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木兜樹是少數能在海水中生長繁衍的木本植物之一。它們在淺水區的海底泥床上生根,三萬棵木兜樹能夠連成一片茂密壯觀的水上森林,為鳥、魚、各種蟲子和旅行中的人提供了一處清涼的休憩勝地。
伯萊拜爾已經開船圍著這片樹林轉了兩圈。局長說過,方婷就是在這兒被發現的。她穿著奇異的服裝棲息在樹上,並急於與發現她的人們溝通。她為什麼要到這片海洋中心的樹林裡來?怎麼來的?
有兩個情況引起了伯萊拜爾的注意。第一,這裡的鳥非常怕人。這說明最近一段時間內,它們的隱居地曾被人較為粗暴地侵入過。肯定不是單個的偷獵者,對鳥兒來說他們不足為慮。
第二個異常,樹林邊緣的一角完全被毀了。有大約一百尺寬、三百尺長的一片林子被伐倒,倒下的樹冠全不見了,只剩一棵棵殘樁,斷口參差不齊。這條林帶兩邊的樹木,有很多都向外傾斜著。這個現場肯定被人清理過,弄得面目全非了。但伯萊拜爾憑著想象力和目前剩余的線索,可以推測出原來現場的模樣:在某種巨大力量的沖擊下,粗大但並不很堅實的木兜樹干倒向兩側,中間被沖出一條寬寬的道路。這道路一直通進了海裡。
然後,有人來把折斷的樹干拉走,把泥沙地面犁出的溝填平了伯萊拜爾用硬樹枝挖幾下就發現了填過的痕跡。
那麼,是什麼東西摧毀了樹林?決不是風,木兜林承受得起通常的大風,而地獄風如今還醞釀在極東的海心呢。伯萊拜爾看著那可怕的破壞力造成的景象,腦海中浮現出一幅洪荒時代的巨大海獸的肖相來他知道自己是在想入非非。
最後,他注意到通道入海處的、沒有完全填平的深溝,和掩蓋不住的刮擦痕跡。
伯萊拜爾七歲時,曾被老師帶去見識一個了不起的奇跡:天上落下來的石頭。那石頭以肉眼看不見的高速度墜落,斜著撞擊在城市邊緣一座碼頭上,又沖入海底。天石被撈出來,黑色、堅硬之極。這罕見的東西轟動了全城,後來還有其他城邦的人不遠千裡趕來瞻仰。但當時,給伯萊拜爾留下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石頭,而是它給那座碼頭造成的可怕的破壞。
破壞的痕跡與今天他看到的這片樹林極其相似。
伯萊拜爾再次把船停在正對這片被毀的樹林的海面上。他拋下鐵錨,水不深,錨鉤插入了泥沙裡。即便風很大,船也不會漂遠的。他脫下衣服,把氧氣罐牢牢系在背上,戴好面罩,穿上腳蹼,坐在船沿倒翻進海裡。
浮游生物的密度太大,能見度不是很好。伯萊拜爾迅速潛到海底,水深三十尺左右,上面強烈的陽光滲透到這裡,變成了柔和清涼的光影。伯萊拜爾努力辨認著海底泥沙被沖擊過的線索。但是他沒有發現什麼。這說來也不奇怪,就算沒人來清理,留在松軟泥沙上的痕跡也會很快被水流蕩平的。
他耐心地撥弄著沙子,象覓食的盤魚一樣,把這片海底分成條塊,慢慢地翻找。一個時辰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他一無所獲。氧氣罐壓力減小,氣量只剩了一半。他最後把海底掃視了一遍,浮上水面。
伯萊拜爾把面罩摘掉,抹去頭發上的水,扭頭尋找自己的船。他看見船上站了一個人。
那人是個黝黑的彪形大漢,但大力神般的軀體上卻生了一張盜賊的臉,鉤鼻縮腮,目光閃爍不定。他半身赤裸,腰間掛著魚皮縫制的黑色囊袋,手裡舉著氣弩。
你是干什麼的?那個人充滿敵意地問。
伯萊拜爾本想反問一句:你呢?但看到他手裡的氣弩和腰間的皮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看就知道,此人是個偷獵者,他的魚皮袋裡肯定裝著海蠍的毒囊。這種生意是非法的,因為海蠍毒液具有超強致幻作用。所以,這位獵人對打擾他工作的陌生人采取這個態度,也就不足為怪了。
他在水面上沉浮著說:我先上去再告訴你。
你能不能上來還要看我呢!先回答問題!獵人毫不動搖地說。
伯萊拜爾說:我是個收集貝殼的人。
收集貝殼?
對。我在巴地魯大學教生物。有個朋友對我說,這一片海域裡能找到我的標本庫裡缺少的幾種珍品:真鰓圓口貝,隱殼黑蜘蛛貝和逆紋斑點渦螺。我利用假期來這兒碰碰運氣。伯萊拜爾希望他胡亂杜撰的名詞能把獵人蒙住,他知道,這些鑽法律空子的粗魯漢子大多沒什麼知識。
偷獵者楞了一下,顯然對此不明所以。他緊接著說:你的船挺漂亮,你是個有錢人。我可不喜歡有錢人。
朋友,伯萊拜爾友善地說,教書的人能有多少錢?放我上去,咱們在艙裡坐一會兒,我告訴你這條船是怎麼來的。
我站得不累,你就在水裡說吧。
你混蛋!伯萊拜爾斷定,此時發點火沒有危險,就大聲說,你知道這兒的水底下有不少海蠍子,快放我上去!
那人格格笑起來:你也懂得海蠍子的事兒?
非要我挑明了說嗎?伯萊拜爾說,我跟你做的生意差不多,都是不太光明正大的勾當。不過我只找貝殼。行了吧?
同行是冤家呀。獵人低聲道。
嘿!慢點兒!伯萊拜爾作出被嚇壞了的神情叫道,我又沒惹你,我安分守己。你搜過我的船了,有一件武器嗎?他希望這個人沒有發現船上保險箱的暗格。
保險箱裡是什麼?
一點錢。沒別的。
看見那個人聽到錢時的表情,伯萊拜爾很後悔這樣說。
但獵人沖他笑笑:上來吧!
謝謝。伯萊拜爾吐了口氣,游到船邊爬了上去。筋疲力盡的樣子多少有一點是誇張出來的。
獵人看到伯萊拜爾出水後的塊頭,皺眉說:你怎麼看也不象教書的。簡直象個強盜。
你更象。伯萊拜爾喘著氣說。
獵人笑了,伯萊拜爾不及他高大壯碩,這一點使他很放心。
伯萊拜爾擦干身體,換上衣服,請獵人坐到艙房的木椅子上,拿出一瓶酒來。
可別想灌醉我,咱們談談生意吧。獵人說。
我們倆談什麼呢?伯萊拜爾說,我不買海蠍毒。我看你也不想買貝殼吧?
獵人灌下一口酒,咂了會兒嘴巴,才說:我有不少日子沒沾這東西了。你為了幾個小貝殼能頂著太陽開幾百裡的船,還敢不帶武器就潛到有海蠍子出沒的水底下,我對這個很感興趣。為幾個貝殼,值嗎?
值嗎?伯萊拜爾反問,你剛才還誇過我的這條船,知道它怎麼來的麼?去年我找到了一只隱殼黑蜘蛛貝,有人願意拿這船跟我交換。我建議他再加上三百銀幣,他只肯出二百。於是成交了。
獵人眼睛一亮。伯萊拜爾知道自己選擇的突破口是准確的,此人的致命缺陷是貪婪。他既然在這裡偷獵,並把這片樹林視為自己的領地,說不定能從他嘴裡聽到更多的事情
獵人忍不住說:那麼,貝殼居然這樣值錢啦。
不是所有的貝殼都值錢。大多數貝殼你倒給我錢我也不會要。只有少數品種極其貴重,比如我跟你說的那幾種。特別是逆紋斑點渦螺,它本身的收藏價值就不說了,如果能搞清楚它在金黃色吸血藻的繁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還能得到一大筆獎金。
獵人對所謂吸血藻的繁殖過程顯然不感興趣,他急著問:你見過這種什麼紋渦螺嗎?它長得啥樣?
逆紋斑點渦螺。伯萊拜爾認真地說,它的螺紋旋向與其他種類的旋向正好相反,樣子很容易辨認。他找來一張紙,邊說邊用筆畫了一只奇丑的海螺。
我看它的樣子相當奇怪,獵人懷疑地端詳著畫面,我從沒見過這麼怪的東西。
遍游世界的人裡面也沒幾個見過它的。伯萊拜爾遺憾地說,我也是在一本珍貴的文獻裡發現了這張畫。
那麼,你的生意並不很賺錢了。象我,我知道哪裡有海蠍,就一定能射到。割下來的毒也一定能賣出手。獵人試探著說。
我還干點副業。伯萊拜爾決定開始進攻,別人手裡有些罕見的東西,賣不出去的,我也許能替他找到買主。在貝殼生意裡,我認識了一些真正的有錢人。
獵人問:你到處找貝殼,難道沒有帶著一本樣品圖,好和抓到的真東西對照嗎?
有的。伯萊拜爾指指自己的頭說,在這兒。所有的圖樣、名稱、價碼和買主的地址都在這兒。這是最保險的。
是呀。獵人在這方面一無所獲,直率地說,我真想要一條你那樣的好船。我自己那條爛貨已經該淘汰了,最近海蠍生意不太好做。你的貝殼買賣能分杯水給朋友喝嗎?
難說呀。伯萊拜爾說,我獨來獨往慣了。而且你好象也不怎麼熟悉軟體動物。再說,買主們不喜歡跟新手打交道。
這我明白。獵人說。他低下頭沉默了一陣,忽然又抬起頭說,你說還干點兒副業?
是呀。
你肯出價買些奇怪的東西嗎?
要看是什麼東西。伯萊拜爾說,要罕見的,漂亮的,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你手裡有嗎?
他一定有點操之過急了,獵人笑著說:問問罷了。
很難堪地過了一會兒,獵人終於又問:要是有一件這樣的貨色,你肯定有本事把它出手了?
伯萊拜爾心想:要當心了。別讓他再滑掉。他含糊地說,怎麼能肯定呢?除非買主指明了要的東西,不然的話,我也說不准。
但是,我擔保你走遍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件這種貨色了。
是什麼?死的活的?伯萊拜爾半信半疑地問。
我也不知道它是活的還是死的。獵人說,可是,如果我認識你那些闊佬的話,早就拿它換了兩條新船啦。別以為我是吹牛!
以前也有人給我看過類似的東西呢。實際上是一文不值的。伯萊拜爾噴著酒氣說。
看看再說吧。神氣的家伙!獵人說,開船,開進森林裡去。
伯萊拜爾聽話地走進駕駛艙,合上電閘,開動了他的船。但螺旋槳飛轉著,船卻開不走。
錨!跟進來的獵人叫道,你還沒起錨呢!
伯萊拜爾格格大笑,按下起錨電鈕。獵人笑著說:你這傻瓜。
偽裝很有效,獵人差不多已經不再防備他了。
船開動起來,獵人指點著方向,看來他對這裡的水道非常熟悉。他們繞過水下的泥堆和木兜樹根,開進一條小港汊。獵人說:我真羨慕你的船!很靈巧呢!
吃水只有八尺半!伯萊拜爾自豪地喊道。
兩旁的樹林往後退去,很快把他們關在了一個綠色的大牢籠裡,陽光從枝葉縫隙中漏近來,把港汊的水面映得斑駁陸離,令人難忘。行駛了幾分鍾,船一拐彎,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片林木遮掩的大池塘。給人一種從狹長的走廊進入恢宏的大廳的驚喜之感。
池塘裡停泊著一只船,外觀很破舊,但流線型非常好。獵人說:看我的破船,真是窮人的家什。
發動機肯定是改裝了的。伯萊拜爾內行地說。
獵人以刮目相看的神情瞧了他一眼:看來你真是我們這一行的。
兩船側舷靠攏。獵人帶著伯萊拜爾跳了過去,說:樹林裡沒風,別拋錨。如果有麻煩的話,走得也方便。
他們彎腰通過低矮的艙門,進了陳設得很暗淡的艙裡,又進入甲板下的暗艙。獵人示意伯萊拜爾坐下,然後抽出一把薄而利的刀子,插進艙壁,撬起了一塊木板。下面是個秘密小格。伯萊拜爾眼睛的余光掃到了幾只亮閃閃的玻璃瓶,裡面肯定裝著從海蠍毒囊中取出的純淨毒液。
獵人沒有碰那些瓶子,而是伸手到更深處,拿出一個黑色的東西。神氣活現地把它舉起來給伯萊拜爾看,解釋說:我前兩天從海底撈上來的。就是你剛才潛下去的那個地方。
伯萊拜爾只瞧第一眼就認定,那不是一件平常的東西。它純黑色、帶有柔和圓潤的光澤,線條優美流暢,體現出一種工業化的、功能強大的美感。
獵人說:注意,我認為它是這麼用的。他鄭重其事地把那東西展開成一條帶子,然後成環狀圍在手腕上,扣好了某種搭鉤,就固定住了。
象是手表。伯萊拜爾說。
獵人輕蔑地撇撇嘴:你見過這種手表嗎?他不知碰動了哪個按鈕,那東西突然講起話來。
伯萊拜爾可以肯定,那真是講話的聲音。雖然他聽不懂,但從音色的柔潤、音節的抑揚頓挫、和聲音中無可置疑的感情,就能確信,這東西在用某種他們所不了解的語言講話。
難道這就是夜世界的語言嗎?
獵人突然又碰了什麼地方,讓聲音消失了。他得意洋洋地望著伯萊拜爾。
伯萊拜爾心想:這可不是他自己造出來蒙人的玩意,這是真家伙。他說:倒是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獵人叫道,它能讓你發財!
這麼怪的東西,我可不敢說准能出手。
獵人會意地笑了:得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開個價吧,咱們商量商量。
真有人要它嗎?我是說,這玩意兒你拿它作什麼用呢?當擺設太小了,戴在手上怪模怪樣,而且,說是個手表它又不能報時。
你的貝殼又有什麼用?獵人反駁道,只有識貨的人才明白它們的價值。他們肯拿一條新船和二百銀幣換一只小貝殼,就一定肯用一千銀幣買這東西!
一千!伯萊拜爾說,老兄,咱們再喝兩杯,就各干各的去吧。以後有好生意我會關照你的。
獵人拉住他:等等!別這麼急著走。一千是我替你給那些闊佬們定的價碼。咱倆之間好商量。
這東西和貝殼可不一樣,我拿它不准。
獵人低頭想了一下:你真的誠心要買的話,就給七百。
伯萊拜爾肌肉用力,故意把脖子上的血管憋出來,用吵架一樣的聲音說:我確實干一點違法的冒險買賣,但我從來不賭博。我只干真正有把握的事。七百太多了。
你給多少?
五百。這對我已經是冒險了。
獵人漲紅了臉:你這是硬搶!
你能自己找到買主嗎?如果能,如果別人肯出這麼多錢買它,我情願讓位!伯萊拜爾說。
獵人走到艙壁邊,把那東西又放回暗格裡,裝好木板。他說:我留下自己玩。總能碰到有錢人的。
伯萊拜爾點點頭:你是對的。咱倆都不用生氣。他起身要走。
再坐會兒嘛。獵人熱情地留客,硬拉他坐下來。
伯萊拜爾跟他胡亂聊了一陣,說:真的要走了。你在這裡射海蠍子,我出去找貝殼。
獵人撓撓頭,仿佛不好意思似的說:你說只出五百?一分也不加?
五百。伯萊拜爾說。
獵人抱著膝蓋搖了幾下,用力一拍大腿:算了!我也懶得去找什麼買主,就讓給你了!
伯萊拜爾笑了:這才痛快嘛。那玩意留在手裡有啥用,早點買條新船不好嗎。
獵人說:我把它拿出來,你去取錢。
伯萊拜爾鑽出艙外,跳回自己的船上,進了臥艙。保險箱沒被動過,他旋動搖桿,把金屬箱門打開。裡面擺著他的經費。伯萊拜爾取出五百銀幣,他猶豫著是不是把暗櫃裡的槍拿出來藏在身上。因為從獵人的眼睛就能看出,他是個十分危險的家伙。最後,伯萊拜爾決定不帶槍。他認為自己就算空手也能對付那個賊。
獵人正站在破船的甲板上等著。伯萊拜爾跳過去,把銀幣在衣袋裡撞得嘩嘩作響。獵人笑了,舉起那東西:它是你的啦!
伯萊拜爾警覺地說:你再讓它說說話。
你太小心了,還怕我掉包嗎?獵人按了那東西側面的一個小鈕,它又說話了。
伯萊拜爾愉快地聽著,突然,他聽到一個熟悉的音節。他心裡一跳,但表面上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同一個音節。不會錯了,這東西連著兩次說出了方婷這個名字!
獵人把聲音弄停了:可以放心了吧。
你得告訴我,是怎麼弄到它的。伯萊拜爾說。
獵人不滿地說:你也過分麻煩啦。覺得我是搶來的嗎?
我總要肯定,我賣它的時候不會有危險吧。
好吧。獵人讓步了,我前些日子從海底摸上來的。
剛才你已經說過了。我想多知道些。
就在你下水找貝殼的地方。樹都倒了,你發現了嗎?在我剛來的時候,那裡的樣子還要慘些。大樹都向兩邊倒著,中間地上的泥都被烤焦了。一道大溝直通進水裡。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有什麼大東西掉進海裡去啦。
伯萊拜爾想: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樣。
獵人繼續說:我想,可能運氣來啦。我是個潛水好手,就一個猛子扎下去,連氧氣瓶都沒帶。潛到了底,我看見泥沙都翻起來了,好象被從岸上滑下來的大石頭鏟成了一個沙堆。但我找不到大石頭。憋不住氣了,我上去背了氧氣瓶又下水。這一次,我象沙裡淘金那樣,一寸一寸地仔細找,就從沙堆下面摸出了這東西。我看出它是件值錢貨,把它藏好後又到海底摸了一遍,但再也沒發現什麼。
伯萊拜爾若有所思地說:這可是我聽見過的最有意思的故事啦。
不是故事,獵人怕得罪買主,耐心地說,你不信?我還沒講完哪。我看找不到什麼寶貝,就開船到林子中央,繼續做我的小本生意。這裡的海蠍子很多,我的活路干得不錯。正在與世無爭老實干活的時候,我聽見遠處有船開來的聲音。你也知道,咱們這行是最不喜歡在干活的當口兒被人打擾的了。我把破船拖進林子裡,用大堆枝葉掩藏起來。我自己爬到那小汊口邊的一棵樹上,鑽進葉子最密的地方,往外偷看。
有三條船,在我藏船的時候已經開近了。都是漂亮的游艇,你那條跟它們比起來可就差一點啦。我倒放了心,有錢人雖然討厭,但他們不象巡邏隊,不會找你的麻煩。我趴在樹頂上看他們要干點啥。三條船都停在岸邊,艙們打開,從裡面出來了一幫工人!你信不信?一幫工人!坐著高級游艇!
這倒象局裡辦事的派頭。伯萊拜爾心裡想著,嘴上說,這是一幫發了財的工人呀。
獵人說:他們的行動更讓人摸不透。幾十個人一起上,把地上的溝一會兒就填平了。然後把倒下的樹干拖進水裡,系在船尾上,全帶走了。總共沒有用一個時辰,就走得無影無蹤。你聽說過這種事兒嗎?
沒有。伯萊拜爾說。他想:局長可沒把他知道的事全部告訴我。
獵人生怕他不相信似的說:這可都是真的!
我信。伯萊拜爾說,咱們成交啦。他把錢放到獵人手上。拿過那個東西。
獵人的臉笑開了花。他數了數錢,說:媽的,我以後該改行干這個!
我會把買主都介紹給你,如果這次賣得好。伯萊拜爾說著轉過身,跳上了自己的船。
長期訓練養成的敏銳感覺,和他天生的動物般的本能,使得伯萊拜爾在獵人出手前就已預知到了危險。他把身子一偏,有股尖銳的風從脖子旁邊擦過去,一支弩箭當地射入了金屬船艙壁。
伯萊拜爾已經轉過頭來,看見獵人正在往氣弩裡上第二支箭。
他沒有機會把這支箭射出來了。伯萊拜爾跳過了船舷,身體還在空中的時候,兩根手指就刺向獵人的眼睛。獵人用胳膊一擋,只覺拿氣弩的手上一輕,他的武器已被奪走。
伯萊拜爾把弩指向獵人的臉,說:我用起它來比你毫不遜色。試試看?
獵人嘴唇發青,後悔地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教書的!
氣弩直指他的頭,他剛剛上好的那支箭躍躍欲出,箭頭發著金屬的藍光。他很清楚,箭尖上塗的毒藥能在半分鍾內致人於死地。所以他盡力克制住下巴的抖動,說:老兄,是你贏啦。別發火兒。你可以把錢拿走,那玩意兒算我白送!行不行?
伯萊拜爾不理會他的和解建議,盯住他問:你為什麼要殺我?
別冤枉我!獵人說,只是想把你射傷,搶回東西來罷了。我後悔賣得太便宜啦。
把我射傷?伯萊拜爾說,用烏松五號毒藥?
獵人懊喪地說:對不起!我我知道你保險櫃裡肯定還有錢。我想要只新船
沒人教你這麼干麼?伯萊拜爾說。
沒人指使!獵人明白,如果是受人指派的話,自己就成了殺手。
伯萊拜爾一搖弩槍:轉身!面對那邊。
獵人忐忑不安地轉過身去:老兄!你想干什麼呀?
我數十下,數到十就射箭。在這段時間裡你好好想想,把真話告訴我。
我說的就是真話呀!
一,二
獵人全身僵硬,汗水眼看著就濕透了他的背心。他嘴裡不停地喃喃說:我說的是真話!是真話。真話
伯萊拜爾數到九時,獵人大叫起來:我沒說謊!
十。伯萊拜爾手指一摳,箭射了出去。獵人一頭栽倒在甲板上。箭插入他身邊的艙壁。
看來你是個誠實的人。伯萊拜爾把弩放在獵人手邊,舀了點海水澆在他頭上,把他弄醒。然後跳上自己的船。獵人摸著頭坐起來。他該感謝伯萊拜爾,在沒人照管的情況下,只要在這兒昏睡半個時辰,就不會再有命醒來了:他的血肉是這裡十幾種動物或蟲子的美餐。
伯萊拜爾開船出了港汊,陽光一下子傾瀉在甲板上、駕駛艙裡。他戴上護目鏡,鋪開海圖,在上面尋找下一站的位置。
祖庫庫,有名的風城。
他掉轉船頭,朝南方全速行駛。
一個時辰後,伯萊拜爾聽到船上的風暴預警器發出尖嘯聲。他同時看見前方遠處海平線上那灰白色的茫茫一片。剛剛說想去風城,風暴就來了。
(2)
伯萊拜爾知道白晝世界海上風暴的厲害。他決定回那片木兜樹林去避避,因為他的小游艇不是全封閉式的,無法躲入海底。
船頭倒轉,飛快地向遠方那一小塊綠色投去。
等他把船開進那個清淺的小港汊時,木兜林已被風暴的前鋒沖擊得嘩嘩亂響。他駕船進了林中池塘。獵人肯定還在這兒,他們倆要共處一段時間了。
獵人的破船還是停泊在池塘邊,伯萊拜爾一眼就看見船主人橫臥在甲板上,一動不動。
他靠好了船,跳過去。的確,獵人是死了。
獵人屍體上已經開始有幾種水棲小蟲在忙碌地營建巢穴和繁衍後代,一股臭氣彌漫在四周。但死者的臉上凝結著憨癡癡的微笑,和飄飄欲仙的失神表情。一望可知,他死前一定很愉快,非常愉快。
伯萊拜爾拖動屍體,檢查著脖頸、手臂和其他裸露部位,最後在腳腕上發現了傷口。那是一個烏黑色的、深深的小圓孔,周圍的肉腫得翻了起來。獵人果然是被海蠍蟄死的。
無論如何,一個人剛剛被弩箭嚇得昏倒在地,醒來後不久就敢於下水招惹蠍子,那他可是一點也不值得同情。
除非那只蠍子是自己飛到船上來給同胞報仇的。
伯萊拜爾跳回自己的船。這次,他取出了槍,藏在腰間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又跳過船舷,從獵人傻笑著的屍體上邁過去,進了船艙。
搜過一遍後,伯萊拜爾確認船上沒有人。他鑽進暗艙,把那塊活動的木板撬下來。
五百銀幣好好地碼在裡面,獵人在伯萊拜爾走後就把錢藏起來了。
伯萊拜爾感到一陣悲憫,他沒動那些錢,畢竟是獵人用真東西換取的。暗格裡的毒液瓶也沒被動過。伯萊拜爾想了一會兒,取出兩小瓶海蠍毒液放進衣袋。他可不是通常人們所說的正人君子。
自己的船上備有充足的干糧。伯萊拜爾先吃飽了肚子,然後把船開到池塘岸邊,用合金錨鏈在樹干上纏了兩圈。回頭看見獵人的屍體,實在慘不忍睹。他覺得花點力氣求得心理上的平衡還是值得的,於是在泥地上挖了個坑。這麼軟的地,挖個五尺深的坑實在並不費力。他把獵人的屍體從船上拖下來,埋了。那破船被他戳了幾個大洞,很快沉到水底。
干完這一切時,風勢明顯地大起來。從林間穿過的風聲由低呼變成了咆哮。成千上萬的樹葉翻飛著落下,樹林在狂舞。陽光熾烈,風更熾烈,樹影如同大堆紗絮在水面上湧動。
伯萊拜爾找了一棵粗大堅實的大樹,坐在它的背風一面。過了一會兒,整個森林就象被突然擊中似的搖撼起來。天空猛地暗了,不知是大雨還是被風卷起的海水,劈頭蓋臉地往下打著。海上風暴席卷了這片綠洲。
伯萊拜爾背靠大樹,感到樹干在劇烈地顫抖。他鎮定地用衣服擋住臉,以便能在風中正常地喘氣。他想:跟我的心靈所遇到的風暴比起來,這點風簡直是女孩子的呼吸。
(3)
四天後,也即白晝世界的人們按照通用的作息時間,經過了四次睡眠之後,伯萊拜爾出現在祖庫庫城。
他先把船停進港口裡的船塢,讓碼頭工人給游艇發動機充滿電。他自己就上岸找了一家餐館,品嘗著名的風城的風味。
在本就多風的白晝世界,一座城邦被稱為風城可是非同小可。那意味著這裡的居民把大氣的劇烈流動視作家常便飯。伯萊拜爾發現這兒的市民們確實堅忍而粗獷,菜餚的滋味也很配得起民風。
方婷就是在這裡逃離了安全局的手掌,消失在一百二十萬人當中。她不會很容易地、完全不露痕跡地逃掉。她是個單身女人,在白晝世界裡,這個詞有好幾種含義,但沒有一種是對她有利的。
局長在快船上的辦公室裡對伯萊拜爾講過:她剛剛被安全局的人從木兜樹林中帶上船時,還不懂白晝世界的語言。她坐在上了鎖、裝有大玻璃窗和通話機的小艙房裡面,很積極地要和船上的人對話。而且明顯地在努力適應著供給她的飲食。
她在頭一天就已經能完成簡單的日常會話了,掌握了幾百個詞;第二天,她一言不發地獨自思索;第三天,她和審問她的探員就海洋生態問題展開討論,那位探員老實地承認,自己在舌戰方面已不是她的對手。
她還在學習,什麼都要問。她也說了些關於自己的情況,但那些話太離奇,所以沒人相信。就在船剛剛靠上祖庫庫城的碼頭時,她打倒一個看守逃跑了。看守是個彪形大漢,但沒能受得起她一拳。
一個非同尋常的女人,伯萊拜爾想。頭腦和體力似乎都能超出一般的男子漢,這與他在照片上看到的纖秀形象不太合拍。
現在,這位方婷肯定早已離開了祖庫庫,她不會長久地呆在一個地方的,尤其是一個人煙稠密的地方。如果伯萊拜爾是她的話,就會盡快逃到人口稀少的處所去。
當你要捕一條魚的時候,首先要把自己想象成那條魚。這是伯萊拜爾一直能夠順利完成任務的秘密。
她當然不了解白晝世界的風俗法。但從她學習語言的速度來看,這層阻礙在她是不值一提的。方婷很快就能明白:自己在這個男、女嚴格分界的社會裡很難獨自、不引人注目地行動。她會想出什麼對策呢?
最好的辦法似乎是混進女界,起碼在她離開祖庫庫城之前。
一個女人在男界的碼頭逃跑,穿過半個城邦,肯定會有人看見的;雖然安全局的行動一向是盡可能地隱秘,方婷逃跑時,他們也許沒有聲張。
伯萊拜爾付了賬,出餐館坐上公用電車,半個時辰後在分界街下了車。
分界街一條十二裡長的寬而直的大街把整個城邦分割為大體相等的兩部分。街道兩邊全是連成一片的城牆般高的建築,每邊只有大約十個通道口可以進入建築物後面的世界。每個通道口都有警察,使得任何私自闖過分界街的企圖成為妄想。
一些在男、女界的聯系方面作用較為突出的機構,比如對話大樓、警察局、婚姻管理局和新聞單位,都設立在分界街的兩側。不過它們的正門都不在街面上。
伯萊拜爾走進男界的一家報館,坐在門廳內的接待員抬眼看著他。
登一條尋人廣告要多少錢?伯萊拜爾問。
那要看你用多少版面、登在什麼位置。還有,如果登照片的話就多收點。這是我們的價目表。
伯萊拜爾把接待員遞過來的價目表推開,說:四分之一版,最醒目的位置。不登照片。
五個半銀幣。
伯萊拜爾又問:城裡有沒有干淨的旅館?
接待員愣了一下,說:西風旅館很不錯。
伯萊拜爾給了他六個銀幣:不用找錢。我馬上把尋人啟事的內容寫給你。
他坐下來,用桌上的蘸水筆在紙上寫著:本人受某浮島雇傭,尋找一名從該島逃跑之女侍。該女年齡二十左右,膚色蒼白,體形苗條,發色純黑。大約十五天前由男界碼頭登上祖庫庫城。有線索者請與西風旅館的伯萊拜爾先生聯系,必當重謝。
接待員拿了伯萊拜爾推過去的紙條,說:馬上刊出。
伯萊拜爾走出報社,招來一輛單人電車,對司機說:去西風旅館。
睡了一大覺,伯萊拜爾認為那家報紙應該已經把廣告刊出了。但還沒有人來領他的賞金。他決定多等一天。
第二天一整天,都沒人來找他。伯萊拜爾乘車又到了分界街。
他橫穿街道,一個男警察跟了過來。伯萊拜爾說:正好。先生,您能為我指一家女界的報社嗎?我想登條廣告。
什麼廣告?警察嚴肅地問。
尋人。
警察皺了皺眉,手往左邊的一座大房子一指:那是個報社。有鐵欄桿的窗口是接待處。
伯萊拜爾走過去趴在鐵欄桿上,輕輕敲了一下窗戶。
裡面一個中年女人把臉轉過來。雖然是張嚴厲的臉,但看來她對被分派干這份工作感到高興。
她繃著臉,問:什麼事?
大姐,我想登條廣告。
這稱呼一下軟化了該嚴厲女子的臉。廣告順利遞了進去,內容和在男界報紙上登的不一樣了:本人的婚配女伴因突發癔症而逃走。大約十五天前進入女界。她黑頭發,身材秀美,皮膚白晰。症狀消失後她會忘記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她非常需要我的幫助。有線索的女士請通知男界西風旅館的伯萊拜爾先生,定當重謝。
大姐看著這則啟事,同情地搖著頭。她似乎還想和伯萊拜爾聊聊,但法定的男、女在街面上對話的五分鍾期限已經到了。
這次的運氣很好。伯萊拜爾一覺醒來,西風旅館的侍者就進來告訴他:有位女士派人通知我們,她想跟您在對話大樓談談。二樓十三號。
伯萊拜爾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對話大樓。二樓十三號的對面房間,即女界那邊的二樓十三號,已經有人在等他了。是位三十多歲的莊重女子。
您是伯萊拜爾先生嗎?她說,我是希安女士。
伯萊拜爾坐在玻璃牆前面,開門見山地問:您看到我在報上登的廣告了?
是的。女人仿佛還在猶豫,到底該不該說出來。
伯萊拜爾一下趴在玻璃上:請您快告訴我!她在哪兒?那個可憐人兒不能獨自亂走!
女人被他的神情感動了,她決定對這位好心先生說實話:您說得沒錯:那個小可憐兒!不過她有您這樣一位男伴還是挺幸運的。我跟你說:如果你不快些把她找到保護起來,她會被該死的人販們賣到黎明世界去的。
她在哪裡呀?求求您!伯萊拜爾說。
女人突然很聰明地一眨眼,問:您要說說她的其他什麼特征,廣告上沒寫的。我要確信您就是她的男伴呀。
黑眼睛!伯萊拜爾急切地說。白晝世界裡黑眼睛是極其稀少的。
對,還有呢?
臉上有顆小痣。
嗯。您就是她的男伴哪。希安女士笑著說,她左邊嘴角底下有顆小痣。因為我替她化過妝,所以印象很深。
這下伯萊拜爾可以確認,這位女士不是來騙取酬金的。他說:那麼你們還說過話了?
說過。她嘴可真甜,小可憐兒!希安回憶著,黑黑的眼睛
您先告訴我她在哪兒!伯萊拜爾打斷了她的描述。
聽我說吧,年輕人。女人充滿感情地說,她象只被追趕的小鳥似的飛進我房間裡。又渴又餓。我可不能眼看著不管,我拿了果汁和魚肉給她。這小東西趴在桌上就吃起來,話都來不及說。真讓人心疼。
您是個好心人。伯萊拜爾感激地說。
她膚色蒼白,我開始還懷疑她不是咱們這兒的人。可是她的語音真純正,她說自己的膚色從小就是這樣,怎麼也變不黑。我問她為什麼到處亂跑,她說自己走迷路了。看樣子她就象你說的:腦子有點混亂。她在我那兒住了兩天,不停地問這問那,好象剛出學校、沒見過世面的孩子一樣。
她只住了兩天?伯萊拜爾說,那她現在已經走了?
當然啦。她求我幫她搭上了去娜佐的旅游船。
為什麼要去娜佐?伯萊拜爾低頭自問。
希安答道:去娜佐的旅游船是那幾天裡唯一的一班。她可能是想早點離開這兒。
伯萊拜爾微微點頭。
女人警覺地問:她干嘛想要離開這裡呢?你們倆都不是祖庫庫的人嗎?
伯萊拜爾說:她她頭腦一糊塗就喜歡到處亂走。
他現在能確定的幾點有:
第一,方婷逃上祖庫庫的男界碼頭後,沒有穿過城邦,也沒有橫越分界街。所以城裡的男人們都沒發現她。這個狡黠而大膽的女孩子一定是游泳繞過了半個城,在女界那邊上岸的;
第二,從語言上已經無法把她辨認出來了;
第三,她知道了自己的膚色是使人懷疑的;
最後,方婷多半已到了娜佐,當然,這一點還不能肯定。
伯萊拜爾雙手互握,對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的希安女士說:太感謝您了。我盡快去娜佐找她,一分鍾也不會耽擱。
希安滿意地點頭:快去吧!
您願不願意接受一點錢,作為我
希安斷然道:不!我看到這個結果就高興了。我不要錢,你明白的。
是,您真好。謝謝!伯萊拜爾道謝後,出了對話屋。
他差一點兒就真的開船出發,追到娜佐去了。但他想起方婷是如此聰明的一個人,就又考慮道:她會把自己的真實去向告訴一位嘴巴不嚴的女人嗎?
想到這一點時,伯萊拜爾已上了自己的船。他問工人電充滿了沒有,回答是充滿了。他在下船前心裡一動,進了駕駛艙,打開海圖,找到祖庫庫和娜佐。
祖庫庫處在一片廣闊而空曠的海域中,與娜佐和西林兩城成三角形排列。三座城互相間的距離都不小於一千裡。
伯萊拜爾覺得有了一些把握,方婷在希安女士的注視下登上了去娜佐的旅游船,然後很可能又偷偷跳下來了。搞不清楚的是,她換乘了另外哪條船。
他下了游艇,走向港口管理處。
途中,伯萊拜爾進了一趟公共衛生間,在那裡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出來後,又在商店裡買了一支高級水筆、一本速記簿,把筆插在上衣袋裡。
他昂首闊步地邁進港口管理處,直接找船只調度長。調度長感覺此人的氣派不很平凡,就請他進辦公室坐下,還吩咐人泡了一杯藻茶。
伯萊拜爾說:蒙您款待,我先自我介紹一下:世界船只管理協會的調查員,蓬坦。
蓬坦先生,調度長說,我很願意幫您的忙。您想在這裡辦點什麼事呢?
我受命做一項調查,協會想計算一下每個城市的碼頭吞吐量,以及每條航線上的通常船只數量。所以,我希望您給我一個比較准確的情報,最好是包括最近十五天來進出港口的船只數目、編號,和它們所走的航線。我想,在整個城邦裡再沒有誰能比您更了解這些了。您的職位可稱得天獨厚。
調度長帶著被激發起來的職業自豪感說:當然了。沒人比我了解。我能給你最詳細最准確的報告。
那太謝謝了。女界那邊碼頭的情況,您能替我搞到嗎?伯萊拜爾說。
也許可以。調度長稍露為難的樣子,那比較麻煩哪。
我們會盡可能地回報您的服務。我說我們是指我自己和世界船只管理協會。這次調查對我的升遷很重要。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魚皮包放在桌上,這不是酬金,只是我私人的一點謝儀。
調度長聽到皮包落在桌面上發出的響聲,猜出了裡邊裝的東西,就慷慨地說:您只管坐在我這裡,邊喝茶邊等吧。我和手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報告交到您手上。
伯萊拜爾悠閒地坐著,聽調度長起勁地催促著手下職員,用通話器跟女界的碼頭調度長聯系
半個時辰後,一份報告遞到了伯萊拜爾面前。
您的工作效率真高啊。伯萊拜爾說,真可以說領導有方,整個部門就象一個人那樣。
他仔細讀著報告,用剛買的筆在上面畫著線。調度長滿有興趣地看他工作。
伯萊拜爾把男界、女界碼頭在這十五天來發出的船只認真考究了一番。發現除了開往娜佐的那班旅游船外,盡是些遠洋輪船。他暗自失望。因為他心裡想找的是一艘開向西林的船,不論它是什麼噸位的
他問:這就是所有的進出船只了麼?
對。調度長說,所有進出船只。除非您把失竊的船也算在進出船只之內。
伯萊拜爾抬起頭:失竊的船?
是呀。女界那邊十天前丟失了一條私人船只。現在還沒找到。
一定是條好船吧?伯萊拜爾問。
那些賊只偷好船!調度長憤憤地說,他們可別想從我手底下偷走一塊船板。
那船高級嗎?管理協會的調查員先生對船只顯然有著最濃厚的興趣。
一艘兩百噸級的全封閉式快艇。
伯萊拜爾驚歎道:我還沒開過這樣一條船呢!船主有懸賞嗎?
看來您動心啦。調度長打趣說,等我找找嗯,在這裡,船主和警察局聯合懸賞,五百銀幣,條件是連船帶賊一起抓到。祖庫庫三級-110號船。白色,側面有防浪板,長六十尺,寬十七尺,吃水九尺。充滿電後,航程可以達到一千二百裡。
好漂亮的家伙!伯萊拜爾說,一邊把調度長念到的一切都牢牢記住。
他回到西風旅館,打算在這兒的餐廳裡吃了飯就走。有兩位警察在旅館大廳裡等他。
伯萊拜爾先生嗎?他們彬彬有禮地問。
是的。
我們想了解一下,您是否和女界的一位希安女士聯系過?
伯萊拜爾心頭湧上一種不祥的感覺:對,有什麼事嗎?
警察堅持用他們自己的程序來進行對話:你們談了什麼事?
我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尋人廣告,她為我提供了一些線索。
你們什麼時候分開的?
大約兩個時辰之前。伯萊拜爾低聲問,希安女士出意外了?
你說的對。警察說。
(4)
希安今年三十六歲。她是在地獄風特別猛烈的那一年出生的,育兒院的樓頂被風掀開,與她同室的幾個嬰兒罹難。一位保育師單手抱住了她,另一只手拉住固定在房子骨架上的冷氣管,就這樣堅持了很久。等到救援人員把小希安抱走時,那位保育師的手臂骨骼已被拉斷了。而希安的記憶中沒有留下她的容貌和名字。
這件事後來由其他保育師講給懂事了的希安聽,在她腦海裡刻下了永難磨滅的痕跡。她曾決心也當一名保育師,來報答那位女士。但她沒通過考試。這是個不小的遺憾。那以後,她對弱小的、孤獨的、無助的生靈,不論是人還是動物,都充滿了關懷之情。就好象那位保育師的心被移進了她的胸膛一樣。
那個小鳥般的、膚色蒼白的女孩讓她的愛能夠傾注到某個實體上。所以她心裡對那事從來沒有後悔過。管她是哪裡來的人呢?事實證明女孩子是個正經人,她的男伴對她也很好。
與伯萊拜爾告別後,希安滿心慰籍地回到自己家。想象他們倆終於相會時的情景,並回憶自己的初次婚配男伴。
她的索命人就在此時降臨,以一位急需幫助的姑娘的形態。
那姑娘很禮貌地敲開她的房門,帶著最親切的笑容說:女士,能在您這兒要杯水喝嗎?我經過長途旅行,剛剛上岸。渴死了。
希安愉快地請她進屋,心想:真是太巧了。剛幫一個女孩找到了男伴,老天又送來另一個。
姑娘高高的個子,淺黑皮膚,極其健美,看上去就是喜歡做長途旅行的那種精力充沛型的人。一股香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希安暗自奇怪這姑娘用了那麼濃烈的香水。她端起希安拿給她的清水,有教養地慢慢啜飲;但那眼神卻表明,她是多麼想大口大口地把水灌下去呀。小可憐兒。希安微笑著說:喝吧。你解了渴,我還要請你嘗嘗我煮的茶呢。
您真好。
希安說:你恰巧到我的房子裡來真是太好了。雖然我住得離港口很近,可是這兒有幾十所房子呢。
您的房子外觀非常可親,讓我一看就想起了自己的家。女孩這樣解釋。
你喝完了,我去煮杯茶,咱們喝茶的時候再好好聊。希安走進廚房。
沒多久,她端著兩杯藻茶回來了。把杯子放在桌上,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
真是!姑娘說,可我想請您拿點糖,可以嗎?我就喜歡喝有點甜味的茶。
怎麼不行!希安喜孜孜地又走進廚房,拿了糖出來。坐下,放糖。姑娘嘗了嘗,說:真好!很久沒有喝過象樣的茶了。
在這兒你可以喝個夠!希安也啜著茶說,告訴我,你叫什麼?姑娘。
您呢?女孩問。
哦,我叫希安。
我女孩遲疑著,低頭不語。
過了一會兒,希安問:姑娘,你是有什麼事吧?她故意喝著茶輕松地說。
是有點事女孩抬起頭看著希安。
別擔心,希安剛說完半句,卻發現女孩的眼神很奇怪:她出神地望著自己的臉,原本熱烈活潑的表情突然消失,嘴巴微微動著,似乎在無聲地計數。
姑娘希安驚恐地說。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女孩子數出了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希安從椅子上滑下去,突如其來的劇痛使她的臉變成了死灰色,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了。
我數到了四十九。女孩說,在女人裡面,你的體質算是很強的了。她拿起兩只茶杯走進廚房,把殘余物到在水槽裡,兩個杯子都洗得干干淨淨地放好。等她走回來時,希安還沒有死,躺在地上抖動,臨終的雙眼向上望著。
女孩子一笑。她從頭頂扯掉假發,從臉上揭下一層薄薄的偽裝面具,露出了一張男人的臉。
希安眼裡射出極度恐怖的目光。
那個人用低沉渾厚的嗓音說:現在你可不想問我的名字了吧?
(5)
伯萊拜爾把船停靠在西林的碼頭。在確認希安女士是死於心髒病突發之前,跟祖庫庫城的警察打交道花費了他一整天時間,兩城之間的長途跋涉又花了三天。所以他要抓緊行動。
港口船只調度長是個多麼有用的職位呀。伯萊拜爾想著,走進西林碼頭的調度室,把調度長先生從甜美的午休中喊了起來。
西林城破敗而慵懶,這位調度長的氣質跟他的城市一模一樣:滿臉胡子茬,不修邊幅,悲觀棄世。
伯萊拜爾不顧調度長的厭煩和埋怨,興沖沖地對他說:有五百銀幣,我們對半分!你想不想掙這筆錢呢?
調度長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你是哪裡來的?
話不對題,此人似乎對金錢沒興趣,但也許是個慣於放長線釣大魚的老手。伯萊拜爾說:我是祖庫庫城的私人偵探。有人雇我找一條船。
噢,就是那條船的事兒呀。調度長躺在了椅子裡,祖庫庫三級-110號。懸賞五百銀幣的失竊游艇,還要連船帶賊一塊兒抓到。
你知道?伯萊拜爾有點失望。
這一片每個城邦港口的調度長都知道。懸賞啟事通過海底電纜傳到了各處。問題是,我他媽的不感興趣!你明白了?
伯萊拜爾說:我可不信。
信不信由你。調度長有些動氣,你們這些私人偵探!你知道如果我把那船抓到了,錢歸誰嗎?歸港口!不是我的。我為什麼要賣力氣?他挑戰似的看著伯萊拜爾。
啊。倒霉!伯萊拜爾深表同情地感慨著。
倒他媽的八輩子霉。調度長補充道。
伯萊拜爾問:所以你寧肯眼看著它溜走?
沒錯!我也真的這麼干了。
你真的干啦!伯萊拜爾叫道,五百銀幣呀!
港口的五百銀幣,不是大爺我的。調度長幸災樂禍地瞧著他說。
傻瓜!伯萊拜爾懊喪地說。
調度長很欣賞他的惱怒,笑著說:我總算看見有人為這個發火了!他打了個哈欠,又掙扎起精神說,你也別想掙這筆錢,大家都別想。
閉嘴吧!伯萊拜爾喊了一聲,忽然又說,算了,我才不信你吹牛呢。那個賊不會笨到讓你看見。
吹牛!調度長決心證明自己,以增加對方的懊惱,我跟你詳細講講:大概十幾天前,懸賞通知發到了調度室。我把它收起來了:別人也別想看見。三天以後,我發現那船竟然開進了我的港口,因為認真讀過懸賞通知,我對那船的外觀和型號、編號了如指掌,我不會看錯的。工人們幫它停泊好,船上的人下來了,我仔細看了他的長相。然後,我眼看著他走了。他一口氣迅速講完,有點透不過氣來,歇了一下,望著伯萊拜爾說,怎麼樣?
伯萊拜爾盯住他看了一會兒,說:一百。我給你一百銀幣,你告訴我他去哪兒了,怎麼樣?
給我一百,你好去掙另外那四百嗎?不。我寧願不要錢,只想看看你這副垂頭喪氣的德性。
伯萊拜爾捏捏拳頭,調度長先生身子一縮,把手放在叫人的電鈴上。伯萊拜爾哼了一聲,坐到自己的椅子裡。
調度長又打著哈欠,說:你還不走嗎?快去追你的五百銀幣呀。
伯萊拜爾沖他一伸手:好吧。你不願意拿我的錢,可我總算知道那個賊來過這兒了。咱們還是友好地告別吧。
調度長隨隨便便地把手伸給伯萊拜爾握了一下。
伯萊拜爾抓住他的手,猛然往這邊一拉一翻,使他掌心朝上。一瞬間,他看見調度長的手腕靜脈上扎滿了針孔。
干什麼!調度長怒叫。
沒什麼。伯萊拜爾溫和地說,只不過想看看,你是否夠格作我的受惠者。
調度長困惑不安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伯萊拜爾從衣袋裡掏出了兩個小玻璃瓶,瓶中盛滿了淺黃色的濃稠液體。這是他在偷獵者的船上拿的海蠍毒液,癮君子的救命神漿。
調度長的眼睛直了,仿佛在伯萊拜爾手中看到了天堂一樣。他半張開嘴巴,一道口水不知不覺流淌下來。
告訴我他去哪兒了?伯萊拜爾輕輕晃動著小瓶。
調度長著魔一般歎息著說:我也不知道,可我能告訴你他長得什麼樣。
伯萊拜爾把一瓶毒液放回衣袋,說:那我半價收購。
調度長極端惋惜地眼看著瓶子被藏進衣服下面。伯萊拜爾說:你還是盡力保住剩下這一瓶吧。
他是個矮小的男人,只有五尺三寸高。樣子很秀氣。黑頭發。
皮膚什麼顏色?
跟你我一樣。
伯萊拜爾想:從身材和模樣看分明就是她。她很機靈,肯定是在船上就染黑了皮膚。他問,眼睛的顏色呢?
離得太遠,我看不清楚。不過好象是黑的。調度長急切地說。他朝著那個小瓶伸出了手。
伯萊拜爾最後問道:你真不清楚他去哪裡了嗎?
真的!真的!好啦,給我
再仔細想想嘛。
調度長惱怒地叫道:還要怎麼跟你說?不知道!接著,他馬上又軟下來,別逗我,我沒撒謊
你作為調度長,沒跟他說過話麼?尤其是,你對他的事情很有點興趣呢。別蒙我,快說!伯萊拜爾突然變了臉色。
調度長倒回椅子上,抄起水杯灌了幾大口。他喘了喘氣,說:幾句話有什麼用呢?他又沒告訴我想去哪裡。
你跟他講過話?
不。調度長有氣無力地說,我看見他和一位先生講了話。但我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後來,他倆很神秘地一起走了。再也沒有別的事啦!
伯萊拜爾不能肯定調度長是不是在騙人。方婷難道在白晝世界還有其他相識的人嗎?他忽然發現調度長眼睛裡飄忽不定的光,就一把抓住他:你還有什麼事沒說?
調度長無法掙脫他的手,半是乞求半是要挾地說:我全說了,你肯定還會把那玩意兒給我嗎?
要說真話。伯萊拜爾揭開瓶蓋,一股濃郁的氣息溢了出來。
調度長深深吸了一口,喃喃地道:上等貨伯萊拜爾把瓶蓋塞緊了。
我認識跟他講話的那位先生。調度長說。
您交游挺廣泛哪。他是何許人也?
調度長說:你發誓要把那東西給我,我才說。
只要是真話,我一定會給你的。伯萊拜爾安撫著他。
他是有名的若奧先生。調度長眼睛一翻一翻地說。
我又不是家譜學者!若奧先生是干啥的?
調度長可憐巴巴地偷瞧著伯萊拜爾,生怕他發火:他他是這裡的富翁和慈善家。實際上,他專門從事銷贓。
伯萊拜爾猛然明白了方婷跟若奧談話的意義。
船已經被若奧弄到別處去啦,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調度長膽怯地小聲說,那家伙一定把船賣給了若奧,然後帶著錢走了。你可能追不到他啦。他無限悲涼地望向伯萊拜爾捏在手裡的瓶子。
你猜得很有道理。伯萊拜爾說。他確實追不到那條船了,但他能找到銷贓的家伙,也即跟方婷講過話的人。
你還給我嗎?調度長低聲問。
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就能獨個兒呆著享受它了。伯萊拜爾說,若奧先生住在哪裡?
你可惹不起他調度長說。
那不用你操心。
五十四大街和南六街交界的地方,有座前面帶廣場的大房子。那是若奧的家。您可別露出來是我說的!
伯萊拜爾把瓶子丟在桌上。調度長半秒鍾沒到已把它抓進手裡了。等伯萊拜爾走出去,他關好辦公室的門,又進了後面的休息室,關緊門。迫不及待地打開瓶子,嗅著裡面散發出來的氣味。
他扭開電爐,往一只金屬勺中倒了少許瓶內的液體,加熱至沸騰。然後他取出注射器,把加熱過的液體抽進去,再吸入三倍的冷水,加以稀釋。
他伸出左手,把注射器裡的東西全部打進靜脈。馬上就躺到了床上。
在調度長面帶微笑昏睡在床上時,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拉開門走進來,帶進一股強烈的花香。他低頭看看調度長,然後拿起注射器,把小瓶中未經稀釋的液體全抽進去,把針頭插入昏迷的調度長的手腕。
調度長將被發現死於過量注射毒液。
(6)
伯萊拜爾想,這些人真會誇張。調度長所謂的第五十四大街與南六街交界處的廣場只不過是一片不太大的空地。那房子倒真是豪奢,一副暴發戶的派頭。幾個小孩子在空地上頂著陽光和大風,照常玩耍。
伯萊拜爾向大門走去。兩個小孩笑著互相追逐,撞在他身上。伯萊拜爾飛快地抓住了溜向他腰間的一只手,被抓的小孩滿不在乎地瞪著他,不過目光中有種面對強手的敬畏。伯萊拜爾一笑,丟給他一枚銀幣。其他孩子呼地圍上來。伯萊拜爾掙扎脫身時聽到那個小孩在抗議:這是給我的!
大門裡面出來的僕人同樣滿身暴發氣。他用鼻音說:若奧先生不在家。
伯萊拜爾面對砰地關緊的大門,考慮用什麼辦法進去。這時那個被搶走了銀幣的小孩子畏怯地走過來,小聲問:您要找若奧先生談買賣嗎?
是啊。那僕人真混賬。
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小孩老練地說,談買賣要到後門去。在那裡你要說:我想處理點東西。他們就會讓您進去。
你懂得真不少。伯萊拜爾看見他仰著臉,一副期待的神情。他四外瞧瞧:其他孩子都散了,想必是去揮霍那筆新得的外財了。空地上只有他們兩人。伯萊拜爾拿兩個銀幣給了小孩。
孩子欣喜地說:您真大方!跟那位小個子先生一樣大方。
伯萊拜爾眼睛一閃,他彎下腰,問:那位小個子先生也是來談買賣的嗎?
肯定是。因為我在書房門口看到,若奧先生交給他好大一袋錢!孩子得意地仰起臉,我是若奧先生家的小廝!
他對你很大方?你們肯定一起玩了一會兒,對嗎?
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孩子機靈地問。
他可能是我一個朋友。我們好久沒見面啦。伯萊拜爾說,你能告訴我他對你說了什麼嗎?他說過自己要去哪兒?
他說得挺多,他很喜歡我。小孩含糊地回答,他給了好多錢
小騙子。伯萊拜爾一拍他的頭,我還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我的朋友哪!你先別敲詐,說說他長得什麼樣?
他黑眼睛!黑極了。頭發也是黑的。嗯,對了,這個肯定不會錯:他嘴角有顆小痣!是不是您的朋友?
你講的倒很象他。伯萊拜爾高興地說,好了,他說過什麼話?
他沒有向我打聽這、打聽那,就給了那麼多錢小孩委屈地皺著眉。
好!你這個小強盜。我的朋友給了你多少?伯萊拜爾把手伸進衣袋。
二十個銀幣呢。小孩私下裡把那筆款子的數目增加了一倍。
剛拿到錢就亂花。我勸過他多少次呢。伯萊拜爾帶著無奈的表情數了二十銀幣交給小孩。
小強盜收好錢,馬上變成老朋友似的:你想知道他去哪兒了嗎?他倒沒跟我說。可是我擔保他去浮島了。
他去浮島!伯萊拜爾簡直不能相信,方婷去那種污濁的地方干什麼呢?
我聽見他和若奧先生說,要找個地方去樂樂。若奧先生告訴他,正好有座浮島在附近,還沒有開走呢。而且聽說剛剛送來了黎明世界的美女,小個子先生就很高興地問:黎明世界?白晝跟黑夜世界的交界?若奧先生很奇怪他為啥這麼問,就說:當然啦。他說:你不知道,我聽見你的消息真象看到了黎明一樣。這位先生講話真古怪。
他是個怪人,伯萊拜爾說,你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那樣的人了。
真是的,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還跟我說了幾句怪話呢。小孩子說,他問我有沒有媽媽。
什麼東西?伯萊拜爾從沒聽到過那個詞。
不是一種東西,是個人。小個子先生說:把你生出來的女人就是你的媽媽。他還說,真奇怪,你們的字典裡會沒有這個詞。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伯萊拜爾抑制著心頭的激動,說:他是個怪人。你沒有反問他嗎?
我當然要問,孩子急忙說,他沒說他有沒有。他是這麼說的:我恐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呢。
方婷啊。我肯定你的話是誠實的,你確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一個更富於情感的世界。伯萊拜爾心潮翻滾地想著。
先生,你要去談生意了吧?孩子提醒他。
伯萊拜爾說:對,我要找若奧先生。
我帶你進去。孩子自告奮勇地走在前面,領著伯萊拜爾轉到房子後門。僕人看見小孩,默默地讓他們進去了。
穿過花園和回廊,他們進入一間明亮的書房。小孩說:先生,有人想跟你談生意呢。
一個魁梧的中年人從書桌邊轉過身來:你直接帶他進來的嗎?小東西,你一定又詐了人家不少的錢。
沒多少。孩子說完就出去了。
現在的買賣不好做。若奧一開始就感歎,很多門路都被堵了。
我想問一下,這筆生意您能接下嗎?伯萊拜爾謹慎地開了口。
若奧說:要看你想賣什麼。
人,行嗎?
果然不出所料,若奧神色變了。他說:您知道白晝世界對買賣人口的處罰!我從來不做這個。他緩和了語氣,對不起,我可不願意被流放到煉獄去。那些黎明人敢做,因為他們不受咱們的法律的限制。
我哪裡去找黎明人呢。伯萊拜爾說,他們遠在天邊。
不遠處就有。若奧急於擺脫這位膽大包天的人販,說,金鄉浮島最近在這裡停了一段時間,我上去過。那裡有幾個黎明人,肯定是來做生意的。浮島前幾天剛走,往西南方開去了。它要趕著參加陷鯨海的快艇大賽,在那裡大賺一筆。
謝謝。伯萊拜爾說。他想知道的就是這個。而若奧先生也很樂於送他出去。
(7)
小孩在空地上獨自丟石子玩。他對今天的收獲感到很滿意,正在盤算怎麼利用這筆勞動所得。陽光熾烈,然而小孩子天生的好興致並沒受到絲毫影響。
一個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往這邊走來,看樣子正尋找什麼地方。這裡唯一能問路的就是這位小強盜了。
小孩不太想為這個人服務。畢竟他今天已經賺夠了,他覺得自己是功成名就的人了,應該去享受一下生活。但陌生人彎下腰,用討好的眼神看著他時,他又本能地想:送上門來的肉呀!不過,他身上的氣味兒可太濃了。
對不起,小家伙。我跟人約了在百樹公園見面,可是沒有打聽清楚那地方在哪兒。你知道嗎?
百樹公園呀!那麼僻靜的野地方,約在那兒見面真蠢。孩子考慮著帶不帶路,你應該先打聽好的。
陌生人脾氣很好地聽著他教訓:是的。可我從來就是這樣。時間都快到了,朋友會怪我失約的。
孩子決定犧牲了休息,替這好脾氣的糊塗蟲帶個路:跟我走吧。我平時只為大人物們服務的。
是,是。陌生人趕緊跟上他,我會好好謝你。
百樹公園是個荒廢了的地方,年久失修,人跡罕至。使它得名的樹木長得倒是茂盛蔥郁。許多鳥兒在這兒築了巢。
就是這裡啦。孩子說,你朋友呢?
我看他應該早到了,你能帶我在這兒找一找嗎?陌生人拿出一些錢給他。
可以!孩子慷慨地答應了。
他們進了樹林,孩子走在前面。陌生人望望四周,低語道:一個人也沒有
真是的。孩子回頭說,你朋友倒失約了呢。他看見後面那位先生的手剛剛從衣袋裡抽出來。
你不害怕嗎?陌生人說。
一個人就害怕。可現在有你嘛。
孩子回頭時,又看到陌生人的手插進了衣袋。
你口袋裡裝了什麼寶貝呀?他說。
陌生人站住了,他看看周圍,又瞧著孩子,露出沉思的神情。
你想干什麼?等了一會兒,孩子問。
陌生人說:先陪我坐會兒。他坐在了地面上,手托著下巴,似乎在考慮什麼很艱深的問題。
孩子坐在他旁邊:你在想朋友為什麼不來吧?
陌生人最後歎了口氣:實際上我是在想,你為什麼這樣大膽。以後可不應該跟不認識的家伙一起走。拿去吧。他又給了孩子一點錢。
今天是幸運日呀。孩子笑著說。
差一點兒變成受難日呢。陌生人奇奇怪怪地說,你回去吧。
(8)
從若奧的大房子裡出來,聽了小孩敘述他的經歷之後,伯萊拜爾猛吃一驚。他回想著一路上大過交道的人:希安女士、孩子、還有那個偷獵者很快做了決定。
他先回到碼頭,看見很多人圍著調度長的辦公室,幾位醫生模樣的人在那裡走動。伯萊拜爾低聲問:怎麼啦?旁邊的人說:調度長,挺屍啦。他作了個反感的表情,聽說是吸毒過量。
伯萊拜爾轉身就走。他叫了一輛破舊的、開起來吱嘎亂響的出租電車,讓司機送他到城裡的通訊中心。
到了通訊中心大樓,伯萊拜爾要了一個單人專用隔音小間,拿起通話器,撥了三千裡外的安全局局長辦公室的號碼。
局長不在。伯萊拜爾又重新撥了一個只有少數人知道的號碼。這次,局長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來:哪一個?
是我。伯萊拜爾低聲說,我要求把這次通話加密。
可以。局長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講吧,伯萊拜爾。
我申請終止任務。伯萊拜爾冷冷地說。
什麼?局長很震驚,你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您也從來沒有在派我辦事時,另叫一個人跟在後面作這種收尾工作。
什麼收尾工作?我只派了你一個人出去。局長說。
伯萊拜爾仔細分辨著,從局長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不安,他說:我找到的、與方婷事件有牽連的人都死了。
都死了?你沒有從他們那兒得到什麼?局長關心的首先是任務。
您放心吧。伯萊拜爾諷刺地說,他們都是在和我打過交道之後才死的。
局長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們是被滅口的。
是什麼人干的?伯萊拜爾尖銳地問。
我真的不知道,局長的聲音非常誠懇,我要做的就是把方婷找回來。
您還有什麼事沒告訴我,局長。比如說,那片木兜樹林邊的摧毀痕跡,沉入海底之後又被你們撈起來的東西。
這是不該讓你知道的。局長斷然說,連我都不太清楚。你只管完成任務吧。
但您至少該告訴我:方婷為什麼逃走?
局長有一陣沒說話,最後,他緩慢地回答:那個我不能說,誰也不清楚是為什麼。
是不能說還是不清楚?伯萊拜爾緊逼不放。
那跟你的任務關系不大!局長火了,你現在在哪兒?
西林。
有線索了嗎?局長顯然不打算再聽伯萊拜爾盤問了。
有。我需要經費,因為她跑得很遠,我把錢花完了。
局長和藹地說:錢不是問題,我馬上通過銀行給你匯到西林去。咱們只要把方婷找回來,任何事情都不成問題。
好吧,再見。
喂!等等。
什麼事?伯萊拜爾問。
局長說:我也許能給你一點幫助,關於有人跟蹤你的事。
您說吧。
最高長老會也知道了方婷的事。
他們!
對。宗教世界的消息非常靈通。據說長老們在爭論:方婷到底是救世主還是魔鬼。
他們可能會派人來考察的。伯萊拜爾說。
沒錯。
您打算把她怎麼樣?沉默了一會兒,伯萊拜爾問。
把誰?
我找的人,方婷。
局長奇怪地說:伯萊拜爾,你是怎麼啦?以前你對搜尋的對象根本不感興趣。這個方婷與你有什麼關系?
她是個怪人,我情不自禁地關心她的命運。好,您馬上把錢匯來,我想今天就出發了。
伯萊拜爾關閉了通話器,靠在隔間的牆壁上。他想:你們永遠也不會了解方婷對我有多重要。這個我從來沒有見過一面的姑娘,現在已是我最關心的人之一了。他記起那小孩子對他講過的,方婷說的那個詞:媽媽。我們白晝世界的字典裡沒有這個詞,以前,我不知道怎麼稱呼福沁女士。現在我知道了,方婷。你說的這個詞多麼奇妙,發音簡單而又溫柔,撩動著心靈最深處的情感之弦。他又記起方婷的另一句話:我恐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呢!
我一定要見到你。為了我自己。伯萊拜爾下著決心。奇怪的是,他想起方婷這個名字時,會由心裡升起一陣輕微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