕生。

    不久,嬰兒降生,與此同時,樂音也停息了.這時生下來的嬰兒,便是博雅。

    不論這是事實,還是後人的附會,能夠留下這樣的逸聞,足見源博雅音樂才華的卓越不凡。

    他的音樂,還曾數度拯救過博雅自己的身家性命。

    同樣根據《續教訓抄》記載,式部卿宮,也就是敦實親王,曾經對源博雅心懷 怨懟。

    也就是說,敦實親王對源博雅懷恨在心。

    為什麼會懷恨在心,《續教訓抄》中沒有記錄。

    附帶說明一下.所謂親王.指的是天皇的兄弟姐妹和子女,如果是女性,則稱為內親王。這是傚法隋唐的制度。

    同為繼承天皇血統者.彼此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樣的明爭暗鬥,我們不妨馳騁想像,但是不論現在還是當時.這種故事都湮沒在黑暗之中,深藏不露。

    原因竟與兩人都十分擅長的音樂有關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這位式部卿宮命令「勇徒等數十人」,圖謀刺殺博雅。

    於是,一天夜裡,數十名刺客手執長刀,前去刺殺博雅。而博雅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根據前書描述,早已過了深更半夜,博雅卻不睡覺,而將寢殿兩側的「格子拉門開一扇許」,就是說,將邊門洞開,眺望著黎明之前的月亮掛在西邊的山頭。

    「多好的月色啊……」大概他會陶然欲醉,這麼喃喃自語吧。

    一般來說.倘使有人對自己懷恨在心,自己總會有所覺祭。

    既然古籍上明確記載著是「怨懟」,那麼難以想像這次暗殺是出於與博雅自己無關的政治理由。而對方派出的刺客達數十人之多,可想而知,仇恨是很深的。

    那天深夜,還將格子門洞然大開,獨自一人賞月,說明博雅對自己遭受旁人仇恨一事,絲毫不曾察覺。

    可見他是個不諳世事,對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係非常漠然的人。

    但是,倘若由此而引出這樣的結論,認為他「原來是個不識世間疾苦的公子哥兒!」這樣去看待博雅的話,那便乏味得很了。

    其實,博雅身處宮中,比別人過得更加艱辛。然而對他來說,這種苦楚並沒有導致仇恨他人的惡意。

    恐怕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裡,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率真,有時竟至愚直的地步。而這又恰好是博雅這個人的酊愛之處。

    可以想像,不管是何等的悲哀,這個男子漢都會暢快地、率直地、面對面地表現自己的悲哀。

    如果我們設定,人人心底偶爾都會隱藏著的惡意這種負的情感,但博雅這個男子漢的內心裡卻從不曾有過。作為小說的個性塑造,我想應當是沒有問題的吧。

    一定是正因如此,他才無法想像別人竟會心懷負的情感,以致派遣刺客暗殺自己。也說不定正是博雅的這種雍容大度使得式部卿宮在心中懷上了那負的情感。不過,我們也無須想像那麼多吧。

    總之,博雅正在賞月。

    也許會有淚水撲簌簌地,順著博雅的面頰流下來。

    博雅從裡間取出大篳篥,含在兩唇之間。

    所謂篳篥,是一種竹製管樂器——豎笛。

    博雅吹奏的篳篥之音,飄飄地流入夜氣之甲。

    這是蓋世無雙的豎笛名家源博雅心有所感而吹出的樂音。

    前來暗殺博雅的「勇徒等數十人」深受震動。

    他們來到博雅府邸,傳入耳中的卻是清越的笛聲。而目吹笛的博雅本人竟將門戶洞開,獨坐在臥室的外廊內,沐浴著藍幽幽的月色,吹著笛子。定睛望去,只見他的面頰上涕淚橫流。

    「勇徒等聞之,不覺淚下.」前面提到的那本書中這樣記載。

    就是說,前來暗殺博雅的漢子們,聽到博雅的笛聲,竟不覺留下眼淚。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刺客們不忍下手刺殺博雅,無功而返。當然,博雅對此一無所知。

    「為何不斬殺博雅?」式部卿宮問道。

    「哦……那可是怎麼也下不了手啊。」勇徒們匯報了理由,這次輪到式部卿宮撲簌簌地淚流滿面了。

    最終——「同流熱淚而捐棄怨懟。」於是,式部卿宮摒棄了刺殺博雅的念頭。

    此外,《古今著聞集》裡還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盜人入博雅三位家。

    三位(即博雅)逃匿於地板之下。盜人歸去,(博雅)出來,見家中了無殘物,皆為盜人所盜。

    惟飾櫥內尚存篳篥一,三位取而吹之.盜人於逃遁途中遙聞樂聲,情感難抑,遂歸返,云:「適才聞篳篥之音,悲而可敬,惡。頓改。所盜之物悉數奉還。」放下所盜之物,行禮而去。往昔盜人亦有風雅之心若此耶。

    這個故事說的是,強盜闖進博雅府邸,搶劫一空,只剩下一支笛子。強盜走後,躲藏在地板下的博雅爬出來,吹起笛子。於是,強盜為笛聲所感動,在奔逃的途中掉頭回來,將劫掠的物品完壁歸趙。

    這也是博雅的笛聲救了博雅的故事。

    與博雅的笛聲呼應的,並不僅限於人。天地之精靈、鬼魅,甚至有時並無意志與生命的東西也會發生感應。

    《江談抄》記載,博雅吹笛時,連宮中屋頂的獸頭瓦都會掉落下來。

    博雅擁有一管天下無雙的名笛。名字叫做「葉二」。

    「葉二者,高名之橫笛也。號朱雀門鬼之笛者即是也。」《江談抄》中這樣寫道。

    這葉二,是博雅得自朱雀門鬼之手的笛子,這段逸聞記載於《十訓抄》中。

    博雅三位,嘗於月明之夜便服游於朱雀門前,終夜吹笛。一人著同樣便服,亦吹笛,不知何許人也,其笛音妙絕,此世無倫。奇之,趨前覷觀,乃未曾見者也。

    我亦不言,彼亦不語。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會之,吹笛徹夜。

    見彼笛音絕佳,故試換而吹之,果世之所無者也。

    其後,每月明之時即往,相會而吹笛.然並不言及還本笛事,遂終來相換。

    三位物故後,帝得此笛,令當世名手吹之.競無吹出其音者。

    後有一名淨藏者,善吹笛。召令吹之.不下於三位。帝有感而日:「聞此笛主得之於朱雀門邊。淨藏可至此處吹也。」月夜,淨藏奉命赴彼處吹笛。門樓之上一高洪之聲贊日:「此笛猶然佳品哉。」以此奏達帝聽,始知系鬼之笛也。

    遂賜名葉二,乃天下第一笛也。

    後傳至御堂入道大人手中,此後造宇治殿平等院時。納於經藏.此笛有二葉。

    一赤,一青,相傳朝朝有露於其上。但當京極公(宇治公子師實)觀覽時,赤葉遺落,朝露亦無。

    說的是源博雅將自己吹的笛子與朱雀門鬼所吹之笛安換的故事。

    回顧這些故事,我們會注意到一個事實。

    那就是博雅的「無私」。

    降生之時響起美妙的樂音,這並非出於博雅的意志。

    至於前來刺殺博雅的漢子們最終無功而返,也不是博雅刻意吹笛阻止他們的。

    強盜將所盜之物完璧奉還,也不是博雅為了讓強盜歸還所盜之物而吹起笛子的。

    鬼和博雅交換笛子,也並非博雅刻意謀求的。

    在所有這些場合,博雅只不過是一心吹起笛子而已。

    如同天地感應於他的笛聲一樣,入、精靈、鬼也同樣感應——難道不是這樣嗎?對於自己的笛聲所擁有的感召力,博雅自身全無自覺,這一點也十分可喜。正如博雅的友人安倍晴明愛說的,這個人物——「是個好漢子」。

    筆者以為這便是明證。

    是啊,博雅是個好漢子,而且可愛。

    在男子漢的魅力中,加入博雅這樣的可愛,不亦甚佳乎?在這個漢子所具備的各種可喜的特質中,認真無疑也是其中之一,這一點也不妨在此提一提吧。

    在《今昔物語集》中,源博雅登場的故事有兩則.即《源博雅赴會阪盲處物語》以及《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前者說的是博雅到琵琶法師蟬丸處去學習琵琶秘曲.充分表現了好漢博雅的純真性格。不妨說,是這則插話決定了本系列故事中的博雅形象。

    後者說的是博雅將被鬼盜去、雅名叫做「玄象」的琵琶,從鬼的手中奪回來的故事。在這則故事中,博雅所起的作用非常有趣。

    關於這兩則故事,業已寫進晴明和博雅大顯身手的故事裡,在此不再贅言。

    如果要再寫點什麼的話,那便是有關博雅自己寫的著作了。

    源博雅寫過《長竹譜》等好幾卷關於音樂的著作.此外奉天皇敕命,撰寫《新撰樂譜》等。

    在這部書的跋文中,博雅這樣寫道:余隸《萬秋樂》時,自序始至六帖畢.無不落淚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為以箏彈《萬秋樂》之身。凡調子中《盤涉調》殊勝,樂譜中《萬秋樂》殊勝也.博雅說的是,他用箏演奏《萬秋樂》這支曲子時,從第一帖彈至第六帖,沒有不落淚的。

    這彷彿只是泛泛之談,卻似乎可以聽到博雅親口在說:姑且不管旁人怎麼樣——「至少我自己是必定要流淚的。」恐怕是這樣——演奏五次的話便會是五次,演奏十次的話便會是十次,這個漢子毫無疑問要油然拋灑熱淚的。

    博雅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一種非常小說化的個性.便形成於筆者的胸中。

    二梅雨似乎已經過去。

    直至幾天之前,日復一日,比針還細的雨絲連綿不斷,身上穿的衣服也彷彿終日帶著濕氣。然而從昨夜起.雲團開始流動起來,逐漸消散了。

    今夜,從烏雲縫隙中露出了澄澈的夜空。從小板窗下部望去,只見夏季的星辰閃爍明亮,雲間青幽幽的月亮忽隱忽現。

    清涼殿上——執行宿衛任務的官吏們聚集在靠近外廊的廂房.正在聊天。

    宿衛,也就是值夜。然而守衛宮內清涼殿的人因為宮位高,所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任務。

    點起燈火,宿衛們便神聊起來,談論白日裡不便議論的閒話和宮中的流言飛語。

    什麼誰誰與某處某女子交好,養下孩子啦;近來某某是否有些太出風頭呀,前日竟然在聖上面前說出那種話來;哦對對,就是這話,不過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呀,其實這事呀……大概都是諸如此類漫無邊際的閒言碎語。而近日來大家值班時談論的話題,清一色全是發生在三條東堀川橋的奇事。

    「怎麼樣呀,今夜大概也會出來吧……」某人說道。

    「恐怕會出來的吧。」另外一個人附和道。

    「我看呀,有人過去,它才會出來。誰都不去的話.大概什麼東西也不會出來吧。」「可是一有人去,它就出來。這不就是說,它一直都在那兒嗎?」「那可不一定。因為有人去,所以它才出來。沒人去便不出來。想想看嘛,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只有妖物獨自一個站在橋邊。這難道不是很可怕的情形嗎?」「嗯……」「嗯……」官階或三位或四位、身份高貴的人們議論不休。

    「再派個人前去打探打探怎麼樣?」「啊.好主意!」「派誰去?」「我可敬謝不敏。」「誰最先說起來的誰自己去,怎麼樣?」「我只不過是問問怎麼樣罷了。話既然這麼說,那麼閣下自己去不就很合適嗎?」「你想強加於人啊!」「什麼話。你才強加於人呢。」「不不,是你是你。」就這麼唇槍舌劍地你來一言我往一語之際,螢火蟲三三兩兩.飛過夜晚的庭院而去。

    源博雅不即不離地坐在一角,有意無意地聽著大家交談,眼睛看著黑暗的庭院中飄飄忽忽飛來飛去的螢火蟲。

    對於此刻傳人耳際的這類話題,博雅並不感到厭煩。

    固然不妨加入談話圈子,但是照眼下這種情形推演下去的話,看來最終勢必又得有人到那三條堀川橋去走一遭不可。而倘在這種時候加入談話,結果嘛……「去的人明擺著是我嘍。」博雅如此思忖著。

    一直是這樣,這類吃力不討好的角色,總是自然而然地落到自己頭上。

    說起來,此刻談論的話題,起源於七日之前那個晚上一樁偶然的小事。

    地點也是在這清涼殿。

    在值班的人們中間,傳開了這個故事。

    「喂,聽說出來了。」不知是誰這樣開了頭。

    「出來什麼啦?」問話的究竟是誰事到如今已無關緊要了。

    「喏,就是三條堀川橋嘛。」最先開口的男子說道。

    於是便有人接過茬去:「哦。三條東堀川橋妖物那件事,我也聽說過。」說這話的,是籐原景直。

    「什麼事?」問話的是源忠正。

    「呃,就是小野清麻呂大人遇到的那個女子嘛。」橘右介口中剛剛提及女子二字,在場的幾乎所有殿上人,幾乎立刻都變成了這個話題的當事人。

    「喂,是怎麼回事?」「我可不知道哦。」「我倒聽說過。」「這件事可真是怪極了。」就這樣,值夜的男人們聊了起來。

    細細的雨無聲地下著,為了避開潮濕的夜氣,板窗已經放了下來,關得牢牢的。

    燈光在橘右介的眸子裡飄飄忽忽地搖來蕩去,他說:「諸位,好好聽我說嘛……」他開始講起這樣一個故事。

    大約三天前,也是一個細雨如霧的晚上,小野清麻呂帶著兩個侍從,乘坐牛車趕去與相好的女子幽會。

    女子住在何處就不管了,總之要去她的府邸,途中必須由西向東穿過三條東堀川橋。

    那座橋本身已經快腐朽了,都說如果發生大水什麼的,恐怕橋就會被衝垮。

    據說等到梅雨季節一過去,就要立刻安排工人把它拆掉重建。

    牛車來到了這座堀川橋前。

    河寬約七間(間,日本古代的長度單位.一間約合l。82米),相當於十二米多。架在河上的橋,長近十間,約合十八米多。

    由於已經腐朽,所以掉落的木板隨處可見,從橋面能望見水面。

    每當牛車軋上去時,便會咕咚咕咚地發出沉重的響聲。

    來到撟當中時,突然,牛車停下了。

    「出什麼事了?」清麻呂朝外邊的侍從喊道。

    「有一個女子。」侍從答道。

    「女子?」清麻呂挑起竹柵車的上簾,向前望去,只見約三間開外,東側橋堍,依稀站著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藉著侍從點在竹柵車前的燈光,仔細看去,果然是個女子。

    她上著綾羅短褂,下穿挺括的厚裙,全身上下純白一色。白衣上映著紅色的火焰,看上去彷彿在搖搖晃晃。

    奇怪,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一個單身女子……偷眼望去,是一位年紀約在三十左右,頭髮烏黑.膚色雪白的婦人。

    看來大概是妖魔啦……女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清麻呂,薄薄的嘴唇微微開啟。

    「橋已腐朽.車輪軋在橋板脫落之處,刺耳難忍。請棄車徒步過橋。」「你要我徒步過橋?」「是。」如霧的細雨中,渾身雪白的女子點頭稱是。

    任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除了深更半夜獨自一人站在這種地方以外,並不見有什麼妖異之處。

    剛才畏縮不已的清麻呂,心情稍稍鎮定下來。

    他強硬起來。

    「那可不行。」清麻呂說道。

    相好的正在等著自己呢。

    此刻,臨時打退堂鼓的話,比起眼前這個女子來,那位相好的女子可更加可怖。

    「如果您要通過的話,有一事相托……」「什麼事?」「聽說這座堀川橋,一等梅雨季節過去就要拆除,重建新橋……」「哦,聽說的確如此。」「相托之事,正是為此……」「那麼,是什麼事呢?」「能否請您奏聞聖上,拆橋之事,不要在出梅之後立即動工,請再等七天左右……」「為什麼?」「事出有因。請不要追問理由。」「什麼?」理由不能說,但是請上奏聖上,將重建新橋的事後延。女子便是這麼要求的。

    不勝惶恐,因受托於某女子之故……如果就這麼奏請聖上將築橋工程後延,此事根本沒有可能。

    「不行不行……」說著,清麻呂向侍從使了個眼色:「不要緊。衝過去。」咕咚——車輪還沒有轉到一圈。

    「那麼,就不得已啦……」女子將雪白的右手伸近懷中,拿出來時,只見手掌上有無數的紅色東西在跳動。

    蛇?那每一個都是一條紅色的小蛇。

    刷!女子將右掌上的蛇群撒了出去。

    剛一落到橋上,只見滿地的小紅蛇便此起彼伏地抬起頭來——起初看上去好像是這樣。

    然而,其實並非如此,看似小紅蛇的東西,扭動著軀體竄來竄去,冉冉地升騰起來。原來是火焰。

    那火焰舔舐著橋面,朝著清麻呂的車子逼近過來。

    「惻財!」清麻呂高聲尖叫,慌忙命令侍從道:「掉頭!快掉頭!」侍從們慌手慌腳,好不容易在橋中央掉轉車頭,逃回兩岸。

    停下車來回頭一看——本來應該熊熊燃燒著的火焰竟然蹤影全無,橋一如舊態,也不見女子的身影。惟有古舊的撟,在侍從們手執的火把照耀下,浴著濛濛細雨,朦朧可見。

    「聽說清麻呂大人在車中抖個不停呢。」橘右介說。

    「聽說他那天晚上也沒去相好的家,逃回府邸後,念佛念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呢。」說這話的,是籐原景直。

    「唉呀,慘不忍睹啊。」「大概是做夢吧。」「只怕不是做夢,是遇上妖物了吧。這麼丁點事,有什麼可逃的。」「恐怕是老狐狸精變化的吧。」「唉呀,沒出息。」眾人七嘴八舌地發表感想。

    「我是本來就不相信什麼妖魔鬼怪的。是人自己內心的迷惘和恐怖,讓人們看見這些東西的。實際上,大概橋根本就沒燃燒……」源忠正加強了口氣。

    「那麼,今天夜裡誰到堀川橋去看看,怎麼樣?」有人建議道。

    「哦,這很好玩呀。」雖說是值夜,其實並沒有‥麼特別的事情要做。

    反正夜間閒得無聊。

    眾人隨口附和:「好啊好啊。」於是便決定下來了。

    可是,誰去呢?派一個人去堀川橋,此事固然有趣,然而誰也不肯主動表態說自己願去。

    一來二往之間——「源忠正大人怎麼樣啊?」有人這樣提議。

    「嗯。好主意。忠正大人反正不相信狐狸妖怪變化之類。既然如此,去一趟怎麼樣?」「這個主意好。」眾人的意見立刻統一起來。

    除了遵循慣例,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例行公事外,這幫傢伙整天想的就是尋求樂趣打發無聊。

    在這樣一種沙龍似的聚會裡,是沒辦法從氣氛如此熱烈的話題中退步抽身的。

    一旦逃脫,便會謠諑四起,被說成不通風雅的人,從此被驅逐到這個宮廷沙龍的角落裡。

    對於宮廷人來說,再也沒有比在宮廷裡無人理睬更為悲哀的事情了。

    若想退步推身,就必須得想出令人驚訝的漂亮理由,再流暢地詠上一兩首恰到好處的和歌,巧妙地全身而退。

    而源忠正並不具備這樣的聰明才智。

    儘管想方設法試圖避開眾人的矛頭,卻終於未能躲過。

    「好吧,就去一趟吧。」事情就這麼定了。

    牛車駛離皇宮。

    竹柵車上,跟著三個侍從。

    忠正讓三人帶上長刀,他自己也帶著長刀。

    也是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

    牛車走動。

    吱,吱……車軸作響。

    吱吱。

    吱吱。

    穿過朱雀門,駛出宮門,沿著朱雀大路而下,來到三條大道,向左轉。順著三條大道向東行去,沒多久便駛上堀川流過的堀川小路。道路寬約二十間,其中約三分之一的寬度為堀川河流佔去。

    走了沒幾步路。

    「喂.沒事嗎?」忠正從車裡詢問外邊的侍從。

    「沒事。」侍從答道。

    「喂!有什麼異樣嗎?」又過了一小會兒,忠正又問了。

    「沒有。」「沒有就好。有的話反而不好辦……」海口雖誇得不小,可忠正的聲音此刻卻在顫抖。

    不久,上了三條大道,折向左。蹄聲篤篤,牛車向前行去,終於駛上了堀川小路。

    車子停住了。

    「大人,下面該怎麼辦?」侍從請示道。

    忠正掀起上簾.觀測前方。只見雨霧深處,朦朦朧朧可以看到橋頭。

    「沒……沒關係。」「真的不要緊嗎?」侍從也能感到忠正的膽怯。

    「前……前進。」忠正說道。

    吱——車軸再度作響,車身移動了。

    「馬上就要到堀川撟了……」侍從說。

    「呃,嗯嗯。」忠正咬緊牙關,呻吟似的,僅僅點了點頭。

    一直在地面上行駛的牛車聲,很快變成了軋在木板上的聲音。

    忠正魂飛魄散。

    他緊閉雙眼,在車中念起佛來。

    牙齒咬得緊緊的。

    如果咬得松點的話,牙齒與牙齒相撞的聲音就可能傳出去。

    就在這忠正的耳邊。突然——「有……有人!」響起了侍從的聲音。

    「什……什麼?」車子停住了。

    忠正的臉上失去了血色。

    「是……是女人!」「啊!」忠正發出痙攣的聲音,他驚呼:「掉頭!快掉頭!快把車頭掉過去!」忠正不曾向外邊看一眼,車身就在橋上掉轉方向,疾駛到來。

    忠正面色蒼白地回到宮內,可是由於自己,十麼也沒看到,當別人問他:「怎麼樣?」他無話可答,只得說:「一個女子站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不是說了嗎?一個女子站在那兒。」「你看見了嗎?」「呃,嗯。」「長得什麼樣?」他被問得語塞,無言以對。

    這時候,其他人從侍從哪兒打聽來了消息。

    於是真相大白。原來是侍從看見對岸橋畔依稀站著一個似乎是女子的白色影子,忠正只是聽了侍從的報告,連一眼也不曾朝外面看過,就驅車返回來了。

    「忠正大人只會說嘴。」這樣的風言風語便傳播開來。

    隨後前往三條東堀川橋去的,是一個名叫梅津春信的武士.也是值夜的時候,籐原景直將這位梅津春信帶了來。

    在宮廷中,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不久前,單槍匹馬將三個鬧得都城上下不安的強盜制服了的,便是這個人物。

    宮中接到密告說,三個強盜準備闖入油坊作案。於是他便扮做油坊小廝守株待兔,等三個強盜摸進來時,斬殺了兩個,活捉了一名。

    三個強盜行劫時,見了女人便姦淫.倘若有人看見他們的臉,便一律當場殺人滅口,三個強盜同手下使喚的兩個爪牙,因為分贓不均而發生內訌,一個爪牙被強盜殺死,另一個九死一生逃出來.於是密告了三個強盜下一步的作案計劃。

    三人摸進油坊時,春信站在黑影裡,問道:「喂,你們便是強盜嗎?」一個強盜一聲不響地拔出刀來。

    「啊呀!」大吼一聲,一刀劈了過來。

    春信閃身讓過這一刀,踏進一步,將手中所執的長刀深深地刺進了這個漢子的頸脖裡。

    第二個漢子舉刀砍過來,春信拔出刀來,順手向上一挑,就勢砍落下去。刀刃從漢子的左肩向下斬了過去。

    對第三個轉身九逃的漢字,春信從背屆喝道:「不許逃!逃就一刀斬了你!」聽到這一聲怒吼,那漢子扔下手中的長刀,雙膝跪在地下。乞求饒命。

    等到在外面守候的官員進來時,三個強盜中有兩個已經斃命,活著的一個也被反剪雙手,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這樁事件就發生在這個春天。

    春信是力大無比的武士。

    其力量之大,據說能夠用手指抓著馬蹄,生生把它撕裂下來。聽說有一次天皇為了測試他的力氣,曾下令將三件弄濕的狩衣疊在一起,讓這位春信徒手去擰。結果他競若無其事地把它擰斷了。

    「怎麼樣,我想請這位春信到橋邊走一遭。」帶春信來的籐原景直說道。

    「哦,有意思。」「這是橋頭女和春信的較量嘛。」於是決定由春信去。

    景直問,是否需要派人同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春信說著,走出了宮廷。

    於是春信單獨一人徒步前往堀川橋。

    「哎呀,到底不愧是春信大人。」「這才是真正的武土氣概呀。」值夜的人們七嘴八舌讚揚春信。然而,春信卻遲遲不歸。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時間流逝.終於到了早晨。

    東方泛白,天已漸漸亮了,三四名侍從去堀川橋邊打探,發現在東橋頭,春信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春信被抬回宮廷,終於甦醒過來。據他說事情是這樣的——走出宮廷時,細雨如霧,可是走到橋畔時,雨已經停了.變成了霧氣。

    春信一手舉著火把,腰際懸著斬殺了兩個強盜的長刀。

    春信腳踏著橋板,一步一步走在橋的中央。

    走過橋去一看,果然,東頭橋堍立著一個身穿白色的短褂和漿裙的女子。

    春信邁步走過去。

    「啊,春信大人。」女子低聲呼喚春信的名字。

    春信停住腳步。

    春信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女子。

    細長臉龐,膚色之白,不像是此世之人。

    皮膚自得幾乎透明,似乎可以看得見背後的東西。

    彷彿是由瀰漫的霧氣凝結而成的女子。

    為什麼這個女子知道我的名字呢?看來一定正是妖物。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春信大人的勇武,都中上上下下誰人不知!」「可是,名字倒也罷了,怎麼連我的相貌也知道?」嘻嘻。女子抿起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

    「因為春信大人從這橋上來來往往走過好多次,邪時就已經記住了。」誠如女子所言,春信的確曾經好幾次經過這座橋。

    話雖如此,其實不僅春信,滿城的人們都從這座橋E走過。

    還沒採得及問,女子卻先開口了。

    「春信大人,今有一事相求,盼望大人同意。」「你先說說看。」「是。」女子行了一禮,用右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

    仔細一看,女子的右掌上托著一小塊白色的石子。

    「那是什麼?」「務請春信大人幫忙拿住這石子……」「拿住這石子嗎?」「是。」「光是拿著就行了嗎?」「是。」說著,女子把那白色的、圓圓的小石子般的東西遞過來,春信不覺用左手接了過來。

    好重。

    看上去是個小石子,重量恐怕要相當於大過手掌的石塊。

    他右手執著火把,卻幾乎情不自禁要添上右手去托住它。

    「哦?」拿上手之後,那石子好像在手中慢慢地變得重起來。

    不僅如此,隨著重量的增加,那小石子在手中越變越大,而且越大便越重。

    「哦!」春信哼出聲來。

    那白色小石子居然還發熱,而且捧在手中彷彿有脈搏跳動一般,忽而膨脹開來,忽而又縮小了。膨脹時便長大.縮小時要比膨脹時略小些——但卻絕不回到原先的大小。

    反反覆覆地忽而膨脹忽而縮小,體積卻不斷地變大。

    隨著體積變大,份量也變重,而隨著份量變重,體積又越變越大。

    這簡直——春信想道:「不就是活物嗎!」終於,又大又重,僅僅一隻左手無論如何也拿不住了。

    「請兩隻手一起來吧。」女子把春信手中的火把拿開了。

    「嗚。」春信雙手抱住那塊石頭。

    已經和人頭差不多大小,重量感覺分明是大塊的岩石。

    已達到常人五個也拿不動的份量了。

    「怎麼樣?拿不動了吧?」「還早還早。」春信的額頭涔涔地冒出汗水,順著面頰流到粗壯的頸脖,再從衣領淌進胸膛。

    「啊呀,流了這麼多汗呢……」「什麼話!」「還會越來越重的,您還行嗎?」「小事一樁,算得了什麼。」春信的臉已經變得血紅。

    原先只是白色小石子,現在已經成了一抱大的大石塊。

    如果是站在地面上,由於重量的緣故,雙足一定會撲哧哧地陷進泥土中,一直埋至踝骨。

    嘎吱。

    嘎吱。

    春信腳下,橋板嘎嘎吱吱作響。

    春信咬緊牙關。

    頸脖上的血管粗粗地凸出,緊咬的牙齒幾乎要咬斷了。

    「堅持一會兒,春信大人……」「哦……」春信緊閉雙目,呻吟著。

    這時——突然,雙臂緊抱的東西變得軟綿綿了。

    柔軟,而且溫暖。

    悚然一驚,春信睜開眼來一看,懷抱著的白色巨石變成了一個白色的、赤裸的嬰兒。

    嬰兒睜開眼,張開口,口中露出一種晃悠悠的東西。

    是細細的,紅紅的舌頭。

    「哇!」春信驚呼一聲,扔下嬰兒,拔出腰間的長刀。

    「呀!」一刀砍向女子。

    手頭卻毫無反應。

    光當。刀削在橋欄杆上。

    女子也罷,嬰兒也罷,都彷彿霧散煙消一般.無影無蹤了。

    剛才還拿在女子手中的火把飛舞在黑暗中,火焰盤旋著,掉落在橋下漆黑的堀川河水裡,熄滅了。

    立刻,真正的黑暗降臨,春信昏厥過去,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情況大致如此。

    這件事就發生在三天前。

    三博雅眺望著螢火蟲。身畔,議論還在繼續。

    籐原景直和橘右介是談話的中心人物。

    「諸位難道不想弄清楚那橋頭女子的本來面目嗎?」「可是,火概再也不會有人肯去了吧。」橘右介這樣說道。

    「這不,連梅津春信大人這樣的豪傑,好像都為瘴毒所侵,在家裡一連躺了兩天呢。」這是籐原景直。

    「我看,此事只怕已經奏聞聖上了吧。」「這種事原本就不屬我們分內,應該歸憎侶或者陰陽師處理才合適嘛。」「既然如此,就應該煩勞土御門的安倍晴明大人才合情理不是?」「如果要找晴明大人的話……聽說源博雅大人跟他關係很密切喲。」「哦,是博雅大人嗎?」「可不就是博雅大人嘛。」「博雅大人!」「博雅大人!」以籐原景直和橘右介為首的一幫男人,高聲呼喚博雅。

    事已至此,看來無法繼續假裝沒聽見了。

    博雅從螢火蟲身上收回視線。

    「什麼事?」博雅回道。

    「原來在那兒呀。太好了。請到這邊來一下,跟我們一起說說話好嗎?」橘右介笑容可掬地望著博雅。

    「哦,正好正好。豐來,請到這邊來!」「噢。」博雅搔搔腦袋,直起了腰。

    四博雅徒步走在路上。

    是夜路。

    腰際掛著長刀。

    雲團碎裂開來,斷雲飛散,夜空露出來。其實,與其說是在雲團之間露出了夜空,不如說夜空之下碎絮般的亂雲在飄來飄去。

    博雅單獨一人走在路上.「為什麼偏偏是我呢?」博雅思忖著:「幹嗎是自己一個人呢?」他思來想去。

    要說有什麼不對的話,那便是自己不對了。說來當時站起身,就是釀成這個錯誤的開始。

    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水到渠成,但自己生性不忍拒絕別人求情,也是原因之一。

    人家都說,能否相煩轉告晴明大人。

    自己卻無法貿然允諾,說「行啊」。

    因為並不曾有任何人被殺害。

    大家都是自己要去橋邊的。

    而且本來毫無冒險前往的必要,卻偏偏特意要趕去會那女子。

    如果不想會那女子的話,完全可以不去;如果有事要到對岸去,也完全可以走其他的橋。

    置之不理的話,應該會相安無事的。

    為了這樣一樁事情,自己是無法請求晴明出面相助的。

    「唔……嗯……」只能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辭。

    「對呀,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索性先親自去會一會那位女子,探明虛實,然後再轉告晴明大人,怎麼樣?」有人這樣說道。

    「好主意!」「聽說博雅大人曾經和晴明大人一道前往羅城門,把被鬼盜走的琵琶玄象奪了回來。」「對對,博雅大人先親自去瞭解瞭解情況,至於是否要請晴明大人出面幫忙,就由博雅大人自行決定,怎麼樣?」「果然是個好主意。」「哎呀.博雅大人,拜託拜託。」籐原景直,還有橘右介等人施禮求告。

    一來二往之間.不知不覺便形成了博雅不得不去的氛圍。

    源博雅這個漢子.似乎生性不會背逆業已形成的氛圍。

    他不禁覺得自己好像上當受騙一般。

    但卻說不明白到底上了誰的當受了誰的騙。

    恐怕是被那種場合下的氛圍所騙了吧。

    社交場的氛圍這玩意兒,似乎比妖物還要難以對付。

    「要帶侍從去嗎?」聽到這樣問,自己竟會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一個人去。」現在卻後悔不已。

    然而,自己已經應允了,耶就不得不去。

    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不無悲哀,不無懊悔,並且,不無恐懼。

    大氣清爽,充溢著熟透而吸足了水分的樹木和花草的氣息。

    天空變得晴朗,包含在大氣裡的豐饒的植物香味和水汽,讓人覺得舒暢、愜意。

    月亮出來了。

    皎潔、碩大的月亮。

    真美!博雅不禁從懷中摸出葉二湊近唇邊。

    一面走,一面吹笛子。

    音色美麗的笛聲,彷彿是含著香氣的無形花瓣融化在風中,悄然滑入潮濕的大氣中。

    這是從大唐傳來的秘曲《青山》。

    悠悠地,彷彿騰身乘於這音樂之上,博雅和著笛聲邁步前行。

    不知不覺,自己的心被葉二釀造出來的樂音所攫奪.恐怖、悲哀、懊悔等,一概都不以為意了。

    博雅彷彿化作透明的大氣,走在風中。

    不知不覺,來到了堀川橋前,然而,博雅並沒有停下腳步。

    終於,夜空漸漸轉晴,變得透明起來,博雅沐浴著靜悄悄灑下來的月光,走過了橋。

    嗯?博雅回過神來。

    唉呀……他想,自己怎麼還在橋上?這座橋,不是剛才已經走過了嗎?可是,為什麼依然還在橋面上走著呢?博雅一面疑惑不已,一面繼續向前走去。

    從橋的西端走向正中央,然後再走到東頭……根本無人站在橋堍。

    莫非全是心理作用吧?博雅一面這麼想著,一面走完橋面……這時,博雅發現自己竟然依舊站在橋西頭。

    博雅終於停止吹笛,站住不動。

    這次不再吹笛,徐徐地留心走過橋去。

    月光明亮,連橋對面大學寮的建築、樹木的梢頭,都黑黢黢地依約可見。

    向下望去,滔滔的河水輝映著月光,嘩啦作響著流過。

    東頭橋畔,絲毫沒有人站立在那裡的氣息。

    向前走去。

    來到東頭,剛剛向前邁出一步,便又站在了橋的西頭,面朝東方,眺望著與剛才一模一樣的風景。

    反反覆覆好多次,結果還是完全相同。

    這座橋似乎是處於晴明所佈置的結界中一般。

    「哦?」博雅出聲自語。

    難道是被狐狸之類捉弄了嗎?反過來,想返回到西頭,這下卻又站在了東頭。

    除了橋上,任憑哪個方向都無法去成。

    風景就在眼前,清晰可見,月光也明晃晃地照著四方,可就是走不進對面的風景中。

    博雅又腿立在橋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真沒轍……」這是怎麼回事?博雅百般思索。

    隔了一段時間,又嘗試了好幾次,結果依然相同。

    怎麼辦?博雅突然想到什麼,從橋上向下俯視著河面與河灘。

    既然筆直向前走不通,那麼就往旁邊去——就是說.如果從這裡跳下去,不就可以逃脫這座橋了嗎?即使不成功,也無非是重新回到這橋上罷了。

    橋下並不一定全都是河水。

    靠近西頭或者東頭的話,下面應該是沒有流水的河灘。

    高度約莫二間……並不是不能跳下去的高度。

    「好!」博雅下了決心,將葉二揣進懷裡,把手放在靠西頭的欄杆上。

    「呀……」調整幾次呼吸之後,博雅大吼一聲,縱身越過扶手,跳了下去。

    五沒有任何衝擊感。

    跨越欄杆的一剎那間,感覺好像輕飄飄地懸浮在半空中,回過神來時,已經站立在這兒了。

    腳下並不是滿佈野草和碎石的河灘,但也不是原來的橋上。

    好像是成功地逃離了那座橋,可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好像是站在泥土之上。

    沒有草。

    只有普通的泥土。

    沒有月光,但勉強可以看見周圍。

    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園。

    看得出這宅園很大,但宅園的建築式樣卻很陌生。

    難道這是大唐風格的宅園?四周環繞著高高的圍牆。

    屋頂的瓦是青色的。

    這時——從那座宅園中,走出一個女子來。是個身穿白色禮服的女子。

    是那個女子嗎?博雅正思忖間,那個女子彷彿滑行般飄然走過來。站在博雅面前。

    「一直在恭候大駕光臨呢,博雅大人!」女人深深行禮。

    「一直在等,那就是說,你事先知道我要到這兒來?」「是。因為橋上佈置有結界,所以若不是非凡的人物。

    是不可能從那兒走出來的。「「如果走不出來,就得從橋上往下跳嗎?」「是。」「為什麼?」「因為我接到了這樣的吩咐……」「吩咐?是誰?誰這樣吩咐的?」「就是那位在橋上佈置結界的大人。」「什麼?!」「先請到這邊來,博雅大人。」女子彎腰鞠躬,敦促著博雅。

    博雅聽從她的指引,移步跟隨在女子身後。

    走進圍牆之內,繼續向深處走去。

    進入宅邸裡面。博雅又被引至一間寬敞的房間。

    那個房間裡坐著一個男子。

    身穿白色狩衣,盤腿而坐。那個男子臉上浮著清澄的微笑,望著博雅。

    「晴明?!你怎麼會在這裡?」博雅驚呼出聲。

    「哦,坐下吧,博雅。」晴明語氣一如平素:「酒也預備好了。」晴明的面前放著裝有酒的瓶子,還有酒杯。

    「這是怎麼回事?我可弄糊塗了。」博雅說著,坐到晴明的面前。

    身穿白色禮服的女子拿起酒瓶斟酒。

    博雅端起斟滿酒的杯子,與晴明面面相對。

    「來,喝呀。」晴明勸酒。

    「唔.嗯。」博雅百思不解。

    雖然不解.但望著晴明的臉,便也安下了心。

    「喝!」「嗯。」博雅和晴明同時喝乾杯中的酒。妙不可言的香氣和甘甜醇和的美味,順著喉嚨直透進肺腑裡。

    剛一放下酒杯,白衣女子又立刻把它斟滿了。

    舉杯又飲。

    終於,博雅的情緒鎮定下來。

    「喏,告訴我,晴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是那個呀。」晴明的視線投向裡屋。

    裡屋的角落從天花板垂掛著落地的竹簾。留神觀察時,聽到竹簾後面傳來低低的呻吟聲。

    似乎是女子的聲音。

    「那是什麼?」「好像快要生了。」「什麼?!」「這家的女主人,今夜生子。」「生子?」「是的。」「等等。你等一下,晴明。這話來得太突然,我可聽不明白。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首先,你怎麼會在這裡的?快告訴我。」「有人求告我了。」「求告?是誰?」「小野清麻呂大人呀。」「你說什麼?」「昨天中午,清麻呂大人來到我家裡,說這件事情要我幫忙。」「為什麼?」「大概是那天晚上約好幽會的女子吃醋,讓他感到害怕了吧。那女子以為清麻呂大人在撒謊,說他又相好上了其他女子,因此才沒去見她。」「哈哈哈!」「於是他請我給想想辦法。」「可是……」「什麼?」「你怎麼會知道我要來這裡呢?」「我當然知道。」「所以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呀。」「是我故意安排,讓你到這裡來的。」「什麼?!」「昨天夜裡,我派式神去了籐原景直和橘右介的府邸。念了整整一夜博雅的名字。說要派人到橋上去的話.就派博雅就派博雅。」「哦……」「在橋上佈置結界的也是我。我猜想如果到不了橋對岸的話,你最終一定會從橋上跳下,到這裡來的。萬一你不來的話,我還打算到橋上去喊你呢,結果當然用不著這麼做。」「我還是不明白。」「就是說啊,那邊那位夫人要生孩子,她一百年才生產這麼一次。因此夜裡如果有人吵吵鬧鬧地過橋,乳母便出去告訴他們,讓他們安靜。她們正好居住在橋下,如果要拆橋重造的話,便無法安心生孩子。所以乳母請他們奏聞聖上,推遲修造新橋的日期。」「……"」梅津春信大人真夠可憐的。春信大人來的時候,恰好趕上分娩最艱難沉重的時候。正是由於春信大人分擔了一陣分娩的沉重,今夜總算可以指望安然分娩了。「「哦……」博雅依然不明白。

    「清麻呂大人回去後,我到這座橋來看了一看,立刻明白這下面住有人家。於是便登門拜訪,打聽到很多事情,是她們告訴我女主人即將分娩。」「可是,把我喊來又是為什麼呢?」「因為需要有人能夠正確理解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並淺顯易懂地解釋給宮中眾人聽。」「那個人就是我嘍?」「哦,是的。」「為什麼你自己不做呢?」「太麻煩嘛。」晴明坦率地說。

    「噢。」博雅的表情複雜。

    「不過,你的笛聲可真是魔力非凡啊。」「哦?」「女主人仍覺得分娩過於沉重、艱難,心中忐忑不安。

    可是剛才一聽到你的笛聲,女主人的情形立刻好轉了。「「你說什麼?」「你的笛聲緩解了女主人分娩的痛苦。我正擔心萬一分娩不順該怎麼辦呢,你來得太好了。」「……」「博雅。接著剛才繼續吧。」「什麼?」「能不能繼續吹笛子?」「我也懇求您了。」女子俯首行禮時,竹簾內的呻吟聲,猛然變得痛苦起來。

    「來吧,博雅。這種場合,比起我的咒來,還是你的笛子靈啊。」聽到催促,博雅從懷中取出葉二,貼近嘴唇。

    他吹了起來。

    於是——痛苦的呻吟聲停止了,只有喘息聲還比較快。

    「見效了,博雅。」晴明說。

    博雅吹著葉二,女主人的呼吸漸漸變得安寧下來。

    過不多久,「哎喲——」竹簾內第一次響起女主人的聲音。

    突然,一股濃烈的血香,從竹簾裡飄了過來。

    「生下來啦!」乳母發出歡喜的聲音。

    「噢,太好啦。」晴明說。

    「請請,這是喜酒。請飲此杯,博雅大人。您的笛聲真是幫了大忙。」女子斟滿了酒。博雅和晴明一起干了兩三杯。

    喝著喝著,也許是醉了,週遭的風景漸漸變得朦朧起來。

    世界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

    竹簾也罷女子也罷,不知什麼時候都看不見了。

    「天馬上就要亮了。」晴明說著,站起身來。

    「博雅,放下杯子,站起來。」「唔。」博雅順從地站起來。

    「閉上眼睛。」聽晴明這樣說,博雅不明所以地閉上了眼睛。

    「聽好了,下面按照我說的走。」「知道了。」「向前走三步。」博雅向前踏出三步。

    「向右走五步。」博雅又向右邁了五步。

    「再向右走十步。」走了十步。

    「往左走九步。」「向右走兩步。」就這樣,走了好幾次。

    「行啦。」響起晴明的聲音。

    「可以睜開眼睛了。」博雅依言睜開了眼睛。於是在原先的橋面上,博雅和晴明並肩而立。

    東方的天空泛白,快要天亮了。雲朵在游動。

    殘星一顆、兩顆、三顆……「我們回來了嗎,晴明?」「嗯。」「剛才那是什麼?」「大約一百年前.從大唐來到我國的蛟精白蛇。」晴明笑著,又說:「你不但在她分娩時到場,而且還用笛子救了她。這可不是任誰都能做得到的事情啊。」博雅的表情似乎很高興,又似乎還有點莫名其妙。

    夏季的風,從東方吹來。

    「唔,晴明,好風呀。」博雅喊出了聲。

    「嗯。好風。」「嗯。」博雅點點頭,又仰頭望著天空。

    六八月,三條東堀川橋拆了重造。從橋桁下,出現了兩條巨大而美麗的白蛇,還有一條小小的白蛇,沿著堀川.向下游漂流下去。

    據說,有三四個工人看見了這幕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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