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一 第25-31章 鬼戀闕紀行
    一

    首先看見那個東西的.是一個叫「赤髮鬼犬麻呂」的賊。

    犬麻呂是個年屆五十、頭髮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國一所叫做西雲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為錢犯了難,竟偷走純金的主佛如來像,因此墮落為賊。

    入屋行竊必下殺手,是這個犬麻呂的做法。殺掉人,就可在沒有活口的房子裡從容不迫地搜尋錢財。不過,還是會有人藏身暗處,僥倖活了下來。這些人中,有人見到了犬麻呂濺一身遇害人的鮮血、滿頭滿臉紅彤彤的樣子,從那時起他便被叫做「赤髮鬼」了。

    此時,犬麻呂正氣喘吁吁地趕路。

    他潛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竊,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倆撞見了。他用手中的長刀砍死了這母子倆,什麼也沒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發出一聲驚叫,將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東,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時過半。

    十四之夜的銀白色月亮,懸掛在半天之中。

    他赤著腳。赤腳啪嗒啪嗒地踩踏著自己的投影。

    已是陰曆十月近月中的時候,赤腳踩著地面覺得很冷。

    襤褸的直垂下擺,因為翻到腰際,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風的吹拂之下。

    雖然還沒到霜降,但對於年過五十的犬麻呂來說,已經覺得冷風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著帶血的長刀。

    「呸!」犬麻呂解嘲地發一聲喊。

    還是年過五旬之過吧,不能像從前那樣迅捷了。

    「呸!」又嘟噥一次,犬麻呂放慢了腳步。

    沒有人追上來。犬麻呂邊走邊放下直垂的下擺。正要收刀人鞘時,他停住了腳步。

    並不是因為不停下來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為看見前方出現了奇怪的東西——一團發出藍光的東西。

    朦朧的光——彷彿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裡凝成青白的一塊。

    「是牛車嗎?」犬麻呂思忖著。

    在朱雀大路南面——羅城門的方位,一輛牛車而向犬麻呂停在哪裡。

    沒有牛。只有牛拉的車。

    為什麼這種地方停著牛車呢?正在這麼想的時候,犬麻呂一下子屏住了氣息。原來看似停在那裡的牛車,竟然是動的。而且,它正筆直地朝犬麻呂的方向走來。

    「吱,吱……」聽得見微弱的聲音,是車軸轉動的聲音。

    那個聲音和牛車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呂靠近。

    「吱,吱……」「吱,吱……」牛車最初看似停止不動,是因為它的運動極其緩慢。

    犬麻呂的舌根僵住了。

    為什麼沒有牽引的車子會向前運動呢?犬麻呂後退了半步。

    他看見在牛車的兩側,模糊地現出兩個人影。

    牛車的右側——即犬麻呂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車的左側——即犬麻呂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見怪事了。

    雖說是夜間,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來竟是同樣清晰。兩個人影都隱隱約約地飄浮在空氣中.彷彿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們。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犬麻呂心想,一定是妖怪!「吱.吱……」「吱,吱……」牛車和兩個人影雲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於總是在夜深入靜之時行竊,犬麻呂迄今已好幾次遭遇怪異之事。

    隱約閃現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卻在身後緊追不捨的腳步聲;在倒塌的大門下,從棄置的女屍頭上一根一根地拔下頭髮的老太婆;深夜在路邊哭叫著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這般詭異。

    不過,犬麻呂畢竟是個膽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無論對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縮不前,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吱.吱……」牛車靠近過來,犬麻呂將剛才後撤的那條腿朝著牛車邁向前去。

    牛車與犬麻呂之間的距離縮短至初時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個男子。是個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邊腰間掛著長刀,步態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個身穿輕便旅裝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單衣。套白色罩衣,兩隻手在托著罩衣。也是肅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邁步向前。

    沒有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車子碾過泥土的聲音。

    只聽見車子吱吱作響的聲音。

    終於,等車子來到跟前的時候,犬麻呂高舉長刀。

    「到哪裡去?」犬麻呂發出一聲低沉的喝問。

    弱勢的狐狸之類,被這樣一喝的話,馬上就會逃之天天了。

    然而,對方卻沒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車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裡去?」犬麻呂依然右手舉刀,又喝問一聲。

    「到大內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來自車子裡面。

    車簾輕輕抬起,露出一張俏麗的女子臉龐,若論年齡,應該是二十七八的樣子。

    豐滿的嘴唇,水靈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麼香.犬麻呂只覺得馥郁的芳香撲鼻而來。

    簾子放下,女子的臉隨即消失。

    犬麻呂的鼻腔裡還留著那種香氣。

    牛車已到身前。沒有套牛、卻在晃晃悠悠的車軛,來到面前。

    叉開兩腿、舉刀屹立的犬麻呂,突然看見那車軛上綁著令人毛骨『辣然的東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長頭髮。

    「哎呀!」犬麻呂大叫一聲,翻滾在地。

    牛車肅穆地從他的身邊通過。

    原先撲鼻的芳香,此時變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內,雙手抱著胳膊。

    這裡是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內。

    時值黃昏,天正下著雨。

    雨絲細柔,但已讓人頗覺寒冷。

    雨水濕潤了整個蓬亂的院子。

    這雨已連下了三天。

    幾乎從不收拾的庭院展現在博雅的面前。

    一個月前還發出清香的木樨,現在也落了花。

    往日滿園茂盛的雜草,曾幾何時綠得逼人的氣勢都不見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頹喪的、濕漉漉的模樣。草叢中也有些草已經枯萎變色了。

    這樣的草叢裡,龍膽和桔梗的紫色顯現出來。

    好像有菊花開了,雨水綿綿中依然可以隱隱約約聞到菊花香。也許是借了風力吧。

    博雅的左側放著朱鞘長刀,右側是一個身材修長、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樣是坐在那裡看著庭院。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與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對,晴明顯得很隨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擱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木地板上,放著沙鍋。沙鍋裡滿是蘑菇。好幾種蘑菇混合在一起,燒好之後熱著火。 沙鍋邊上有醬汁,兩人不時將蘑菇蘸一下醬汁享用。

    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兩隻杯子,放在裝蘑菇的沙鍋旁。

    挺大的酒瓶子+裡面的酒已經喝掉過半。

    博雅提著蘑菇,像往常一樣,獨自遣遙自在地出現在這所宅子裡,是在一個時辰之前。

    晴明很難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嗎?」當博雅這麼問的時候,晴明笑著說:「這不是眼見為實嗎?」「平時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類的來迎客,我想這回該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現吧,哪敢馬上就相信?」「就是我了。」晴明回答之後,博雅才一副釋然的樣子。

    就在此時,晴明「嘿」地一笑。

    「怎麼啦,晴明?」「博雅,你都懷疑到我的面孔了,怎麼當人家自稱是『晴明』,你卻信了呢……」「你不是晴明?」「我什麼時候說我不是晴明?」「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嗎?」博雅回道,又接著說:「你倒是真的出來迎接過我的,但說實話,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有上當的感覺。對於想法複雜的人,我可是應付不來。總而言之,我進來啦。」說著,博雅自顧自進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應落在自己身後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著右肘、下頦擱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著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這裡呀。」博雅話音剛落,半躺在廊內的晴明的身體,突然像被風刮起似的騰空而起,往庭院飄出去。

    剛飄出外廊,晴明的身體便一下子掉在草葉上,在雨點澆打之下.眼看著凋萎。

    「喂……」就在博雅發聲喊叫時,草葉上留下了一張剪成人形的小紙片。

    「怎麼啦,博雅?」從後面傳來一聲招呼。

    博雅回顧身後。

    「晴明你……」身穿寬鬆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裡。

    女子似的紅唇浮現微笑。

    「怎麼樣.剛才的我是真的吧?」晴明笑道。

    「誰知道啊?」博雅說著,盤腿坐下。

    同時,他把帶來的竹籃子放在自己身邊。

    「嘿.是蘑菇呀?」晴明盤腿坐下,探頭看著竹籃裡的東西。

    「本來是帶來我們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帶回去了。」「為什麼?」「我生氣了。」「別發火嘛,博雅。這樣,我親手來燒吧。」晴明說著,向籃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著你親自出馬。像往常那樣,讓式神什麼的去做吧。」「別往心裡去嘛。」「說生氣是假的。只是要給你出出難題而已。」「博雅你真是老實。沒問題,我來燒。」說著.晴明提著籃子站起來。

    「哎.晴明——」博雅喊他時,他已經邁步走出去了。

    蘑菇來了。

    晴明端的盤子上,有燒好的蘑菇,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一隻手的手指間,夾吊著酒瓶和兩隻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博雅有點不安。

    「喝吧。」「喝。」於是,兩人眺望著雨中的庭院,開始喝了起來。

    從耶時起,幾乎沒有交談。

    「謝謝。」「謝謝。」只是在互相給對方斟酒時,低聲嘟噥一句而已。

    庭院在黃昏的雨中靜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葉和樹葉上的聲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博雅幽幽地說。

    「什麼事?」「像這樣子,從這裡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給我一種感覺:就這樣子其實也不錯吧……」「哦?」「這裡與其說是荒廢了,不如說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博雅望著庭院說道。

    一個雜草隨意生長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滅。就彷彿把別處的荒山野地照原樣切一塊,隨意地擱在這個庭院裡而已。

    「不可思議啊。」博雅歎息般說道。

    「什麼事不可思議?」「看上去,不管春、夏、秋,這裡都只是被雜草覆蓋的院子,沒有什麼不同,但其實每個季節都不一樣。在不同的季節,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說胡枝子吧.已經落了花,一下子找不著到底長在哪裡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裡的桔梗、龍膽,就跑出來見人了……」「嗯。」「所以,我說它與眾不同。但是,雖說它與眾不同,卻又讓人覺得這個院子實質上是一成不變的。所以……」「所以就不可思議?」「對。」博雅直爽地點點頭,又說:「似同而實異,似異而實同。而且,我還覺得,並沒有哪邊是哪邊非的問題,兩者都是這個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這樣子的。」「了不起呀,博雅。」「了不起?」「你剛才說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又是咒啊?」「沒錯。」「睛明。趁我現在難得有了明白的感覺,不要再跟我說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不明不白。」博雅說著,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閉口不言,看著博雅。

    博雅放下喝乾的酒杯。

    突然,他覺察到晴明的視線。博雅一旦與他的視線相遇.立即便將目光又轉向庭院。

    「哎,晴明,你聽說那件事了嗎?」博雅問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就是『赤髮鬼犬麻呂』被捕的事。」「他被捕了?」「對呀.昨天被捕的。」「噢。」「四天前的晚上,『赤髮鬼犬麻呂』闖入油店。他殺了那裡的女人和孩子,什麼也沒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為他會因此離開京城一段時間,結果卻在京城裡抓住了他。」「在京城的什麼地方?」「他是在西京極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時被捕的。當時.他提著血跡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濺有被害人的血。」「噢。」「其實兩天前就有消息,說有個像是犬麻呂的男子,握著帶血的刀在閒逛,不知是真是假。結果是真的,他實際被捕是在昨天早上。」「這可是好事啊。」「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呂這傢伙,好像有鬼附身了。」「鬼?」「好像自從闖入油店那個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處徘徊。到被抓的時候,甚至是一副無法抵抗的樣子。」「噢。那為什麼說他是有鬼附身了呢?」「他在牢裡說夢話。說的幾乎都是像你說的咒一樣不明不白的夢話,但試著連接起來分析,好像這個犬麻呂在逃出油店之後,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遇鬼?」「乘坐牛車的鬼。」博雅把犬麻呂的夢話串起來之後的情況跟晴明說了。

    「那女人是說『去大內』嗎?」晴明饒有興致地問博雅。

    「好像是那樣說的。」「那她來大內了嗎?」「沒有來。因為我沒有聽說有關她的事。」「哈哈。」「後來,據說那牛車消失了。」「消失?」「好像是在犬麻呂身邊通過之後,往前走到八條大道一帶,就在那裡消失了。」「犬麻呂看見的?」「好像是。他目送著牛車走朱雀大路,臨近八條大道時.在那裡突然消失了.」「那犬麻呂呢?」「死掉了。」「死了?」「對啦。昨晚死的。」「不就是被捕的當晚嗎?」「沒錯。他被捕的時候已經在發高燒,身體熱得像火一樣。到了晚上就更加嚴重了。據說最後他是嘴裡喊著『好冷好冷』,渾身發抖而死的。」「挺嚇人的嘛。」「哎,晴明……」「什麼事?」「關於那輛牛車的事,我覺得犬麻呂不像在說假話。」「為什麼?」「其實,還有一個人見過類似的牛車。」「誰見過?」「我的熟人中有個叫籐原成平的,是個朝臣。這傢伙喜歡女色,到處留情,上門尋歡。這位成平說他也見到過。」博雅壓低聲音說。

    「哦?」「就在三天前的晚上。」「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呂闖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對。」「那……」「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極。他說是在去那裡的途中看見的。」「噢。」「看見的時間,是在亥刻前後。地點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條大道相交那一帶。」博雅向晴明那邊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話,已經很晚了。」「說是給別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別的女人?」「他弄錯了——寫信給兩個女人,約的是同一個晚上上門。結果只好給其中之一寫信,說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還挺費心思的呢。」「嗯。那成平說,他的車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過七條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輛沒有牛牽引的牛車……」博雅開始敘述。

    據說最初察覺的,是他帶的三名隨從。

    正好是剛開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霧一樣細密的雨絲.充滿夜間的空氣中。是一個看不見月亮,兩眼一抹黑的夜晚。

    隨從們都提著燈火走夜路,此時,他們突然注意到前方——羅城門的方向,有燈火在接近。

    朦朧的光。

    「吱,吱……」「吱.吱……」還有車軸轉動的聲音傳了過來。

    沒有燈火,為什麼有光線放出?走近來的,是一輛牛車。

    可是,軛上卻沒有牛。沒有牛拉著,牛車卻在接近。

    那輛牛車的左右兩邊,分別有一個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個穿白色單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們和牛車一起,向著這邊走來。

    「奇怪呀……」成平得到報告,掀起簾子向外張望,他嘴裡還嘟囔著。

    牛車越來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話,還是早走為妙。」就在隨從們懇求時,拉成平車子的牛突然大發脾氣,它擰著頭,要往一旁逃避。

    牛勁太大,把車子拽到一旁,折斷了一根轅木,牛車側翻在地。這一下子,軛脫了,牛趁機逃走了。

    三名隨從之中.有兩個也哇哇大叫,跟著牛逃走了。

    成平從翻倒的車子裡爬了出來。因為雨水淋濕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漿。

    車子因為壓在一個隨從逃跑時扔掉的火把上面,簾子燒著了,成平的車子著了火,燃燒起來。

    悠然而至的牛車,來到成平面前停下了。這時候,從牛車裡面傳出一個清澈的女聲:「可以讓開一下嗎?」但是+成平動彈不得。因為他已經癱軟了。

    「如此深夜.一個姑娘家,上哪裡去呢?」成平動不了,但還是硬挺著問道。

    這時.簾子輕輕抬起,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孔。她的膚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潔。女子丹唇輕啟:「我要去大內。」女子豐滿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艷麗的女式禮服。

    甘美的芳香傳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燒的車子,映照出這一切。

    這時候的成平還是動不了。

    正要掙扎著起來的成平,此時看見了綁在軛上的東西。

    是黑色的女人長髮。有這麼一束頭髮就綁在軛上。

    看見這東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癱軟了。

    「怎、怎麼……」他是喊出聲了,但因為過於恐懼,腦子一片空白。美麗的女子、輕柔的話語,越發令人恐懼了。

    「這是七天拜謁的途中呢。」女子說話的時候,兩邊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聲。

    此時,一旁看著這一切的隨從從腰間拔出刀來。

    「呀——」隨從閉著眼大叫一聲,向對方的車子砍去。

    簾子「嘎」地裂開,刀捅進了車裡面。

    「格格——」車內傳來這樣的響聲。

    女子用牙齒咬住插入簾子內的刀刃。不,此時那已經不是一個女子。她已經變成一隻紅眼青鬼,身上仍舊是艷麗的禮服。

    「嗷!」身穿白色單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來。眼看著她變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脫落了。

    女子長著一個白色的狗頭。

    站在另一邊、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臉,也變成了一張黑狗的臉。

    兩隻惡犬立即撲向動刀的隨從,咬斷了他的頭,扯裂他的四肢。

    然後,兩隻狗吞噬了他的身體.連骨頭也沒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來。

    當身後傳來嚼食隨從的骨頭和肉的聲音時,成平不禁汗毛倒豎。兩隻狗又恢復成人樣,站在牛車旁邊。

    「吱.吱……」牛車又走動起來。

    牛車超過爬走的成平,來到七條大道時,突然,牛車和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了。

    三

    「然後呢?」晴明問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裡發燒哩。」博雅抱著胳膊說。

    「應該是中了瘴氣了。」「瘴氣?!」「對。跟犬麻呂中瘴氣死掉是一回事。」「成平也會死嗎?」「不,他應該不會死。犬麻呂不是剛殺了兩個人,身上還濺上了鮮血嗎?」「嗯。」「那時犬麻呂處於特別容易中瘴氣的狀態,而成平並不是那樣的。他躺上五天的話.應該就會好。」晴明說著,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說了『要去大內』吧?」「對。」「說是花上七天去?」晴明自言自語似的,把酒杯端到唇邊。

    「有意思。」「只是有意思嗎?我正為這事煩惱呢。」「你煩它什麼?」「是不是要向聖上報告這件事呢。」「那倒也是。這件事如果傳到聖上耳朵裡.我這裡也不免有點事吧。之所以還沒有事,應該是還沒有跟聖上說吧。」「對。」「原來是這樣。」「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訴我剛才的事情。他問我這事怎麼辦。所以,現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個人。」「你想怎麼辦?」「所以我來和你商量嘛。那盜賊說的夢話,可能已經傳到聖上的耳朵裡了。之所以還沒有召你去,是聖上還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聖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見了同樣的事情,而且有一個隨從被吃掉了,聖上也要不安吧。」「為什麼還沒有對聖上說呢?」「不.其實是這樣——我不是說了成平好女色嗎?」「沒錯。」「成平這傢伙,那個晚上是向聖上撒了謊,跑出去會女人的。」「什麼?!」「那個晚上是望月之夜。據我所知,是要在清涼殿上邊賞月邊賽和歌的……」「噢。」「如果看不見月亮,就在看不見的情況下,作看不見月亮的和歌。成平本來預定要出席這次和歌比賽。」「原來是這樣。」「成平那傢伙,把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會之期。」「挑選了女人嘛……」「成平那傢伙,只好派了一個人到清涼殿報告,說自己得急病臥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賽,還附上新作的一兩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鏡子……」「哈哈哈。」「那和歌的內容是——今晚因雲出月隱,不能進行和歌比賽。於是自己特地到雲上去取月。因為久臨天風,不勝其寒突然發起燒來。自己雖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於是,他就去見女人,撞見鬼了?」「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報告了鬼的事,他撒謊的事就暴露了。於是,成平才找我去商量。」「原來如此……」「哎,晴明,這事情應該怎麼辦?」「嗯,如果我不能親眼看看那輛牛車的話,現在還說不上什麼。」「親眼看看那輛牛車?」「明天晚上怎麼樣?」「明天晚上就能看到?」「也許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時分可以看見吧。」「你怎麼能預料得到?」「這個嘛,那女人不是說,花七天時間去大內嗎?」「對呀。」「第一天晚上出現在八條大道,接下來的晚上是七條大道.對吧?」「……」「我是說那牛車消失的地方。」「對對。」「這期間,牛車是從朱雀大路向大內方向走的。」「嗯。」「這樣一來,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見的話,還不能十分肯定,不過可以據此說,第三天是六條大道,第四天是五條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應該是四條大道了。」「有道理,的確如此。但是,晴明,這樣的話,為什麼那牛車不在一天之內由朱雀大路,一口氣經羅城門直入大內的朱雀門呢?」「哦,可能對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如此一來,如果我們不管它的話,後天——也就是說,在第七天的晚上,那牛車就要走到大內的朱雀門前面啦。」「應該是這樣吧。」聽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著胳膊,凝望著庭院。

    「這事情麻煩了。」博雅望著暮色漸濃的庭院嘟噥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看牛車?」「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交口處就行了。」「能行嗎,這事情?」「看了再說。如果情況不妙,就向聖上說明原因,事先做好方違,預備特別的辦法。」「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實,晴明,我還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什麼事?」「有件東西要請你給解讀一下。」「解讀?」「其實是女人的來信——我收到了和歌。」「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對和歌是一竅不通的。」「不懂和歌?」「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樣,太麻煩了。」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裡,他表面上粗魯,對和歌之類顯得一籌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風雅我實在不懂。」博雅喃喃道。

    「什麼時候收到的?」「哦,我倒是記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當時,我手裡捧著聖上抄寫的《心經》,正要去東寺。我剛剛離開清涼殿,徒步穿過承明門之時,突然,從紫宸殿前的櫻樹陰裡.跑出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裡。晴明.這信上竟然還別著龍膽花哩……」「呵呵。」晴明愉快地笑著,看著博雅。博雅似乎意識到晴明的目光。臉上呈現出一副更加粗線條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頭的時候,那女童已經無影無蹤了。」「是這樣啊。」「沒有理由會有那麼一個女童單獨在那種地方的,所以應該是某位尊貴的公主小姐帶進大內來的。當時,我打開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寫的是和歌。」「哎.那就讓我看看那首和歌嘛。」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從懷裡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車總是牛(日語「牛」與「憂」諧音,原文用假名(即拼音)寫,作雙關意。).車何念在此?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即假名)寫成的。

    「哈哈哈,的確如此。」晴明邊讀邊點頭。

    「什麼意思呢?什麼事的確如此?」「你對某位女子薄情寡義了吧……」「薄情?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啊。只有女人對我薄情,沒有我對她們薄情的呀。」博雅漲紅著臉說。

    「晴明,你告訴我,上面寫的是什麼?」「就你看到的這些字。」「就是不懂才問你的嘛。我跟這些東西沒緣,用暗喻的和歌往來訴衷情的雅事,我學不來。喜歡就說喜歡,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別裝模作樣了,替我解讀這首和歌吧……」博雅的臉越發漲得通紅。

    晴明興致盎然地看著他,說:「這個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對薄情男人心懷怨恨……」「嚇我一跳——不過,晴明,你是怎麼讀出這意思的?」「這女子對偶爾才來一趟的男子生氣了……」「簡而言之,要鬧彆扭的意思?」「可以這麼說吧。」「但是.你是怎麼知道這意思的呢?」「別急,你聽我說。男人是乘車到女人那裡去的。車也有由人來拉的,但這裡用牛拉,就是牛車了。車子套上牛,牛拉車子。」「然後呢?」「於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車這件事,對她的男人說:套著我心的,是『牛』(與」憂「諧音)。」「哦……」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這首和歌本身,已經很親切地提供了與謎底有關的暗示……」「謎底?」「對呀。她寫了『車何念在此』,到了這裡,如果你還不把『牛』解作『憂』,那可就……」晴明說到這裡打住了。

    「看不懂這些又會怎樣,晴明?」「沒關係。看不懂這些在你博雅是應該的。」「你這是嘲笑我嗎?」「沒有。我一向就喜歡這樣的你。你這樣就很好……」「哦。」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對這首和歌沒有印象?」「沒有。」博雅很肯定地說。

    「不過.我還是想起了一件事。」「什麼事?」「是剛剛在給你解釋和歌的時候想起來的。因為你得到這首和歌,是在那輛沒有牛的牛車出現的日子。」「這倒是。」「這裡頭有沒有關聯呢?」「我也不清楚。說不准隨信所附的龍膽花,藏著什麼隱情。」「龍膽……」「總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車。」「要去嗎?」「去!」「好,去!」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四

    雲在移動。是黑色的雲。

    雲團中,月亮時隱時現。

    攪動雲天的風很大。

    大半個夜空被黑雲覆蓋。烏雲的處處縫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驚訝,星光在閃爍。

    雲在動,時而吞月,時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馳騁。

    當月亮走出雲團時,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櫸樹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剛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櫸樹陰影裡,等待著。

    這裡是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交叉之處,順朱雀大路向羅城門方向往右走了一點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牆,向大路那邊眺望著。

    博雅左邊腰際掛著長刀,腳登鹿皮靴,身穿戰袍,左手握弓。一副準備戰鬥的裝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裝,還是那身便於行動的白色狩衣。

    連長刀也沒有帶。

    四週一片寂靜。沒有人的動靜,房子和圍牆的影子漆黑一團。豈止沒有燈光,連老鼠的動靜都聽不見。

    惟一的聲響,是頭頂上風吹櫸樹葉的聲音。

    腳下剛掉下來的樹葉正被風吹得亂跑。

    「晴明,真的會來嗎?」「會來吧。」「自古以來,路與路的交匯點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車從那裡出現。然後又消失,並不奇怪。」「噢。」博雅回應一聲。兩人又沉默了。

    只有時間在流逝。突然——「吱.吱……」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車軸滾動的聲音。

    挨著晴明肩頭的博雅的身體,頓時緊張起來。

    博雅的左手握緊刀鞘。

    「來了。」晴明說道。

    果然,從羅城門的方向,一團蒼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車。沒有拉車的牛,但那牛車在前行。

    車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護著,和車子一起走來。

    男子的右邊腰際掛著長刀。

    牛車沿朱雀大路緩緩而來。

    「哎.晴明,那男的是個左撇子吧?」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為什麼?」「他把長刀掛在右邊。」博雅這麼說的時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好厲害呀,博雅。不錯,應該是那樣子吧。」晴明少見地語氣輕鬆起來,雖然聲音壓得很低。

    「怎麼啦,晴明?」「沒什麼,從你那裡學到東西了嘛。」「算什麼呀!」晴明「噓——」地攔住博雅的話。

    晴明注視著牛車。

    牛車在還差一點到三條大道的地方停了下來。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綁在車軛的黑頭髮,也清晰可見。

    怎麼了?從車簾的背後,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躲在那邊的,是哪一位?」「被她發現了嗎……」低聲自語的博雅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話,不大聲說話,她找不到我們。因為我在這些樹的周圍佈置了結界……」晴明湊到博雅耳邊低聲說道。

    但是.博雅望著晴明的眼神,看他彷彿在說:「那話不是對我們說的!」就在此時——響起一個撕裂空氣般的聲音:「嗖!」一支箭飛過夜空,貫穿了車簾。

    「哎呀!」簾子內發出一聲女人的尖叫。

    車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變,銳利的目光盯著箭矢飛來的方向。

    兩人將身子狠狠一抖擻,背部躬起,變作四腳趴地。

    他們變成了狗!兩隻狗輕輕一躍上了車,鑽進簾子內。

    從三條大道的背陰處跳出來好幾個人影,將牛車圍住。他們手中握著長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著月光,一閃一閃。

    「得手了嗎?」其中的一個人低聲說著,向牛車衝過去。

    稍後,又出現了兩個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舉著燃燒的火把,另一人步態踉蹌。

    這兩個人走到剛才說話的人身邊。

    「放火,放火燒!」踉踉蹌蹌走出來的男子說道。只有他手上什麼也沒有拿。

    「成平……」博雅小聲驚呼。

    原來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幾乎站都站不穩地立在那裡,注視著車子。

    手持火把的人將火抵在車簾子上。簾子熊熊燃燒起來。

    就在此時——突然,從火焰中伸出一隻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成平大喊一聲。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鉤一樣的指甲抓進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會兒,成平被拖入開始燃燒的車內。

    「吱.吱……」牛車走動起來了。

    「成平大人!」「成平大人!」眾人喊叫著成平的名字,揮刀砍向牛車,但都被反彈回來。

    有人想拖住車子,但車子沒有停下來,依然緩緩走向三條大道。

    「成平!」博雅喊叫著,從樹陰裡跑出來。

    晴明緊追著他。

    「痛啊!」「痛啊!」成平的聲音從燃燒著的簾子裡傳出來。

    「嘎吱嘎吱……」車內傳出啃咬骨頭的聲音。

    車內,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趕到時,車子已經來到三條大道的中段。

    然後,燃燒著的車子消失無蹤了。

    牛車消失後,在三條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間丟棄著成平的屍體。

    「成平……」博雅低聲呼喚。

    在他的腳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屍體,在月光之下泛著白光。

    五

    拉車總是牛。車何念在此?坐在外廊內的晴明的膝頭上,放著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對面,彷彿是圍著和歌而坐。

    晚秋的陽光照射著庭院。

    近數目來的冷雨,已經使庭院的色調為之一變。

    秋已到盡頭,庭院靜待初霜的降臨。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博雅面色嚴峻地說。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麼,時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時而將視線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過來,原因剛才已經說明了。」由於成平昨夜的舉動,牛車事件終於為聖上所知。

    「成平那傢伙,交給我和晴明即可安枕無憂的事,偏要親自出馬,帶手下人去除魔,結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博雅歎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聖上傳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關情況。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卻因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罷。已經有好幾個人被差到這所院子來找晴明,屋內卻根本沒有晴明在家的跡象。

    於是就派了博雅過來,大家都認為他可能會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誰去看並無關係,誰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裡。

    「你原先在家嗎?」搏雅問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調查。知道有人被派來。我嫌麻煩,沒理他們。」「調查?」「關於鏡子,有些東西想弄清楚。」「你說鏡子?」「對。」「鏡子怎麼了?」「咳.鏡子的事已經好了。我現在傷腦筋的是聖上的事。」「聖上?」「對,一定與女人有關……」晴明說著,雙手抱著胳膊。

    開始時有過這樣的對話,之後晴明就難得開口了。

    他只是眺望著院子,對博雅說的話只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而已。

    「是這樣的……」晴明點過頭之後,終於開腔了。

    「你是說今晚要在朱雀門等那輛牛車?」「正是。除了我之外,還有二十個精明強幹的人,加上五個和尚……」「和尚?」「從東寺請來的和尚。據說有降魔伏怪的咒法。從現在起就開始準備工作了。」「哈哈。」「和尚的咒法不靈嗎?」「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靈,只是恐怕很難奏效。而且.在此事的來龍去脈沒有搞清楚之前,不容樂觀。」「樂觀不樂觀,都看今晚啦。」「我知道。」「現在還有時間去查原因什麼的嗎?」「不過,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弄清楚?怎麼弄清楚?」「去問呀。」「問誰?」「問聖上嘛。」「可是,聖上說了,一點都不記得了。」「和歌的事也說了嗎?」「還沒有。」「既然如此,請給他帶個話吧。」「『他』是誰?」「聖上啊。」「你混賬,晴明!怎麼能說聖上是『他』……」博雅大吃一驚。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別說聖上是『他』好不好?」「因為是在你面前才說的嘛。」晴明邊說邊拾起寫有和歌的紙片。

    「你回去時,順便在院子裡摘一朵龍膽,和這首和歌起交給聖上。這首和歌其實是給聖上的。」「給聖上的?」「對。交錯了人而已。對方把你當成了聖上。」「怎麼可能呢?」「這事以後再說。這一來,該水落石出了……」「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我也不明白,可聖上明白。聖上可能會對你問這問那,到那時,你不妨毫無保留地說出你知道的情況。」「噢。」博雅如墜五里霧中。

    「接下來,等聖上明白這首和歌之後,請注意,下面這一點很關鍵——的確很冒犯,你要說:『晴明說,想得到一束聖上的頭髮。』若蒙聖上允准,你就當場拜領,並且還要說——」「我要說什麼?」「本次事件,將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負責處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門前請眾人迴避……」「什麼?!」「也就是說,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能行嗎?」「若蒙聖上賜發,應該能行。因為這就是信任我了。」「如果辦得不順利呢?」「到時候還有別的辦法。應該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橋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處行不通。』我就知道了。這時候我就出發前往大內。沒事就這樣了。今晚亥刻之前.我們在朱雀門前碰頭。」「往下你幹什麼?」「睡覺。」晴明的回答很簡潔。

    「其實,我為此事作調查,發現了鏡子的許多有趣之處。結果,連沒有關係的古鏡也玩了個不亦樂乎,直到剛才你來為止。所以,我從昨晚起就幾乎沒有睡覺。」博雅拿著和歌和龍膽,走出晴明的家。

    六

    晴明現身於皓月當空的朱雀門前時,時間已過亥刻。

    「你遲到了,晴明。」博雅說道,他是一副準備戰鬥的裝束。

    腰掛朱鞘長刀,握弓在手。

    「對不起,睡得有點過頭了。」「我剛才還在想,你要是不來,我一個人可不知道該怎麼辦。」「哎.辦得順利嗎?」晴明問道。朱雀門四周不見人影。

    抬頭望,只見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門巍然屹立。

    「對了.聖上御覽龍膽和和歌之後,潸然淚下,閉上雙眼說:『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記了。原來竟是這樣,實在對不起。』——頭髮也在這裡啦,你看!」「其他還說了什麼?」「說轉告晴明,謝謝他用心良苦……」「哦。」「若那女子作為死靈前來,今夜可能就是頭七,我就在清涼殿上,為她念一個晚上佛吧……」「真是聖明。」「哎,晴明,聖上說要謝謝你,是怎麼回事?」「哦,是我關於迴避的安排。誰都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從前的女人的事。即便聖上也不例外。」「頭七是什麼?」「人死之後.靈魂還要在這世上停留七天。」晴明話音剛落,一陣沉悶的聲音傳過來了。

    「吱.吱……」晴明和博雅同時朝聲音出現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對面有一輛牛車緩緩而來。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邁步向前。

    「等一等……」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聖上的頭髮給我嗎?」晴明從博雅手中接過聖上的頭髮,不動聲色地向前走去。

    牛車停了下來。

    簾子已經燒掉了。

    車內一片昏黑。

    「要是阻攔我,你會很慘。」黑暗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

    「對不起,但不能讓他和你在一起。」晴明這麼一說,沒有簾子的、昏暗的車內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臉。這張臉隨即變成了青面鬼的臉,頭髮蓬鬆。

    「人雖不能來.卻有替代之物在此。」「替代之物?」「他的頭髮。」「哦?」聽了晴明的話,鬼應了一聲。從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縷青煙。

    「呵呵……」鬼發瘋似的晃著頭.痛哭起來。

    「雖然遲了一點.但那首和歌和龍膽,已經交給他了。」晴明靜靜地說道。

    鬼更是號啕大哭,頭晃得更加厲害。

    「據說他看了你的和歌,流著淚說:『實在對不起。」』晴明說著,悄然向前,把手中的髮絲蓋在車軛上綁的頭髮上,打了一個結。

    「嗷嗷!」鬼的號哭聲更大了。

    「啪!」一道白光掠過,鬼、牛車、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了。

    地面上灑滿月光,只留下了綁在一起的男女髮絲。

    「結束了。」晴明說道。

    「結束了?真的?」博雅問道。

    「告一段落吧。」「什麼?!」「這下子,那女鬼不會再煩他啦。」「他?」「聖上啊。」「晴明,我跟你說過,不應該那樣稱呼聖上。」「只在你面前才說的嘛。」「……這下子就真的沒事了?」「大概吧。」「大概?」「博雅,頭七之夜不是還沒有過去嗎?」「是沒有過去。」「那麼,把這件事報告聖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陪你到哪裡去?」「去剛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什麼?!」「因為聖上不能公開去做這件事,所以我們去找回那女子的遺骸,以相應的儀式埋葬。」「我不大懂什麼女人遺骸,但只要是為聖上辦事,陪你上哪兒都行。」「那就說定啦。」「不過,要陪你到哪裡去呢?」「我已經猜到地點了。」「哪裡?」「大概是隔著大內.在另一邊山上的某個地方。」「你是怎麼知道的?」「那女子應該是用了鏡子魔法。」「什麼鏡子魔法?」「博雅,這可是你教我的。」「我?我什麼時候教你那種東西?」「察覺那男子把刀掛在右邊腰間的,不就是你嗎?」晴明邊說邊邁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晴明不知是否聽見博雅的話,他站住了,彎腰撿起地上的兩束頭髮。

    「哎.走吧。」晴明說道。

    七

    兩人來到一片鬱鬱蔥蔥的杉樹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著長了青苔的樹根和岩石。

    進入樹林已經半個時辰了。

    「要走到什麼地方為止呀,晴明?」博雅問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處。」晴明答道。

    「我是說.那是個什麼地方?」博雅又問。

    「等一等再告訴你。」晴明沒有回答博雅的問題。

    「在這種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會是別的什麼鬼哩。」「說的也是。」晴明答得很乾脆。

    「喂喂,晴明。」「由鏡子魔法所創的靈氣之道,還剩下那麼一點。順著它走.總會找到的。」晴明這樣解釋。

    黑黝黝的、無邊無際的森林,只有幾道月光能射進來。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經是第四枝了。

    此時,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怎麼了.晴明?」博雅也停下來,他感到一陣緊張。

    「好像已經到了。」聽了這話,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個朦朧的白影出現在樹林下的雜草叢中。

    原來是一個特別大的杉樹頭。

    濃黑籠罩在白影周圍,像霧氣一樣在動。

    樹林中冷氣侵人。

    博雅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著朦朧而微弱的光。

    晴明緩慢地向白影走過去。

    博雅跟隨其後。

    不久,晴明駐足白影之前.出現了一個女人。一身素白的裝束,女子端坐在開始枯萎的樹下雜草中,平靜地注視著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剛才在牛車內變成鬼的女子。年齡約在三十出頭的樣子。

    「恭候多時了。」女子丹唇未啟,已聞其聲。

    「這個請收下。」晴明從懷中取出兩束黑髮,將兩束頭髮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臉頰輕撫著黑髮,又貼在唇邊。

    她雙手握著黑髮,托著頭髮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博雅叫道。

    女子身後的大杉樹的樹身上,嵌入了一塊鏡子。

    杉樹的根部,倒臥著兩條犬屍。

    輕微的腐臭飄散到空氣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訴我們嗎……」晴明問那女子:「鏡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術,而你和他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哦,是這樣……」女子平靜地應道:「現在回想起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見到那位貴人,是我年僅十七歲的時候……」「十五年前的話……」「那時那位貴人還沒有成為聖上。」「噢。」「那位貴人來到我家,正值秋天。母親告訴我,那位貴人在打鹿時迷路了,尋找路徑時,不覺來到在山裡的我家門口……」「母親?」「是的。母親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宮中做事的,因為某個緣故,遠離了京城,住在山裡。」「然後呢?」「那位貴人來到時,已是黃昏,跟隨從們也失散了,身邊只有兩條狗——現在已經變成我身後的狗屍了……」女子緩慢而從容地說著。

    晴明靜聽她的敘述。

    「那天晚上,那位貴人就住在我家。當晚,便和我訂下婚約……」「噢。」「那位貴人對我母親說,第二天一定來接我們,說完便走了。兩條狗就是那時留在我家的。已時隔十五年了……」女子停了一下,淚水潸潛。

    「自那以後,我沒有一天忘記那位貴人。心裡總想著:『明天會來的。』『明天會來的。』就這樣過了十五年。期間母親去世了,我盼呀盼的,憂思如焚,以至憂傷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因為怨恨已甚,食不下嚥,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決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見,便在此處作了邪法。」「因此就作了鏡子魔法?」「對。那邊的鏡子,是我家傳的寶物,從前我家興旺時.當時的聖上賞賜的……」「兩條狗呢?」「我用短刀割喉殺了它們。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們不加反抗就讓我做到了。真是淒慘。」「拉車總是牛,車伺念在此?」晴明低聲念著,望著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龍膽卻仍不明何意……」女子抬起頭來,決然地說:「龍膽就是我的名字。」「原來如此。」晴明點點頭。

    女子垂下視線。

    「有了這束頭髮,現在我也得償心願了……」她握住頭髮的雙手放在胸口。

    「變作淒厲之鬼、奪取無關者的性命,我的內心遺憾不已啊……」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謝謝了。」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過火把照著,見那裡倒著一具女屍,肌肉已一半腐爛,胸前有兩束黑髮。

    「終於可以死去了啊……」博雅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嗯。」「晴明,向你請教一個問題。」「請教什麼?」「關於那首和歌和龍膽的事。這些東西其實是要送到聖上手中的吧?」「應該是吧。」「你說過當時搞錯了。你怎麼知道錯送到我手上了呢?」「憑《心經》。」「《心經》?」「你接到和歌的時候,不是正捧著聖上剛抄寫的《心經》嗎?」「對呀。」「所以就弄錯了。」「是這樣啊。」博雅說著,打量著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臉。

    「鬼真是好可憐啊……」他喃喃說道。

    女子的臉已有一半腐爛,但那嘴唇邊似乎浮現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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