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是江南的季節,在塞北邊疆,還正是酷寒嚴凍的日子,春的訊息,並沒有隨著新年俱臨。
在黃土古道上,戈易靈和冷月雙騎得得,縱轡徐行。冷月不愧牛夫人得力之人,遇事設想周到,早在離開井陘之時,買了兩套皮裘皮靴皮帽,抵禦著呼嘯不停的寒風,連兩匹坐騎,每天都照護得無微不至。
戈易靈忽然微帶絲緩,半側著身子叫道:「冷月!」
冷月本來只和戈易靈相差一個馬身,一聽呼喚縱馬趕上兩步問道:「大小姐!是不是需要打尖休息了。我早就知道這一帶恐怕沒有人家,我準備了油餅……」
「冷月姐!我不餓。」
「那……大小姐!你有什麼事要冷月做的,請吩咐。」
「冷月姐!你比我年紀大一些,我稱你一聲冷月姐,不算過分。可是你卻聲聲叫我大小姐,這往後的日子,我們如何相處呢?」
「大小姐!……」
「你看,又來了是不是。這十多天以來,我們處得推心置腹,氣味相投,我真感謝娘讓你來給我做伴,可是,唯一讓我不慣也讓我不安的就是你對我的稱呼。」
「可是,大小姐……」
「冷月!從今以後,我們都以名字相稱。」
「冷月不敢如此放肆。」
「冷月!你要再堅持,我可只有請你回去了。」
「可是……」
「別可是了,叫我易靈!」
「易靈!」
「這就對了!冷月!我們現在放馬跑一程如何?」
「天寒、風大,再說……」
「冷月!你有沒有發現,你我身後有人跟蹤。」
冷月彎身裝作整理馬兜帶,眼光朝後一掃,遠遠的有一匹馬,正在路上走著。
這匹馬相隔少說也在三十丈開外,因為這一帶是一望無垠的黃十平原,沒有什麼可以遮擋。
冷月坐正了身子,問道:「大小姐……」
「咦!又忘了我們的諾言,是不是!」
冷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易靈!原諒我一時習慣不易改過口來,慢慢地我記住就是了。我要問的,你是如何發覺身後有人跟蹤?」
「這條路人煙稀少,不是個通衢要道,這個人跟了我們半天了,不是跟蹤是什麼。」
「易靈!你可真是經驗老到。」
「沒法子,從前我一個人闖蕩江湖,我要學會如何自保,就不能不處處時時小心。」
「我服了你。」
「好啦!別盡在捧我了。我討厭被人無聊的跟在後面,跑一陣把他甩掉算了。如果他要是不識相,回頭再教訓他不遲。」
「那倒容易。這兩匹馬是夫人心愛的千里駒,放轡跑一陣,沒有人能跟得上。」
兩個人幾乎同時一聲嬌叱、一抖絲韁,兩匹坐騎潑開四蹄,向前飛奔。
馬是好馬,人是身懷絕技的高人,這一陣跑得有如流星趕月,電掣風馳。
一口氣奔馳了頓飯光景,冷月在馬上叫道:「這樣跑下去,馬也承受不了,歇歇吧!」
戈易靈這才緩了下來,冷月喘著氣說道:「這樣的一陣狂奔,少說也有五十餘里,前面是一處村鎮,溜著馬去,歇一陣子再說。姑奶奶!我可比不上你的功力呀!」
戈易靈回眸一笑,得意地說道:「曖!這聲姑奶奶叫得有些姐妹淘的親暱了。」
冷月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你真淘氣!」
戈易靈笑道:「像我們這樣年齡的女孩兒家,生活在一起,哪有不淘氣的!冷月!我就怕江湖生涯,把我們磨練得一點赤子之心都沒有了,那可真是悲哀。」
兩人一路說笑,慢慢溜著馬,來到村鎮不遠。
這是個道地的北方村鎮,黃土築的高圍牆,圍著七八戶人家,圍牆上有碉樓,圍牆外有深溝,現在還不是雨水多的季節,溝裡沒有水,雖然如此,溝上高架著橋,通過木橋才能走進寨門,裡面便是街道。
街道是青石板鋪的,年深日久,青石板被大車壓成了兩道深深的車轍。
想必不是趕集的日子,街上行人不多。
據說這裡是前往倒馬關唯一可以歇腳的地方,所以,雖然日未過午,已經有大車和馬匹歇在客店外面,準備明日凌晨趕一天路,到達倒馬關。
戈易靈和冷月雙騎並轡,在街上走著,除了孩子們,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前往倒馬關,三山五嶽的人物見多了,對於兩位騎馬而來的姑娘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兩個人緩緩而行,來到一家看起來寬敞一點的客店,戈易靈翻身下馬,將緩繩丟給迎出來的小二,吩咐著:「卸鞍、溜馬、上等的豆料,準備一間寬敞的客房……」
話還沒有說完,人剛走進店內,突然,只見她雙腿一軟,咕咚一聲,翻身栽倒在地上。
這一卜可把後面的冷月嚇壞了。一個搶步上前,抱起戈易靈,只見她雙目緊閉,滿臉赤紅,臉燙如火。
冷月頓時嚇哭了,抱著戈易靈不停地叫道:「易靈!易靈!你是怎麼了?」
哪裡叫得應戈易靈呢?
這時候,店裡圍上許多人,七嘴八舌,有人說是中了邪,有人說是中了毒……眾說紛紜。因為是兩位姑娘家,所以看樣子真正關心的人少,而看熱鬧的人多。
好在冷月不愧是牛夫人的心腹得力之人,在一陣驚惶之後,很快就沉穩下來。
她雙手抱起戈易靈,招呼小二拿著馬上的行囊,帶路到上房去。把那些無聊的人,撇在身後。
所謂上房,只不過是一個土炕、一張桌子、兩條長凳而已。房裡充溢著那種燃燒馬糞的怪味。
冷月將戈易靈輕輕放平在炕上,叫住小二:「鎮上有大夫麼?可有藥鋪。」
店小二搖搖頭,看樣子連「大夫」是個做什麼的,他都弄不清楚。
冷月的心壓上了一塊石頭,但是,她在心裡警告自己:「不可以慌亂!如果在這個時候自己慌亂無主,易靈的生命就危險了。」
她吩咐小二打一盆冷水來,再來一壺開水。
隔了一會,小二沒有送水來,卻來了掌櫃的。他五十多歲,頭戴皮帽,身穿露著毛的坎肩和大袍子,一雙鷹眼,滿臉透著精明的江湖氣。
掌櫃的進門就喲的一聲,將兩道濃眉皺成了小山。
「這位姑娘!你這位同伴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對不住!
請你走吧!小店可鬧不起人命官司。」
冷月正在替戈易靈墊好枕頭,聞言驀地一起身,沉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在下就是這裡的掌櫃。」
「你就是這裡的掌櫃嗎!」
「是的!就是我。」
「混帳東西!」
叭噠一下,冷月一掌拍在桌子上,厚木桌子的角,就如同被斧頭砍下一般,硬生生的削掉一角。
「客人病到這種地步,你居然狠心要攆我們出店,你的頭可有這桌子一樣硬麼?」
掌櫃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滿額頭立即出現了汗珠,站在那裡就如同是雨淋蛤蟆一般。
冷月喝道:「還不快去叫人送水來。」
掌櫃這才回過神來,擦著汗,連聲應「是」。
頃刻之間,冷水、開水都送來了,冷月拴上門,用冷水濕了面巾,敷在戈易靈的額上,她幾次低聲貼在戈易靈的耳邊呼喚著,卻得不到一點回答,顯然,這突然而來的沉痾,使戈易靈陷入了危境。
冷月望著那赤紅的面龐,枯焦的嘴唇,喃喃不清的囈語,她的心已經崩潰了,終於流下了眼淚,束手無策。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小二送來了油燈,送來了晚飯,冷月哪裡還有心思顧及其他,她獨坐在炕前,呆呆地望著昏迷中的戈易靈,忽然,她的手觸摸到腰間的腰帶,那裡面藏的正是一柄鋒利的緬刀。她喃喃地說道:「大小姐!我還是要叫你大小姐!冷月無能,沒有辦法照護周到,你如果一病不起,冷月只有一死相隨於地下。」
突然,窗外有人嘿嘿地一聲冷笑,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那又何必呢?姑娘,!那是暴殄天物哇!」
冷月心頭一震,趕緊收斂浮動的心神,拿起炕裡邊放的寶劍,站起身來,噗地一口吹滅了油燈,沉聲問道:「外面是什麼人?」
外面的人還是那麼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聲音,還帶著調侃的語氣說道:「別問我是什麼人,想想你應該如何應付當前的場面。」
冷月立即把驚煌的心情冷靜下來,她叮嚀自己亂不得方寸。自己死了不打緊,戈易靈至少不能死在別人手裡,尤其不能落到歹人手裡受辱。
她站在炕邊沒有動。她在估計,衝出去或者守住房內,各有多少利弊。
冷月心裡在盤算,口裡卻沉著地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打算幹什麼?」
外面人嘿嘿笑道:「冷月姑娘!你應該問『你們』要來幹什麼?」
「你們?」
「對嘍!因為我們有兩個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
「那也沒有什麼稀奇,一路之上,戈易靈叫你的名字何上千百遍,我們是聾子也聽熟了。」
「一路之上?你們一路都跟著我們嗎?」
「沒有法子嘛,我們也不願跟這麼遠的路,總得找機會對不對?今天總算找到了。」
冷月對來人的用意大概已經知道了。她盤計今夜的情形,是生死危機,看樣子她已經沒有了機會。一個人當他絕望或者將生死撇開一邊的時候,勇氣反會激起百倍。
冷月的心頭壓力解除了。她朗聲說道:「你以為你找到什麼機會?」
外面的人仍然那樣奸詐,不懷好意的笑道:「嘿!嘿!冷月姑娘!你用不著問那麼詳細,到時候你自然一切都明白。
現在你趁早打定主意,是我進來,還是你出來!」
冷月知道自己徒費口舌無益,便打定主意,守在戈易靈的身旁,只要對方敢踏進一步,就全力拚個死活。換句話說,冷月拿定決心,就是要死,也要和戈易靈死在一起。
冷月如此全神貫注,持劍而立,突然,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立即嗅到一股奇怪的香味,直衝腦門。
冷月心裡閃電一轉,大驚,她立即可以斷定,這種香味一定是對方弄的鬼計。
冷月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趕緊閉性氣,要向外衝,但是,已經晚了。她的兩條腿已經開始麻,而且有一股冷颯颯的、麻絲絲的感覺,沿著小腿慢慢上升。
一發覺到自己舉步維艱,冷月便知道今天晚上是難逃厄運了。
在這一刻,冷月沒有失敗的悲哀,也沒有死亡的恐懼,她的心裡橫亙著一個念頭:「可以死!不可以受辱。」
如果以受辱可以替代死,她會毫無猶豫地選擇死。她以為人的一生總有一死,如果貪戀多活幾十年便接受屈辱,那樣的活,遠不如死。
冷月沒有讀過多少聖賢書,但是她隨在毗藍夫人身旁,耳濡目染,承受了這種氣質,而在緊要關頭便自然蛻化而能勘破生死一關。
冷月非但自己這樣決定,而且她還直接地相信,戈易靈姑娘必然是和她同樣的有如此的認識。
她轉過身去,艱難地移動兩步,靠著炕站穩,對著昏睡中的戈易靈說道:「大小姐!做夢也沒有想到我要先殺死你。
衡量當前的處境,除了死,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不過,我隨後就會跟著來的,……在陰曹地府,我們還是在一起,你永遠是我敬愛的人。」
她說著話,雙手舉起寶劍,幾次咬牙,下不了手。終於她慘淒地叫道:「大小姐!我再不下手,恐怕等一會我連死都無法做到了。原諒我啊!大小姐。」
她雙眼一閉,牙齒咬得吱吱作響,寶劍朝著戈易靈胸口插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冷月只覺得雙肘一麻,人隨著就昏了過去。就在她昏過去的那一剎,她的心裡在滴血,哀歎自己和戈易靈慾以死來換取清白都不可得。
冷月昏過去不知道多久。當她悠悠醒轉來時,睜開眼睛一看,昏黃中,有了一盞燈光。
她甩甩頭,忽然想起……
驀地一挺身,一個魚躍站起身來。她第一件事便是看看躺在炕上的戈易靈。
戈易靈仍然衣裳整齊地躺在炕上,似乎沒有移動過。再低頭看看自己,似乎也沒有異樣,那柄又細又亮的劍擺在炕旁邊,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冷月非常清醒地想起:「我中了迷魂毒香,下肢已經麻痺,為了保持清白,不落入賊人之手,分明我是提劍先殺大小姐,再自刎身亡,為何會變成這樣?難道……」
她再想到,原先房裡油燈已經熄滅,此刻是誰點亮的?
她試著移動雙腿,完好如初。
真是使她迷惑了。
突然,門輕輕地被推開。
冷月心裡一動,順手拿起寶劍,劍光起處,疾刺而出,只見門扉大開,錚地一聲,寶劍刺透了木板,門外人影一閃,好靈活的身法,從冷月寶劍底下,掠身而過,掩到桌子那邊,雙手一放,一個瓦罐重重地放在桌上。
冷月一振腕,拔下寶劍,二次邁步進身……
「冷月姑娘!休要魯莽!我不是你的敵人。」
桌上燈影搖晃,看不清楚來人面目。冷月持劍蓄勢,喝問道:「你不是敵人,你是什麼人?」
那人咳了一聲說道:「我不敢說對你們二位有恩,因為見危伸手,拔刀相助,是一個江湖人最起碼的修養,至少我幫了你們的忙,算是朋友可以嗎?」
「是你救了我們?」
「冷月姑娘……」
「咦!你怎麼也知道我叫冷月?難道你也是跟蹤聽到的嗎?」
「嗯!也可以這麼說。冷月姑娘!這話說來話長,現在不是談話的時候。」
「你不說明白,我知道你是敵是友?」
「冷月姑娘!不是我不說,而是時不我與,難道你不想治好戈易靈姑娘的病麼?」
冷月不覺腳下倒退了一步,脫口問道:「你能治病?」
「武藝與醫術,某些地方是相通的,再說我從小就喜歡研讀醫書,不敢說是歧黃高手,至少在這倒馬關前周圍近百里,還找不到我這樣的大夫。」
「我不能輕易相信你。」
「冷月姑娘?你最好是相信我。你自己已中的迷魂毒香,雖然解了,但是,你很虛弱,也很飢餓,桌上瓦罐裡煨的是一隻老母雞,喝下去對你有益。」
冷月遲疑了。
照對方說話的語氣,沒有絲毫歹意。而且照方才閃躲那突然一劍的情形看來,對方武功亦高出她許多,如果他真的要算計她,恐怕是很難招架。
「你能治好戈姑娘的病麼?」
「剛才我說過,我懂得醫道,醫家都有割股之心,不過現在我沒有十成的把握……」
「什麼?你沒有把握?」
「冷月姑娘!你是個明理的人,除非是神仙,沒有一個醫家對於病症能有絕對的把握,除非是說嘴的江湖郎中。」
「那……」
「不過今天是有機緣,難得我有一粒對症的藥,戈姑娘的病,應該是可以藥到病除的。」
「啊!」一種無法相信的突然喜悅,使冷月驚呼出聲。「你說的是真的?」
「我為什麼要騙你呢?現在你來喝雞湯,別小看這罐雞湯,半夜三更要燉出一罐雞湯,也頗不易。你喝掉它,我為戈姑娘餵藥。」
「不!」冷月反應得非常之快,非常之堅決。
「為什麼呢?」那人緩緩走過桌子旁邊,燈光照清楚了他的面孔,是一位很英俊的年輕人,兩道劍眉,一雙星目,一身玄色衣裳,背插寶劍,垂著一綹黑流蘇。他的表情很嚴肅,認真地問道:「是男女有別嗎?冷月姑娘!我現在是醫家,應該沒有這個忌諱。再說,武林兒女,只要胸懷坦蕩,千萬不要為世俗所拘。」
冷月微微發窘,對方的話不但有理,而且溫文儒雅,使人無法拒絕。她遲疑了一下說道:「請問,你知道戈姑娘是什麼病?」
「真是慚愧,在我看過的醫書裡,沒有這種病名,急熱、高燒、噤口、昏迷,這種情形只有一種原因:長期的受累,內腑曾經受傷,療養不夠,又在一陣激烈的活動之後,血不歸經,如果不能及時醫治,三天之後,枯竭而死。就是說,治得愈早愈好。」
「果然高明得很!」冷月有些心折了。「請問有靈藥嗎?」
「此地沒有藥鋪,有方無藥。所幸我身上有兩粒雪蓮實,可以救急。」
「什麼是雪蓮實?」
「其實這也是一種傳說,當然,武林之中傳說很多,因為練武的人,需要補充內修的功力,或者需要療治外傷,於是就有千年靈芝草、千年何首烏的傳說,說可以起死回生,其實靈芝草與何首烏是不是真有千年的珍品?誰也沒見過……」
「我問你什麼是雪蓮實?」
「真是對不住,我說遠了。我的意思是說雪蓮實也是武林中的一種傳說。」
「什麼樣的傳說?」
「傳說在天山之巔,有一處天池,彙集了雪融之水成池,奇寒酷冷,在這天池之中居然有一種蓮,稱之為雪蓮。」
「雪蓮實呢?」
「就是雪蓮開花以後結的蓮子。味苦、性寒,是治一切熱症的聖藥。」
「剛才你說是傳說,傳說未必是真,你這兩顆雪蓮實,自然也就未必可靠。」
「對!雪蓮實未必可靠。但是,我這兩顆雪蓮實是我恩師所賜,我相信是真的。是不是雪蓮實且不管它,當它是救命的良藥,也就是了。」
他從身上佩戴的一個小小鹿皮革囊,取出一個淡紅色的紙包,裡面包著兩粒淡黃色蓮子模樣的顆粒。
他從當中選了一粒。
冷月站在一旁,一直關心的注視著。
他看冷月一眼,將雪蓮實遞給冷月,然後他再小心地包好剩下的一粒,藏放妥當。
他對冷月說道:「你捏捏看。」
冷月用拇指食指一捏,不覺一驚,原來雪蓮實其硬如鐵。再拿到鼻尖聞了一下,可以聞到有一絲絲淡淡的清香,又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香味。
他吩咐冷月拿碗水來,拿過雪蓮實,只見他用兩個指頭一捏,一粒雪蓮實就像粉一樣的,紛紛落在碗裡。
他將碗交給冷月:「給她灌下去!」
冷月手端著碗,站在炕前,呆在那裡。眼看著戈易靈姑娘昏睡如死,而且嘴唇已經被高熱烤得枯焦,氣如游絲,命在旦夕。但是,如今冒然用這種跡近怪誕的方法,能治得了戈易靈的病嗎?
來人看冷月遲疑不動,點點頭說道:「冷月姑娘!我懂得你的心情,我這種治病的方法,看來有些荒唐。但是,你必須冒這個險……」
「你是說這碗雪蓮實灌下去是一種冒險?」
「我不能騙你,因為還沒有人用過,至少我還沒有看見有人用過。當然,主要還是雪蓮實太稀罕!」
「不行!」
冷月將水碗遞回來。「我不能拿戈姑娘的性命開玩笑。」
那人嚴肅地說道:「沒有人在開玩笑!我說過醫家有割股之心,怎麼能說玩笑呢?」
他說得語氣很重,冷月囁嚅地說道:「可是……可是……
你方才說要冒險。」
「是的!是要冒險!因為這究竟不是正式處方,而目。又沒實際經驗。但是,除了這樣冒險之外,冷月姑娘!你和我還能為戈姑娘做些什麼?」
可不是!除了眼睜睜地看著戈易靈乾涸枯焦而死,沒有一點辦法。
冷月忽然一點頭,用手扶起戈易靈,回頭對那人叫道:「幫我……」
那人接過碗,冷月慢慢撬開戈易靈的牙關,一碗涼水灌了下去。
冷月小心地放下戈易靈,忍不住又回頭問道:「你看會不會……?」
那人伸手在唇間一示意,輕聲說道:「不要說話,有人!」
冷月凝神聽下去,依然聽不出什麼。
那人從鹿皮革囊中摸出兩副口罩,交一副給冷月。
「戴上。」
冷月剛一戴上,聞到有一股怪味。
那人彷彿知道冷月的心理,低聲說道:「氣味不好聞,比中毒要好,別忘了,救命的東西,都不會好看好聽好聞!」
冷月乖乖地戴上。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腳步聲,來的不是一個人。
那人拉著冷月,伏在窗戶之旁,正朝著外面打量,突然,噗地一聲響,一物穿破窗紙,落在房裡,冒出綠火,散出濃煙。
那人叫聲:「不好!冷月,我們快離開!」
他右手帶住冷月,左手一揚,震開窗戶,兩個人穿身而出,剛一落地,就看到有兩條人影掠過屋頂。
那人說道:「追!我們要取得解藥。」
只見他一躍而起,直竄屋上,冷月也展開身形,跟了上去。
前面兩條人影跑得不慢,剛越過兩重屋脊。那人忽然停下腳步叫道:「冷月姑娘!我們恐怕是上當了。」
冷月間言一怔,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兩個人不約而同,轉身以飛快的速度,補回客店。
房門是開著的,房裡的燈是點著的,房裡依然還有輕煙裊繞,那一鍋雞湯也在冒著熱氣。可是有一點不同的,炕上已經沒有了戈易靈姑娘的蹤影!
冷月這一驚非同小可,真是萬丈高樓失足,人幾乎頓時軟癱下去。
但只是一瞬間的事,冷月倏地一拔手中的劍,霍然轉身,劍光抵住那人的胸前。
那人沒有絲毫驚惶,也不作絲毫閃讓。他十分沉靜地說道:「冷月!把劍放下,衝動解決不了問題。」
「調虎離山,你說是不是?」
「是的!調虎離山。但是,不止是你一個人上當中計,也包括我在內。」
「我不相信。」
「冷月!我瞭解你此刻的心情,其實我此刻的心情,也並不比你好過。你對戈姑娘有一分真摯的情感,遭遇到這種事,自然難過。而我……就算是我救了你們吧!救人未救徹,我也不舒服。」
「你說不是你搗的鬼?」
「冷月!有一件事情,你必須承認。如果我要算計你,不必費這麼大的手腳,我也不必救醒你,更不用雪蓮實救戈姑娘……」
冷月的劍慢慢地垂下了。臉上流下兩行淚珠。
那人安慰著說道:「冷月姑娘!你不必太過傷痛,戈姑娘的安危責任,從現在起,有我的一份兒。」
冷月睜大著眼睛,怔怔地看著他。
那人表情嚴肅,緩緩地說道:「我說過好幾次,戈姑娘是我的病人,醫家有割股之心,戈姑娘的病體未癒,無論如何,我有一份未盡的責任。」
冷月黯然地說道:「我現在怎麼辦?」
「應該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冷月望著對方正而不邪、冷靜堅定的眸子,不由地點點頭。
「我們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追查、救人!」
「這不會是大海撈針吧!」
「冷月姑娘!不要慌張!江湖這些魑魅勾當,還不容易騙倒我,只要我們有信心,我們會有機會。」
冷月點點頭,她從他的神情當中,獲得一股力量。
「只是此處是不能留了,趁著天色未明……」
冷月收拾著炕上的包裹行囊,睹物思人,想起戈易靈以有病之身,如今被人擄走,而且不知下落,不覺又淚珠滾滾而下。
那人伸手接過行囊,正待跨出房門,忽然停下來,望著冷月說道:「我看我們暫時不要走了。」
「為什麼?」冷月驚訝地望著他。
「有幾件事說明白以後再走不遲。」
「會耽誤時間嗎?」
「我想不會,即使真的耽誤了時間,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因為我不能不說明白。」
「那就請快說吧!」
「冷月姑娘!你知道我是誰?」
冷月張著嘴,傻住了。從她在極端絕望之餘,拿劍刺殺戈易靈而被制住,這個人一直在幫助她,而且還要和她一起去找戈易靈姑娘,連人家姓名都不曉得,這事顯得冷月是多麼的嫩,或者說,冷月為了戈易靈的病與安全,已經完全失去平日的鎮靜。
冷月的臉紅紅的。
那人卻是莊嚴地說道:「冷月姑娘!我不是有意調侃你,而是我覺得我應該這麼做,清除你心裡的疑慮。」
冷月一直沒說話。
那人接著說道:「我姓駱,名叫非白。我是河南上蔡人,據說我家在河南上蔡,很有點名氣。」
「據說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在記事之前,就被恩師帶走,隨師習藝一十八年,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恩師,闖蕩江湖將近二年之後,才遇見你和戈易靈姑娘。」
冷月忽然問道:「駱相公……」
駱非白雙手連搖說道:「我怕聽這些不倫不類的客套稱呼,如果冷月姑娘不拘於世俗禮數,我托個大,叫我一聲駱大哥我就非常高興。」
「駱大哥,你方才說闖蕩三年江湖,第一次遇見我和戈姑娘,這話我不懂。」
駱非白臉上微微一紅:「其實真正說來,是我第一次見到戈易靈姑娘的時候,我為她的氣質、膽識、捨己為人的種種表現所折服……」
「啊!你一直跟在戈姑娘附近,包括問心山莊在內?」
駱非白正色說道:「冷月!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行為有些失之輕桃?」
冷月搖搖頭說道:「我沒有這種感覺。好了!我知道的夠了!我們現在就走吧!耽擱了時間,戈姑娘的危險就多了一分。」
「不再多知道一些關於我的一切嗎?」
冷月搖搖頭,心裡有一分說不上來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是她曉事以來,從未有過的。
駱非白緊跟著問了一句:「冷月!我方才說第一次見到戈姑娘的時候,是在……」
冷月淡淡地說道:「駱大哥!戈姑娘如今身陷虎口,情況緊急,如果你有心助我一臂之力,去尋找,去救援,我非常感激,其他的都不是最重要的。」
駱非白精神一振說道:「如此我們走吧!冷月!你上房先走,我到後槽將兩匹馬牽出來。」
冷月點點頭,出得房門,擰身一躍,落身上屋,朝著外面寒星點點,冷風襲人。冷月翻越出柵門,從吊橋上越過溝渠,停下身來,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林,人忽地清醒而振作起來。
她在心裡暗暗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冷月!冷月!你的身世,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此身此命,都是夫人所賜,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招惹無謂的煩惱。人生有許多事情,都是不可勉強的,命中無時,豈可強求!」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些從未有過的想法,但是一旦豁然看開以後,恢復了平靜。
寨門艱澀地慢慢拉開,駱非白騎在馬上,後面跟著一匹,只見他一揚手,一錠銀子落在地上,說聲:「多謝。」便輕快地跑過來。
冷月立即快步迎卜前去,笑嘻嘻地說道:「駱大哥!你真能,不聲不響地牽出了兩匹馬。」
駱非白帶著一分訝異,望著冷月說道:「冷月!你……」
下面的話他本來要說,「方纔你是如何的黯然神傷,為何此刻又是如此的快樂。」但是,他縮住了口,只是怔怔地望著冷月。
冷月接過韁繩,躍身上馬,說道:「駱大哥!時間急迫,我們走吧!」
駱非白點點頭說道:「我看來人往西而去,我們往西追查。」
冷月應聲「曉得了!」一抖絲韁,馬兒直竄而去。
駱非白滿腹疑惑地搖搖頭,緊跟而來。
兩匹快馬一口氣奔馳了二、三十里,東方已經呈現魚肚白,前面不遠,有兩三間茅屋,鄉下人起身早,窗子泛透著燈光。
駱非白趕上來與冷月並轡而行,關心地說道:「冷月!慢下來,我有話說。」
關心的語氣,溫柔的聲調,冷月的心裡一動。但是,她立即笑嘻嘻地問道:「駱大哥!
有話請說吧!」
「冷月!你非但通宵未睡,而目.沒有吃一點東西,前面的茅屋,想必是野店,我為你找點熱食墊墊饑。」
「駱大哥……」
「慢下來!別孩子氣,回頭真要是找到了地頭,少不得還要力拼一場,不吃飽肚子怎麼行!」
冷月心裡一酸,一股熱氣直衝眼眶,她沒有說話,讓馬直衝而前,轉眼來到這兩三間茅屋外面。
冷月剛剛勒住韁繩,茅屋的門,呀然而開,從裡面走出四個人,並排站在門口。
冷月跳下馬來,其中一個不覺脫口而出:「是你呀!」
另一個立即叱喝:「老四!你站開些。」他滿臉堆笑,衝著冷月和剛剛趕到的駱非白一拱手,說道:「我等以為是強徒歹人,原來是二位路客。」
駱非白翻身下馬,和冷月站在一起,微笑點頭,淡淡地說了一句:「驚動各位了。」便不再理會,牽起冷月的手,昂然就朝著茅屋中走過去。
茅屋果然是一間十足的野店,店主人是一位年邁的老人,炕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在燒火。
駱非白招呼冷月在裡邊坐,自己背朝門打橫。然後問道:「老人家!可有熱湯熱食。」
老頭子似乎還沒有睡醒,慢吞吞地說道:「太早了,沒有準備。只有一些油饃,炸撒子,要是二位喝酒,倒是還有一瓶綠豆燒。」
駱非白用鼻子嗅了一下,說道:「老人家!你這鍋裡正在煮著東西,香噴噴的為什麼不賣些我們充飢!」
老頭子沒有答腔,只是掀開一個木桶,拿出三幾個油饃跟油炸撒子,堆放在一個缺口的大花碗裡,朝著桌上一放,轉身就走。
駱非白有幾分不悅,連忙叫住:「噯!噯!老人家,對一個行路在外的人,要講幾分和氣……」
他還沒有說完,外面四個人走進來就吆喝著:「老小子!
客人跟你講話,你怎麼不搭腔,你是聾背了耳!」
另一個接著說道:「人家餓了,有熱湯熱食,為什麼不賣?」
另一個也接著說道:「你不搭腔,我來幫你動手。」
大踏步走過去,掀開鍋蓋,肉香撲鼻,找一個大沙鍋,用瓢舀幾瓢,端到桌上來,伸手朝著駱非白嚷著:「二位不必理會這個不通人情的老小子,儘管飽餐一頓,大不了走的時候,多給他一點錢。請吧!二位。」
駱非白稱謝,自己又起身拿了兩隻小碗,兩雙筷子,先倒一碗熱湯給冷月,再夾三塊熟牛肉,送到冷月面前,說道:「趁熱吃吧!」
他自己也倒了一碗,冷月用眼睛看駱非白。
駱非白只顧自己呼嚕嚕地喝了一碗,夾起牛肉,風捲殘雲的吃了兩塊。別看他人長得斯文,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嚥,看得人都要垂涎。
冷月本來是有戒心的,後來看到駱非白吃得如此之香,她又真上餓得很,也就端起碗來呷了一口牛肉湯,人在飢餓時候總會覺得味道特別香。連呷了幾口湯,再將油饃撕成碎塊,泡在湯裡,倒是著著實實飽餐了一頓。
再看駱非白已經喝了第二碗湯,神情愉快地叫道:「老人家!算賬,我多給你錢……」
言猶未了,人突然一個翻身,跌倒在地上。
冷月大吃一驚,站起來叫道:「駱大哥!你……」
駱非白在地上伸手一拉冷月的腿,冷月一個不穩,也翻身跌到地上。只聽到駱非白低聲說了兩個字:「裝死!」
門口站著的四個人,一直站在那裡閒聊,眼睛卻不停地注視著駱非白他們兩個人。
此刻,四個人哈哈大笑。其中一個人說道:「老大!他們兩個真正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找尋。我還在想,怎麼才能找到這小子報仇,沒想到這回送上門來,還白賺一個大姑娘。」
另一個沉著聲音說道:「老四!這小子身手不弱,先前如果不是我們走得快,或者說如果不是他不追,恐怕當時一個也跑不掉。這回別大意,提防著點,把傢伙順在手邊。」
另外一個人接著說道:「老大!我們要小心自然是應該的,不過也用不著過於長他人銳氣。不錯,憑這小子身手,我們四個人合起來也不是對手,不過這會不是比功力,他有天大的本領,現在也只有了帳。天婆婆的藥,只要一小撮,可以使千人斷腸,除了他老人家,無藥可救。」
「老二說的是,如果不幸我們四個人吃了,就算是服了本門的解毒靈藥,也只能多撐一大半天,除非天婆婆賞解藥,這小子不死那才是奇跡。」
原先那個人說道:「老四!你先去看看那小子。老二去看看那女的。」
兩個人果然走過來,前面那個用腳一踹,駱非白被踹的一個翻身,那人剛剛一個「呀」
字還沒有出口,駱非白和冷月同時盤腿而起,腳下一使勁,走過來的兩個人任憑如何快,也難逃這一掃之危,當時咕咚、咕咚兩聲,倒在地上。
冷月快如閃電,腰帶唰地一聲響,緬刀如雪,正好架在來人的脖子上。
駱非白微笑著說道:「剛才你們有人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找尋,現在我要將這兩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們,而且還要加兩句作利息,那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冷月說道:「駱大哥!他們就是在客店裡用迷魂香迷住我和戈姑娘的人麼?」
「可不是。當時為了你和戈姑娘的安全,讓他們逃走算了,沒有料到又在這裡碰上了。」
「駱大哥!這等人留著也是禍害。」
「冷月!你慢一點下手。」駱非白望著對方說道:「要照冷月姑娘的意思,你們四個人一個也跑不掉,刀頭飲血,劍下喪生。不過,冷月姑娘說的是氣話,未必就會這樣趕盡殺絕。」
門口那兩個人,手中都是提著一對斜刃彎刀,而且是藍汪汪的發光。他們知道自己實在不是人家對手,正打算如何逃走才有希望,一聽駱非白有鬆口之意,趕緊一抱拳說道:「這位朋友請容一言,在下四人只是奉命所差,身不由己,尊駕如果能放我們一馬,改日也好相見。」
駱非白對冷月一示意,口中說道:「冷月姑娘!你的意下如何?」
冷月也是個聰明人物,立即說道:「若論他們所為,實在死有餘辜,不過,殺人見血的勾當,究竟不是我們所願意的事。這樣罷,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看看他們的運氣。」
門口那人一抱拳說道:「冷月姑娘!果然開朗。」
冷月一擺手說道:「慢著!讓我這樣白白放你們離開,實在於心不甘,這樣罷,你們兩個人每個人喝一碗牛肉湯。」
「冷月姑娘!」
「怎麼?牛肉湯也不喝。」
「這湯裡放了藥,喝了要命的。」
「我們為什麼沒有死!」
「那是……那是……」
「什麼那是這是,你們自己說的,天婆婆的解藥可以解救,還怕什麼?」
駱非白順手從桌上倒來兩碗牛肉湯。
「是漢子就不要我們灌,自己痛痛快快的喝下去。別打歪主意,你們自忖也逃跑不掉。」
兩個人坐起來,對視一眼,再看看冷月的緬刀,冷颯颯地就在脖子邊,駱非白的一隻手,不離腦後。沒有法子,兩個人一仰脖子,牛肉湯喝了下去。
駱非白一撤身,拉住冷月閃開一邊,說道:「請吧!不耽誤各位回去的時間。」
兩個人一翻身站起來,四個人會合,在聲勢上似乎是壯了些。但是,要動手罷,明知不是人家手下三招之敵,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溜掉,又實在太窩囊,場面上的話總得說幾句。
其中一個是頭兒,冷冷地說道:「姓駱的朋友!今天的事,你我都記在心裡,後會有期。不過我提醒你一句話,天婆婆的手下,從來沒有栽過觔斗,這筆賬總有時間要算一算。」
他一揮手,喝聲「咱們走!」四個人扯開腳步,施展功力,朝西而去。
駱非白對冷月說道:「冷月!咱們也去罷。」
隨手放下一塊碎銀子,雙雙出門,正準備扳鞍上馬,茅屋裡那位彎腰駝背的老人,突然出現在門口,瞇著眼睛問道:「二位這就走了嗎?」
駱非白點點頭說道:「對!我們要趕路。」
老人搔著頭上那稀稀落落的花白頭髮,用著不高不低的語調說道:「你們家大人從前是這麼教你們的嗎?到處吃了東西不給錢,抹嘴就走。」
駱非白含笑說道:「老人家!你回去看看桌上,我們放了一塊銀子。」
老頭子似乎開始有些不高興,咕嚕個嘴說道:「就那個?
我老人家早看到了。那是多少?」
「至少也得有兩三錢。夠了嗎?老人家?」
老頭子仰著頭,瞇著眼,反間著:「你說呢?」
冷月本來已經上了馬,根本沒有注意這件事。她心裡早已瞭解駱非白的用心。用牛肉湯逼著那四個人趕快回去,正好讓他們兩個人循著線索追到老案。她一見老頭子耍上賴了,她怕耽擱了追蹤的時間,皺著眉間道:「老大爺!三錢銀子喝你兩碗牛肉湯,這個價錢你恐怕賣不了幾回吧!」
老頭子似乎一點也不開竅,長長地啊了一聲說道:「啊!
你這位姑娘以為價錢貴了。」
冷月故意學著他方纔的口氣反問道:「你說呢?」
駱非白已經覺察到這個老頭子是有意尋釁,而且似乎有點來頭,自己事情要緊,千萬不要在這裡出紕漏,趕緊攔住冷月說道:「冷月!咱們不能跟老人家說笑話了。」
他轉身朝著老頭拱拱手,說道:「老人家!我們在客邊,身上也沒有多少銀兩,老人家要我們付多少錢,只要是在能力所及,一定照數奉上。萬一不足,我們改日一定專程奉上。
老人家!你說個數目。」
老頭翻了眼,語氣一變而為斬釘截鐵:「話是幾句好話,可是我老人家不吃這一套。」
冷月覺得這是無理取鬧,而且時間要緊,她說道:「駱大哥!時間不多。」
駱非白還是拱著手說道:「如果老人家不肯說個數字,我們就盡其所有吧!」
說著話,便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小包裹,銀錁金錠還沒有拿出來,老頭就說話了。
「別盡在找零碎了,告訴你們,一萬兩銀子,少了一分一毫都不成。」
駱非白當時一怔,他知道事情有了麻煩。他先用手拍拍冷月的馬脖子,示意冷月稍安毋躁。他自己仍然含著微笑說道:「老人家!你老喜歡開玩笑。」
老頭一點也不放鬆,板著臉說道:「你看我是在和你娃娃開玩笑嗎?」
冷月已經不耐了,她對駱非白說道:「駱大哥!錯過時機,往後問題難辦了。我們走吧!盡在歪纏些什麼?」
她一帶絲韁,掉轉馬頭,正準備催馬馳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馬後腿,被人用一根很細又很結實的繩子拴在一塊大石頭上。她這樣一催馬,不但差一點拉斷了馬腿,也差一點摔下了冷月。
再看,一條人影一溜而過,正是剛才那個燒火的小女孩,紮著兩根小辮子,一雙眼黑漆明亮,透著精靈,跟在灶下燒火的情形,完全兩樣。
冷月一看,心裡明白,分明是那個小女孩搗的鬼,她畢竟是個聰明人,在陡然一氣之後,又霍然一驚,讓人家拴住馬蹄,自己渾然不覺,這就說明自己在這方面差了一截。
冷月剛一飄身下馬,駱非白立即伸手攔住她。同時他沉下臉色說道:「老人家!論年齡,你是前輩,不必跟晚輩們一般見識。有什麼交待,請明言當面,毋須這樣戲要。」
老頭一點也不為所動,依然是那樣說道:「一萬兩銀子。」
駱非白勃然大怒,厲聲叱道:「老人家!欺人不可太甚。」
老頭茫然沒有表情說道:「小娃娃!不要以為我老人家欺侮你,一條人命五千兩,以你們的身價來說,這是賤價。我老人家救了你們兩條命,要一萬兩銀子,難道還算多嗎?」
駱非白和冷月同時大吃一驚,尤其是駱非白,不禁脫口問道:「老人家你說什麼?」
老頭有了不屑之意,撇撇嘴道:「小子!你自己不要估價過高,你以為有點小聰明,被你發覺到牛肉湯裡下了毒,你以為你的手腳比他們還快,就在端碗的時候,你放了解藥,就可以平安無事了?」
駱非白大驚,他明明看到老頭彎著腰在忙著別的事,怎麼會把這一切的微細末節的小動作,看得那麼清楚!
駱非白在心裡盤算了一回,才說道:「老人家果然是高人,晚輩笨拙的動作,難逃老人家的法眼。不過,有一點晚輩不解,我喝了牛肉湯,也吃了牛肉,我安然無事。」
老頭冷冷地說道:「小子!你是真糊塗?還是假裝不知道好賴賬?」
駱非白立即拉著冷月,雙雙深深一躬,說道:「晚輩愚蠢,不知道是老人家暗中救了我和冷月姑娘,這份救命大恩,終生不忘。」
老頭搖搖頭說道:「不要談什麼謝恩,我老人家要銀子,小子!現在你說,一萬兩銀子值也不值?」
駱非白說道:「老人家!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老人家救了我們兩個人的性命,絕不是一萬兩銀子所能報答的,再多也是應該的,只是,客中身邊沒有那麼多銀子,老人家如果相信,今天放我們離開,改日一定湊夠,專程送上,因為此刻還有一個人的性命,有待我們去救……」
老頭沒有等他說完便不屑地說道:「好大的口氣,你能救人家嗎?我看你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救人。」
駱非白剛要答話,老頭又追問了一句:「你知道你要救人的地方是誰當家嗎?」
「如果我記得不錯,是一個叫天婆婆的。」
「對了!天婆婆的武功如何,已不去談,單就弄毒這一項來說,她的幾個不入流的手下,就已經讓你無法對付,遇到她本人,你還能有什麼作為?你還能救人嗎?」
駱非白忽然正色說道:「老人家!你的話應該是不會錯的,但是,我不敢苟同,相信冷月姑娘也跟我一樣,不會同意老人家的說法。」
「哦!小子!你還認為你們行?」
「並不是,我說過,老人家你的話應該沒有錯。我說不敢苟同的是你對我們做的評價。」
「小子!你到底想說什麼?七拐彎、八抹角,我老人家聽不懂。」「論弄毒的技藝,我們固然不是天婆婆的對手,論武功,恐怕我們更是瞠乎其後。但是,這些都不足以影響我們救人的決心。」
「哦!你們有依恃嗎?」
「沒有。如果說我們有依恃,那就是我們對友情的重視。我們的朋友身陷危難,並不能因為救他有困難,或者有危險,我們就不去救他。為朋友兩肋插刀,這是江湖上做人的一點基本道理。如果連這點道理我都不能做到,我還算什麼呢?」
老頭一聽,當時一怔,連忙說道:「小子!你可知道天婆婆的厲害?」
「到了那裡自然會領教。」
「她的毒沒有人能解得了,她可以讓你一寸一寸的死,讓你一點一點的爛。」
「老人家,謝謝你提醒我,不過對我們來說,都沒有什麼用處,即使天婆婆那裡是刀山劍海,我們也要前去。剛才你老人家不是問我依恃什麼嗎?我和冷月所依恃的是一項道理,因為我們的朋友,無緣無故被天婆婆派人擄去,她應該放人,道理如此,她如果不講道理,那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為什麼?」
「老人家!你可曾見過不講道理的人,能長存於這個世界上!」
「好小子!你有一套。」
「謝謝你老人家的誇獎。」
「小子!你和這小丫頭可以走了。」
「什麼?」駱非白顯然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要你們的銀子,你們兩人可以走了。」
駱非白立即一拉冷月,深深一躬謝道:「多謝老人家,救命之恩,不敢相忘,容後圖報。」
說著話,匆匆拉著冷月的手,幾乎是奪門而去。可是,臨到門口,冷月卻停了下來說道:「老大爺!我有一個疑問要請問老大爺。」
駱非白幾乎是要拉著冷月走,冷月倔強的不動。
老頭望著冷月說道:「丫頭!你們可真是天生的一對,一個比一個倔。」
冷月臉上一紅。老頭笑笑說道:「有疑問你就問吧!」
冷月正色問道:「老大爺!我們兩個人的性命真是你救的嗎?」
駱非白急得叫道:「冷月!」
老頭卻不以為件,笑笑說道:「依你的意思呢?丫頭!如果不是我老人家救你們,還會有誰?」
冷月搖搖頭說道:「老大爺!我的疑問就在這裡。我方才明明聽到你說,天婆婆的毒,沒有人能夠解救得了的,老大爺!你能為我們解釋一下嗎?」
「這個……」老頭怔了一下,終天婆婆噗哧一聲,繼之大笑起來。「丫頭!你真厲害,你跟那小子一樣的厲害。機伶、有膽識、絕頂聰明,而且刁鑽得令人可愛。」
駱非白在一旁插嘴說道:「老人家!謝謝你的誇獎,只是事情緊急,我們要走了,但願以後再見到你走人家。」
駱非白還沒有邁開腳步,老頭卻說道:「不行!你們現在不能走。」
「老人家!你不能出爾反爾吧!」
「丫頭問的問題,我老人家還沒有解答,我老人家這樣一大把年紀,不能讓一個小丫頭日後編排我的不是。不過這個解答需要一點時間。」
駱非白急道:「老人家!救人之事,急如星火,如果因為耽誤時間,讓朋友遭到傷害,我們會終身不安的。就是你老人家恐怕也有伯仁之憾!」
老頭忽然顯出一點刁鑽的笑容,說道:「小子!你方纔所說的那兩點依恃,是不可靠的,是不切實際的。現在我老人家給你一個最可靠的依恃好嗎?」
「老人家!你的意思是……」
「我老人家的意思是我給你們一個保證,保證你那位朋友受不到傷害。」
駱非白反應真快,立即深深地一躬,口稱:「謝謝你老人家的慷慨承諾。」
冷月也說道:「老大爺!我相信你的保證,你能不能給我們說一說,讓我們多知道一點呢?」
「能!」老頭說得非常乾脆。「一方面答覆你方纔的疑問,一方面說明我給你們的保證。既然不急在一時,我們坐下再說。」
冷月和駱非白對視了一眼,兩個人心裡都同樣的著急,可是兩個人心裡都明白,老頭要是不讓走,他們真的連大門都走不出去。
兩個人索性回到桌子旁坐下,不知道何時,桌子當中擺下了熱騰騰的牛肉湯,又擺了一大盤的油饃、油炸撒子,一把錫酒壺,斟滿了三杯酒,酒香撲鼻。
老頭嘖嘖地說道:「虹丫頭人小鬼大,這個節骨眼上,擺上酒菜,比什麼留客的辦法都高明。」
老頭讓著他們二人說道:「綠豆燒真正的二鍋頭,喝一杯對身子骨絕對有好處。小子要是能喝,就盡量喝,換過別人,別想聞一聞我這壺綠豆燒。」
他朝向門外叫道:「虹丫頭!別盡使壞,你也來喝一杯。」
早先燒火的灶下小丫頭,搖著兩條小辮子,滴溜溜一雙大眼睛,來到桌子前,笑嘻嘻地說道:「外公叫我!」
老頭突然變得十分慈祥,摸著小丫頭的頭,向駱非白和冷月二人說道:「她叫我外公,你們大概也就知道她是我的外孫女了。她的小名叫飛虹,別看虹丫頭人小,等閒幾個人恐怕還奈何不得她哩!」
這句話冷月相信,馬蹄被人拴住了,連一點兒都不知道,人小功力可想而知。
虹丫頭翹著嘴不依地說道:「外公就知道給我胡吹亂捧。」
老頭呵呵大笑,看得出他對飛虹的寵愛。
冷月將小飛虹摟過來,親熱地叫著「飛虹妹妹」!駱非白也笑嘻嘻地擎起酒杯,向老頭敬酒。
老頭拿起酒杯,忽然臉上笑容收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酒杯放在桌子上。
小飛虹翹著嘴說道:「外公!人家在高興的時候,不要歎氣嘛!」
老頭又露出笑容,連聲說道:「好!好!外公不歎氣。」
接著他又搖搖頭認真地說道:「外公不是歎氣,而是此情此景,讓我有所感觸。」他又朝著駱非白與冷月說:「老實對你們二位說,我不適宜做個江湖客。我這一輩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能夠有一個溫暖的窩。就像這樣,夫妻兒女,帶著孫子孫女,一家團聚在一起,我一直想享受這樣的快樂,可是,我一直沒有這分福分。」
有感而發,談起身世,不但駱非白和冷月插不上嘴,連小飛虹也瞪大著眼睛,張著嘴,在靜靜聽著。
老頭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那樣子不是個嗜酒徒,而是善於品酒的人。使人想到,像他這樣大的年紀,如果有一個溫暖的家,無事小酌三兩杯,那是一件樂事。眼前顯然沒有這分福氣。
他在轉動著酒杯,有一些自嘲,也有一分感喟,說道:「按說,我應該有一個溫暖的窩。我有老伴,我有個孝順的女兒,還有一個討人喜愛的小外孫女。但是,這一切都讓心比天高的老伴給破壞了。」
駱非白不知道為什麼這位老人家要跟他們說這些,但是,那一分黯然,顯然已經感染了冷月。
冷月摟著小飛虹,很關切地問道:「老大爺!為什麼呢?為什麼……」
她問不下去,可是老頭卻及時答覆了她。
「丫頭!女人主內,持家過日子,看起來不要緊,可是一旦沒有了她,這個家就垮掉一大半。我的老伴一直希望在江湖上闖出名頭來。女人對名利心太重,總不是件好事,結果……結果……」
駱非白和冷月都在等待著這「結果」,可是老頭卻沒有說下去。他似乎用心在傾聽,終於他抬起頭來說道:「有人來找你們了。」
「來找我們?」駱非白霍然起身,他果然聽到有馬蹄聲。
老頭揮手說道:「稍安毋躁!你們不是要去尋找天婆婆嗎?現在天婆婆派人來找你們了,豈不是正好。不管是善找惡找,反正你們的目的就是前去也就是了。」
他招招手,牽著小飛虹,往後面裡間走進去。
冷月咕嚕地說道:「說了半天,除了耽誤了我們的時間,也沒有解釋出一點理由來,真是的。要不是他說得那麼真切,我真懷疑他是故意的。」
駱非白似乎沒有計較這些,匆匆從身上取出一瓶藥,自己服了兩粒,也要冷月服兩粒,他說:「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我自己也喪失了對自己的信心,假如萬才老人家說的話都是真的,我的解藥恐怕就解不了天婆婆的毒。」
冷月說道:「駱大哥方纔你自己不是說過嗎?為朋友兩肋插刀,後果如何,我們不要去考慮了。只是……」
姑娘忽然低下聲音,也低下了頭。「駱大哥!你與戈姑娘並無一面之交,是用不著冒這麼大的危險的。」
駱非白正色說道:「冷月!人的友誼,並不在於交往時間的長短。再說,我和你可以說已經是共過患難的朋友,難道就不應共生死嗎?你可以為了你的戈姑娘,去冒險犯難,我為什麼不可以為了你的安危而分擔一部分危險呢?」
冷月聽他將戈姑娘說成「你的」,而且還特別加重語氣,特別是明白指出要和她共生死,冷月的臉上一陣發燒,心裡也一陣抖顫。
她剛剛穩下心情,叫得一聲:「駱大哥……」
一陣蹄聲震地,來到門前而正,門被推開,進來四個人。黑衣鑲著紅邊,攔腰繫著紅腰帶,頭上紮著一條紅黃相間的布帶子,腰際各懸掛著一柄三尺長的奇形彎刀。
為首的一個進門衝著駱非白一抱拳說道:「你們兩位想必是駱非白駱朋友和冷月姑娘。」
駱非白伸手攔住冷月,自己跨上前一步說道:「不錯。我很奇怪天婆婆為什麼會對我們知道得那麼清楚,我們彼此是素昧平生啊!」
那人鼻孔裡笑了一聲,說道:「駱朋友!你既然說是素昧平生,為什麼你也知道天婆婆的大名呢?」
駱非白哦了一聲說道:「朋友!你這一問可問得真好。請問,有何指教?」
那人說道:「天婆婆有請二位。」
「是用的『請』宇嗎?尊駕沒有記錯吧!」
「當差跑腿的,如果傳話都會傳錯,這碗飯就別吃了。」
「我看尊駕談吐舉上不俗,是當差跑腿的嗎?尊駕尊姓大名?在下也好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