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不得了!」博雅從剛才起,便呷一口酒歎息一回,發出情不自禁的讚歎。
「好事一樁啊!」他抱著胳膊,自顧自點著頭。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進左右兩隻袖子裡,盤腿而坐,正對什麼事情讚不絕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門拜訪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掛長刀,不帶隨從,飄然而至。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進了門,招呼一聲:「喂,晴明.在家嗎?」於是.從寂靜無聲的裡屋傳出一聲:「來了!」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房間裡走出一名二十三四歲的長髮女子,她膚色白淨,步態輕盈。她穿一件多層重疊的、沉重的唐衣。
衣飾厚重,腳下卻輕飄飄的,彷彿一陣輕風也能將她刮起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
「博雅大人——」女子輕啟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與來賓初次見面,她卻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臨。」在女子的引領下,博雅來到外廊上。
這裡是房子外側的窄廊。有頂蓋而無套窗,是一個任由風吹日曬的地方。
晴明隨意地盤腿而坐,背靠著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裡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長。
博雅隨女子來到這裡後,偶爾回頭,本應仍在那裡的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不經意地望一眼身後的房間,卻見那裡有一架屏風,上面畫了一名女子。再細看,屏風上的女子與剛才在身邊的女子倒有幾分相像……「噢。」博雅一時對那幅美人畫看得入了迷。
時值長月——陰曆的九月七日。
以陽曆算的話,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臉上略帶紅潮,兩眼放光。
年輕人似乎有點激動。
「怎麼啦,博雅?」晴明將望向庭院的視線移向博雅。
博雅回過神來,本想對那幅畫說些什麼,卻又改變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涼殿上聽說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說說,所以就過來了。」他直奔主題。
「有趣的事情?」「對呀。」「是什麼事?」「是關於蟬丸法師。」「哦,是蟬丸法師的事……」晴明知道蟬丸其人,昨夜還和博雅一起見過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師,也可以說是博雅的琵琶老師。
這位博雅,身為粗魯的武士,卻深諳琵琶之道,也會彈奏。
他在蟬丸門下風雨無阻地奔走了三年,終於學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為這個緣故,去年從異國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竊的琵琶玄象時,睛明和蟬丸見了面。
「蟬丸法師怎麼了?」「蟬丸法師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嗯,你是說去年玄象失竊那件事嗎?」「不不,就是一個月前的事。」「哦?」「這位蟬丸法師被請到近江的一處宅子啦。」「是去彈奏琵琶嗎?」「不是請他專程去彈琵琶。當然,那天蟬丸法師也彈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師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個理由,把蟬丸法師請了過去。」「噢。」「但是,那宅子的主人其實不是為了那件事而叫蟬丸法師去的,他另有目的。」「什麼目的?」「那位主人有個熟人,也算琵琶高手。於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讓蟬丸聽聽那人的技藝究竟怎麼樣。」「噢。」「其實是那位熟人請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蟬丸法師可不會答應專程去做這樣的事。」「於是,就假托有事請蟬丸法師過去?」「正是這樣。」「那……」「就在他辦完事情的時候,旁邊的房間裡忽然傳出琵琶彈奏的聲音……」「是來這麼一手啊。」「沒錯。蟬丸法師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開始彈了起來……」「噢。」「那是我很想聽的呀,晴明。蟬丸法師當時彈的是秘曲《寒櫻》啊。」粗人博雅一副心馳神往的樣子。
「然後怎麼樣了?」晴明問博雅。
「你說呢!當這位蟬丸法師開始演奏沒有多久,從隔壁房間傳來的琵琶聲突然停止了……」「原來是這樣。」「主人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派人過去瞧瞧,結果發現本應該在裡面的那位彈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蹤了。就在這時,宅邸的看門人來報,說剛才彈琵琶的人出現過,留下『於願足矣』的話就出門而去了……」「呵呵。」「眾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間裡向蟬丸法師請教。蟬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彈琵琶的熟人問個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後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是什麼理由?」「你繼續聽嘛,晴明。蟬丸法師勾留了幾日,到了終於要離去的前一個晚上……」「噢?」「那天,主人和蟬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家裡,在那裡也發生了類似的事。」「這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也找了個會彈琵琶的人在旁邊的房間裡彈琵琶?」「正是。那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聽說了數日前的事,就搞了這樣的名堂。」「哦……」「開始時大家天南地北地閒聊,後來到了晚上,又傳來了琵琶聲。但是,蟬丸法師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對那琵琶聲不予置評,也沒有要彈琵琶的意思……」「噢。」「於是.那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不耐煩了,就向蟬丸法師發問了。」「問了些什麼?」「他問:『法師,這琵琶彈得怎麼樣?」』「哦……」「嬋丸法師答道:『正如您聽到的那樣……」「然後呢?」「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又說了:『要是法師在此彈奏琵琶,該多美妙啊……』」「『豈敢,豈敢!』——蟬丸法師這樣答道。」「……」「『那邊的琵琶聲就會自動停止吧?』這一問,法師就答:『不會吧。」』「呵呵。」晴明的興頭來了,兩眼放光。
「經再三懇求,蟬丸法師終於彈了琵琶……」「結果怎麼樣?」「對面的琵琶聲並沒有停止,又彈完三支曲子之後,才終於停下來……」「原來是這樣。」「那位請蟬丸法師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這件事,在離開那家人之後,他問蟬丸法師:『前些時候聽的琵琶,和今晚聽的琵琶,哪一個更高明些呢?」』「哦?」「蟬丸法師只是搖頭.笑而不答。蟬丸法師就這樣回家去了。晴明,這件事你怎麼看?」「嘿,博雅,你要考我?」「哈哈,你總是說那些摸不著頭腦的事,什麼咒啊之婁的。」博雅露出笑容。
「所謂『怎麼看』,就是讓我判斷,前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和後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哪一個水平更高吧?」「就是這個意思。」「問你一個問題,博雅,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能跟蟬丸法師比肩的琵琶師嗎?」「應該沒有。」博雅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麼,哪個更好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你倒說是哪一個?」「應該是前一個——中途停止的那個吧。」「正是這樣。真嚇我一跳啊,晴明。」「不出所料。」「什麼『不出所料』?你是怎麼知道的?告訴我!」「就是說,前後兩人,水平都不及蟬丸法師,沒錯吧?」「沒錯。」「這樣的話,答案不是很簡單嗎?」「怎麼個簡單法?」「前面那個人,他聽了蟬丸法師彈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來,是因為他聽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顏。」「哦。」「也就是說,他還是有那麼一點水平,聽得懂蟬丸法師的琵琶。第二個人連蟬丸法師的琵琶有多高明也聽不出來,只知道沒頭沒腦地彈下去。」「哎呀,真就是這麼回事哩,晴明。」「博雅.你從何得知這件事?」「有人和蟬丸一道去了近江.這人在歸途中,聽蟬丸法師無意中提及那兩人的琵琶。我是在清涼殿上聽他說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哦。」「唉!」博雅抱著略膊.望著晴明說:「蟬丸法師真是有涵養的人啊。」博雅為此一直感歎不已,不時點點頭。
「特別想跟你說說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過來了。」「我的酒興讓你勾起來了。」「也好。」博雅已應允喝個痛快,但晴明卻輕輕搖了搖頭。
「不過,雖然想喝,今晚卻不行。」「為什麼?」「還有重要的事。本來剛剛要出一趟門的,但後來知道你今晚會來,就等你了。」「是戾橋的式神通知你的?」「啊,有那麼回事。」盛傳這位晴明在戾橋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時可叫出來使喚。
「怎麼樣,和我一起去?」「一起?」「我這就要出門了。」「方便嗎?」「是你嘛,應該沒有問題。」「那,你這是去幹什麼呢?」「與蟾蜍有關。」「蟾蜍?」「說來話長,你要是去的話,路上再跟你說。」雖然是對博雅說的,但晴明的視線,卻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雙唇微紅,帶著一絲蜜意的微笑。膚色白淨。
晴明將視線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來的話,有一兩件事會幫上忙。」「那就走吧。」「好。」「走吧。」「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二
他們乘車前往。
是牛車。
拉車的是一頭大黑牛。
長月之夜。
彎彎的、細長的上弦月掛在天上,有如貓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過,由四條大道折向西這一段.博雅是認識的,但再拐幾個彎之後,博雅就不認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轉似的。
上弦月的朦朧光線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細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發出混沌的青光。說是青光,只是與地上的黑暗相較而言,天空的顏色簡直談不上有光存在。
空氣濕漉漉的。
皮膚涼浸浸的,但身上卻汗淋淋的。
既是長月,即使在夜間也不應覺得寒冷才對,但透過簾子吹進來的風卻帶著寒意。不過,儘管如此。身上的汗還是出個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種感覺更真實一些了。
車輪碾過沙石的聲音,由臀部傳送進體內。
晴明一直抱著胳膊不作聲。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門前已停著這輛牛車。
沒有隨從,也沒有其他人。
車是牛車,卻沒有牛。
奠非由人來拉這輛牛車?博雅剛一開始這樣想,他馬上就注意到牛車的軛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頭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驚,怎麼突然冒出來那麼一頭大牛?其實並非如此,只是因為牛身黑色,與夜色渾然一體,他自己沒有看出而已。
旁邊還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層疊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個人。
博雅和晴明鑽進牛車,車子便發出沉重的聲音往前走了。
自出發到現在,時間已過去了半個時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簾子,向外張望。
夜間的空氣融入了樹葉的清爽、豐熟的氣味,鑽進車廂裡來。
他怔怔地望著黑不溜秋的、健碩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導,他們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體彷彿就要輕飄飄地升空而去,像一陣風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彷彿灑滿了磷光,看似隱隱約約地閃爍著。
就像一個美麗的幽靈。
「哎.晴明。」博雅開了腔。
「什麼事?」「如果讓人家看到我們這副模樣,會怎麼想?」「哦,會怎樣呢?」「以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歸冥界吧。」博雅這麼一說,晴明的嘴角似乎掠過一絲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當然是看不見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覺已經傳達給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將怎樣.博雅?」睛明突然低聲問道。
「哎,別嚇唬我啊,晴明。」「你也知道——傳說我的母親是一隻狐狸……」晴明幽幽地說。
「夠啦,夠啦!」「喂.博雅,你知道我現在的臉是什麼樣的嗎?」博雅覺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經像狐狸一樣嘟出來了。
「晴明,別胡說啦!」「哈哈。」晴明笑了。
恢復了晴明平時的聲音。
「混賬!」長噓一口氣之後,博雅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
「我剛才差點就動刀子了!」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真的?」「嗯。」博雅憨直地點點頭。
「好嚇人啊。」「被嚇壞的是我!」「是嗎?」「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太較真。如果認為你是妖怪,可能已經拔刀在手了。」「哦。」「明白了?」「可是,為什麼是妖怪就要拔刀7」「你問『為什麼』」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為是妖怪嘛。」「但妖怪也有各種各樣的呀。」「嗯。」「既有為禍人間的,也有與人無礙的。」「嗯。」博雅在側著頭想,然後自顧自點點頭。
「不過,晴明,我可能會遇上這種情況的。」博雅很當真地說道。
「嗯,會遇上的。」「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別那樣跟我開玩笑。我有時會不明白是在開玩笑,結果就會當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即使你是妖怪也無所謂。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現剛才那樣的情況,我會不知所措.無意識之中就伸手摸刀了。」「哦……」「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說穿時,希望你慢慢說,不要嚇著我。
那樣的話,我就能應付了。」博雅結結巴巴地說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晴明少有地認真說道。
好一陣沉默。
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使八聽來更覺得四周寂靜無聲。
突然,剛才抿著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說話了。
「知道嗎,晴明……」博雅直率地說:「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邊。」語調低沉而堅決。
「好漢子,博雅……」晴明只說出這麼一句。
只有牛車的聲響。
牛車依然向著黑暗中的某個目標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東還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裡去呀?」博雅忍不住問道。
「那地方恐怕說了你也不明白。」「莫非真的要去剛才提到的冥界?」「大致上說的話,可能也屬於那種地方。」晴明說道。
「喂喂!」「別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後一點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務。」「淨說些不明不白的話。但是,你總得告訴我.走這一趟是為了什麼目的嘛。」「這話也有道理。」「我們是去幹什麼?」「大約四天前,應天門出怪事了。」「什麼?!」「你沒聽說?」「哦。」「其實應天門是漏雨的。」晴明突然說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它從前就那樣。尤其是刮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
可查看過之後,卻發現屋頂並沒有問題。這種事嘛,倒是常有的。「「不屬於怪事?」「別急,博雅。雖然屋頂沒壞,但漏雨是事實。於是,前些天終於要修理了。有一名木工,爬到應天門上仔細檢查了……」「噢。」「在檢查時,木工發現,屋頂下有一塊木板有些不對勁。」「怎麼回事?」「哦,他發現那塊木板看上去是整塊的,但其實是厚度相同的兩塊板疊起來的。」「然後呢?」「他取出那塊板,打開一看,兩塊板子之間竟嵌了一塊木牌。」「是什麼木牌?」「寫著真言的木牌。」「真言?」「就是孔雀明王的咒。」「什麼是孔雀明王的咒?」「從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蟲、毒蛇等著稱。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靈的尊神。」「噢……」「也就是說,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為了抑壓魔靈,寫下這牌子,放在那裡。」「噢。」「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結果卻把它弄壞了。把它擺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風下了雨,可是應天門不漏雨了。但是,當天晚上就出了事。」「竟有這種事情……」「看來,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漏雨和怪事之間有聯繫?」「不可能沒有關係。貼木牌壓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應也很厲害……」「回應?」「比如說,用咒來限制怪事——就像用繩子把你捆綁起來,讓你動彈不得。」「捆我?」「對。你被捆,生氣吧?」「生氣。」「而且捆得越緊越生氣,對不對?」「那當然。」「如果費一番工夫弄開了繩子呢?」「我可能會去砍那個捆我的人吧。」「這就對啦,博雅。」「什麼對了?」「就是說嘛,用咒將妖魅限制得太緊的話,有時反而會弄巧成拙,結果讓妖魅變得更惡毒。」「你好像是在說我啊。」「只是用你來打個比喻而已。當然不是說你。」「沒事,你接著說。」「所以得把咒鬆一鬆。」「噢……」「不要綁得太緊,要有一點點鬆動的餘地。」「哦……」不過,博雅看上去還是接受不了的樣子。
「所謂一點點的鬆動,就是讓它在被封禁的地方,還是能做一點壞事的。以這件事為例,就是用漏雨來體現。」「不錯。」博雅點點頭,好歹明白了的樣子。
「那.怪事又是怎麼回事呢?」「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晚上。」「本應該是個刮西風、下雨的晚上吧?」「沒錯。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帶上自己的徒弟,在那個雨夜上應天門去查看。到了那兒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什麼怪事?」「是個孩子。」「孩子?」「對。說是有一個孩子,頭朝下抱著柱子,瞪著木工和他的徒弟……」「用手腳抱著柱子?」「就是那樣。用兩條腿、兩隻手。他們正要登上門樓,把燈火一抬高,就發現一個小孩子貼在柱子上,惡狠狠地瞪著他們。」據說那小孩子從高處「噗」地向兩人吐出一口白氣。
「呵!」「那小孩子從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飛。」「很小的孩子?」「對。說是孩子,那張臉倒是蟾蜍的模樣。」「就是你出門前提到的蟾蜍?」「對。」「自此以後,每天晚上都出現那怪小孩的事。」「木工呢?」「木工一直沉睡到現在,沒有醒過來。他有一名徒弟昨晚發燒而死……」「於是他們就請你出馬?」「嗯。」「那你是怎麼辦的呢?」「貼一塊新的牌子,也算是解決問題了,但那麼做只是暫時應付。即使有效,漏雨的問題還是會出現。」「那你……」「我就嘗試多方調查,瞭解有關這座城門的各種資料。
結果發現,在很久以前,出現過有關的問題。「「噢。」「很久以前,應天門所在之處曾死過一個小孩。我是從圖書寮查到的。」「小孩?」「對。」晴明低聲說道。
「還挺複雜的呢。」說畢,博雅扭頭左右張望。
車輪碾過地面的感覺一直到剛才還有,此刻卻消失了。
「哎.晴明……」博雅欲言又止。
「你發覺了嗎?」「發覺什麼?你看……」既沒有車子在走的聲音,也沒有車子在走的跡象。
「博雅啊,從現在起,你就當所見所聞全是在做夢。就連我.也沒有自信來說服你……」博雅伸手要去掀簾子,黑暗中倏地出現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開簾子,但無論你看見什麼,在你掀起簾子時絕對不能出聲。否則不但你的性命不保,連我也有生命危險。」晴明鬆開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博雅「咕嘟」嚥下一口唾液,掀起簾子。
四週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別無一物。連月光也沒有。
土地的氣息也好,空氣的氣息也好,全然沒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長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來越綻放出美麗的磷光。
「呵!」博雅不禁在胸腔裡歎息一聲。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蒼白的火焰,火焰隨即變大,變成了鬼的模樣。
這鬼眼看著變成了一個頭髮散亂的女子,她仰望虛空,牙齒「格格」作響。想再看清楚一點的時候,她倏地又變成了一條青鱗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細看一下,黑暗之中有無數肉眼看不清的東西在擠擠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東西又看得見了。
人頭忽然閃現。還有類似頭髮的東兩。動物的頭、骨、內臟.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東西。書桌形狀的東西。嘴唇。異形的鬼。眼球。
在形狀怪異的東西中間,牛車依舊向著某個目標前行。
從輕輕掀起的簾子縫隙裡,令人噁心、反胃的微風迎面吹來。是瘴氣。
博雅放下簾子,臉色蒼白。
「看見了吧,博雅……」晴明剛開口.博雅便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看見鬼火了.晴明,它變成鬼的模樣,然後又變成女人,最後變成蛇消失……」「是嗎。」暗明語氣平和。
「哎,睛明,那該是『百鬼夜行』吧?」「可以算那麼回事吧。」「看見鬼的時候,幾乎喊叫起來。」「幸好你沒喊出來。」「如果我喊了出來,會成什麼樣子?」「它們會馬上把整輛車子吞噬,連骨頭也不剩下。」「我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方法有多種,我用的是當中的簡易方法。」「究竟是什麼方法?」「你知道『方違』吧?」「我知道。」博雅低聲回答。
所謂「方違」,就是外出時,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則先向其他方向出發,在與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過一夜,之後再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道的方法,用以規避禍神之災。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許多次類似的『方違』,在反覆進行的過程中,就可以來到這裡。」「原來如此。」「不過如此嘛。」晴明平和地說道。
「對了,我還有一事相求。」「說吧,什麼事?」「這輛車是我造的結界,不會輕易讓什麼東西進來。但偶爾也有闖得進來的東西。我算了一下,今天從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當天一神轉移方位的日子。為了進入此處,要橫跨通道五次。在這整個過程中,可能有人來查看。」「來到車裡面?」「對。」「別嚇唬我,暗明……」「沒嚇唬你。」「是鬼要進來嗎?」「不是鬼.但也算鬼。」「那麼.是人嗎?」「也不是人。但因為你是人,對方如果不是有特別的意思,它就會以人的面目出現,而且說人話。」「它來了會怎麼樣?」「它看不見我。」「那我呢?」「它看得一清二楚。」「它會把我怎麼樣?」「它不會把你怎麼樣。只要你按我說的做就行了。」「怎麼做?」「來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是土地的精靈嗎?」「這麼認為也行,因為很難解釋。」「然後呢?」「它可能會這樣問你:既為人之身,為何會來到這種地方?」「哦。」「它那樣問,你就這樣答。」「怎麼答?」「我目前患心煩之症,於是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哦。」「此藥系顛茄草之屬,曬乾製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於三碗的份量。服用之後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
——你就這樣回答。「「這樣就可以了?」「對。」「如果還問到其他事呢?」「不管問到什麼,你只管重複剛才那番話就是了。」「真的那樣就行了?」「行。」晴明這麼肯定.博雅直率地點點頭:「明白了。」這時候,車外突然傳來敲牛車的聲音。
「晴明?!」博雅壓低聲音問。
「照我說的做。」晴明輕聲叮囑。
車簾被輕輕掀起,出現了一張白髮老人的臉。
「咦?既為人身,何故來到此地?」老人開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點就向晴明那邊望去的衝動,說道:「我目前患心煩之症,於是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他準確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話。
「哦……」老人轉動著大眼珠子,盯著博雅。
「此藥系顛茄草之屬,曬乾製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於三碗的份量。服用之後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噢。」「原來是顛茄草啊……」老人稍稍側著頭,盯著博雅。
「於是.你就魂遊於此?」那對大眼珠子又轉動起來。
「順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橫過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嗎?」老人說畢,嘴巴大張,露出一口黃牙。
「因為服用顛茄草,心神恍惚,什麼都鬧不清了。」博雅照晴明的囑咐答道。
「噢。」老人雙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氣。一股泥土昧撲面而來。
「哦?這樣子你還飛不動嗎……」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話,你就醒不過來了。如果我給你吹氣你還是不能飛回去的話,大概還要再過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老人話音剛落,突然消失無蹤。
挑起的簾子恢復了原樣,車內只有博雅和晴明。
三
「哎喲.晴明,真是不得了啊。」博雅驚魂甫定般說道。
「什麼事不得了?」「照你說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那是當然。」「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嗎?」「屬於那種吧。」「不過,我們也夠有能耐的吧。晴明。」「先別高興,還有回程呢。」「回程?」博雅問了一聲。他說話的唇形尚未復原,忽然做傾聽狀。
因為他的身體又能夠感受到車子碾過泥土沙石的、小小的聲音了。
「哎,晴明——」博雅呼喚。
「你也察覺到了?」晴明問道。
「當然啦。」博雅回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間,牛車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
「好像已經到了。」晴明開口道。
「到了?」「是六條大道的西端一帶。」「那麼說.是返回人間了?」「不能算返回。因為我們仍在陰態之中。」「什麼是陰態?」「你就當還是不在人世間吧。」「現在是在哪裡?」「一個叫尾張義孝的人家門口。」「尾張義孝?」「是那怪小孩的父親的名字……」「什麼?!」「聽我說.博雅!我們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話也不能說。你一開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待在牛車裡面等我。」「那不行,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如果你命令我不說話,就是腸子讓狗拖出來,我也不會開口的。」看樣子真讓狗拖走腸子,博雅也會一言不發。
「那好吧。」「好。」於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車。
下了車,兩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掛著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靜立於黑牛之前,注視著兩人。
「綾女.我們去去就來。」晴明對女子說話,名叫綾女的女子文靜地躬身一禮。
四
這裡簡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樣,雜草佔盡了整個庭院。
風一吹過,雜草搖擺,彼此觸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門內只剩園子,沒有房子或任何其他東兩。隱隱約約像是有過房子的地方,只躺著幾根燒焦的大木頭。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訝不已。
行走在草叢之中.卻不必撥開雜草。這些草被踐踏過也不會歪倒。
腳下的草隨風搖擺。自己或者草,都彷彿成了空氣一樣的存在。
走在前頭的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現了人影。確實是人的影子。是兩個人。一男一女。
但是.熟視之後的博雅差一點就要命地喊出聲來。
兩個人都沒有頭。兩個人都雙手捧著自己的頭,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好冤啊……」兩人不住地重複著這句話。
「就因為看見了那只蟾蜍啊……」「就因為看見了那只蟾蜍啊……」「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呀r」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呀!「「好冤啊……」「好冤啊……」「沒拿竹竿扎它就好啦!」「沒拿竹竿扎它就好啦!」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聲音壓得很低。
「那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耶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抱在手裡的頭,牙齒咬得格格響。
「多聞」看來是兩個無頭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來到兩人身旁。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呀?」晴明向兩人問道。
「噢噢。」「噢噢。」兩人應聲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是清和天皇時代的事了。」兩人這樣答道。
「也就是貞觀八年,應天門燒燬那一年啦。」晴明插入一句。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兩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正是那一年啊。」捧在手中的頭上,眼淚在臉上潸然而下。
「發生了什麼事?」晴明又問。
「我兒子多聞……」「才六歲的多聞……」「他呀,在那裡看見了一隻蟾蜍.」「是一隻很大的、經歲的蟾蜍。」「多聞用手中的竹竿,把它紮在地上了。」「我們是後來才知道的。」「那隻大蟾蜍沒有死。」「它被紮在地上,掙扎個不停。」「到了晚上還是那樣掙扎。」「第二天白天,它還活著。」「很可怕的蟾蜍啊。」「蟾蜍原是不詳之物啊。所以,我們就難逃一劫了。」「一到晚上,被紮在園子裡的蟾蜍就哭叫起來。」「它一哭,周圍就會燃起藍色的火焰。」「燃燒起來。」「好可怕呀。」「好可怕呀。」「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兒子多聞就要發燒,痛苦地呻吟。」「要殺死它,又怕它會作祟。」「如果拔掉竹竿讓它逃生,又怕它脫身之後,鬧得更加厲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應天門失火了。」「應天門塌掉了。」「有人說這件事是我們的責任。」「有人看見被紮在庭院裡的蟾蜍還活著,發著光。」「那人到處說我們是在行妖術。」「說應天門是用妖術燒燬的……」「我們剛去申辯,多聞就發燒死了。」「唉。」「唉。」「真可憐呀。」「真可憐呀。」「太氣人了,我們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燒掉。」「多聞也燒掉了。」「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聞的骨灰掩埋了。」「噢噢。把灰放進了這麼大的罐子裡,在應天門之下挖地三尺,埋了進去。」「埋掉啦。」「三天之後,我們就被抓起來處死了。」「三天之後,腦袋就成了這個樣子。」「我們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因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聞和蟾蜍。」「只要有應天門,骨灰就會在上面作祟。」「哈哈。」「嘿嘿。」兩人發出笑聲時,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話脫口而出:「好可憐呀……」他只是喃喃自語,聲音很小,但卻很清楚。
兩個無頭人馬上不說話了。
「誰?!」「誰?!」捧在手中的腦袋,把淒厲的目光轉向博雅。
那臉孔是鬼的模樣。
「快逃.博雅!」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這邊!」「別讓他跑掉!」博雅飛跑起來,他的身後傳來這樣的喊叫聲。
一回頭.見兩個無頭人緊追不捨。
他們手上的腦袋是鬼的模樣,追趕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飛翔。
這回完了。
「對不起,晴明!」博雅手按刀柄:「我在這裡頂著,你快逃!」「不要緊.快上牛車!」一看,牛車就在眼前。
「進去,博雅!」兩人鑽進牛車。牛車「吱呀」一聲走動起來。
不知從何時起,周圍又是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了。
博雅掀起簾子向後望去,只見群鬼在後追趕著。
「怎麼辦,晴明?」「我已經想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帶了綾女來。
不用擔心。「說著,晴明口中唸唸有詞。於是,在前方引導牛車的綾女像被一陣風吹起一樣,在空中飄舞起來。
群鬼呼啦啦地圍上去,開始大啖綾女。
「好了,機不可失!」就在綾女被群鬼瘋狂吞噬的時候,牛車逃脫了。
五
博雅醒過來了。
原來是在晴明屋裡。
晴明正探頭過來,察看他的情況。
「綾女姑娘呢?」博雅一醒來就向晴明發問。
「在那裡。」照晴明視線的方向望去,只見有一架屏風在那裡。本來是一架描繪了仕女圖的屏風。
但是,原先畫在屏風上的仕女,整個地脫落了。那裡只有一個站姿的女子剪影,圖畫則沒有了。
「就是它?」「就是綾女。」「綾女原是圖畫?」「對呀。」見博雅瞠目結舌的樣子,晴明輕聲說道:「哎,博雅,怎麼樣,你還有力氣出去嗎?」「還行。去哪裡?」「應天門呀。」「當然要去。」博雅亳不猶豫地說道。
當晚,晴明和博雅來到應天門。
在黑沉沉的夜裡,應天門聳立著,彷彿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飄忽不定,更顯得步步驚心。
「好嚇人呀。」博雅喃喃道。
「你也會害怕?」「當然會嘛。」「為玄象琵琶的事,你還獨自登上過羅城門呢。」「那時候也害怕呀。」「嘿嘿。」「對於害怕這種東西,人是無能為力的吧。但是,身為武士,害怕也必須去。所以就上去了。」博雅說著。他手裡拿著一把鐵鍬。
「是這一帶了吧?」博雅用鐵鍬頓一頓地面。
「嗯。」「我來!」博雅挖了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在應天門下深三尺之處,挖出了一個舊罐子。
「有啦,晴明!」晴明伸手從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這時,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舊罐子的光影晃動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開了!」「不會有事吧?」博雅「咕嘟」嚥下一口唾液。
「沒關係。」晴明打開罐蓋,突然,裡面飛出一隻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亂蹬地掙扎著.發出了難聽的叫聲。
「長著人的眼睛呢。」博雅歎道。
的確,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不,它可是人的精氣和經歲的蟾蜍的精氣結合而成的,極難弄到手。」「那你要拿它怎麼樣?」「當個式神使用吧……」晴明將罐子口朝下,倒出裡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們回去吧。」晴明手裡捏著蟾蜍,對博雅說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裡。
「這一來,怪事就不會再出現啦。」晴明愉快地說道。
後來的情況.果然就像晴明所說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