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大的柿子樹下,十餘個粗漢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白天。
梅雨剛過,晴空萬里,陽光燦爛。
粗漢們是為躲避烈日來到樹下歇息的。
柿子樹實在是大。兩個成人伸長了手還不能合抱。樹枝伸向四方,枝葉下形成一大片樹陰。樹陰下面,有幾匹馬,馱著裝滿瓜的筐子。
這裡是從大和途經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
粗漢們看來是趕著馱瓜的馬,由大和進京的。途中.他們在這柿子樹下暫避暑熱。
陽光猛烈得幾乎要將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漢們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著。瓜的爽甜隨風飄散。
在同一棵柿子樹下,源博雅坐在折疊凳上,不以為意地望著粗漢們啃瓜的情景。
在他的腳旁,放著裝水的竹簡。
博雅是在自長谷寺歸來的途中。
他送聖上抄寫的《心經》到寺裡,歸途中停下牛車,在樹陰下避暑納涼。
僕人三名。
隨從兩名。
算上博雅,他們一行共六人。
僕人徒步,隨從騎馬。各自駐足下馬,到樹陰下休息。
「咳,為聖上送東西也不輕鬆啊。」「這是第二趟了。」兩名隨從在一旁閒聊,博雅這邊也能聽見。
近來聖上興之所至,抄寫起《心經》來,並將抄經送往各處寺院。
許多人都受過指派,至於博雅,則如隨從所說,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藥師寺。
「最近京城裡怪事接連不斷,聖上抄經是由於這個原因吧。」「不.聖上抄經是在怪事出現之前。抄經和怪事是兩回事。」「不過,怪事頻頻,倒是真的。」「噢。」「好像說民部(唐制稱戶部。)的大夫籐原賴清大人的女僕也出了怪事吧?」「這事是昨晚我在長谷寺告訴你的嘛。」「對對,是你說的。」「說是最近有個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應天門用弓箭射下一塊發出綠光的玉石。」「哦……」他們說著這樣一件事。
這件事也傳到了博雅的耳朵裡。
民部省的籐原賴清的女僕遇到怪事,經過是這樣的:這位籐原賴清,曾是齋院的雜務總管。
他多年來出任齋院的雜務總管,事必躬親,但有一次得咎於齋院,返回自己的領地木幡,在那裡禁閉。
木幡處於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賴清有一個女僕,叫做參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賴清回木幡去了,這女僕便得了空閒,也回了娘家。可是,約七天前,賴清派了一個男雜役來找她。
「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突然有急事,轉到這個地方了。
因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裡去,在大人身邊照應呢?「男雜役這樣說。
女僕雖然帶著個五歲的孩子,但她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裡一看,所說的那個家裡只有賴清的妻子在,她和藹地接了女僕進去。
「你來得正好。」賴清的妻子說,賴清不巧出門去了,家裡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可得幫忙呀。
女僕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掃除、染布、漿洗,忙碌的兩天一下子就過去了。
但是.主人賴清卻沒有要過來的跡象。
「此刻大人還在木幡呢。有勞你去跟他說,這邊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請大人和各位搬到這個家裡來吧。」既然主人的妻子這樣吩咐.女僕便將孩子留在那個家裡,自己匆匆趕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見到了以前一起做事的雜工和女僕,賴清也在那裡。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過招呼.女僕便向賴清轉達了他妻子的話。
可是,聽了她的話.賴清卻顯得很驚訝。
「你說什麼呀?」賴清說道:「我從沒有搬到過你說的那個家,也沒有那樣的打算。
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閉,正籌劃返回原來的住處呢。「他說,正是為此,才要把原來的女僕和勤雜工召集到木幡的這個家來集中。
「我還派人到你那裡去了,結果你家裡人說.你已經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誰這麼機靈,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閉。可是等了你兩天都不見你的人,正擔心著呢。
此前你究竟上哪兒去了?「聽主人這麼一說,女僕大吃一驚。她如此這般地趕緊匯報了整件事。
「奇怪。要說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這個家——現在還在嘛。」賴清向屋裡喊了一聲,理應在另一個地方的主人的妻子竟從屋裡走出來。
「喲,好久不見了。你終於來了呀。」主人的妻子向女僕打招呼。
女僕已經是驚慌失措了。
莫非被鬼騙了?五歲的孩子,還留在那個家裡。
如果那邊的主人妻子是鬼變的,孩子豈非會被鬼生啖?眾人立即提心吊膽地趕往女僕所說的地方。卻只見一道半坍的圍牆裡,有所荒廢的房子,屋內空無一人。
在雜草瘋長的庭院裡,只有女僕的孩子在放聲大哭。
——這件事就發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見了應天門上發光的東西,則發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某人——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親因病臥床,已有很長時間。
但武士的母親竟在三天前的那個晚上,突然表示想見弟弟一面。
她所說的弟弟,並非母親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說,是母親的次子。
這位次子是個僧人,在比壑山。但是,此時正因來京辦事而住在三條京極附近,應該是寄宿在僧捨。
「幫我把那孩子叫來吧。」即便不是去比壑山,三條京極也是相當遠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們都已回家了。
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
「明早派人去叫他吧。」「我這條命已熬不過一個晚上了。今天晚上我好歹得見上他一面啊。」這位武士實在受不了母親如此悲切的懇求。
「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麼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來。」身為兄長的武士,帶上三支箭獨自上路,從內野穿過。
細小的月亮難覓蹤跡。天上濃雲密佈,四周幾乎漆黑一團.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須從應天門和會昌門之間通過。
戰戰兢兢地走過那個地方,終於抵達師僧的僧房。
叫醒師僧一問。才知道弟弟已於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壑山。
再去比教山,就實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親在等待著的家,中途再次路過應天門和會昌門之間的地方。
與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過的時候。偶爾一抬頭,看見應天門上竟有什麼東西發出青光。
啾!啾!聽見老鼠的嘰喳聲,然後有笑聲從頭頂上方傳下來。
武士強忍著驚呼的本能,走過了那個地方,但身後那鼠叫聲卻跟隨而來。
啾!嗽!如果加快腳步.那追隨而來的聲音也變快。
他拔腳狂奔起來。
然而,那鼠叫聲也步步緊跟,如影隨形。
一不留神,已經跑到五條堀川附近。
身後已聽不見鼠叫聲。武士心想,終於擺脫它了吧。
武士鬆了一口氣。正要邁步向前,卻見前方浮現出一團青光,「啾!啾!」的鼠叫聲清晰可聞。
「呀!」武士發聲喊,拉弓放箭。眼看著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團青光時,那團青光卻「啪」地消失了,一陣哄笑聲迴盪在夜空……接近黎明時分.武士終於回到自己家裡。他發起高燒.躺倒在母親身邊。
兒子的意外變化嚇了母親一大跳,母親反倒病癒了.好歹能夠行動。這回變成了兒子病臥在床,由老母親看護著他。
博雅的隨從們在談論的就是這麼一件事。
像兩名隨從說的那樣,京城近來似乎發生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
「回去之後,拜訪一下晴明吧。」「不行不行……」就在博雅自言自語地說出聲時+一旁響起了一個聲音。
循聲望去,只見一位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髮蒼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漢子們跟前嘮叨。
「哎哎,那瓜也給我一塊吧。」老翁身披破舊的麻布衣,腰間繫緊帶子,腳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髮蓬亂,裌衣敞開著,右手搖著破扇子扇涼。
「嘿嘿,這個可給不得。」一個粗漢邊吃瓜邊說道。
「咳,熱成這樣子,口乾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塊給我行嗎?」「這些瓜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也願意分給你一塊半塊的,可這是往京城送的,我們可不敢拿它送人。」「可是,你們現在不是隨便吃著嗎?」「就因為我們幹這活兒,要瓜的人看在這個分上,才讓我們這樣。」漢子們依然不理會他的請求。
大和是瓜的產地,每到瓜熟時節。往京城裡運瓜的人大多走這條路。
「哦,既然如此,給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給我嗎?」順著老翁所指望去,漢子們腳下落下了難以計數的瓜子,是他們吃瓜時吐出來的。
「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不,我只要一顆。」老翁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顆瓜子。
他走出一兩步,站住,用枴杖戳著地面。
博雅想著,他要幹什麼?只見老翁往用枴杖挖出的小洞裡丟下瓜子,蓋上剛挖出的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轉過身來,說道:「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給我一點嗎?」博雅拿過自己腳旁的竹筒,遞給老翁。
「啊.真是不好意思。」老翁將扇子收入懷中,歡喜地低聲道謝。他接過竹筒,往覆蓋的泥土上倒了幾滴水。
博雅的僕人和粗漢們都被老翁吸引住了,眾人盯著老翁的一雙手,看他要做什麼。
老翁將竹筒還給博雅。
「現在——」老翁雙眼閉合,面露微笑,口中唸唸有詞。
唸咒完畢,他又睜開眼睛,取出扇子,開始給埋了瓜子的泥土扇涼。
「有生命的話,就長出來吧;有心願的話,就實現它吧……」他這樣念道。
於是——「快看,動了!」大家注視著的土層表面,似乎微微動了。
「快看,出來啦!」老翁說著,果見嫩綠的瓜秧苗破土而出。
「哇!」眾人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
老翁又說了:「看呀,長高啦,長高啦……」嫩芽迅速生長,莖貼著地面,葉子長得又大又多。
「好勒.繼續長+繼續長。看呀,開始結瓜了。」眼看著莖部結出了小小的果實,長大起來。
「嗨.再長大點,甜一點……」果如老翁所說,瓜長得滾圓,成熟了,開始散發出瓜熟的芳香。
「正是好吃的時候。」老翁用手揪下一個瓜,美美地吃了起來。
「哎.大家也來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啊!」老翁話音剛落,連博雅的僕人也動手揪了瓜,大嚼起來。
「您也吃吧?就作為答謝您的水啦。」老翁向博雅招呼道。
「不用了,我已經喝了不少水。」博雅婉拒。
這一切是真的嗎?博雅帶著這樣的疑問,掃視著吃瓜的僕人、隨從、老翁。
不可能有這種事吧……博雅心裡想。
不可能的事卻發生了,這豈不是施了幻術?就像晴明常於的那樣.大家吃的瓜,就是他用紙片之類的東西剪成的。
可是,僕人們吃得滿嘴淌甜汁,兩頰鼓脹。
怎麼看也不像是幻術。
「怎麼樣?都來吃瓜吧!」等老翁向圍觀者和過路人發了話.甜甜的瓜轉眼間就沒有了。
這時候——「不得了啦,馬背上馱的瓜沒有啦!」一個粗漢驚呼道。
博雅朝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千真萬確,馬背上馱的筐子裡,瓜全都消失無蹤了。
「哎呀,那老頭不見了!」又有一個粗漢喊叫起來。
包括博雅在內,在場的人都睜大眼睛四下尋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經無影無蹤。
二牛車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的腰部感受著牛車碾過地面的震動,心裡想著剛才的事。
那老頭實在是怪。
一定是使用了某種法術。
回去馬上找晴明,告訴他這件事……他心裡想著。
這時,牛車停住了。
「怎麼了?」博雅問外面的人。
「剛才種瓜的老頭,說有話要對博雅大人說。」外面傳來隨從的聲音。
掀起車簾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
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隻瓜。
「是博雅大人吧?」老翁說道。
「正是。」博雅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對吧?」這種事,他怎麼能知道呢?沒錯,剛才自己在車裡是這麼想的.但那是在頭腦裡發生的事啊。或者,是不經意之間自言自語說了出來.被他聽去了?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您去了,請捎帶個話:堀川的老頭,今天晚上要去見他。」「今晚?」「我要帶兩支牢房的竹簡過去,拜託他關照一下啦。」「牢房?」「你這麼說他就會明白了。」博雅不明白老翁說的話。
「這是給晴明大人的禮物。」老翁一揚手,將手裡的瓜拋過來。
博雅雙手接住了瓜。
這個瓜頗有些份量。
觸感很重.絲毫沒有幻術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頭時,那老翁已無影無蹤。只有七月的陽光,照射著乾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三「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啦。」博雅說著,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門小路的家。
梅雨期裡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長得枝繁葉茂。
庭院最先給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樹緊挨著房簷。那邊的松樹纏繞著籐蔓,這、邊的樹下,開綠色花的露草,尚未開花的黃花龍芽,花已落盡、葉片闊大的銀線草,蝴蝶花——諸如此類的雜草這裡一叢、那裡一簇。
夜色之中.這些草將發酵似的氣味散發到空氣中。當白天的熱浪到夜間減退之後,代之以雜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在向著庭院的廊內,博雅和晴明相對而坐。
二人之間放了一個盤子,上面擱著一個裝酒的酒瓶,兩隻裝滿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盤子旁放著博雅白天得自那個怪老翁的瓜。
廊內的燈盞裡只點著一朵燈火。
夏蟲圍著燈火飛舞,燈盞旁不遠的地方,有一兩隻飛蛾停在上面不動。
「噢。」晴明用他白皙、纖細的右手手指拿起酒杯,端到唇邊.輕噓一口氣。
晴明呷一口酒,彷彿用唇吸入吹過清酒表面的輕風。
安倍晴明——一位陰陽師。
「怎麼樣。晴明?記得這麼一個老頭嗎?」博雅問道。
「他說是『堀川的老頭』?……」晴明自言自語著,把酒杯放回盤子上。
「有這個人嗎?」「有……」「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嘿,別急嘛,博雅。有那麼多事要回憶起來,我一下子可說不全。」「是嗎。」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邊。
「那位老人嘛……」晴明看著博雅說:「他使用了殖瓜之術吧。」「殖瓜之術?」「就是下種、長瓜的法術啦。」「就這樣的叫法?」「大唐的道士經常運用這樣的法術。」「這一手可了不得啊。」「呵呵。」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微微一笑。
「你笑什麼,晴明?你也懂這種法術嗎?」「哈,說懂嘛,也可以。」「直的?怎麼做的?」博雅臉上寫滿「好奇」二字,盯著晴明的臉看。
晴明苦笑著站起身,走到外廊邊上,把從庭院伸入廊簷下的橘樹枝折下一條,又踱回來。
「能讓那樹枝長出蜜柑?」「不行。」坐下來的晴明搖搖頭,把樹枝伸到博雅面前,說道:「你看。」「看樹枝嗎?」「看葉子。」「葉子上?」「有青蟲。」不錯,仔細一看,確有一條食指大的青蟲,正在啃吃著橘樹葉子。
「這蟲子怎麼了?」「它很快就要變成蛹。」「變成蛹?」「你看,它已經吐絲啦。」不經意中,青蟲已經爬到葉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身體繫牢在小枝上,不再移動。
「馬上就變蛹。」眼看著青蟲的模樣在一點一點地變化,成了蛹的樣子。
「就要變色啦。」晴明話音未落,青綠的色彩開始褪色,蛹的顏色變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開了。」晴明說著,有輕微的聲音響起,蛹的背部裂開了,從中露出了黑色的東西。這黑黝黝的東西緩慢地抬起頭來。
「嘿.要化蝶啦。」從裂開處探出了頭部,蝶的尾部拱出,收疊著的翅膀露出來。
蝶靠它的腳懸吊在蛹殼之下。它的皺褶在伸展,酷似花瓣的、鮮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伸展開來。
「要飛啦!」晴明說著,只見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動翅膀,但隨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鳳蝶在夜空中輕盈地飛舞,在屋簷下嬉戲一番之後,突然展翅飛起,隱沒在夜色之中。
博雅瞠目結舌地望著彩蝶隱身的夜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轉向晴明。
「哎呀.妙極了。妙極啦,晴明。」博雅興奮地說。
「這次感覺怎麼樣?」「晴明.剛才我看到的,是夢,還是現實?」「夢也好,現實也罷,說是哪一種都行。」「你怎麼弄的呢?」「就像你看見的那樣嘛。我幹了什麼,你不是全都親眼看見、親耳聽到了嗎?」晴明來了酒興,舉杯暢飲。
博雅用洩氣的腔調說:「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還是不明白嘛。」「不明白反倒有好處呢。」「跟那好處相比.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說嘛,那是在你的內心世界發生的事情。」「內心世界?」「嗯。」「就是說,那些事實際上並沒有發生過?」「博雅啊,一件事是發生了還是沒有發生,其實取決於我怎樣解釋,或者說,取決於你內心的感受嘛。」「哦……」「如果你內心的感受是發生過,那樣子不是挺好嗎?」「不好。」「不好嗎?」「不好——」博雅剛剛說完,又笑起來:「哈哈.我明白啦!」「你明白什麼了?」「那是你幹的。」「我?」「對啦。實際上並沒有青蟲化蝶、飛走這回事,是你讓我這麼想的,對吧?」「嘿嘿。」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應。
「總是你又下了什麼咒吧?」「晤……」「不如回到我遇見的那個老翁的事情上吧。」「沒錯。」「他說了,今天晚上要過來。」「今晚嗎?這麼說,是明早以前吧。說來離天亮還有時間,大概不要緊吧。」「且不管要不要緊。晴明,那老翁要來幹什麼?他是來幹壞事的嗎?」「咳.總會有辦法的。今天晚上出去,還能趕得上。」「你說『趕得上』,是趕什麼?」「就是老翁說的,要帶來裝入竹簡牢房的東西呀。」「你等一下,晴明,我還完全摸不著頭腦呢。」「好吧.我邊走邊解釋。」「解釋什麼?」「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有什麼來歷嗎?」「有不淺的來歷呢。一下子說不完。我也對京城眼下發生的怪事頗為留意。還有人纏著我,哭求解決問題呢。」「哦?」「我也在猜測,大概怪事的原因是這樣吧。現在堀川的老翁傳話給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走』?去哪兒?」「五條堀川呀。」「堀川?」「從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處,現在仍在吧。」「跟它有什麼關係?」「有關要毀掉它的說法,你聽說了吧?」「是堀川邊上那所怪屋嗎?」「正是。」「那倒是知道。聖上得到它以後,打算讓一位身份高貴的妃子住在那裡。」「因為妃子的父親死了,於是不久前,他就開始抄寫佛經。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還挺來勁的呢。」「晴明,你說的『他』,莫非是聖上?」「沒錯。」「咳,晴明,之前我已說過,你不要在別人面前說聖上是『他』。」彷彿聽不見博雅的話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來。
「走吧,博雅。」「這是去五條堀川嗎?」「對。」「事出突然,還……」「你不去嗎?」「去,我去。」博雅也站了起來。
「走吧。」「走。」四「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晴明在牛車裡開了腔。
博雅也在牛車裡,與晴明相對而坐。
拉牛車的是一頭黑牛。牛是黑色的,這一點並不足為奇,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沒有人指揮牛怎麼走,可牛卻忠實地朝著目的地步步邁進。
不過.這麼點事情博雅早已見怪不怪了。
當年,身為宰相的三善清行買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即公元910年)的事。
當晴明說到這裡時,博雅感歎起來:「哦,那是我們出生之前的事啦。」隨即又補充道:「對吧,晴明?那時連你也還沒有出生吧?」「呵呵。」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說道:「總而言之,是從那時起就有的一所舊房子。」那房子的庭院裡長著有靈附體似的經歲老松,以及楓樹、櫻樹、常青樹,庭石上長滿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殘舊,已難辨始建的時目。隔扇破舊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
只是作為房子骨架的樑柱子.是不計成本建的,使用了一個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術。
若在原來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是不成問題的。
只不過,出了妖怪。
每逢出現買主,這妖怪便出來恫嚇,嚇退買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誰是原先的擁有者已無從查考。
「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買下的。」晴明說道。
「妖怪呢?」「出現啦。雖然出現了,但這位清行大人是個頗有膽識的人.竟然獨自一人將那妖怪趕走了。」「他怎麼趕的?」「清行理直氣壯地說:『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當主人,你們留在這所房子是不對的。馬上出去!」』「妖怪就這樣離開了?」「對呀,乖乖地走了。」於是,清行便住在這所房子裡。他去世以後,由兒子淨藏大德繼承了這所房子。
這件事在《今昔物語集》中也有記載。
大德也去世之後,房子現屬於清行的孫子。
據說清行的孫子並沒有在那裡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時。
清行的孫子聲稱,聖上已經買下了那塊地。
「然而,自從聖上買下之後,之前一直銷聲匿跡的妖怪再次出現了,鬧個不休。
不僅如此,近來轟動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與這所房子有關。」晴明說。
「那個箭射發光物體,因而發燒臥床不起的武士,也與它有關?」「是的。」「莫非那五歲小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庭院的草叢中哭的事,也……」「就發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裡。」「噢……」「房子裡還有種種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門期間.那邊的人過來懇求,說無論如何也要想個辦法。」「那,堀川的老人是怎麼回事?」「他嘛……」就在晴明要說出來時,牛車停了。
「抱歉了,博雅,稍屆再談吧。我們好像已經到五條堀川了。」五五條堀川——在五條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過滿眼蒼翠卻荒廢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進了屋子。
在滿是灰塵的屋子裡,晴明熟門熟路地穿行著。
晴明手裡拿捲起的薄蓆子,博雅舉著點燃的火把。
如果沒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著,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來到了像是寢殿的地方。
這是鋪木板的房間,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帶來的薄蓆子一鋪,坐了下來。
用火把點燃事前準備好的燈盞,這照明的燈盞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輕鬆的氣氛下,晴明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酒瓶和兩個杯子,放在地板上。
「連這些也帶來了啊?」博雅說道。
「接著剛才喝酒。我覺得要是沒有這個,你會感到冷清。」「別往我身上推呀,晴明。」「怎麼啦,不喝嗎?」「我沒說不喝。」「那就行,喝!」晴明遞過酒瓶,博雅「唔,唔」地應著,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
「干吧。」「干。」二人在燈火之下又歡飲起來。
一杯接著一杯……夜更深了。
這時候——「咦?!」博雅豎起耳朵。
好像有什麼聲音傳了過來。
是人聲嗎?好像是有兩個人在打鬥。
不,不是一對一的打鬥。是更多的人在混戰。
一種戰場廝殺似的聲音。
「唉喲!」「哇——!」「嗨!」刀與刀互相砍擊的聲音。
器械撞擊的聲音。
「哈,來啦!」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個角落,心情舒暢地喝乾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視線的方向望去,只見從黑暗中出現了一群戰鬥裝束的人,亂哄哄的。人約一尺高。他們之間正在爭鬥不休。
「嘿!」刀光一閃,被砍掉的頭顱滾落在地,鮮血噴湧。
但是,頭顱雖已墜地,卻仍發出「呀!…『嗷!」之類的喊叫,而沒有了頭的軀體,仍舊持刀與砍掉自己頭顱的對手纏鬥。
不大一會兒,他們停止互斫,圍住了晴明和博雅。
「咦?」「哎呀!」「這種地方還有人呢。」「有人來啦!」「是真的啊。」「怎麼辦?」「怎麼辦才好呢?」「砍掉他們的頭嗎?」「割斷他們的喉嚨嗎?」有頭武士也好,無頭武士也好,握著寒光閃閃的刀逼近過來。
「晴明!」博雅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單膝曲起,就要站起來,晴明把他按住了。
「等一下,博雅。」晴明伸手入懷,取出小紙片,再拿起一把小刀,開始裁切紙片。
「幹什麼?」「他這是要幹什麼?」就在武士們發出猜疑的聲音時,晴明對著那張剪切成狗的形狀的紙片,「噗」地吹了一口氣。
紙片落地的同時,變成了一條惡犬,對著武士們狂吠起來。
「哇!」「是狗啊!」「狗啊!」武士們被狗追逐著,亂哄哄地逃進黑暗中。
安靜又回來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隨之變回了紙片。
「緊接著又來啦。」晴明話音未落,傳來了木頭摩擦的聲響。
二人對面的牆壁上,有個像倉庫那樣的抹著厚泥的門。那扇門「嘎嘎」響著,打開了三尺許,裡面出現一個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
濃郁的麝香氣味飄了過來。
因為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所以只能看見她的眼睛。顧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動。她用一雙丹鳳眼斜瞟著晴明和博雅,膝行過來。
晴明心情愉快地望著她。
他估算著那女子已離得足夠近了,便說一聲:「嘿,要喝嗎?」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擲去。
女子本能地鬆開了手中的扇子,雙手去接那飛過來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著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無遺。
「啊!」博雅不禁驚呼一聲。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樣尖尖地向前突出,嘴裡長牙外露。
女子「哧!」地張嘴要來咬晴明。
說時遲,那時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裡是那張剪成狗的形狀的紙片。紙片在掌心裡變成了狗,對著女子吠叫起來。
「唉呀!」一聲驚叫,那女子變做四腳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著厚泥的門裡面,消失了。
在再次靜默下來的黑暗之中,晴明揚聲道:「出來吧。不出來的話,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不一會兒,兩隻巴掌大的小狐狸從黑暗中畏畏縮縮地出現了。
「晴明,這是什麼?」「竹管嘛。」「什麼管?」「管狐啊。」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帶在身邊,故有「管狐」之稱。
被管狐附體,人會得病,有時甚至會死亡。
「哎呀,慚愧慚愧,晴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種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現身了。
他的兩隻手提著兩根竹管。
「咳,你們實在不是這位大人的對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話,就回到這裡邊去吧!」老翁邊說邊打開竹筒口,兩隻管狐跳上老翁的腳面.自膝部攀上身,順著胳膊鑽進竹筒,看不見了。
「哎,晴明,幸虧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決了。要是我來的話,這些傢伙馬上就會逃之夭夭,還是沒有辦法了結。」老翁將竹筒收入懷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對面坐下。
「久違了。」「自從跟賀茂忠行大人一起見過面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相見吧。」「是的。」「事隔二十年啦。」「您讓博雅傳的話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對手是兩隻管狐。還好,事情很輕鬆就辦成了。」博雅接著晴明的話問道:「晴明,這位老人家是……」「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說道。
「很久以前,我還沒有弄明白情況就和管狐在這裡住下了。因為嫌麻煩,若有人來,就派管狐去驅趕他們。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來了,怎麼恐嚇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據理斥責。唉,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晴明向博雅介紹這位一臉遺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師傅賀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蟲大人。
那時候見過好幾次……「「離開這所房子之後,我在大和那邊生活。」晴明轉向老翁——丹蟲說道:「既是這樣,為什麼現在……」「嘿.這些傢伙在藥師寺,從博雅大人的隨從那裡聽說這所房子要毀掉的傳言,於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車上,進了京城。然後,便依附於這所原來住過的房子,又幹起了從前的壞事。我也是從博雅大人的隨從的對話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裡作惡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車上,進了京城……」「原來如此。」晴明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新的酒瓶。
「那麼,在房子毀掉之前,我們就在這所令人留戀的房子裡,喝個通宵吧。」「哈。好啊。」丹蟲愉快地回答。
晴明舉起雙手,「啪啪」地擊掌數下——「來了……」隨著一聲答應,一個身著唐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年輕女子現了身。
「讓這位蜜蟲姑娘斟酒吧。」晴明剛說完,被稱為「蜜蟲」的女子跪在三人旁邊,捧著酒瓶,向丹蟲勸酒:「請來一杯。」「噢。」丹蟲點點頭,接過酒。酒宴開始了。
「喂,喂.來吧,都來吧——」丹蟲拍著巴掌喊道。那些戰鬥裝束的人都現了身,開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
一直喝到將近黎暱,東方的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丹蟲說道:「二位,我該走啦。」他站起身來。
拂曉的光亮正佈滿天空,此時蜜蟲也好,戰鬥裝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見蹤影。
「好,後會有期。」晴明這麼一說,丹蟲應道:「好,我們再找地方接著喝酒。」說著,丹蟲轉身邁步。
走了幾步,他回頭說道:「謝禮已經托人轉交了。」「是那個瓜吧?」「對。」他轉過身,舉起一隻手揮一揮,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開瓜一看,裡面掉出兩個漂亮的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