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2 飛天卷 第10-15章 桃園木柱節孔嬰兒手招人
    一櫻花謝盡,初夏的熏風吹拂。

    安倍晴明橫躺在外廊內,支起右肘,右手托著臉,漫不經意地眺望著庭院。

    五月的風,似乎要將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也一併染成新綠的色彩。

    博雅坐在晴明的近前,正靜靜地傾杯慢飲。

    綠葉葳蕤的櫻樹上,還留有開殘的櫻花,一朵,兩朵.三朵……櫟樹,櫸樹,栗樹。

    各種樹葉的顏色,花草的顏色,新鮮的綠色,全都淡淡的,嫩翠欲滴,令人不覺喟然長歎。

    透過樹木的梢頭,露出藍色的天空,飄拂著白色的雲朵。

    晴明橫躺著,不時伸出左手,擎杯呷酒。「不知怎麼,我感到忐忑不安,晴明。」博雅陶然欲醉般望著眼前的風景說道。

    「怎麼了?」「呃,每年一到現在這個季節,我就會沒來由地心慌意亂。也許應該說是高興,還是該說是振奮?又好像是這樣一種心情:自己的心變成了那風,跟它們一塊在天上飛馳……」晴明嘴唇含著紅山茶花瓣似的微笑,聽著博雅說話。

    「人心真是妙不可言啊……」「呵呵。」晴明不出聲地笑了,緩緩地坐起身。

    將後背靠在外廊的柱子一上,盤腿坐定後,又豎起左膝,左肘擱在膝蓋上。

    「要說妙不可言吧,晴明,平常無足輕重的小事情,有時真的竟會變得相當陰森可怖呢。」「你指什麼?」「有沒有聽說源高明大人桃園府邸的事?」「嗯.」晴明點點頭。

    是這樣一件事。

    桃園府邸寢殿東南上房的木柱上,有一個節孔。

    到了夜裡,從那個節孔中就會有一隻白嫩的嬰兒的右手鑽出來,飄飄忽忽地招手喚人。

    那手招動不休,也不是刻意向誰招手,只是彷彿是在招呼人走過去。

    最先發現的,是源高明雇來照料自己日常生活的貼身女傭小蔌。

    「啊喲——」她嚇得失聲尖叫。

    那嬰兒手也並沒有幹什麼壞事。

    不知不覺間,便會在夜間從木柱的節孔中伸出來,招呼人過來。

    不知不覺間。在清晨之前又消失了。

    「恐怕是鬼的一種吧。」既然無害便罷了,高明並不以為意。但是畢竟家人惶惶不安,便用寫上經文的紙將那木柱節孔層層捲纏起來。

    然而.那嬰兒手還是會出來。

    又用畫有佛像的紙將木拄層層捲纏起來,然而,還是出來。

    「奇怪了。」高明喃喃道。

    於是取出戰場上用的箭矢,戳進了木柱節孔裡。

    從此,嬰兒手便不再出來了……「說是如果再出來的話,不免麻煩,所以把箭鏃留在了節孔中。晴明,我聽說這個故事時,毛骨悚然啊。這故事相當恐怖呀……」「嗯。」「跟什麼鬼怪吃人之類的故事相比,細想一下,可不要恐怖得多嗎?」「對啊。」「晴明,是嬰兒手啊,嬰兒的……」博雅將杯子放在地板上,雙手抱在胸前,自顧自地點點頭。

    「像這種前因不明後果不清的事,其實更令人毛骨悚然呀。」晴明愉快地望著博雅說道:「這個故事其實還有下文,你知不知道?」「下文?」「嗯。」「怎麼叫事?這個故事不是到此結束了嗎?還有僕麼下文.我可不知道。」「想知道嗎?」「想知道。」「故事足這樣的。」晴明開始講述起來:

    二嬰兒手不再出現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

    還是在那間屋子裡,源高明正在獨酌。

    夜裡——酒喝完了,貼身侍女小蔌預備好新酒端過來時,突然看到腳下有一樣東西。

    小小的,長長的——「咦,這裡有什麼東西。」撿起來仔細一看,原來竟是人的手指頭。

    「啊呀!」小蔌尖聲驚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高明立刻命人調查家中有沒有人失去了手指.結果人人都十指健全。

    那麼,也許是什麼人的惡作劇?然而仔細查訪後.也並無此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第二天晚上,高明正打算就寢——啪嗒。

    傳來一計聲響。

    是什麼聲音?高明拿起本打算吹熄的燈火,朝著發出聲響的方向照去。

    「那裡又落下來一根手指頭。」晴明興趣盎然地說道。

    「手指頭?」「是手指頭。」每天晚上都這樣,總有手指頭從天棚上落下來。

    以為天棚上也許有個洞,手指頭就是從那洞裡掉落下來的。然而實際上卻根本沒有洞。連天棚裡面都查過了,結果毫無異常。

    僅僅是會有一根手指,啪嗒一下,掉落下來。

    有時候好像是右手的食指,有時候又是左手大拇指,每次落下來的指頭都不相同。還曾經連續兩夜都是右手大拇指掉落下來。

    究竟是從天棚的什麼地方掉下來的.還是從空無一物的半空中掉下來的?高明總是凝望指頭掉落的地方,試圖探尋究竟,但人無法永遠盯著一處凝視不動。

    每當他不留神偶一鬆懈時——啪嗒。聲音便會響起。

    移目看去,指頭已經落在地板上了。

    他一心想親眼目睹指頭到底是從哪兒掉落下來的,努力了多次,可每次結果都一樣,看不到。

    一不留神,或是倦意襲來——等回過神來時,指頭已經掉落下來了。

    高明終於忍無可忍,又把箭矢戳進天棚上他覺得可疑的地方。

    於是,指頭不再掉落下來了。

    「這可太好啦。」博雅道。

    「但是,並非如此。」「什麼?」「這下改成青蛙了。」「什麼青蛙?」「每到夜間,那間房間裡便會有青蛙出現。不知不覺中,就會突然發現青蛙滿屋子亂爬……」也跟手指一樣,不清楚是從哪裡爬出來的。

    等發現時,已經在地板上爬了。

    這次,高明在房間四隅的地板上,全戳上了箭矢。

    於是,青蛙終於不再出現了。

    「可是取而代之……」「怎麼了?」「這下蛇又出來啦。」是青蛇。

    不光是那間房間,整個府邸都鬧起蛇來了。

    而且並不是僅僅一兩條兢完了。

    不分白晝黑夜,整個府邸滿地爬著蛇。

    柱子上,房樑上,地板上……其中還混有蝮蛇。

    這些蛇,叫家人一一捉住,又害怕它們作祟,於是便把這些蛇扔到其他地方去。

    「僅僅三天,其數量竟然超過了一百條!」「超過一百條,三天之內?……」博雅也極為驚訝。

    「這可怎麼受得了?不過,這些事我一無所知,還以為只是嬰兒手呢……」「畢竟不是什麼美談佳話嘛。高明大人對這些事一直是秘而不宣的。」「可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因為高明大人找我來商量了。」「什麼時候?」「今天早上。說無論如何要我到他家裡去一趟。」「你怎麼回答的?」「我對他說今天和博雅約好一起喝酒的……」「等等,晴明,我跟你說好來你這裡,可沒提過喝酒的事呀。」「這不是在喝嗎?」「唉,不過這個嘛……」「嗨.這樣不蠻好嘛。高明大人滿腦袋都是自家的事,我和博雅喝不喝酒,他哪還管得了那麼多。」「嗯。」「於是高明大人又說了。」「他說什麼?」「他說,如果博雅大人不介意的話,務必請同晴明大人一道光臨寒舍。寒舍也預備有酒……」晴明模仿高明當時的動作,行禮相邀。

    「高明大人不是果然很在意酒的嗎?」「在意的是你自己。」「我可不在意。」「那不就得了?」「唔……」博雅無話可答。

    「怎麼樣?去不去?」「唔……」「怎麼樣?」「好吧。」「走吧!」「走吧!」事情就這麼定了。

    三不久.一位身穿男子般的淺黃色常禮服、年齡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翩然出現在庭院裡。

    「青子.怎麼了?」「源高明大人遣來的侍者,剛剛渡過一條戾橋……」「哦,來得正是時候。」晴明說道。

    青子緩緩地深鞠一躬,退了下去。

    剛一退出,倏然便蹤影全消了。

    「是阿式嗎?」「嗯。」阿式指的便是式神。是晴明所使喚的一種類似精靈的東西。

    「博雅,你也聽到了。咱們把剩下的酒喝光吧。」晴明給博雅和自己的已經喝空的杯子裡倒滿酒,正好將瓶子倒空。

    「來迎的使者到了。」青子的聲音彷彿柔軟的風,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

    來迎接的是一輛牛車。

    博雅和晴明相對坐在牛車中。

    蹄聲篤篤,牛車向前駛去,沒多久,便到了桃園府邸。

    四於是,就在那寢殿的一室之內,晴明及博雅與源高明相對而坐。

    「呃,情況大致如此,所以想請晴明大人前來看看,家中是否有什麼人搞鬼作祟。」「嗯。」晴明注意地看看天棚,又看看地板:「的確讓人感到有點奇怪啊……」剛說著,啪嗒,啪嗒,不知從天棚的什麼地方掉下來兩條大青蛇,落在地板上。

    「哦!」博雅單膝立起,手握住腰間的長刀。

    「啊,不必擔心。」高明「啪啪」拍了兩下手,於是便有兩個侍從手持著火鉗似的兩根木棒以及口袋,走了進來,熟練地將兩條蛇撿起來,放入袋中。

    「失禮了。」兩個侍從行禮後退出房間。

    「呃,兩位也已經看到,不成體統啊。」高明歎道。

    「剛才各處巡看時,柱子也罷房梁也罷,都沒看見有蛇呀……」博雅坐回原處,說道。

    「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就會冒出來……」重新審視四周,只見天棚的梁子上插著一根箭矢,地板的四隅也各插著一根箭矢。

    「那麼,這就是那根木柱嘍。」晴明指著高明背後的柱子說道。

    「是的。」「我可以看一看嗎?」「請。」高明說畢,晴明便站起身來。

    「就是這個節孔嘍。」「對。」「裡面好像有什麼東兩。」「是箭矢的箭頭戳在裡面。」「哦。」晴明轉身對著高明:「我想看看府上各處。」「當然可以。請吧。」晴明將各處巡視了一遍:「噢……」晴明若有所思地從外廊來到庭院裡。

    五「從這一帶應該是可以看見如意岳(如意岳,山名,位於京都市左京區,海拔472米)的,不知是哪個方向……」「在那邊。」晴明朝著所說的方向縱目望去。

    「我明白了。」說著,晴明回到原先的坐位坐下。

    「請問,府上有沒有水井?」「有啊。難道……」「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如此說來,好像最近水量有所減少,只有平時的一半左右。」「是嗎?」晴明再次掃視了眾人一眼。

    「斷了如意岳氣脈的,大概就是這位小荻嘍.」「什麼?!」高明望了望小蔌。

    連小荻自己也不解其意,不禁愕然。

    「到底是怎麼回事?」高明忙問。

    「其實這京都之地,乃是天地巨大氣脈流入交匯之所。

    北側船岡山一帶的大地龍,與東側賀茂川的水龍,流匯於京都之地.而那地龍所飲之水,便來自神泉苑的池子。「「唔,嗯……」「可是,流匯於此的氣脈之力,如果聽其自然,則會流走消散。而阻止其流散的,便是東寺與兩寺高大的佛塔……」「……」「然而,光是阻止還不夠。還需要將漫溢出來的氣,一點點地送還給外邊的天地。那就是位於東南的鳥邊野的使命了。」「什麼?……」鳥邊野——在京都,死者或土葬或火葬,其場所便是鳥邊野。

    「高明大人,小荻懷有身孕。」「什麼?!」高明看著小荻。

    「真的嗎?」「是。」小蔌雙手觸地,深深地低下頭去。

    「說起來,就是小蔌和她腹中的胎兒.將從貴府通過的氣脈在這裡阻斷了。因此,從貴府地下通過的氣脈力量漫溢出來,便要向外消散。那嬰兒手、手指、青蛙、蛇,都是大地水龍百般掙扎,試圖衝出來所造成的。」「原來如此啊……」「我想大地氣脈一旦被阻止,水井之中一定會有所變化,所以剛剛才會這樣問,結果不出所料……」「那麼.該如何是好呢?」「將柱子上的箭鏃,天棚上插著的箭矢,還有地板上紮著的箭矢統統拔掉。在貴府私地的東南角,建造一個類似鳥邊野的小塚。這樣,就會一切回復原狀了。」「回復原狀?」「就是說,頂多是嬰兒手出來而已,並沒什麼妨礙。如果胡亂改變大地氣脈,那就不光是蛇出來,只怕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呢……」「更糟糕的事?」「比如說.家主患人病死去。」「明白啦。馬上就……」「如果將這位小荻送出府邸的話,那麼種種怪異都會消失。但如果想留她在身邊的話,那麼就必須按照剛才所說的那樣做了。」「如果孩子生下來呢?」「生下來以後,就會一切回復原狀。高明大人您如何處置,那就不是晴明所應該置喙的事了。」晴明深深行了個禮。

    六「晴明啊,小荻腹牢之子,會是高明大人的孩子嗎?」博雅在歸途的牛車中間晴明。

    「呃,大概是吧。」「哼,把人家喊到那兒去。原來是為這個嘛……」博雅自顧自地點頭道。

    「對了,這兒有高明大人送的酒。」說著,晴明將酒瓶拿起來給博雅看:「回家後,咱們繼續喝酒,就是它啦。」「嗯。」博雅點點頭。

    於是按照晴明所說依法行事,高明府邸的怪異消失了,惟有嬰兒手夜裡搖搖晃晃地招來招去。後來,小荻生下孩子後,嬰兒手也不再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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