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於平寧一杯接一杯地往肚裡倒酒,目光冷漠地環視這家小酒館。他正休假,工作期間他是不喝酒的,因為“工作就是有效的麻醉劑”。但休假期間,只有睡覺時他才與酒杯暫別,他需要酒精來沖淡喪妻失女的痛苦。
已經八年了。
他今年三十八歲,身材頎長,五官端正,面部稜角分明,額角刻著一道深深的傷痕,鬢邊有一縷醒目的白發,穿一件半舊的灰色茄克衫,敞著領口。八年前他參加世界刑警組織西安“反K星間諜局”(局內人常稱反K局),從一名無名小卒已晉升到中校。每逢休假,他都要回到家鄉古宛城,在一些煙霧騰騰,酒氣汗臭混雜的小酒館打發時光。他希望在這兒拾到一些兒時的回憶,把他的“自我”再描塗一遍,包括對妻女的痛苦的思戀。
反K局極端殘酷的工作使他逐漸失掉了自我。
快把一瓶臥龍玉液灌完時,腰間佩帶的可視電話響了。他取下來,液晶屏幕上是局秘書新田鶴子小姐的頭像。於平寧低聲喝道:
“休假期間不許打擾我!”
新田鶴子在屏幕上焦急地連連鞠躬,就像阿拉伯魔瓶中關著的小精靈:“對不起,於先生,請你不要關機,老板有急事找你!”
老板是指反K局的局長伊凡諾夫將軍。自從參加反K局,他就在這老頭的手下。這俄國佬很古板嚴厲,甚至可以說是殘忍,但為人剛正,對於平寧一直很好。既然是老頭子親自出馬,一定是確有急事,看來休假要提前結束了。
屏幕上出現了便裝的伊凡諾夫將軍。他難得地微笑著,簡捷地說:
“很抱歉打擾了你的休假,你必須馬上返回。”
酒店裡人聲鼎沸,女招待穿著超短裙,脊背裸露,在各個桌子間忙碌。酒鬼們高聲猜拳行令,瞅空還要在女招待身上摸一把,引起一片哄笑。於平寧憂郁地看著這一群芸芸眾生,他多少有些羨慕。這些人無憂無慮.不知道地球與K星的戰爭已迫在眉睫。實際上早在八年前K星人就向地球展開了間諜戰,但地球政府對此事一直嚴格保密,他們害怕造成全球性恐慌。試想,如果有一天你得知你的上級、朋友,甚至妻子、丈夫都可能是K星制造的與原型一模一樣的生物機器人,他們在伺機咬你一口,那時你對這個世界的信念還能保持麼?
全世界只有數百人了解實情,他們默默地扛著這副重枷鎖,這副本該50億人共同肩負的枷鎖。於平寧是其中之一。
於平寧駕駛著白色風神900,這是2153年的新產品,時速可達400公裡,有自動導航和防撞功能。不過他沒有使用自動檔,從中學起他就喜歡體育,拳擊、散打、攀巖……樣樣精通,手動駕駛時速400公裡的汽車更是一種樂趣。他沿著寧西高速公路一路西行,很快就看到了秦嶺逶迤的山峰,前邊出現一個巨大的公路隧道。
已經八年了,但每次走到這裡,他仍感到嚙人心肺的痛苦。八年前,他是位於十堰的風神汽車公司的一名工程師。有一次他帶妻子和女兒去西安度假,行至此處,忽然看到前邊山凹處飛升起一塊下圓上尖的東西,頗似農夫的斗笠,被一團陰冷的綠光浸透,似乎本身也是一塊綠色透明體,飛起來極其輕靈飄忽。乍一見他並沒想到這是飛碟,畢竟這只是炒了幾百年炒得太陳的神話。倒是女兒菲菲唱歌似地喊道:
“爸爸、媽媽,這是飛碟,是E·T!”
她拍著小手在座位上竄跳,要爸爸快開過去找外星人玩。妻子笑著按住女兒,為她拴牢安全帶。他從後視鏡中看到這最後一幕,妻女的這幅遺照永遠刻印在他腦海中。幾秒鍾後,汽車電腦忽然失控,於平寧急忙換到手動檔,但隨之他也覺得天旋地轉,陷於半昏迷狀態。失去操縱的汽車沖過高欄,撞在隧道口。
在這場車禍中只有於平寧撿回一條命,在臉上、身上增添了幾十條傷疤。妻女火化前,他像一尊石像一樣,在兩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人們發現他鬢邊新添了一絡耀眼的白發。
世界刑警組織派了精干的班子來處理這件事,由一個俄國人伊凡諾夫帶隊。於平寧從他那兒得知,K星飛碟是在一星期前發現的,行蹤飄忽鬼祟。由於它們對雷達來說基本是隱形的,所以極難發現。這次是K星人第一次試圖劫持地球人,雖然沒有成功。
伊凡諾夫苦笑著說:“我們還曾准備隆重歡迎外星文明的使者呢,但顯然他們不是來做客的。”
幾天後,反K墾間諜局匆匆成立。伊凡諾夫打電話來問他願意不願意參加,於平寧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酒勁開始上湧,是一種舒適的疲倦感。今天喝得太過量了。他長伸懶腰,快速抓握手指,手指節啪啪地脆響。這是他的習慣。他揉揉眼睛,知道今天不能堅持了,便把開關定在自動導航檔。目的地定在西安,汽車便根據沿途的導航信號自動行駛。
天已黑了,高速公路上汽車如潮,像是逆向流動的一紅一白兩條河流。於平寧把駕駛椅放倒,扎牢睡眠安全帶,很快進入夢鄉。他夢見了妻女,她們在恐懼地尖叫,一架飛碟帶著慘綠色光霧,幽靈般地撲過來。他想沖出去,手腳卻不能動彈,直到那慘綠色把他淹沒……
醒來時已到臨潼了。睡了這一覺,他覺得精神煥發,有一種勃勃的新鮮感。但他隨即又回想起那個夢境,目光頓時陰沉下來。
那個夢境似乎隱喻了他們的處鏡。在K星人的高科技間諜手段下,地球人幾乎是無能為力的。反K局只有以十倍的獻身,百倍的果決才能勉強維持一種苟安局面。
有時於平寧覺得,反K局簡直是二次大戰中神風特攻隊的自殺勇士。所以反K局的行事殘忍,無法無天,也就可以原諒了。
(二)
反K局位於西安北邊一座小山包下,與皇陵相距不遠。幾十座小平房星羅棋布,外貌很簡樸,就像一座農場。但實際上這兒戒備森嚴,配備了地球上所有最先進的電於警衛手段——至於這些手段對K星人有無作用就不得而知了。於平寧走進大門,電子警衛對他的指紋、聲紋、瞳紋和唇紋作了仔細檢查,然後說:
“歡迎K37號,局長在辦公室等你。”
伊凡諾夫將軍給小於回禮時,心中頗感欣慰。他看來氣色很好,“像新摘的葡萄一樣新鮮”。往常休假回來可不是這樣,在酒缸中泡了一個月後,他總是煩躁頹廢,精神疲倦,要幾天後才能恢復。反K局超強度的生死不容一發的工作,使所有人都處於崩潰的邊緣,他們只有在休假期間才能喘口氣,在海濱、滑雪場和女人胸脯上得到松弛。惟有這個於平寧,每逢休假就把自己禁錮在對妻女的思念中,他的痛苦歷八年而不衰。伊凡諾夫也是一個老派的人,注重家庭生活,所以他對於平寧休假期間的酗酒從來不加指責。
屋內還有一個人,便裝、黑發、戴金絲眼鏡,肩膀很寬,堅毅的方下巴,衣著整潔合體。這會兒他正在冷靜地打量著於平寧。伊凡諾夫介紹說:
“這是李力明上校,053實驗室的安全負責人。”
於平寧知道053實驗室的名字,它是一個絕密基地,從事著一項與外星人有關的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具體內容不得而知。它的安全是由反K局內另一個系統負責的,於平寧與他們交往很少、他同李力明握手時,覺得對方的手掌很有力,骨骼粗壯,動作有彈性,一看便知是一位搏擊好手。
伊凡諾夫說:“事情很緊急,開始介紹吧。”
李力明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事情經過:053實驗室的研究已接近勝利,昨天實驗室的四位主要研究者乘一架直升飛機前往山中基地作試驗前的最後一次檢查。飛至寧西公路某處時,直升飛機突然從雷達上消失了,14分鍾後又突然出現。李力明沒有放過這點異常,立即將飛機召回作安全檢查。“我對機上人員解釋,有人舉報說飛機上安有炸彈。在不引起四人懷疑的前提下,對他們盡可能詳細地檢查和詢問,但沒有發現異常,無論是飛機還是機上人員。駕駛員說飛機一直在正常飛行,如果不是有那麼一點蛛絲馬跡的話。”
於平寧看看他,他憂郁地說。
“四人的手表和機上的鍾表都很准時,只有駕駛員的手表慢了14分鍾,正好是14分鍾。駕駛員卻賭咒發誓,說他的勞力士手表絕不會出差錯。這也是可信的,每次任務前我們都要校對時間。”
他繼續說:“當然你們很清楚K星人的伎倆。他們常從時空隧道中把人劫走,十幾分鍾後又送回一個一模一樣的復制人。所以我們不敢有絲毫疏忽,即使這次的證據很不充分.”
伊凡諾夫補充道:“我們已得到消息,在李力明上校所說的方位和時間,有人看到了飛碟的綠光。但雷達上一無所見,可能是飛碟的隱形技術又提高了。”
李力明說:“兩件異常事件加在一塊兒,促使我們不得不采取行動,所以伊凡諾夫將軍把你召回來。”
於平寧懷疑地問:K星人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他們難道獨獨忘記把駕駛員的手表也撥快,以補回進人時空隧道的14分鍾?”
李力明苫笑著說;“我和你有同樣的懷疑,但053基地的重要性不允許我們有絲毫僥幸之心、從另一方面說K星人出現疏忽也並非不可能,盡管他們的文明高得不可思議,人類在管理猴子時不是也會忘記鎖籠門?”
於平寧把他的話梳了一遍,問道:
“好吧,現在我來問幾個問題。第一點,你們懷疑機上5人中至少有一個被掉包?”
伊凡諾夫和李力明互相看看,堅決地說:“我們是這樣認為。”
“第二點,你們為什麼不把5個人隔離開作嚴格的審查?我們已發展了新式測謊儀,對K星人心理的研究也有很大進展。”
李力明再次苦笑:
“你的問題說明你對K星人的生物間諜技術還不太了解。我介紹一點內情吧,盡管這多少洩露了053基地的研究方向。K星人過去劫持地球人後,送回來的是一個模樣相同但內心不同的假冒者。咱們辨認這種白皮黑心的間諜已經不困難了,所以他們改變了策略。我們發現,他們現在換回的是白皮白心的真人,與原型一模一樣,從外貌,包括指紋、聲紋、體臭等,到內心,包括童年的隱秘記憶,對K星人的憎惡等。
“當然,如果真的完全相同,K星人就不會這麼費心費力了。復制的生物機器人在意識深處藏有一個程序,也就是他們要達到的某個特定目標——比如說,竊取053基地的研究成果並把基地破壞。這樣,復制人就本能地鍥而不捨地朝這一目標前行。但是,”他陰郁地強調,“這個目的是潛意識的,本人並不知道,就像海龜和中華鱘按照冥冥中的指令本能地向繁殖地域回游。當復制人破壞053基地時,他會找出種種理由,自己(作為地球人)可以接受的種種正當理由。因此,即使把他們送人最先進的測謊器下考驗,也不會發現破綻。只有在造成既成事實後,這個間諜才可能暴露,不過對我們來說為時已晚。對此我們無能為力,至少到目前為止無能為力。我們只知道某處有炸彈,但卻連定時器走動的嚓嚓聲都聽不到。”
他描繪的陰森圖像令人不寒而栗,三個人都面色陰沉。
於平寧問:“第三點,讓我干什麼?”
李力明看著將軍。伊凡諾夫簡捷地說:
“你去找到他們,盡量加以甄別,然後把復制人就地處決。”
那片慘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於平寧冷笑道:“讓我一個人去甄別真假猴王?我是地藏王腳下的靈獸諦聽?你們很聰明,讓我承擔誤殺的罪責。”
伊凡諾夫冷冷地說:
“這罪責我已經承擔了。不惜,我們可以把五個人關起來仔細甄別,但能甄別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那我們怎麼辦?我們沒有任何理由關押他們,不讓他們進入053基地。但我們又不敢放他們,一旦某個復制人融入053基地的人群,他就能輕而易舉地破壞基地。要知道K星人發動戰爭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而053實驗室的成果對戰爭勝負至關重要。”停一會兒他又說,“我們無路可走,在研究出甄別方法之前只有狠下心腸。無罪推定的法律准則在這兒不適用,我們是有罪推定——對可能是K星間諜的人,只要找不到可靠的豁免證明,就一律秘密處決。”
一片慘綠光霧彌漫在眼前,仇恨逐漸膨脹。殺死他們!……於平寧悶聲道:
“駕駛員我不管。”我只答應殺死四個人。
李力明低聲說:“好吧,駕駛員我們處理。”
“四人的地址?”
“我們讓這四人休假了,借口是試驗場要做最後一次安全檢查。這樣做……如果必須處決某人時,不會對053基地造成震動。這是四人的地址、電話號碼,還有照片。”
於平寧接過來。紙條上有三男一女,其中一個美國人,一個日本人,都已經回國,還有兩個中國人。“我先從美國人開始,讓自己的同胞多活兩天,你們不會反對我這點私心吧。”他問聲說。
臨分手時,李力明緊緊握住他的手:
“將軍對你評價極高,我真心希望你用你非凡的直覺,從待決犯中甄別出幾個無辜者,多少減輕我的自責。當然,鑒定結果要絕對可靠。”
於平寧冷冷地看著他。“鱷魚的眼淚。”他想說,但李力明先說出來了:
“這恐怕是鱷魚的眼淚。”
他的聲音很沉悶,憂傷十分真誠。於平寧沒有再刺他,同他輕輕握手。臨走他問:
“如果四個人一並處死,難道不會影響053實驗室的研究?”
“當然,這四個人是實驗室的中堅,好在項目已接近尾聲,開創研究方向時要天才,進行正常研究時只要資質中等的人就可以。”
於平寧點點頭,同老將軍告辭。老人送到門口,話語中有一絲傷感:
“小於,我就要退休了,是我自己要求的。年紀不饒人,我的思維已經遲鈍,不能勝任這項工作了。小於,你好好干。”他沒有說他已經建議上司破格提升於平寧。於平寧同他緊緊握手,然後轉身走了。
忽然聽到後邊有人輕聲喊他,扭過頭,見新田鶴子正責備地望著他。他笑了,以往每次出發時鶴子都要與他戀戀不捨地告別,但今天心情沉重,把這一點給忘了。他反身吻了她的額頭,笑著拍拍她的臉,轉身大踏步走了。
新田鶴子目送他走出大門。
(三)
十小時後,於平寧已到達美國得克薩斯州的旁帕。他租了一輛奔馳700型轎車,出城向西疾行,在當地時間十二點鍾找到了莫爾的鄉間別墅。
“喬治·莫爾,70歲,聲名卓著的生物工程學家。妻子珍妮·莫爾,68歲。老派的美國人,注重家庭生活。”
這是紙條上對莫爾的介紹。
他戴上紅外夜視鏡,戴上薄手套,輕捷地躍過柵欄。這是一幢半地下式的建築,平房顯得很低矮。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院內有一個游泳地,池水映著星光。透過紅外夜視鏡,他看到草坪上有幾道稀疏的紅線,這是普通的紅外線防盜設備,對他幾乎毫無威懾。
他貓腰提著激光手槍,輕輕跨過那幾道紅線,一邊還心不在焉地想著其它事。他記得中學時曾讀到過,法國一位科學家曾從一例罕見的血友病中,考證出很多姓莫爾的歐洲人原來是地中海黑皮膚摩爾人的後裔。幾百年的同化使他們忘了自己的祖先,僅留下莫爾這個姓氏,但遺傳密碼中還頑強地保留著莫爾人的特征。
一個消亡的民族。地球人會不會也消亡在K星文明中?
不管怎麼說,我還保存著這些少年的記憶。他向自己強調。
忽然他的眼角余光曾見草叢中豎起一條黑影,是蛇頭,微風中傳來輕微的環尾碰擊聲。蛇頭輕靈地點動著,使它看起來像是兩個腦袋、他沒有想到經常修剪的人工草坪中竟然還有凶惡的響尾蛇,幸虧他及早發現,他的隨身用物中可沒帶蛇藥。
他舉起激光手槍瞄准響尾蛇,准備開槍,忽然瞥見不遠處有一棵樹,略為猶豫後,他輕步挪過去折下一根樹條,試了試樹條很柔韌.他把手槍交到左手,手持樹條微笑著向響尾蛇逼近。響尾蛇用它頰窩中靈敏的紅外線傳感器,感受到一個大動物的36℃的體溫。它凶狠地躬起身子准備撲上去.就在它撲出的瞬間,於平寧猛力一抽,干淨利落地把蛇頭抽飛。
蛇身在草叢中扭動著。於平寧欣喜地想,我的確記得少年時的絕技。
他挨近房捨,聽聽屋內沒有動靜,就把激光手槍調到低功率檔,在走廊門的玻璃上劃了一個洞,伸手進去輕輕把門打開。
莫爾夫婦睡在一張巨大的水床上,於平寧輕輕摸到莫爾夫人那邊,用高效麻醉劑向她的鼻孔噴了一下,隨後他繞過去,把莫爾拍醒。
莫爾睜大眼睛,恐懼地盯著面前的槍口。於平寧簡短地說:“跟我來,我不想殺死你的妻子。”
老人扭頭看看熟睡的妻子,盡量輕手輕腳地下床。他不知道妻子已被麻醉,害怕水床的振蕩會把妻子驚醒。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留戀地看著妻子,神情悲傷。
兩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於平寧冷冷地看著老人。我要盡量加以甄別,但我實際上已經知道了這老人的下場。他問:
“你是在053實驗室工作?”
老莫爾已從最初的恐懼中鎮靜下來,從參加O53實驗室起他就為今天作了心理准備。他仇恨地罵道:
“動手吧,我什麼也不會告訴你,你這個K星畜生!”
於平寧冷笑道:“我是K星人?”
“你這條狗!你這條K星人的臭走狗!”
於平寧擺擺槍口:“聽著,莫爾先生,我不願在這兒多費時間,我也不希望你的僕人闖進來,使我不得不多殺一個人。如果你能用可靠的方法證明你是地球人,我會很高興同你喝一杯的,否則我只好得罪了。”
老人沉默一會兒,問道:
“誰派你來的?是不是053實驗室的什麼人?我想你對一個死人不妨說實話。”
於平寧略為沉吟後回答:“是李力明。”
“這條毒蛇!”老人憤恨地罵道,“他昨天突然命令停止試驗,我已經覺得奇怪了,可惜我沒把他揭露。”
於平寧疲倦地想:又多了一個K星間諜,五星間諜下令讓K星間諜去殺K星間諜。一個怪圈,蛇頭咬住了蛇尾。
“不要玩游戲了。我最後一次問你,有沒有辦法證明?”
老人冷笑道:
“我當然有辦法證明。不過,你有什麼辦法證明你自己是地球人?在你沒有自我證明之前,我絕不會向一個K星間諜洩露這個秘密。”
又一個怪圈。他知道證明的方法,但只有在你自我證明之後才能說出來,可是你又不知道自我證明的方法。
好了,於平寧想,我已經盡力甄別了,可以心安理得地開槍了。他聲音低沉地說:
“開槍前我想告訴你,你們四人乘坐的直升飛機曾在時空隧道中消失了14分鍾,你們中至少一人被K星人掉包。如果不能從四只核桃中挑出一只黑仁的,我只有把四只全砸開。將來要是證明你是冤枉的,我會到你墓碑前謝罪。”
老人目光中閃出一絲猶豫。他開始懷疑了,於平寧想,在沒有證明之前,他已對自己是誰發生了懷疑。作為053基地的專家,他肯定知道那個秘密:在潛意識未浮現以前,復制人的心理是對原件的認同。
他無法證明自己是不是自己。他無法揪著頭發把自己揪離地面。
老莫爾的嘴張了張,也許他是想說出他的證明方法。不過他最終走到門前,對著暗藍色的夜空傲然揚起雪白的頭顱:
“開槍吧,你這條臭走狗!”
在開槍時,於平寧黯然地想,幾乎可以肯定自己錯殺了一個地球人,幾乎K星間諜在最高使命未完成前是不會甘心去死的,更不會為了保守有關K星的秘密會死。他無法排解自己的負罪感,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
莫爾夫人醒來時已經陽光燦爛了,丈夫不在床上。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發現了丈夫的屍體,胸前放著一朵小白花。她手指顫抖地撥通了警局電話。
警車很快嘯叫著開來了,湯姆警官詳細地勘察了現場。老莫爾是激光槍致死的,面容很平靜,死亡時間約為凌晨一點。胸前的小白花是在院裡采摘的。從腳印看,作案者有三十多歲,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中等作重。沒有留下指紋和其它痕跡。
莫爾夫人悲痛欲絕,從她那兒沒有了解到多少有價值的線索。他們僅得知莫爾剛從中國回來度假,這是他在家的頭一天晚上,誰料死亡也接踵而至。
湯姆把小白花小心地收在塑料袋中。這朵小白花是什麼用意?是對死人的嘲笑,還是哀悼?他覺得小白花上附有凶手的人格,或者他是絕對冷血的野獸,或者他有濃厚的人性。
一名警察拎著一條死蛇和沾有血跡的樹條過來:
“是在草叢中發現的,凶手看來很厲害,動作敏捷准確。不過他為什麼不用激光槍殺蛇?”
湯姆也想不通。一般來說,職業殺手就像一架精確走動的機器,他們不會在小事上無謂地冒險。他反復把玩這根樹條,總覺得上面附有凶手的影子。
回到在車上,湯姆警官對部下說:
“幾乎可以肯定是政治性謀殺。在電腦裡著重查詢近兩天進入美國的外國人,尤其是從中國來的。”
回到警局,他們看到了查詢結果。湯姆在一長串嫌疑者名單中盯著一個中國人的名字:唐天青,35歲,身高1米81,頭天從中國乘機來,案發當天凌晨5點離開美國去日本。他的護照倒是毫無破綻,但時間與身材太吻合了。湯姆警官把上述情況向世界刑警組織作了通報。
(四)
當天傍晚,日本長崎海濱的裸體浴場。
夜色朦朧,來享受日光浴的人已經離開,還有不少裸體者躺在潔白的沙灘上、涼椅上。當衣冠整齊的於平寧走過來時,有人不解地看著他。
於平寧漫不經心地走著,犀利的目光掃視著沙灘上的游客,他在一張氣墊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一對裸體男女在擁抱接吻,男的有40歲,身材粗短、臃腫。他的同伴是一名黑人妙齡女子,曲線玲瓏,臀部凸起,像一只母獵豹一樣健美。
“中野康成,日本人,40歲。著名腦生理學家。單身,喜愛臨時的性關系。”
關於這一點李力明曾補充道:“他尤其喜歡黑人女子。”
中野康成氣喘吁吁,兩手快活地在女人身上上下忙活。忽然覺得有人在盯著他,抬起頭,看見一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立在面前,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對來人的無禮很惱怒,正要發作,來人彬彬有禮地說:
“是中野康成君嗎?”
中野狐疑地點頭。這個不速之客怎麼認得自己?他特意趕到一個陌生城市來尋歡作樂,連身邊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負責053基地安全的李力明上校,因為他曾要求隨時同他聯系,也許還有無所不知的可怕的K星人。
“是否讓女士回避一下,我有些急事同中野君商量。”
來人說著純正的日語,恰恰因為太純正,中野知道他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中國人。他千裡迢迢追到這兒,絕不會是為了寒暄天氣。不過,既然他先把這黑妞趕走,看來不會有什麼惡意,一個殺手是不會讓目擊者逃生的。他笑著拍拍女人的光腚:
“你到汽車裡等我,我十分鍾後一定回來。”
十分鍾。如果來人不懷好意的話,他應對此有所顧忌。暮色已重,周圍的人都在尋歡作樂,沒人注意到他們。於平寧在他面前蹲下,直截了當地問:
“053實驗室是作什麼的?”
中野吃了一驚。看來來人不是053基地派來的信使。他膽怯地看看於平寧:
“是研究猩猩的智能行為、”
於平寧掏出激光槍,扣動扳機,在砂地上燒出一個黑洞,一縷青煙裊裊上升。他冷酷地說:
“也許這把激光手槍能幫助你恢復記憶,請你快講吧。”我要把他置於生死之地後再甄別。
中野因為恐懼身體微微發抖。053基地的研究是絕密的,洩露機密的人會受到嚴厲的處罰,甚至是反K局的秘密處決。但畢竟激光槍的威脅更現實,他聲音發抖地講起來:
“……K星人和地球作戰的最大優勢,就是這種足以亂真的第二代復制人。如果有那麼七八個地球首腦被復制人。掉包,而他們的潛意識是把戰爭引向失敗,那地球還有什麼指望?為此,在053基地集中了世界一流的科學家,研究了一種裝置,稱之為‘思維迷宮’,可以有效地識別第二代復制人。”
“是否已經成功?”
“基本成功。但你知道,地球人能夠擒獲並確認的復制人極少,迄今為止,我們基本只對地球人的潛意識作過試驗。這些試驗准確度極高,能夠清晰地顯影出地球人的潛意識,比如一個孩子的戀母情結,弒父情結。至於用到K星第二代復制人的身上,其效果還不清楚。”
於平寧沉思良久,問道:
“如果殺死你、莫爾、安小雨、夏之垂,這個項目會不會中斷?”
中野的大腦飛快運轉著,他還沒有摸清對方的心理脈絡。他極可能是一個K星復制人——有K星人顯意識的第一代復制人,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是要破壞思維迷宮的研究,還是主要為了竊取思維迷宮的技術秘密?是要殺死還是俘獲自已?他要據此調整自己的答案。
他小心地回答:“不會中斷,但要略略推遲。”
“思維迷宮的原理?”
中野討好地笑道:“你已經問到核心機密了。這項裝置非常非常精巧復雜,但其原理不難明白。160年前有一個中國人建立了醉漢游走理論—一醉漢的每一步是無規律的,但只要他的意識並未完全喪失,那麼大量的無序的足跡經過數學整理,就會拼出某種有規律的圖形。如果意識完全喪失,足跡經過整理後仍然發散。053實驗室的安小姐據此發展成‘混沌回歸’理論,可用以剝露K星復制人的潛意識指令。被試人在回答提問時,會對潛意識中的秘密作出潛意識的粉飾、開脫、回避、自我證明……就每一個答案本身來說是毫無破綻的,但只要提問次數足夠多,再經過思維迷宮系統的復雜推理計算,就會從亂麻中理出一條隱蔽的主線。以上是粗線條的介紹,要想徹底弄清它的原理、構造和技術細節,恐怕要兩個月時間。”
你不能殺我,我還很有用。
於平寧冷冷地說:
“你是否知道我是K星間諜?”
中野遲疑地回答:“我猜到了。”
“那麼你洩露這些秘密不覺得良心的譴責?”
中野賊笑道:“上帝教導我要珍惜生命,為了它我還能做得更多。”他露骨地暗示。
那片慘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於平寧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激光槍射出一道紅色的光束,光束經過處留下一道青煙,沒有響聲。
中野丑陋的裸體仰臥在氣墊上,額頭一個深洞,兩眼恐懼地圓睜著。於平寧看到那個黑妞正遲遲疑疑地往這邊走,便不慌不忙向另一邊走了。附近的游客似乎看到紅光一閃,他們抬起頭,漠不關心地看看,又自顧尋歡作樂去了。
於平寧想,他幾乎可以肯定又錯殺了一個地球人。但殺死這個賤種,他的良心不會受到太大的譴責。
那女人在中野的屍休前發抖。太可怕了,幸虧那個殺手不屑於殺她。我該怎麼辦?她緊張地思索著。她不想見警察,她是專在達官貴人圈子裡作皮肉生涯的,可不想卷進一場凶殺案。
她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就悄悄溜走了。在嫖客的汽車裡,她急急忙忙檢查了他衣服中的錢包,把美元、日元揣在懷裡。包中還有一疊人民幣,看來他去過中國,那麼,那個英氣逼人的殺手——額上的傷疤使他更具男人氣質——恐怕也是中國人。
錢包中還翻到了駕駛證和護照,原來嫖客的確叫中野康成。她想了想,把嫖客的衣服、證件還有那疊人民幣在地上堆成一堆兒,然後開著中野的車子找到一間電話亭,通知警察局,海濱浴場有一具屍體,他的證件和衣服在停車場的空地上。沒等對方問話,她就急忙掛斷。
我已經為自己留了後路,這樣警察就不大會懷疑我是凶手了。再說(她在心底竊笑著),這樣多少對得起這兩疊鈔票,數額還真不少哪。
她駕著紅色豐田一溜煙逃走了。
長崎警察局的遠籐次郎警官立即趕到現場。死者證件表明他是東京人,八年前到中國西安一個動物智能研究所任職,40歲,單身。兩天前剛從中國回來度假,是激光槍致死的。
在場的游客對警察的詢問很不耐煩。不!我們什麼也沒看見,天太黑。再說我們來這兒不是給凶殺案當證人的。只有兩個游客說凶手個子較高,約1.8米,穿戴整齊,看背影像個年輕人。
有一名泰國游客提供了一點有價值的細節,他說凶手來這兒後先把一名黑人女人趕走了,凶手死後那黑妞還回來過。那黑妞很漂亮,胸脯很高,臀部凸出,走路帶有彈性,像一頭獵豹一樣舒展,所以他印象很深.
遠籐陷於沉思中,自然這黑人女子就是報案者。凶手為什麼放過她,是同謀,還是心存憐憫?這些細節勾起了他的回憶,他立即通知警察局查詢近日世界刑警組織的案情通報。
果然查詢到一個相同的案例,是在美國旁帕市,疑凶身高相同,使用同樣的激光槍,行凶中也同樣放過了同床熟睡的死者妻子。疑凶唐天青是昨天,5月28日凌晨離開美國飛來日本,而且……遠籐瞪大眼睛,死者也是在西安動物智能研究所工作,是前一天剛從中國回來度假的。這就絕不可能是巧合!遠籐果斷地說:
“毫無疑問,這是一起政治謀殺。立即尋找報案者,這種黑人高級娼妓在日本很少,一定不難找到。通知美國警方把疑凶照片傳真過來,找到報案者後由她辨認。通知中國警方,對西安動物智能研究所進行調查,並對有關人員進行監護——很可能,這輪凶殺還未結束。”
(五)
“安小雨,女,28歲,未婚,卓有成就的數學家。”
照片上的安小雨十分清純,像一個天真未鑿的中學生,笑得很甜,陣子裡甚至還未消盡緋色的幻想。於平寧猶豫地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狠下心來向她開槍。已經錯殺了兩個地球人,對此他幾乎是百分之百的肯定。我是在干不得不干的事,但這並不能減輕良心的譴責。我就像身赴地獄的席方平,兩個鬼卒正操著大鋸忽忽隆隆鋸開我的心髒。等他們解開我身上的繩索時,我就會裂成兩片,僕在地上。
但是,他苦笑著想,正因為錯殺了兩人,安小雨是K星間諜的可能性就更大了,75%。
晚上九點,他駕著一輛租來的豪華風神900型轎車(他喜歡駕駛中國汽車),停在安小雨居住的公寓前。進公寓大門需要磁卡,所以他在等著一名持有磁卡的房客。
這是在川鄂交界的一處淺山。公寓後面是有郁的竹林,竹子很高,枝干挺拔,微風中竹葉颯颯作響。透過柵欄望去,公寓很整潔,但算不上豪華,看來安小兩口袋裡沒有多少鈔票。
也許先趕到丹江口新潮去解決復之垂更好一些?如果可以肯定夏之垂是間諜,就不用再向安小雨開槍。如果夏之垂又是錯殺,那安小雨就一定是K星間諜,再向她開槍就心安理得了。
於平寧冷笑一聲,在心裡嘲笑自己的矯情。你不過是用愚蠢的邏輯游戲試圖減輕良心的痛苦,他想。他在美國和日本留下了不少痕跡—一本來可以不留的,但他不願多殺人,那兩個無辜女人不在他的使命之內。他要趕在追捕之網合攏前把剩余兩個解決,很可能這個清純秀麗的小女孩正是K星間諜。她會在甜笑中把幾十億人推向死亡,你大可不必奉送這樣廉價的憐憫。
來了一輛車,駕駛者降下車窗,把磁卡塞進讀卡器,大門隨之無聲地滑開。於平寧趕快隨那輛車開進院內。
他來到安小雨租用的203室。側耳聽聽,屋內只有嘩嘩的淋浴聲。他看著走廊無人,就掏出一根合金鋼絲,輕易地捅開門鎖。他稍稍推開門,從門縫裡看清客廳無人,便問身進屋,輕輕把門鎖上。
屋內像雞蛋殼一樣整潔,窗明幾淨,茶幾上擺著水果、鮮花和幾批精致的茶點。廚房內已備好了幾樣菜餚,似乎是在准備迎接客人。這會兒浴室內已把噴頭關掉,玻璃屏風上掛滿了水珠。於平寧從容地坐到沙發上,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
安小雨在浴室聽見外邊有打火點煙的聲音,她笑著高聲問:“是老狗嗎?我馬上出來。桌上有你愛吃的茶點,你先吃吧。”
夏之垂原約定10點鍾到,他今天竟然沒踩著鍾點來,可是件怪事。這位紳士是十分注重拜訪女士的禮節的,雖然他們之間早就用不著這麼彬彬有禮了.安小雨擦干頭發,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老狗,她一直這樣們稱自己的情人。她曾笑著告訴他,這是有歷史掌故的,你可以去查查《笑林廣記》:尾巴上豎是狼,“下垂”是狗嘛。
玻璃屏風的布幔嘩的一聲拉開,安小雨笑吟吟地走出來,她裹在雪白的浴巾內。新浴過後,她顯得格外清新,肌膚白嫩,目光如水。看清來人後,她吃驚地後退一步:
“你是誰?”
於平寧掏出激光槍,緩緩地說:
“兩天前,053實驗室的一架直升飛機曾在時空隧道中消失了14分鍾,可以肯定機上5人中至少有一人被K星復制人掉包。我希望你能同我配合,把你的身份甄別清楚。如果我不能從四只核桃中挑出那只黑仁的,我只好全砸開。”
不要重復這些濫調了,於平寧厭倦地想,反正你要殺她。那片修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不要怪我的殘忍,我是為了人類。
安小雨臉上的恐懼凝固了:
“你把那三人全殺了?”
於平寧搖了搖頭:“夏之垂是第四個。”
安小雨緊張地瞟一眼時鍾。再過20分鍾,夏之垂就會棒著一束鮮花准時趕到。她知道來人絕不是地球人,如果是反K局派來的審查人員,他就不會不知道“思維迷宮”裝置已基本成功了,完全可以用來挑出那只黑仁的核桃。凶手一定是第二代K星復制人,他在為K星人賣命時還自以為是為地球盡職。
不過不要妄想喚醒他,在潛意識指令未完成前他是不會罷休的。她知道自己很難逃脫了,自從參加053實驗室,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備。在這生死關頭,她還暗自慶幸剛才沒有直呼情人的名字。
一定要保住老狗,保住我的愛,也為“思維迷宮”的研究保留火種。快點,不能再猶豫了!
於平寧敏銳地察覺到她在看時鍾。“不必擔心,”他平靜地說,“我不是嗜血殺手,你的客人即使趕來,我也不會動他一根汗毛。”
我願為你做那麼一件事情,他苦澀地想。
安小雨在心底苦笑:如果你知道客人就是你的下一個目標呢?不能再耽誤了。永別了,我的愛!
她聲音發抖地問:“我可不可以吸支煙?”
於平寧點點頭。她膽怯地走過來,坐在沙發上,伸手去煙盒裡摸煙,她的浴巾散開了,酥胸白得耀眼,於平寧下意識地把目光避開。忽然白光一閃,一把水果刀向他劈過來。於平寧矯捷地閃開,激光手槍同時亮了。安小雨慢慢倒在地上,胸膛上有一個深洞。她的表情慢慢凍結,最後凝結為安詳的微笑。
於平寧垂下槍口,苦澀地看著安小雨的屍身,久久不動。
你又錯殺了一個地球人,但這是命中注定的。他小心地抱起安小雨的屍體,平放在沙發上,用浴巾蓋好。她從桌上的鮮花中挑出一只白色的水仙,輕輕放在她的胸膛上。
他把汽車開到門口,還像剛才那樣等著一輛口公寓的汽車。幾分鍾後,一輛白色豪華風神900開到門口,驗過磁卡後開進院內,於平寧趁大門還未關閉時開車出去。進院的那輛風神車中走出一個穿淺色西服的紳士,捧著一束鮮花,步履輕快地向203室走去。這肯定是安小雨的情人,於平寧覺得愧疚。
他駕車以400公裡的時速向丹江口開去。只剩最後一枚核桃了,它肯定是黑仁的,所以向夏之垂開槍時,不用再良心不安。快去把他干掉,我的刑期就結束了。
(六)
日本警察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找到了那名黑人娼妓的行蹤。她正在東京,又傍上了一名阿拉伯富豪。
遠籐警官立即乘機趕到東京,他們來到這家極豪華的“春之都”酒店。那黑妞剛在室內游泳池裸泳完畢。正躺在白色涼椅上歇息。看見兩名便裝男子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小心地走過來,她甚至懶得用浴巾把自己遮蓋一下。
來人出示了警察證件。“什麼事?”蘇娣不耐煩地問。
遠籐直截了當地問:“昨天你是否在長崎,和一名叫中野康成的顧客在一塊兒?”
蘇媒嫣然一笑,她幾乎已把這事忘了。
“對,是我報的案。你們不會懷疑我是凶手吧,我只是不想卷入。你知道,干這一行當,我可不想上報刊頭條。”
遠籐安慰她:“對,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況。如果蘇娣小姐配合,在你的阿拉伯富豪回來前我們就會離開的。請你看看,凶手是不是這個中國人?”
蘇梯接過唐天青的傳真照片。嘿,當然是他!她對這人印象很深,兩道劍眉英氣逼人,目光冷漠,額上有條深深的傷疤,這些都更增添了男人的魅力。哪一天能同他上床,肯定比這個阿拉伯駱駝強多了!
蘇娣忽然莫名其妙地泛出想保護他的沖動。也許是感謝他昨日手下留情?還是想為他日邂逅留下點希望?她笑著搖頭:
“No,No,那人……怎麼說呢,長得很粗俗,大嘴,臉上沒有傷疤,說話似乎帶大阪口管,像是日本人。如果有照片上這麼漂亮,我能輕易放過他嗎?”
遠籐很失望。他十分懷疑這個唐天青就是凶手,各種情況大巧合了!已經查到他於昨天離開日本回到中國——正好又與長崎謀殺案的時間吻合。但蘇娣不會是他的同謀,她沒有為他掩護的動機。
他陰沉地說:“我想蘇娣小姐一定清楚,作偽證是犯罪的。”
蘇娣多少有些後悔自己的孟浪,不過事已至此,她只有把船硬撐下去。她朝遠籐飛了一個媚眼:
“當然,我懂。干我這個行當,你想我會同警察過不去嗎?凶手不是這人。”她肯定地說。
遠籐回到東京警署時,看到了中國警方發來的電傳:
“唐天青已回國,此人無前科,審查未發現疑點。他赴美、日是辦理公司緊急業務。西安動物智能研究所初步調查無疑點,正進一步調查。”
遠籐很沮喪。
“只好重新設定疑凶了。媽的,我真不願承認自己錯了!”
他沒有想到,中國警方的回文有反K局插手。
午夜於平寧趕到丹江口。他把車停在湖旁,略微打了一個盹。醒後他下車來到湖邊,一條大壩把這裡變成煙波浩渺的人工湖。疏星淡月,四周是青灰色的遠山。他長伸懶腰,活動一下筋骨,然後回到車內。
他多少有些奇怪,平時他在快速抓握手指骨節時會啪啪脆響,今天卻沒有、不過沒時間去想這些瑣事,他告誡自己,你的目標還未完成。要趕在天亮前解決最後一名。
丹江口新湖的湖畔是一幢連一幢的的豪華別墅。這兒山清水秀,是中國的地理中心,又有亞洲蓄水量第一的水庫,所以近二十年來,這兒成了科技界、商界新貴們的集聚地。他找到了夏之垂的別墅,把汽車停在黑影裡,翻身跳進柵欄。
他輕而易舉地破壞了院內的防盜設備,蜇到房前。正在這時大門外響起汽車馬達聲,他忙藏到黑影裡。雪亮的汽車大燈穿透夜色,大門自動打開,一輛風塵僕僕的白色汽車開進院內,進了車庫,車主人匆匆進屋。
於平寧冷笑一聲。這個新富肯定尋花問柳去了,這個K星復制人倒是沒忘記地球人的癖好。屋內響起一陣嘩嘩的淋浴聲,很快熄了燈,看來他已十分疲乏,草草洗後便人睡了。於平寧仍用激光槍打開房門,閃進臥室,夜色朦朧中,看到夏之垂背向門口正在熟睡,他輕輕走過去。
忽然,他直覺到某些不妥。這種感覺是從夏之垂的汽車進院後產生的,但究竟是什麼?他一時抓不住它。他加倍警惕地輕步上前,用激光槍挑開他身上的毛巾被。忽然燈光刷地亮了,身後有人切齒喝道:“舉起手!”
他一愣。慢慢丟下槍,舉起雙手,從眼角裡瞥見一支雙筒獵槍正對著自己的後心,床上堆著一疊衣服。夏之垂的頭發是干的,衣帽整齊,他根本沒有洗澡。
“夏之垂,男,34歲,著名心理學家,興趣廣泛,愛好打獵。”
李力明還告訴他,夏之垂為人機警,他的槍法差不多可與專業射手媲美。
他忽然悟到不安的根源。剛才看到這輛車和這個人的背影時,有一種模糊的熟悉感。是在安小雨的公寓中見過,夏之垂就是安小雨等待的情人。
夏之垂絕對料不到一個溫馨之夜變成了凶日。他用安小雨給的鑰匙打開門,看見安小雨蓋著浴巾正在沙發上熟睡,胸脯上放著一朵白花、這個小靈精,這只裝睡的小貓咪。他笑著悄悄走過去,吻吻她的雙唇。雙唇還是溫熱的,但剎那間他覺出有異常。他驚懼地喊:
“小雨!小雨!”
沒有回聲。他顫抖地揭開裕巾,在她乳溝處發現一個光滑的深洞,這是激光槍的傷口。安小雨手中還握著水果刀,但神態十分安詳,身上看不到被強暴的痕跡。夏之垂悲憤地跪在沙發前,淚水澆到死者身上。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絕不是一件暴力凶殺案。凶手是有雙重人格的人,他冷酷地向安小雨開槍後,又把屍體放端正,蓋好浴巾,甚至放上一朵白花以表示無言的懺誨。
可是,是什麼使安小雨在迎接死亡時這樣安祥?……忽然腦中電光一閃,他忍住悲痛,迅速向美國和日本撥了電話,幾分鍾後他就知道了真相。
莫爾、中野康成都已被害,疑凶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國男子。他知道這是K星人的傑作。凶手的雙重人格正符合K星第二代復制人的特征,那是潛思識中的K星人指令和原身意識中道德觀的沖突。
小雨死前顯然已經了解真相,她用水果刀逼迫凶手早開槍,是為了避免她的情人和凶手遭遇。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的安詳的表情。
我的愛。他低下身.深情地吻了死者的雙唇。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他忍痛告別小雨,沒有絲毫延誤,立即開車返回。如果他沒有猜錯,凶手就在剛才與他相遇的那輛風神900上,他一定會趕到丹江口去殺最後一個人。
從試驗突然暫停,讓四人休假,到四人相繼被害,這是一個精心組織的陰謀,主謀肯定在反正局內部。他要捉住凶手問出幕後人。
他沒有向警察通報,如果官方得知,他們一定要捉活的,用他作思維迷宮的試驗品。不,我一定要親手宰了這個畜生。
身後冷酷地命令:
“走到牆邊,把手支在牆上,腳向後移。”於平寧順從地照辦了。後腦勺遭到一記猛擊,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已被綁得嚴嚴實實,是拇指粗的強力尼龍繩。他挪愉地想,這下子可好了,不用擔心死後裂成兩片了。夏之垂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用激光槍指著他的胸膛,切齒道:
“你這個畜生,你這個喪失自我的僵屍。我要告訴你究竟是誰,你是K星人復制的生物人,他們殺了於平寧後用你掉包。你潛意識中的指令是殺死‘思維迷宮’研究的四名主要人員。我要殺死你,為了我的小雨,為了莫爾、中野,為了人類。”
於平寧冷冰冰地看著他,在心裡冷笑:混蛋,我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究竟是誰。夏之垂淒厲地笑著:
“我真想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不過用不著了,當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你就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你的幕後主使是誰?快說!”
於平寧冷笑道:“我的幕後主使?是我對K星富生的仇恨。”
夏之垂懊惱地揮揮手。
“該死,我怎麼忘了。你的使命還未完成,在你沒殺死我之前,你的自我感覺還是一個正人君子。那麼快說是誰派你來的?”
於平寧掙扎著坐起來,靠在牆上,他冷笑道:
“我可以如實奉告,一點都不遺漏,希望這些事實不致於影響你對自己的信心。”他簡要說了李力明派他來的經過。“四個人我已經殺了三個,我想都殺錯了,無論是品格高尚的莫爾、安小雨,還是人品齷齪的中野。蓋棺論定,他們都很可能是地球人,這樣一來疑犯就只有你一人了。當然,在沒有完成使命前你是不會清醒的。”他譏諷地說。
夏之垂目光中閃過一絲猶疑。他搖搖頭,抖掉這片疑雲,仇恨地說:
“這些鬼話你留著對死神去說吧。如果我對自己或任何人有懷疑,我自然有辦法甄別。為了我的小雨,我一定要宰了你。快祈禱吧,不管是向地球的上帝還是K星的上帝。”
於平寧用肩膀頂著牆,慢慢地站起來:
“我想你是犯了一個錯誤,你不該扔下獵槍用我的激光槍。”
夏之垂冷笑道:“你不必為我擔心。在053實驗室這是常見的武器,我會用。”
於平寧微笑道:“但今晚我有一點疏忽,這點疏忽很可能救了我。我在割門玻璃時把手槍的功率調到低檔,忘記調回來了。低檔激光槍在這個距離殺不死我。”
夏之垂驚懼地低頭看一眼,不錯,是在低功率檔,他急忙用大拇指推換檔位,向於平寧開槍。但就在這一瞬間,於平寧迅速低頭,用嘴從衣領上拔出一根毒針,噗地吹到夏之垂身上,隨即敏捷地一閃身。他覺得左臂一麻,隨即無力地下垂,他知道左臂已經斷了。
夏之垂的喉嚨咯咯響著,慢慢地倒下去,他的雙眼一直仇恨地瞪著於平寧。被激光槍掃斷的落地燈、書架等嘩嘩地倒下來。干平寧突然覺得極度的疲乏,渾身全散架了,他慢慢地倒下去。
我的使命已完成,他想,然後他的意識緩緩地分散。意識混沌中他看到鬼卒解開他身上的繩索,四天來一直捆著他的繩索,於是他便分成兩片,僕倒在地上。
(七)
李力明已得知四個預定的目標已解決了三個,於平寧正趕往丹江口,估計最後一個的解決就在今晚。
這個結果已在他預料之中。雖然他真誠地希望於平寧能從待決犯中甄別出幾個無甚者,但他知道這是不大現實的。他對於平寧不大滿意,他留下了不少活見證。當然,李力明本人也不忍心禍及無辜,不過,萬一反K局被牽涉進去,那些終日喊人權博愛的政治家們、記者們一定會把反K局撕碎。
那將是整個人類的災難。在奶油中長大的公子王孫們怎能理解與K星人斗爭的殘酷!
吃過晚飯,他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當K星間諜混入053基地的陰謀破產後,K星人一定會直接向“思維迷宮”裝置下手。這種預感沒什麼證據,但卻越來越強烈。
他在間諜戰中已經身經百戰了,這種第六感從未欺騙過他。
他在辦公室急急地踱步。隨著時鍾的滴答聲,他覺得越來越焦躁。一定要采取行動。可是怎樣行動?怎樣向別人解釋?單憑這些毫無根據的預感,連伊凡諾夫將軍也不會相信。
時鍾已到十一點。他終於下了決心,讓我一個人承擔罪責吧,我一定要在十二點前完成。
他喚來了技術主任捷涅克。要想進入“思維迷宮”所在的地下室,只有他們兩人用兩把鑰匙同時操作,才能打開門鎖。他陰郁地說:
“伊凡諾夫將軍向我通報,K星人今晚很可能向那個裝置下手。我想咱倆今晚守在那裡。”
捷克人猶豫著,這樣做不太符合安全規定。李力明瞪他一眼:
“是否還要按部就班地請示?我告訴你,莫爾、中野、安小雨,很可能還有夏之垂都已經被害了。凶手不明,不過完全可以認為是K星人下的毒手。”
捷涅克異常震驚。這四人是053實驗的中堅,竟然在幾天內全部喪生。達摩克利斯之劍已懸在頭頂了!他意識恍溜地跟李力明來到地下室。
衛兵向李力明敬禮,李力明還禮後簡捷地說:
“加強警戒,今晚可能有情況。我和捷涅克主任在裡面值班。”
兩個門鎖距離2米。他們分別對付一個,經過長達10分鍾的復雜操作,一米厚的鋼門緩緩升起。兩人進去後鋼門又緩緩落下。
地下室與外界嚴格地隔絕,這兒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即使是輕微的赤足行走聲、呼吸聲,都會被極度靈敏的拾音器收到,放大為霹靂般的巨響。這樣,外部守衛就會迅速進入戒備。
李力明進門後順手關掉了這套系統。他目光奇異地看著捷涅克,後者感到惶惑不解。李力明慢慢地說:
“以後你們會理解我的。”
猛烈的一擊把捷涅克打暈,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分。要趕快,我一定要在十二點前辦完。
他急忙坐到主電腦的鍵盤前。053實驗室,為了應付突然事變,在惟一的“思維迷宮”裝置上設有自毀機構,只要輸人一套復雜的指令,裝置就會在一聲巨響中化為灰燼。
他實在不忍心。這套裝置是科技界的精英們彈精竭慮費時兩年才搞成的,其中也有他的不少心血。一旦毀壞,地球人該怎樣識別K星復制人?
不要猶豫了。一旦K星人得到這個裝置,那將對人類造成更大的危害。
手表的滴答聲在密室裡像一聲聲雷鳴,也像一記記鞭抽。他橫下心,飛速地敲擊鍵盤,把自毀指令輸進去。不過那種根深蒂固的懷疑仍在啃著他的心,K星人今天會對這個裝置下手?如果K星人得到它,會對人類造成多大危害?是否毀掉裝置是更大的災難?……
在敲擊最後一道內容,即自毀時間時,他的懷疑也達到頂峰,但他仍無法說服自己收回自毀指令。
他在兩種念頭的激斗中痛苦地呻吟著。好吧,我僅僅來一點小改動,我只把時間推遲一分鍾,這微不足道的時間不會影響我的使命的。
輸完指令,他立即離開地下室。他對門衛吩咐:
“捷涅克主任在裡面值班,我明天來換他。”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失神地盯著時鍾。我實在不忍心目睹裝置的毀滅,不過我確信自毀指令一定會執行。
時鍾敲響十二點。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又過了一分鍾。現在,我確信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他的精神一下子散架,他似乎聽到自己身體自內向外的碎裂聲。
(八)
斷臂的劇痛使於平寧悠悠醒來,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開始來叩擊他的精神之門。他呆呆地瞪著無物,忘了疼痛。
我究竟是誰?究竟干了什麼?
幾天來他一直辛辛苦苦、鍥而不捨地去完成一個目標,像在苦苦追趕一個如飛的幽靈。幽靈忽然消失,他發覺自己已經墮入地獄。
為什麼他一定要殺這四個人?即使他們中有一個K星間諜,也完全可以用“思維迷宮”來甄別。那個日本人早就告訴他這個秘密,為什麼在殺後兩人時他不願想到這一點?
那片慘綠色的光霧。殺死他們!……於平寧忽然打起寒顫,連續的不可遏止的寒顫。那片綠光並不是思念妻兒引起的幻覺,而是在寧西公路上真實情景的潛記憶!莫爾和夏之會都沒說錯,自己——嚴格說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願望,曾被K星人劫持、消滅,換了個一模一樣的復制人。於平寧的所有記憶所有情感(包括對K星人的仇恨)都被保留,只是在潛意識中多了一道罪惡的指令。
他對K星人的仇恨被改頭換面,變成替K星人賣命的狂熱。
他的顫抖越來越厲害。他站起身,用力抓握手指,不,沒有那種清脆的叭叭聲。他苦澀地想,這大概是K星人復制工程的惟一疏忽。
恐怕莫爾、夏之垂他們還不知道這點事實:當復制人完成K星人的指令後,當他意識中不再有這個毒瘤時,他就復原了,變回一個真正的地球人。
你在夢游中殘殺了你的母親,現在你要清醒地欣賞自己的傑作。
一條響尾蛇游過來,一雙毒眼。它得意地獰笑著,一滴一滴地往他心中滴著毒液。不過他的痛苦很快就麻木了,麻木到可以清醒地思維。
是誰知道他回西安的路線和時間?伊凡諾夫、李力明、新田鶴子,當然不排除K星人也能竊聽到。
是誰誇大時間的急迫性,要求他盡快把四個人消滅?伊凡諾夫和李力明。
是誰告訴他至今尚無法甄別復制人?是李力明。但他明明知道“思維迷宮”已基本成功。
是誰說這四人的死亡不會影響這項研究?是李力明——而自己竟然相信!
經過幾道篩子,篩眼中只剩下了李力明。他奇怪這樣簡單的答案自己竟然沒想到,而他素來是以思維清晰自負的。是潛意識指令干擾了他的思維。
看來,李力明肯定是一個復制人,是一個和自己同樣可惡的K星間諜。
我要殺死他,為安小雨、夏之垂他們報仇。為我,不,為於平寧報仇。
他的感覺已經麻木了。他在茶幾的稜角上慢慢磨斷繩索,爬起來。他機械地檢查了自己的斷臂,傷口很光滑,激光切斷它的同時也起到止血作用。他在起居室找到藥箱,用一只手困難地包扎好。又艱難地把夏之垂的屍體舉到床上,蓋好。在院裡找到一朵白色的野花,把它放到夏之垂胸前。
干這一切時他很冷漠,似乎是在夢游狀態。然後他帶上激光槍,坐進他的風神900。他把檔位放在自動導航檔,目標定在053基地所在的神農架。風神車飛馳而去。
早上七點半,他到達053基地。他平靜地向門衛通報了姓名,要求見李力明。
大門打開了。基地很平靜,看來四人的死訊還未傳到這裡,一名門衛把他領到李力明的辦公室便走了。於平寧表情痛苦,右手托著斷臂,用肩膀頂開門走進去。他的激光手槍在斷臂臂窩裡藏著,可以很方便地抽出來。李力明不是等閒之輩,他必須小心。
但眼前的情景是他沒料到的,李力明眼睛布滿了紅絲,神情頹喪,正在狠命地灌酒。他冷冷地盯著於平寧,目光中滿是鄙夷和刻毒的嘲諷。於平寧也冰冷地看著他。
“四個人全殺死了。”於平寧悶聲說。
“我已經知道了,這正是我喝酒的原因。”
仇恨在胸中膨脹。於平寧歎聲問道:“你在慶賀勝利?”
李力明不回答,他又灌了一口,惡毒地笑著,忽然問:
“你的指令已經完成了,你是否已意識到這一點?”
血液沖到頭上。於平寧憤恨地想,他在戲弄我,就像一條蛇在戲弄嘴邊的老鼠。這個畜生。他抽出激光槍,聲音枯澀地說:
“你這個臭復制,K星人的走狗。”
李力明把酒杯摔碎,昂然迎著他的槍口走過來:
“開槍吧!你這個混蛋復制人。告訴你,我的指令也完成了。”
於平寧緩緩地問:“你的指今?”
“對。我的指令是毀掉‘思維迷宮’裝置,我已經把它炸毀了。四個主要研究者也被殺光,地球人在幾年內很難恢復元氣。告訴你,我的指令完成後,我也復原了,變成了李力明,那個對K星人刻骨仇恨的李力明,哈哈!”
他笑得十分淒厲,像一只瀕死的狼。於平寧的槍口慢慢垂下去。他怎麼沒想到這一點?他早該想到的。李力明和他是同病相憐。他的胸膛要爆炸,他也想淒厲地長嚎……但是一個念頭忽然浮出來,他努力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李力明已把“思維迷宮”炸毀了?為什麼在基地內看不到一點異常?他遲疑地問:
“你把思維迷宮炸毀了?”
“我炸毀了!”李力明突然瘋狂地喊,“我當然炸毀了!那裝置在隔音地下室,人們還沒聽到爆炸聲。等他們打開地下室就一定會發現!”
求求你,於平寧,你不要胡說了。我已經把它炸毀了。我絕對相信這一點。
於平寧緊緊地盯著他,這裡面肯定有蹊蹺。自認識李力明後,他對李力明一直有惺惺相惜之意。這人意志堅定,行事果斷,絕不在自己之下。為什麼他突然這樣歇斯底裡?這不像他的為人。也許他說的是實情,由於地下室隔音,他們尚未發現裝置被毀。但為什麼他如此急切地想要自己相信這一點?
於平寧敏捷地思考著,他的思維逐漸明朗,他已摸到了可能正確的答案。李力明一定是以極頑強的毅力,迫使他本人相信那個裝置已經炸毀,這樣他才能從K星人的指令中蘇醒過來。於平寧不敢追問下去,一旦李力明懷疑思維迷宮並未毀掉,他的潛意識中的指令就會死灰復燃。那時他又會變成一個可惡的難以防范的K星間諜。
於平寧忽然朗聲大笑。他把激光手槍推向長桌對面的李力明,用僅存的右手抱起酒瓶豪飲起來:
“多好的酒,沒想到死前還能喝上家鄉的臥龍玉液。我告訴你,死前我們能干一件很不錯的事,你我都可以為地球消滅一個可惡的K星間諜。喂,把你的手槍扔過來。”
李力明也大笑起來。好,殺死這兩個復制人,就再也不用擔心某些事了。他把自己的手槍在長桌上推過來,撿起於平寧的手槍。兩人坐在桌的兩端開懷痛飲,然後摔碎酒瓶。兩個槍口慢慢抬起。於平寧微笑著說:
“有什麼未了之事嗎?”
李力明苦笑著搖頭:“有點放不下‘那個人’的妻兒。不過,他們不會承認我是丈夫和父親的。不想它了。”
於平寧也想起那個“於平寧”的妻兒,想起她們死前的那一幕。他想起新田鶴子無言的柔情,想起古板而熱腸的將軍……他一揮手,高興地說:
“瞄准眉心,我喊到三,兩個同時開槍。瞄得准一點,別丟丑。”
李力明笑著說:“放心吧。我們可以來個競賽,明天請將軍來檢查各自的彈著點。”
他們互道永別,於平寧興致勃勃地喊:
“准備,一、二、三!”
(九)
接到報告後,伊凡諾夫將軍很快趕到053實驗室。李力明的辦公室裡,長桌兩端,兩個人對面坐著,臉上凝固著豪爽的笑容,他們的眉心正中各有一個光滑的深洞。
基地的其他人用備用鑰匙打開了地下室,在裡間找到了捷涅克,剛一取下封嘴的膠帶,捷涅克就喊:
“快檢查自毀裝置!”
他們仔細檢查一遍,捷涅克松了口氣:
“昨天把我關在裡間後,李力明啟動了自毀裝置。十分僥幸,這個可怕的K星間諜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他迷惑地說,“真的很奇怪,是一個十分可笑的絕不該犯的錯誤。他准確無誤地輸進了整套復雜指令,但預定自毀時間卻定在23點61分。所以裝置電腦拒絕執行。”
老將軍心情沉重地回到李力明的辦公室,沉默地看著兩具屍體。他沉重地們心自問,我為什麼如此輕易地聽信李力明的話,草率地決定將四人處死?
莫非……我也被K星人掉包?我也有一個潛意識的指令?他的心顫抖著,問:
“思維迷宮一切正常?”
“是的。”
“那好吧,我來做被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