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2 飛天卷 第9章 鬼小町
    一春天的原野。

    雲蒸霞蔚。原野、丘山,一派青靄濛濛。

    樹木的梢頭,新綠吐出嫩芽。原野上,剛剛萌芽的花草,展現出讓人幾乎要發出歎息一般的柔嫩的綠色。

    道路兩側生著野萱草。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潑灑在大地上。

    有些地方甚至還有些許開殘的梅花,而櫻花卻大都已經盛開八分了。

    「多好的風景啊,晴明。」博雅不由得大發感慨。

    「的確不錯。」晴明一邊說著,一邊信步走在博雅身側。

    這是一條坡度徐緩的山徑。

    頭上,櫟樹和櫸樹枝條交錯,與陽光合作,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投影下美麗的圖案。

    這裡是八瀨地界。

    不久前,他們下了牛車,將牛車和侍從都留在那裡c約定明天同一時刻,他們再來這裡迎接兩人。

    道路,已經是牛車無法通行的了。

    「嗨.晴明,你這人不痛快。」「怎麼不痛快?」「我說風景好,你卻說不錯,裝模作樣。」「我一直就是這樣啊。」「那麼你就是一直在裝模作樣。」「嗯。」「看見了好東西就說好,看見了美麗的東西就說美,坦率地將心中所思在臉上表現出來……」說到這裡,博雅閉上了嘴。

    「表現出來,便怎麼樣?」「人才不會累嘛。」晴明失聲笑出來。

    「你為什麼笑?」「你是在為我擔心嗎?」「呃.嗯……」「你叫我把心中所思表現出來,所以我便笑了,可你又問我為什麼笑,這不是叫我無所適從嗎,博雅?」當然,這不是吵架,也不是口角。

    而是你來一言我往一句地嬉戲玩耍。

    「哎,是不是快到了?」晴明問。

    「還有一段路。」博雅說。

    兩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做紫光院的寺院。

    這是個小小的寺廟,供奉著一尊高約三尺的木雕觀音菩薩為本尊正佛。廟裡住著一個名叫如水的老法師。

    前天,如水法師與源博雅一同前來訪問晴明。

    「這位是如水法師,從前我曾蒙他多方照顧。」博雅對晴明說道:「他獨自一人住在八瀨山中,一個叫做紫光院的寺院裡。近來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我聽了他的說明,覺得好像是你晴明的拿手好戲,所以今天便領他找你來了。能不能請你聽聽如水法師的故事?」晴明從如水廠中聽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兩年前,如水住進紫光院。

    紫光院原先是個真言宗的寺院,曾經有過一個住持僧人,湊湊合合地唸經禮佛,倒也一應俱全。然而自從住持死後便後繼無人,到兩年之前已經破敗,簡直如同廢寺一般,正是這時如水法師住了進來。

    如水法師原本是宮中吹笙的樂師。有一次,與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子相好了,然而那女子是有夫之婦。此事暴露後,他被逐出宮中。

    輾轉淪落到了相識的真言宗憎侶的寺裡,無師自通地、學會唸經,也能像模像樣地模仿僧侶的作態行事,於是便接受了徒具形式的灌頂禮。

    這時,得知八瀨有個殘破寺院,便下定決心,住進那裡去了。

    於是.如水慢慢修理好正殿以及其他各處,每天清晨唸經禮佛,總算初具佛寺模樣了,可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一件奇異的事情。

    每天一到下午,便會出現一個氣質甚雅的老嫗-也不知是來自何方,在正殿前放下些花朵、果實以及樹枝之類.然後飄然而去。

    有時候能看見老嫗的身姿,也有時不知她什麼時候來過,只見正殿房簷下放著果實或樹枝。

    這種情況天天出現。

    相遇時跟她扣招呼的話,她也會有所回應,但並沒有作過特別的交談。

    儘管如水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考慮到她也許有著不願告八的隱情,所以也就沒有特意打聽。這樣一晃便過去了兩年。

    然而到最近,如水再也忍不住開始懷疑起這位老嫗來。

    不知道這位老嫗究竟是什麼身份,可是連從者也不帶,獨自一人日復一日,雨雪無阻,每天堅持到這麼一個小寺來,畢竟不是件尋常的事情。

    也許不是人類,說不定是妖異呢。

    總而言之,自己雖身為僧侶,一想到這個女子,卻會覺得週身熱血沸騰起來。

    終於有一次,如永按捺不住,招呼老嫗道:「這位施主,您每天都給正殿供獻花朵,非常感謝。

    敢問施主,尊駕是何方人氏?「於是老婦恭恭敬敬地低頭施禮道:「師傅您終於跟我說話了……」她於是答道:「我家住在這西邊的市原野。因為有個緣故,所以每天都像這樣到這裡來朝佛一次。我心裡一直在想,這麼做是否會給您增添不便,如果有朝一日您開口跟我說話,一定要向您打聽一聲。結果到今天您果然發話了……」她的聲音舉止.都溫雅柔和,氣質上佳。

    「寺裡沒有什麼不便的。但是施主您為什麼每天都要特地趕到這裡來呢?如果方便的話,是否可以告訴我?」「多謝垂問。我都跟您說了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勞駕莊持法師。明天這個時候,能不能請您光臨寒舍?」老嫗把自己家住市原野某地某處,一五一十詳細地告訴了如水。

    「那兒有兩棵經年的大櫻樹。兩棵樹之間的茅舍一便是我家了。」「一定拜謁貴府。」如水答應道。

    「一定要來啊。」老嫗叮嚀道,然後飄然離去。

    第二天,如水依約準時來到老嫗所說的地點。

    那裡果然長著兩棵巨大的老櫻樹,兩樹之間,結有一間小小的草庵。

    樹上的櫻花綻開了五成。

    「有人嗎?」如水問。

    草庵內有了響動,那位老嫗走了出來。

    「歡迎光臨寒舍。」她拉起如水的手,準備領他進屋。

    她舉止柔媚嬌嬈,遠遠不像個老婆婆。

    似乎連吐息都芳香如蘭。

    如水情不自禁地跨入門內,只見庵中雖然窄小,但卻很整潔.一角鋪著床,甚至酒也預備下了。

    「請請,這邊來。」她伸手催促。

    如水強忍不受。問邀:「您打算做什麼?」於是老嫗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您總不至於還想逃走吧?」老婦握著如水的手不放。眼神可怖地怒視著如水。

    如水想甩脫她的手,然而卻掙脫不開。

    「是因為我這把年紀讓您覺得討厭嗎?耶麼好,這個樣子怎麼樣?」說著說著,就在如水眼前,老嫗的臉眼看著皺紋全消,變成了一張年青貌美的女子的臉。

    「這樣的話,怎麼樣?」老嫗微笑著看著如水。

    原來是妖異。如水恍然大悟,手上用力,試圖將女子的手甩掉。

    然而對方握著如水的手,力量也愈來愈強,其力氣之大已經根本不像一個女子。

    女子斜睨著如水:「討厭我嗎?」她突然發出男人的聲音。

    如水朝後退去,於是女子便向前逼來。

    「居然討厭你。居然討厭你。居然連這個臭和尚也討厭你啊.他在寺裡看到你的時候.曾經是那樣大動淫心,可是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那邪心又到哪兒去了……」從女子的紅唇中吐出男人的聲音。

    「你說什麼?」這次是女子的聲音。

    「喂,您不是要走了吧?您不會到去吧?」這次還是女子的聲音。

    彷彿是在嘲弄這女聲,一個男人的高聲大笑從同一張紅唇中洩出。

    「哈哈哈哈……」毫無疑問是妖異。

    如水害怕起來:觀自在菩薩行般若波羅蜜多時口中急忙喃喃念誦起《心經》。

    只見女子的臉色頓時險惡起來:「咦?」握著如水的手的女子,力氣減弱了。

    於是如水慌忙甩開她的手,逃了出來。

    那天晚上,如水就寢後,有人鼕鼕地敲房間的門。

    他從夢中驚醒。

    「是誰呀?」如水問。

    「市原野的女子。請開門吧,」響起那個女子的聲音。

    「那個女妖物是來咒我死的。」如水嚇得把被子蒙在頭上,一心一意地念誦經文。

    「嗷,他討厭你呀。天哪,連那個糟老頭也討厭你呀。」這次,外邊響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如水法師,請開門吧。」「如水法師!」「如水法師!」「咦?」「如水法師!」呼喚如水的女聲和男聲持續了一陣子,終於消失了。

    如水嚇得魂不附體,聽不到聲音之後,猶自唸經.一直念到天明。

    這種情形又持續了兩晚。

    白天,那個老嫗沒有再到廟裡來,可是到了夜裡,便有女子來敲門。

    於是他再也忍受不住,來找博雅商量。

    「就是那裡了,晴明。」博雅停住腳步,手指著前方。

    那裡,櫸樹林間露出了寺院的屋頂。

    二正殿裡鋪著太地板的房間內,放好圓坐墊,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對而坐。

    裡而的台座上安置著的菩薩像,正以端莊的表情望著三人。

    「昨天夜裡也來了嗎?」晴明問如水。

    「是啊。」如水點頭道。

    和往常一樣.交互聽到女子和男人的聲音,如水唸經之後.它們便在不知不覺中離去了。

    「女子拿來的果實和樹枝等東西,你都怎樣處理了?」「大部分都集中起來燒掉了。還有些沒來得及燒的,我都收好了。」「能讓我看看嗎?」「是。」如水站起身,走了出去,隨後抱著樹枝走回來。

    他把樹枝放在地板上。

    「哈哈。」晴明拿起了一根:「這是柿子樹嘛。」「這是米櫧子兒.」晴明又說道。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條。

    茅栗。

    柑橘樹枝。

    「這個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說。

    「嗯。」晴明略帶憂容,側首凝思。

    「這可是個頗費猜測的謎語啊。」「謎語?」「嗯。總覺得似懂非懂。好像就差那麼一丁點兒就口可以揭開謎底了。」「晴明,你那模樣簡直就像我讀收到的和歌.難以理解其意義時一樣嘛。」博雅說時,晴明的眼睛突然一亮。

    「博雅,你剛才說什麼?」「我說你那樣子跟我難以理解和歌的意義時一樣。」「和歌?」「是呀,和歌。那又怎麼啦?」「真有你的,博雅!」晴明大聲說道。

    「是呀,是和歌……」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終於將鯁在喉嚨口的東西吞了下去一般。

    「什麼?」「就是說,這是和歌啊。有道理。」晴明白顧自地點頭稱讚。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說明白點。」也不知道聽見沒聽見,晴明勸慰博雅:「別急,等等。」接著,他對如水說道:「如水法師,請你準備好紙、硯、筆墨,好嗎?」「是。」如水也與博雅一樣莫名其妙。

    他滿臉詫異,將晴明需要的東西放在他面前。

    晴明神情明朗.研著墨。

    「博雅,你有一種奇特的才能。你人概是帶著我這樣的人望塵莫及的東西,降生到這個世上來的呢。」晴明一面磨墨一面說。

    「才能?」「對呀。博雅的才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對於晴明我的『咒』來說,不是正好成雙成對嗎?如果沒有博雅這個咒的話,晴明這個咒就等於艱本不存在啊。」晴明喜不自勝地說。

    「晴明啊,你這麼說我當然很高興。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別急,等等。」晴明說著,放下墨,右手拿起擱在一旁的毛筆。

    左手拿著紙,在上面揮亳疾書。

    如水和博雅興味深長地看著。

    「寫好啦。」晴明放下筆,把紙攤在地板上。

    然後,為了讓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寫的東西,又把它上下顛倒過來。

    上面墨汁未於,分明這樣寫著:我本是歌人宸遊四位身花橘香永逝苦憶欲消魂「我看,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晴明說道。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看不懂嗎?」「我也看不懂。」如水說。

    「我自己也沒有完全弄清楚。不過,大概只要弄明白這些,就算有了進一步揭開謎底的線索。」「哎呀,晴明,我可一點也不明白。說話半吞半吐藏頭露尾,可是你的壞脾氣啊。別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來吧。」「我不是說丁,嗎,博雅,我也並沒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等等?」「就看今夜吧。」「今夜怎麼樣?」「大概那個女子還要來的吧。到時候,直接問她本人好了。」「喂,晴明——」「等等。」晴明將視線從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師,你有沒有在哪裡儲藏著灑?我打算跟這位博雅一面對飲幾杯,一面等待那位女子到來。」「酒倒不是沒有……」「好極了。今宵我們大家姑且邊賞花邊喝酒.開懷痛飲一場怎麼樣?」「喂,晴明——」「就這麼定啦,博雅。」「喂!」「喝酒嘍!」「可是……」「喝酒呀!」「呃,嗯。」「那就喝吧。」「嗯。」事情就這麼定了。

    三與博雅推杯換盞間,夜幕降臨。

    到底沒在正殿上喝。

    他們是在位於正殿旁邊、看上去彷彿是草庵一般的小屋裡喝的。

    如水就是用它當做寢室的。

    進門處沒有鋪地板,還有一個鍋灶,可以煮飯燒菜。

    在房間裡鋪有地板的地方,三人坐下來。

    圍著地爐,放好圓坐墊,三人坐在上邊。

    從這個鋪地板的房間,拉開門就可以直接進入正殿。

    「這是供客人飲用的酒。」如水說著,滴酒不曾沾唇。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兩個人。

    因為晴明任怎麼喝還是不肯將那首和歌的秘密說出來,博雅正在鬧彆扭。

    博雅的下酒菜,是樹上的果實。

    博雅一會兒把這些東兩拿在手裡又放回地板上,一會兒斜睨著晴明寫有和歌的紙,一邊舉杯送至唇邊。

    「看不懂啊。」博雅低聲咕嚕著.喝著酒。

    似乎微微起風了。外面的黑暗中,響起了颯颯風聲。

    漸漸地,夜色轉深。

    放在地板上的燈盞中,小小的火苗搖曳著。

    「快到時間了吧。」晴明望著昏暗的天棚說道。

    那天棚隨著燈火的搖曳.也披上了紅光,徽徽擺來晃去。周圍的板壁上,三人的身影向上延伸到天棚附近。

    「我看不懂這和歌.不過晴明——」博雅突然開口說道。

    「怎麼?」「深夜來訪的那位女子,不知怎麼我覺得她很可悲。」「哦……」「那麼一大把年紀,卻獨自一人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不是嗎?」「嗯。」「好像有什麼隱情,所以每天都到這觀音堂來供獻果實枝條之類,是不是?」「嗯。」「這時,如水法師頭一次跟她說話了。可愛的人喲,你的芳名叫做什麼啊?在這位女子聽來,如水法師的聲音聽上去大概就是這樣一種意思吧。」「嗯。」「所以那位女子為了讓他更瞭解自己.便將如水法師請到自己的草庵裡。結果如水法師卻逃之天天,令她非常傷心,這才每天夜裡都到這裡來,不是嗎?」「哈哈——」「只有夜裡才來。說明這位女子不是人,恐怕是妖物之類.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很可悲的角色。」「嗯。」「我想弄懂和歌的意義,所以在仔細端詳這些枝條和果實.看著看著,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博雅啊,你也許遠遠要比我更敏銳,更理解這首和歌的含意呢。」暗明以一種意外認真的口氣說道。

    風聲愈來愈響。

    這時——好像有人鼕鼕地敲門。

    「喂.如水法師.如水法師……」是女子的聲音。

    細細的聲音,似乎瞬間就會消逝一般,然而卻清晰地傳向耳際。

    如水猛一哆嗦,身體僵硬起來,不安地看著晴明。

    「請把門打開。我是市原野的女子……」晴明用眼神示意如水不必害怕,自己站起身來。

    晴明下到未鋪地板的屋子.走近門口,站在那裡。

    「喂。如水法師。」聲音發出時,晴明將頂門棍取下來,把門朝旁邊拉開。

    只見門習站著一個人。

    從她背後,颯地一下,一陣風吹來,無數的櫻花瓣飄入小屋裡。

    晴明的頭髮朝後飄起來,燈火好像馬上就要熄滅似的搖動不已。

    是個美麗的女子。

    看見晴明.她的一雙眼睛向左右兩側高高地吊起來。

    啪嗒,啪嗒,左右兩隻眼角裂開,血滴如同眼淚一般,成串地滾落下來。

    額頭兩端撲哧撲哧,刺破皮肉,生出來兩隻角。

    「好啊,如水!想叫陰陽師來降伏我嗎?」女子吼叫時,晴明敏捷地走到女子面前:「請讀讀看。」晴明把寫有那首和歌的紙遞給她。

    女子接過來,看了一眼那首和歌。

    「嗷嗚——」女子額頭的角縮了進去,吊起的眼睛回復原狀。

    「這.嗚嗚,我的……嗚嗚,我的,我的,哦嗚嗚,哦嗚嗚,這是怎麼回事?居然有人懂得……」可怖的是,從女子的紅唇中,交替吐出女人和男人兩種不同的聲音。

    女子手裡拿著那張紙,嗚咽著,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發瘋似的扭動著身軀。

    接著——噗地一下,女子陡然不見了。

    剛才還站立著兩個人的地方,此刻惟有疾風呼嘯,花瓣狂舞著撲入小屋裡來。

    四「就是說呀,博雅……」晴明一面喝酒,一面被博雅糾纏不過,正在講解那首和歌。

    「柿子是指柿本人麻呂(柿本人麻呂.日本最古的詩集《萬葉集》時代最優秀的抒情歌人.與山部赤人並稱歌聖。生卒年來詳。)大人。茅栗則指的是山部赤人(山部赤人.奈艮時代初期的歌人,生卒年不詳,最後的和歌作於736年。)大人。」「什麼?」「人麻呂大人的府第門前有棵柿子樹。遂以柿本作為姓氏,這個故事不是眾所周知的嗎?茅栗生長於赤人大人的墳墓旁,這也是很有名的故事嘛。想到這兩樣東_兩分別指柿本人麻呂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之後,這才想到可能與和歌有關。」「那米櫧子兒呢?」「不是『果實』嗎?與『我本是』(我本是,日文」果實「與『我本是」同音,)諧音呀。我本來是』四位『(四位.日文「米櫧」發音與「四住」相同)之身——那米櫧子兒傳達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噢。」「到這一步,自然就會想到那柑橘恐怕也跟和歌有關聯。而提起有關柑橘的和歌.立刻浮現在腦中的就是這首……」待到五月回柑橘花初開此香舊相識蕭郎袖底來晴明朗聲吟誦這首和歌。

    「這首和歌.我把它用在剛才那首和歌的最後一句。

    其實只要是吟詠柑橘的和歌,任何一首都是無所謂的。「「唔。」「柿本人麻呂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兩人合起來作『歌人』解釋,這樣,那和歌就寫成了。」「那麼,這首和歌的意思呢?」「這個嘛……」晴明低聲解釋和歌的意思。

    「說起歌人,一般都用來指一個人物,但是根據場合不同,乜可以指所有寫作和歌的人。也就是說,是這個意思……」我是一個擁有兩重人格的歌人「首先表明了自己是這樣一種存在。其次再講述自己曾經是四位之身。這是先說男人的身份。最後女子寄托柑橘之花,表達自己的內心。往昔可待成追憶啊……」這怎麼說嘛,晴明,就憑著那麼點樹枝呀米櫧子兒之類,你竟然搞清了這麼複雜的事情……」博雅發出的與其說是讚歎之聲,不如說是驚愕之言。

    「不過,這一切全是因為,博雅啊,你跟我提起廠和歌這個詞,這才是非常重要的線索呢。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可破解不了這果實呀樹枝之類的謎。」「晴明,你每當看到什麼東西時,都要進行這樣複雜的思考嗎?」「並不複雜。」「你不累嗎?」「當然累啦。」晴明笑著點點頭。

    「博雅,咱們明天去吧。」「去什麼地方?」「市原野,那女子的草庵。」「為什麼?」「得去向她打聽許多事情。」「打聽什麼?」「嗨,為什麼她每天要把果實枝條之類送到這裡來,她的名字叫什麼,為什麼會像那樣,兩個人的魂魄合為一體。

    諸如此類的問題……「「哦。」「這些事其實我也還沒弄明白呢。」「這下我可放心啦。原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晴明轉向如水問道:「明天能否請您領路?」五「就是那兒。」如水手指著前方停住腳步。博雅站在他身旁。

    「哦——」博雅不禁驚呼出擊。

    攖樹果然是美輪美奐、碩大無朋。

    兩株高大的老樹需要仰視,樹上櫻花盛開。

    花朵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將枝條壓得低垂下去。

    雖然無風,花瓣卻飄飄灑灑,一刻不斷地從枝條上飄落下來。

    似乎惟有櫻樹下的那片空地上,靜靜地鋪陳著清澄的空氣。

    兩棵櫻樹下,有間小小的草庵。

    三人緩步走去。於是,一個老嫗悄無聲息地步出了草庵。

    美麗的絹質唐衣,翩躚地拖曳在地上。

    三人駐足不前。

    老嫗也停下腳步。

    晴明向前邁出兩步,停住。

    彷彿是回應晴明,老嫗席地危然正座。

    她化了妝。

    而頰塗著白粉,嘴唇抹著口紅。

    櫻樹上晴明與老嫗相對而坐。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嗎?」老嫗靜靜地開口問道。

    「請問您尊姓芳名?」「已經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古今和歌集》(《古誇和歌集》.日本文學史上的第二部和歌集,紀貫之等編.成於905(一說914)年)中有這樣一首和歌:窈窕美如花敢誇顏色好奈何淫雨欺徒見女兒老「寫這首和歌的人,便是我。」「如此說來,您便是那位——」「當年的少女小野小町(小野小町.著名的女歌人.同時以美貌著稱於世。『小町』,因此成為「美女」的代稱)。經歷百年星霜後,便是眼前的我。」「小町女史,您為何會在這種地方呢?」「歷經百年星霜後,小町我死去的場所,便是這兩株櫻樹下。」「是由於何種理由,您的魂魄依然羈滯於此世呢?」「因為我至今猶是未能成佛之身……」「為什麼說未能成佛?」「讓您見笑了。因為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可恥可恨的東西啊……」已是老婦之身的小町徐徐站起身.一面起身,一面低低地唱起來:前佛已然逝去兮後佛尚未出世生來幻夢中間兮何物當思為現世她自己唱著,揚起手臂,緩緩起舞。

    花瓣靜靜地飄落在她的手臂上。

    身是水誘浮萍兮身誘浮萍亡去之身兮其更可悲「我這身軀,等同於飄零在水上的浮萍。啊,想當年我的頭髮好比蟬翼般美艷,如同柳絲般飄舞風前。我的聲音好似嬌鶯清囀——」含露細胡枝秋花更幾時紅顏猶不及轉瞬畸零姿「啊啊。想當年我何等驕慢,反而因此更加楚楚動人,攫奪了多少男人的心啊……」隨著老婦小町的翩翩舞姿,她臉上的皺紋漸漸減少,變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展背——伸腰——櫻花片片飛舞,靜靜地傾灑在她的壘身。

    「也曾委身於身份高貴的男人,兩情相許;也曾吟詩作賦,示愛抒情。生活得歡愉快樂。然而,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轉瞬即逝啊……」小町的動作停止了。

    「啊啊。白雲蒼狗變幻無常,連人心也如同隨風翩躚飛舞的蝴蝶一樣,時時不斷變幻羽翅的顏色,美麗的姿色豈能永遠保持不變呢?隨著年歲增長,美麗從我的容貌中消逝,而隨著美麗的消逝,男人仍也從我身邊離去了。啊啊,再沒有比無人追求自己更讓女子悲哀的事了……」小町的臉慢慢地又變回老婦。

    她的臉上,白髮上,花瓣飄飄不絕地飛落下來。

    「活得長久了,不知不覺中竟會受到世間卑賤女子的輕蔑,在眾人面前出醜揚疾,任人指指戳戳,說瞧,那就是小町喲!歲月流逝,年紀漸長,終於壽盈百歲而死於此處的老嫗,便是我了。」「……」「我一心想再一次以美色博得眾人喝彩,讓人們盛讚:到底是小町!哪怕僅僅是一夜風流,也希望與男人重享肌膚之親。就是這個念頭使我不得成佛啊。」說到此,小町的表情轉為嚴峻,仰望長天。

    她突然神色大變。

    「哈哈哈哈——」發出男人的大笑聲音。

    「嗷.嗷,嗷嗷。小町喲小町喲小町喲,我的愛人啊,小町,你胡說些什麼呀。說些什麼胡話呀。你不是有我在嗎?我會來追求你呀。我會來吸吮你枯萎的乳房呀。」小町猛力地左右搖頭。

    啪嗒。

    啪嗒。

    她的頭髮左右甩動,拍打在臉上。

    「我來追求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萬年,死而復生後,我也會告訴你,你那滿是皺紋的面龐是美麗的。我還會親吻你那只剩下三顆黃牙的小口。我不離開你.永不離開你。」發出男聲的小町,將為數不多的牙鹵咬得嘎崩響。

    「你是誰?」晴明問道。

    小町依然用男聲答道:「你不知道我嗎?我便是一連九十九夜,夜夜走訪小町.到了第一百夜終於死於相思絕症的,人稱深草少將的那個人呀……」「什麼九十九夜?」「此事你不知道?」「……」「我迷戀上了這個小町,寫情書給她。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可連一次回信都沒得到。迷戀小町的男人多得很,可像我深草四位少將這樣深深思戀小町的男人卻是一個也沒有呀。」「……」「不過,我惟一得到的一封回信,便是戲弄我.叫我連續一百夜走訪她。夜夜不斷風雨無阻,等到第一百夜到來時,便讓我如願以償,這就叫『百夜走』。可是,我連續走訪了九十九夜,終於迎來了第一百夜,可我卻再無力行走,一命嗚呼了。就是這窩心,就是這遺恨使我不得成佛,附體在小町身上了。」「因為這個男人附在我身上,所以哪裡都沒有我的安居之地……」「嗷!因為我發過誓,願化作煩惱之犬附於這個女子身上,棒打也不分開啊。」「多麼可悲可歎啊。」口中交互發出男聲和女聲,小町開始從容不迫地起舞。

    如此便化作煩惱之犬兮任棒打也不分離此等身姿兮可怖可懼她發瘋了。

    老婦小町的眼中,理智已經消逝。

    她瘋狂地舞著。

    巨大的櫻樹簌簌作響,花瓣紛紛飄落。

    小町在花瓣飛舞中翩翩起舞。

    「晴明——」博雅喚道,然而晴明不做一聲。

    「正是我附體於這個女子,將她咒死了。哪怕是死後,我也不放過她……」「你撒謊!」「撒什麼謊?」「是誰應允的?要我不間斷地去那寺裡供獻果實與枝條,說是只要有人能破解其中的寓意,便離開我的軀體而去的?」「是我呀。」「那你為什麼還不放開我呢?」「我可不放。你不是思戀那個和尚嗎?誰會放過你這個下賤女子!我要永永遠遠地戀慕你。千年萬年,直到時間的盡頭。小町喲,任憑天地變幻,任你美貌不再,只有我的心永遠不變。啊啊,無比的可愛呀,這個賤女子……」「混賬!」「哈哈哈哈!」「混帳!」「哈哈哈哈!多開心啊,小町——」老嫗的眼中,淚水潸潸流落。

    不知道是誰的淚水。

    櫻樹在頭頂上颯颯作響。

    在飛旋飄蕩的櫻花雨中,小町舞姿翩躚。

    一面起舞,一面流淚。

    小町的額頭上嘎吱作響,扭曲的角刺破皮肉,生了出來。

    「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兩人的哄笑在櫻花雨中響起。

    轟轟隆隆,櫻樹大聲作響。

    「晴明!」博雅大喊。

    博雅的眼中,淚水流淌。

    「怎麼啦?你為什麼站著不動?」晴明默默不語。

    櫻花雨中,小町瘋狂地邊笑邊舞。

    「晴明!」博雅喊叫著,彷彿悲鳴一般。

    「怎麼啦?你是能夠幫幫他們的呀!」晴明看著翩翩起舞的鬼,靜靜地左右搖頭。

    「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幫不上?!」「我救不了他們。」「不光是我晴明,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們兩個。」「為什麼?」「救不了,博雅……」晴明的聲音中甚至充滿著深深的愛情。

    「晴明,我……」「博雅啊,對不起。有些事情是誰都無能為力的。」晴明說著,彷彿齒間嚼著藍色的火焰。

    漫天飛旋的櫻花雨中,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惟有鬼的聲息在翩翩曼舞悲歌。

    但盡吾心兮但盡吾心,枕邊榻上無數嗚呼歡郎難忘兮令我思慕嗚呼蕭娘難忘兮令我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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