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人 正文 二、瘟疫
    (1)

    鷹鷗拖著長長的嘹亮的鳴聲,消逝在遠空。天很藍,海面一望無際,看不見一隻船或是一座城市的影子。伯萊拜爾眨了眨酸痛的眼睛。這麼好的天氣,鷹鷗是去追蹤藍鮫魚群的,這是它們大飽口福的日子。老釣手都知道:有藍鮫群的地方就會有銀背鮪,鷹鷗是天上的獵手,銀背鮪是水下的屠殺者。而他,伯萊拜爾,從開始放假到現在,還沒有釣上過一條像樣的魚。

    伯萊拜爾把船開動。按這個速度,一小時後他就可以趕到這次海上豪筵的現場。鮪魚像一枚枚巨大的銀色紡棰穿梭在暗藍的深水中,他的魚鉤應該能釣到一、兩條。去年他釣上了幾條好魚,也許六條。他自己計數著,回想那些銀光閃閃、重達千斤的大魚都送給了誰。

    突然,幾片白色耀眼的東西出現在海面上。伯萊拜爾驚奇地趴在船舷邊觀看。是死魚,藍鮫,側起白色的肚皮漂在水面。奇怪,伯萊拜爾想,這不是藍鮫產卵的季節,只有產卵後的藍鮫才會這樣自己死掉。

    船周圍的死魚越來越多。伯萊拜爾不是一個神經過敏的人,但他似乎已經嗅到了一種不祥的、危險的氣味,就在他的周圍,就在船的旁邊,就在下面

    現在,他彷彿置身於一片海上墳場,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是死魚,像蒼白的葉子,或者象很多很多翻起來的眼睛。間或有一、兩條鮪魚的屍體,在失去生命後卻沒有失去它們的顏色與光輝,銀亮亮地刺痛了伯萊拜爾的眼睛。

    鷹鷗清亮而富於攻擊性的聲音把伯萊拜爾的目光引到了天上。至少有幾十隻鷹鷗在這片死海上空盤旋,這麼多的死魚把它們也弄糊塗了。

    一隻大膽的鷹鷗俯衝下來。伯萊拜爾想,這些魚如果都是中毒而死的話,鳥兒吃了它們也有生命危險。是否天上那些機靈的鳥派出了一個自願者來冒險嘗試呢?

    鷹鷗衝近了水面,兩隻爪子向前伸開,抓向死魚。伯萊拜爾等待著它那個矯健的翻身動作。只見鷹鷗剛一接觸水面,黑色的身軀猛地僵硬了,像有什麼東西在它體內爆炸一樣,它掙扎著發出一聲悲鳴,向上騰起不到三尺,就落回海水裡,像一團破羽毛似的漂浮起來。天上的鷹鷗轉著圈子,鳴聲此起彼伏。這是一種非常機警的鳥兒,不到一分鐘,它們就全部離開了這片死海。

    伯萊拜爾想一想便明白了:是電。海底粗大的電纜一定破損了,發生了漏電現象。幸虧這艘小船是用植物纖維板造成的,不然在他趴上船舷觀看海面的時候,他可能在一瞬間變得跟那些魚一樣。

    必須把這個情況告訴當局。伯萊拜爾回到駕駛座上,讓他的小船轉舵。

    然而船沒有動。

    伯萊拜爾側耳聽著發動機的聲音,運轉正常。但小船就像擱在平地上一樣紋絲不動。

    不,現在開始動了。微微的震顫,然後是側傾,有一股力量正在緩慢而又不可抗拒地把他的船抬起來。一瞬間,伯萊拜爾還以為是什麼巨獸在海底掀動著他的船!經驗豐富的他很快意識到,船是陷在泥沙裡了。

    就是說,在這裡,在本該水深三百尺的海域,他的船擱淺了!

    伯萊拜爾向海面眺望,水在往四面八方可怕地退去。成千上萬的死魚平躺在突然間湧出水面的廣闊沙洲上。

    他的船陷在泥沙裡,陷在夢一般出現在海面的一片陸地中央。

    沒有航海經驗的新手會被這情景嚇傻的,伯萊拜爾想。這是魔鬼島。

    見多識廣的船員們有時會提起它,說它會暗暗跟隨著一條倒霉的船,在水下潛行很久,然後一湧而出,把船擱住。但伯萊拜爾知道,這是海流攜帶的巨量泥沙突然堆積在海底某處形成的。過不了多久,水又會把它衝垮、帶走。

    使他擔心的是,魔鬼島的出現往往是強颱風季節來臨的前兆。

    今年的地獄風要提早到來了。伯萊拜爾歎了口氣,靠在座椅背上。

    陽光把沙灘上的死魚曬得發臭了。伯萊拜爾下意識地用手掩著鼻子。他心裡想的是: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每年的這個時候,陽光都特別毒。神聖的太陽到底是怎麼了?還有地獄風,它也在這時候來湊熱鬧。

    實際上,白晝世界的年份就是以地獄風來劃分的。每年一度的強風暴會造成不小的損失,給醫院、建築公司、殯葬所帶來大筆生意。強風季過後的一個月內,整個海洋似乎都瀰漫著死魚的臭氣。這已是每一個白晝人必須習慣的現實。

    伯萊拜爾不習慣做哲學或自然科學方面的思考,他是個行動家。所以,他想了兩分鐘,就跑進駕駛艙裡,查看了機器,確定一切正常後,便躺在地板上強迫自己睡覺。船底下的沙洲不知何時才能消退,也許要等幾天。他應該養精蓄銳。沙子被曬得火燙,等到魔鬼島下陷時,海水蒸騰,帶上那些死魚的味兒,夠他受的。

    還沒睡著,船上的無線通訊機叫了起來。他把機器沙沙響著吐出的紙帶扯下來看,上面寫:伯萊拜爾,速往最近的R-S-1009線路中轉站。有三級密碼信息。

    局裡特別要求他在交通線附近度假,以便能把通知傳到離他最近的中轉站,並以無線方式呼叫他。不然的話,茫茫大海上是找不到他這條小船的。

    令伯萊拜爾不安的是,局裡對他也只用過兩次三級密碼,這一次又出了什麼事?

    通訊機又叫了,吐出的紙帶上寫著與上次相同的字。

    以後的半小時內,它叫了三次。

    伯萊拜爾明白,一定是有急事了。那可恨的魔鬼島仍然沒有消退的跡象。兆頭不佳,他迷信地想,這趟差事肯定充滿了艱險。

    (2)

    對北海上最大城邦之一的巴地魯-格塞來說,這不算是個很繁忙的日子。太陽照得人懶洋洋的,六個港口裡都沒什麼船隻,海藻種植場泛起淡淡的鹹腥氣味,隨著和風飄散在全城的空氣裡。一派和平安樂的景象。

    幾個老人坐在冷落的碼頭棧橋上釣魚。天熱,他們都把魚鉤下得深深地,用海草編織的遮陽帽擋在臉上。

    瞧那兒,一個老頭對站在一旁看他釣魚的兄弟說,那兒有東西。我眼神不行,你看看。

    一個白包裹。裝得鼓鼓囊囊的。弟弟瞇眼向遠處海面上張望著。

    老頭站了起來:今天上午總算有事兒做了。去把它撈起來,那是輪船上掉的郵包,或者是漂流瓶!

    你別去。弟弟簡單地說。

    我要去。老頭已經在解他的小船的纜繩了。

    他兄弟懶得勸他了:隨你,我可管不了你,我累啦。

    老頭把船划到大包裹邊,看清楚了那是黎明人製造的、被稱為暖氣包的旅行用睡袋,封得嚴絲合縫,然而還是有股氣味從裡面溢出來。他回頭看看兄弟,有點拿不定主意:到底碰不碰這東西?它似乎很不對勁兒。

    但釣魚的老人們都在關注他了。他哼哼一聲,伸手拖拖袋子不出所料,果然很沉重。他用繩子繫在袋角,划著船把它拖回了岸邊。

    老頭跳上棧橋,對微過來的人氣喘吁吁地說:行了,我把它弄過來啦。想看的人就去抬吧。

    咱們都不是小伙子啦。一個胖老頭說,叫搬運工來抬。

    如果是值錢的東西怎麼辦?就在水裡先打開看看吧。

    幾個人跳進小船,拖著繩子把白袋子拉到近前。他們找出一把剪釣魚線的多用剪刀,起勁地把袋子鉸開。

    一股臭氣如熱霧一般湧出。所有人都躲開,有幾個彎下腰嘔吐出來。

    不用把睡袋完全打開了。透過剪刀造成的裂縫,已經能看清裡面的東西。那是一具腫脹的屍體。

    遊船算不上十分豪華,但載重五萬噸的寬大船體給人以巍峨之感。這是女子專用的客輪,連船長和水手都是女的。這個時刻,多數乘客都在艙房裡躲避陽光;有幾位身材很好的女士全身塗好了防曬油,在甲板上聊天並做日光浴。

    駕駛員必須有多麼豐富的知識呀,比如說,對海底形狀的瞭解。

    船上不叫駕駛員,妹妹。

    那你說叫什麼?

    我也不知道。而且,人們不說海底的形狀,那叫做我忘了。

    你看,那邊的島。它周圍一定有礁石。如果駕駛員不清楚暗礁的分佈,船就要撞在上面了。我剛才就想說這個。

    看哪!先別說礁石,多漂亮的小船呀!

    一條白色的一百噸級的小遊艇從島嶼背後現身,隨波逐流地向這邊漂來。

    遊船拉響汽笛,警告小船即將發生碰撞。但小船沒有回應。

    甲板上的女士們好奇地聚攏到船舷邊,議論紛紛。

    第二次汽笛拉響後,遊船自己轉舵了。小艇與它擦身而過。一隻快艇從遊船尾部放出,開向小遊艇。

    船上沒人嗎?女人們又開始猜測。

    你聽過鬼船的故事吧?

    快艇接近遊艇,女水手們跳了過去。幾分鐘後,遊艇改變方向朝大船靠近。

    咱們能去瞧瞧嗎?

    幹嘛不能?於是幾個女人跳起來朝船尾跑去。

    遊艇被拖在船尾。水手們一個接一個地跳過來。最後,兩名水手架著一個人出現在遊艇甲板上。那人披頭散髮,膚色蒼白,奄奄一息。

    天哪!一個女人喊道,他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樂園島的老闆站在浮島頂端他的辦公室裡,透過大玻璃窗,他的娛樂業帝國和周圍的海景盡收眼底。

    黎明人在沙發裡面舒服地坐著。雖然天氣很熱,他仍然習慣性地穿著絲製長袍。這傢伙是非法買賣的行家。

    最後有點小禮物給你。黎明人說,只收半價,看看怎麼樣?

    他拍了一下巴掌,兩個隨從帶上了他的禮物。

    這些女人你是從哪兒弄來的?老闆吃驚地問,他滿腹狐疑地打量著兩個女人的蒼白膚色,她們不屬於我們的世界。

    行啦。你買過不少黎明世界的女孩子,她們舞跳得不好麼?

    這兩個真是黎明世界的嗎?老闆問。

    不知道。黎明人油腔滑調地說,我只曉得她們很漂亮。你們不習慣蒼白的皮膚,可瞧瞧她們的身材。更妙的是,她們很怕我,怕所有人,從見到我起一直沒說過話,讓幹啥就幹啥。你的舞廳需不需要?

    再便宜點兒吧。

    我夠公道的啦!

    兩個人正半真半假地講著價錢,有一個女人突然彎下了腰,喉嚨裡發出低啞的乾嘔聲。

    在男人們驚駭的目光中,她把一股黃色液體吐在了地板上。

    楚拉醫師認為,這是幾種很常見的傳染病形成的綜合症。在城市中心醫院的緊急會議上,一位醫師向所有與會者這樣說。

    楚拉沒有站起來,只冷淡地點了一下頭,那種冷淡多少有一點是裝出來的。

    這是我們接到的第三個病例了。一位老醫生說,如果是常見的傳染病,死亡應該是可以避免的。

    院長望著會議桌上爭論的人們。他是個頭髮半禿、身體發福的小老頭,神情疲倦而又悲觀,與楚拉精力充沛的樣子形成鮮明對照。傳聞說後者正在積極籌劃取代他的職位。

    楚拉站起來了。在他認為可以造成戲劇性效果的時候,他也會站起來的。

    他彬彬有禮地環顧十幾位聽眾,說:病人死前出現肺炎、腦膜炎、蘭氏衣原體感染等傳染病的典型症狀。他身上的傳染病我可以列出十七種,如果一一加以治療的話,僅藥物的副作用就能使人致死。

    院長問:一個人怎麼能同時患有這麼多疾病呢?

    我的院長,楚拉表現出屈尊俯就般的耐心,您忘了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寒冷的黑暗世界,終年氣溫在冰點以下。他們沒有接觸過這些病菌!所以他們的醫學也相當落後。當一個黑夜人來到溫暖的白晝世界,很快就會感染無數種疾病。他對這些我們司空見慣的疾病毫無抵抗力,所以只有死亡。

    會議室內已響起陣陣低語聲,望向楚拉的目光大多是表示贊同的。

    院長說:你認為,我們白晝人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這不是神秘的瘟疫,楚拉回答,醫學發達的白晝世界完全沒有必要驚慌。

    院長沉默了一會兒,喃喃自語:我擔心事情不那麼簡單。你怎麼解釋有些白晝人也被傳染了呢?而且,短短的時間之內,有這麼多的黑夜人穿過了晨昏線,進入白晝世界

    楚拉高聲說:馬上,我要解剖最後這名死者。雖然我是最討厭那些野蠻人的,但為了讓院長放心,我就暫時放棄種族自豪感吧。

    儘管戴了口罩,楚拉還是下意識地把手掩在鼻子的部位。當一個醫師面對屍體時,這可不是正常的姿勢。但那是一具黑夜人的屍體呀。

    死者,男性。三十歲左右。身長五尺八寸。種族楚拉聳聳肩膀,順著死者胸腹部畫好的線,用手術刀輕輕劃開。

    他不管助理醫生和實習生們古怪的神情,對他們說:皮下脂肪這麼厚!

    沒有人接他的話。橫放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具非同尋常的屍體。他們不能確定它曾經與自己是同一種生靈;它活著時,住在地穴一樣的房子裡,用古怪的語音說話;仰頭看黑暗的天空沒有太陽的天空中會存在著什麼東西呢?簡直不可思議。有些人出汗了,另外的人覺得身上發冷。

    一個實習生突然叫了一聲。

    積在屍體腹腔中的液體是黃色的。

    楚拉壓住心頭的厭惡感和恐懼感,說:血液,我告訴你這是血液。至於為什麼是黃色的,我也說不上來。也許黑夜人的血就是這樣

    接下來,他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氣。所有人都恐慌地盯住他的手術刀指著的一小團東西。

    那一團萎縮、泛黑的肉塊,曾經是,應該是某一個器官

    這是他的肝嗎?一個學生說。

    楚拉抬起頭,冷汗從他的臉上流下來:所有人都離開這兒!立刻!

    白晝紀元1746年,神秘而致命的瘟疫從黑夜人那裡悄悄釋放,侵入了陽光普照下的世界。

    (3)

    R-S-1009線路中轉站是個小站,因為這片海域雖然處於交通線上,卻很少有人問津。但聳出水面七百五十尺高的發射塔仍堪稱壯觀,水下還有三百尺左右的塔基。這是個龐然巨物,無數條電線通入它的底部,帶來各地的急報信息。

    把伯萊拜爾從悠閒假日中招來的,是這上千條信息當中的一條,三級加密急報。他將用自己的密碼提出這條急報,然後他可以用中轉站內的有線通話器和發出急報的人對話,進一步明確自己的任務。

    伯萊拜爾站在駕駛艙,看著發射塔迎了上來,有幾隻船停泊在它旁邊,都是趕來取急報或與人通話的。然後,他看見了一條由塔下開過來的快船。

    為了防禦風暴,那快船造成了全封閉式,以便隨時躲入水下。從船側的縮寫字母就能看出,這是局裡的船。伯萊拜爾想,真是十萬火急了呀。魔鬼島耽擱了我的行程,局裡在幾天內已經派出船來尋我了。他把速度放慢,讓後面的快船靠上來。

    出乎意料的是,在快船上的一間辦公室裡,伯萊拜爾見到了局長本人。可憐的瘦老頭焦急得眼睛乾枯、神色憔悴。

    局長沒有用心聽他關於魔鬼島和海底漏電的匯報,而是把幾張照片扔在桌上。

    伯萊拜爾拿起照片來看,上面是一位年輕女子,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一看即知,這是局裡的人員在對方沒注意時拍下的。伯萊拜爾的眼睛好像只草草地掃了一遍,其實他已把此人的特徵牢牢記在腦子裡了。

    把她找到。局長說。

    一個女人!這次要他尋找一個女人。

    然而伯萊拜爾沒有表現出驚詫,他坐在局長對面的椅子裡,說:她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

    你注意到了她皮膚和眼睛的顏色。局長承認,她是個特殊人物,從黑暗世界來的。但她會說我們的語言。見到她時,你要非常小心;這個女人極具智慧,並且有一些古怪的能力。最可怕的是,她是個瘋子。

    (4)

    方婷。

    伯萊拜爾把這個名字在心裡默念了上百遍。這名字的發音真怪。他想起局長提醒他的話:她是瘋子。當然,局長是個謊話大王,他這樣說的意思是:這女人會對你說一些聽來很特別的話,你最好不要相信她。因為,她是瘋子。伯萊拜爾很懂得這個意思,他曾經奉命捉拿過一個這樣的瘋子,瘋子被送進局裡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那人的眼神有一陣子總是出現在他的夢裡。

    她甚至會說,自己是從天空中來的。照這樣講,她不是魔鬼就是救世主了。她在找一件東西,她也許會求你幫她一起找。別理她。局長的原話還迴響在伯萊拜爾的腦海裡。他覺得身上發冷,經書上的字字句句,從小就作為金科玉律印在他心中的,現在又冒了出來。

    神把大地劃分成永恆的白晝和永恆的黑夜兩個部分,作為對人類的懲罰。直到救世主從天而降,解開咒語

    這位女孩為什麼要自稱救世主呢?

    而且,她差不多真的是個瘋子。一個獨身女子怎麼可能到處亂跑呢?

    此次的差事確實奇特。同時,伯萊拜爾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大風暴即將到來之前那種緊張、壓抑的感覺。他必須去看看福沁女士。

    永遠懸在天空的太陽使這種隱秘的事有些不便。在陽光熾熱、熱風撲面的街道上,伯萊拜爾低著頭走向城市育兒院的後門。

    他流著汗,在後門口向裡面的女守門人說:請你告訴院長,就說伯萊拜爾想見見她,求她務必答應。

    過往的行人很少,因為這條街是男女兩界的分界線。幸好如此,伯萊拜爾不必通過管界警察的盤問。但每個路過這兒的人都用懷疑的目光偷偷看著他,就好像他不是個體面人似的。街道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白亮亮的。伯萊拜爾等待著,尷尬而又無奈。

    過了一陣,守門人出來,冷淡地遞給他一張紙條:到這個地方去等,半小時內院長就到。她毫無表情地、飛快地說完,不理會伯萊拜爾感激的話,逕自走回門房小屋去了。

    這也難怪,育兒院的女士們都是以作風嚴謹、潔身自好而自豪的。

    伯萊拜爾按照紙條上的提示,走進建在分界街上的一座大房子裡。七號。他嘀咕著,由領座員帶進門上標有七字的小房間。房間盡頭是一面玻璃牆,透過玻璃能看到對面有一間同樣的屋子。領座員出去時關緊了門,他坐在玻璃牆前的椅子上。在福沁女士到來前,先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

    十幾分鐘後,他看見玻璃牆那邊的房間門開了。一位女領座員帶著福沁女士進來。在上次見面之後,福沁女士又蒼老了些,看上去幾乎不像剛滿六十歲的人。伯萊拜爾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感情,但眼睛裡肯定已經流露出一點激動。以至福沁女士坐下時,表情有些警覺。

    你有事嗎?她平靜而疏遠地問。

    伯萊拜爾忽然又不知從何說起了。他像小孩子一樣囁嚅著,福沁女士耐心地等待。

    伯萊拜爾說:我要去幹一件事,一件很不容易辦的事情。可能我會永遠也見不到你了。

    他不能確定福沁的眼中是否流露出關懷,也許她覺得再也不見面反而更好。但福沁說:為什麼?很危險嗎?當伯萊拜爾要回答時,她又制止了他,別說了。我一直不過問你的職業,現在也不想問。你好自為之就是啦。

    伯萊拜爾點點頭,還是說了下去:要走很多地方,會遇到一些意外變故。這次的任務從開始就讓我覺得不安。所以,我來向你告別

    要走很多地方?福沁說,那麼你得當心瘟疫。

    又流行瘟疫了?伯萊拜爾問,他心裡在想,怎麼我不知道?

    女界的消息很靈通。最近出現了新型瘟疫,聽說是從夜世界傳過來的。你記住,這種瘟疫傳染性極強,只要接觸到病人,甚至靠近一點看到他,就會傳染。傳染往往是致命的。

    從夜世界傳來的?不,這是謠傳。夜世界的人受到詛咒,他們害怕陽光,永遠不敢越過黎明線的。

    福沁嘴角微微一彎,她說:你當然不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了。

    不!伯萊拜爾急忙解釋,我不管這是真是假,你關心了我,我很高興,我我非常高興。

    福沁冷冷地說:你別誤解。我對任何一個白晝世界的公民都同樣關心。不論他是誰,只要他能造福於公眾。

    伯萊拜爾被她的話噎住,好久沒有出聲。玻璃牆顯得那麼堅實厚重。

    福沁等了一會兒,說:你還有事嗎?我想我該回去了。

    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使伯萊拜爾爆出了一句:你是不是生我的那個女人?

    福沁僵坐在椅子裡,臉上的表情就彷彿面對著當街行搶的惡棍或是肆意吐口水的瘋子。

    伯萊拜爾絕望地問:福沁女士,我是不是你生的?

    伯萊拜爾先生,您用這個問題纏過我十遍了。這不是體面人做的事,這也不是高尚的感情。

    伯萊拜爾望著她冷漠而略顯厭倦的臉,毫無自信地說:我只是想知道

    您非常自私,而且心理不正常。福沁毫不留情地說,你不能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情緒來糾纏一個跟你不相干的女人。

    但你很可能就是

    我不是。福沁斷然否定,你的做法很古怪,令人反感。白晝人不會有你這樣的想法。

    因為他們從小就不清楚自己是誰生的。伯萊拜爾說,我由於職業的關係,偶然發現了你

    你簡直是一個不該長大的突變體。福沁說。

    如果她憤怒、哀傷、害怕或者抱怨,伯萊拜爾都會覺得有希望,甚至會高興;但她的神情是冷淡的、厭煩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伯萊拜爾心情沉重,隔著玻璃牆凝視她的臉,那臉蒼老而疲倦,眼裡深藏著歲月留下的痛苦痕跡。他忽然想用一個更親密、更能表達感激與愛的稱呼來喊她。如果能夠這樣喊一聲,他死而無憾。但他不能。白晝世界的字典裡沒有這樣的詞彙。他會稱呼兄弟、會喊姐妹;而對一個在痛楚之中流著血把他生下來的女人,他只能無奈地把所有情感寄托在那兩個客氣、疏遠的稱呼裡:福沁女士和院長。

    玻璃牆是厚重的,令他們可望而不可即;但伯萊拜爾感到,語言是一堵更加厚硬、冰冷的牆,把他們隔開,咫尺如同千里。

    我要叫領座員了。福沁說。

    伯萊拜爾撲在玻璃牆上作最後的努力:你告訴我!這次我可能會死的,我想安心地閉上眼!

    福沁僵住了,她盯著伯萊拜爾,似乎在研究他的內心。最後,她搖頭說: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你知道!伯萊拜爾大聲說,那個老護士臨死時告訴我的:你違反規定領養了自己生的孩子,那孩子

    福沁扭過頭去,按下了電鈴。

    女領座員走進來,帶著福沁起身出門。她們倆都沒有看伯萊拜爾一眼。

    伯萊拜爾從椅子上滑下來,蹲在地上。剛剛進屋的男領座員驚訝不解地看著他。他旁若無人地蹲了幾分鐘,閉著眼睛。此刻,他的心是一顆小孩子的心。

    (5)

    最高委員會的巨頭們圍坐在圓形會議室裡。白晝世界的政治是很民主的,所以這些人每次聚在一起時,都盡量做到平等而客觀得像是在討論科學問題。

    克罕長老,作為宗教世界的長老會派駐在俗世的大使,具有典型的慈藹、平靜而又精幹的外貌。他的職責就是監督這些俗世的人們是否做出違反教旨、不利於全體人類的福祉的蠢事;並且小心地參與和干涉他們的決策,讓長老會的(也即神的)意志在其中發揮影響。這種影響從古到今都是很有效的。現在,他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坐著,打量身邊的委員們。

    今天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衛生委員,他憂心忡忡、焦急不安。眾所周知,他在擔憂瘟疫的事。而會議要討論的也就是瘟疫。

    安全委員慈眉善目,若有所思。他總是這樣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但瞭解他的人都清楚,這神態與他的個性無關。一旦到了緊迫關頭,他的眼睛會像鷹鷗一樣尖利的。克罕長老估計,他今天又要提出他的主動防衛計劃。

    經濟委員事不關己,安祥地靠著椅背飲藻茶。長老私下裡認為他很自私、怕事。誰都知道,現在貿易很順利,所以他幾乎不想來參加這次會議。

    內政委員把雙手放在桌子上。他有一對貪婪的眼睛和一副急切的表情,彷彿隨時準備向別人索要什麼似的。

    外交委員在悄悄探查每個人的臉色。他會提要求的,長老想,他也許希望追加今年的本部門經費,因為瘟疫是從夜世界傳來。

    長老自己是宗教委員,同時掌管這個世界的能源。這也是教會能左右逢源地施加影響的原因之一。

    科學委員最後匆匆趕到,他是個瘦高而結實的散漫漢子。在他為自己的遲到致歉之後,會議開始了。

    沒有開場白,衛生委員理所當然地第一個說話:向長老致敬。他說,我們都知道今天開會為了什麼。瘟疫至今仍在小範圍內流行,但它出現得極其突兀、極不平凡。它的傳染方式幾乎是個謎。曾經有人說它是接觸傳染,但未觸摸病人的人同樣染疫了;又有人認為它是通過呼吸傳染,這說法不攻自破,因為持此看法的人自己戴著淨化口罩,在十尺以外觀察病人時也被傳染了。有的醫生在解剖經冷凍或消毒處理後的屍體時被傳染。一個黑夜人女性正好生產,嬰兒生下來就有病,而且很快死掉了,接生的人員全部染疫。我們的醫學界精英們已經束手無策。僅有的辦法是隔離,把病員、屍體全部隔絕在封閉式建築物裡;不要提治癒,任何治療的嘗試只能造成染疫群體的擴大。更不用說預防了。現在已經有人在傳說:惡魔的詛咒終於來了。我想請長老指點,告訴我們那種說法是無稽之談;否則我會認為,白晝世界的末日即將降臨。

    長老在眾人的目光中沉吟著。他必須慎重回答。

    但安全委員搶先發言:向長老致敬。他說,我不認為這是什麼詛咒。事情非常明顯,瘟疫是從夜世界傳來的,它降臨的方式顯示出這是一次有計劃的進攻。如果不是有極大的野心,極其惡毒的目的,黑夜人怎麼會不畏陽光進入白晝世界呢?

    那些黑夜人為了擴散瘟疫,竟不惜自己的生命嗎?衛生委員與他爭辯。

    您是醫生,閣下。尊重個體生命在您來說已經近乎一種本能。但政治上是不存在個體的。我肯定那些進入我們的世界,帶來瘟疫的黑夜人是一支敢死隊。

    安全委員的說法言之成理,起碼比惡魔的詛咒更合理些。已經有人在暗自點頭了。

    向長老致敬。外交委員說,我覺得安全委員的話有一半的道理。黑夜人是有意向我們傳播瘟疫的,但我不把它看作一次進攻。這不如說是一個試探或者警告。一個多世紀以來,黑夜人用白晝世界所必需的金屬礦物跟我們換取能源。但我們都得承認,這不是平等交易。主動權一直掌握在我們手裡。對電的需求使他們成了白晝世界的附庸。那些野蠻種族一定在尋找著種種方法,以求脫離對我們的依賴,或至少使晝、夜兩方間形成平等的關係。誰知道呢?可能瘟疫是他們新製造出來的武器。

    我不同意。衛生委員說,從理論上講,黑夜人在醫學、生理學上要落後我們三百年。不可能有一種他們製造出來的疾病竟能使我們一籌莫展。

    那麼您仍然認為這是詛咒嗎?內政委員有點刻薄地問,然後才加了一句,我向長老致敬。

    經濟委員慢條斯理地說:向您致敬,長老。大家不應該再爭了。這件事無疑地對我們各自的部門都有影響。就拿我來說,雖然內政委員先生竭盡全力封鎖了消息,但顯然消息已經洩露。現在人們拒絕購買黑夜世界的金屬,害怕染上疾病。這使我的那些局長們很為難。

    長老因為擺脫了關於詛咒的話題而感到輕鬆。他說:不論這瘟疫是什麼,它已經影響到了白晝世界的正常運轉。而且它必然還會影響整個黑、白世界的平衡。所以,我們不必再爭論什麼詛咒了。我請你們謹慎地決定對此事的對策,我還要把這一切都上報最高長老會。

    向您致敬,長老。一直沒有開口的科學委員說,我來告訴大家對瘟疫研究的最新進展。

    竟然有進展了麼?安全委員驚訝地說,哦!閣下,我的話絕沒有不敬之意。

    科學委員毫不在意,繼續說:對瘟疫的隔離原來並不理想。似乎病毒,或細菌,或者任何什麼東西,能透過隔離物。但我們發現用某些重金屬,比如鉛來作隔離,就能有效地阻擋瘟疫的擴散。

    重金屬!大家低聲說。

    這就是黑夜人的用意了麼?白晝世界從此將離不開他們的金屬供應,而改變雙方的相對地位。

    這證明了我的分析。安全委員剛才聽到科學委員提到進展,曾吃了一驚,現在似乎又恢復了自信,黑夜人是有意向白晝世界傳播瘟疫的。

    一陣靜默。看清形勢後,大家都有一種緊迫感。

    有誰見過黑夜人嗎?內政委員怪腔怪調地問。

    經濟委員說:不知道。我看到過書上對他們的描寫。

    我的老師曾經講過黑夜人劫奪黎明世界的貨物的故事。外交委員說。

    衛生委員強調:這房間裡面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們了。醫生們已經看到了不止一個黑夜人,活的、死的。

    他們是瞎子嗎?內政委員用一貫的討人嫌的語氣問,讓你搞不清他是認真討教還是無理取鬧。

    衛生委員說:他們膚色蒼白,體毛較重,其他的似乎與我們沒有很大差別。他們的視力在陽光下可能被削弱了,但不是瞎子。

    我重申自己的觀點。安全委員說,從這次危機可以看出我們的防衛是多麼脆弱,黑夜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發動了攻擊。而我們完全束手無策。

    他果然要提出那個計劃了。長老在心裡說。

    並不是完全束手無策,科學委員說,我們正在想辦法,如您所知,避免傳染的辦法已經有了。

    每個人在有生之年都穿上一套沉重的鉛衣服嗎?安全委員微笑著反駁,這場瘟疫僅僅是開始,它標誌著夜世界對我們俯首貼耳的歷史的結束;標誌著雙方對抗的開始。誰知道他們又會製造出什麼東西來呢?如果我們早有防備,瘟疫攜帶者可能根本就無法闖入白晝世界。但現在也不算晚,我們應該開始行動了。

    什麼行動?內政委員敏感地問。

    防備他們的下一次進攻,粉碎他們的所有陰謀。安全委員一字一頓地說。

    當心哪。經濟委員說,安全委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意味著更嚴重的事情。

    不,不是您所想的那樣。

    您怎麼知道我的想法?經濟委員安祥地問。

    安全委員不理會他,說:我的意思並不是指戰爭,或類似的災難。我們都游過泳,當你

    我沒有游過,我有皮膚過敏症。內政委員嘮叨著。

    當你遇到毒豚的時候,你不會知道它在何時用何種方式攻擊你。也許它永遠不會傷害你,但萬一它做了,你會為自己的大意後悔莫及。當然,最好的辦法是逃開。可如果這條毒豚是黑夜人,你就無法迴避它。這時該怎麼做呢?閉眼無視它的存在?那會讓它更強大起來;忍讓?它會認為那是畏縮和臣服;等它放出毒液時再反擊?也許就來不及了。你最好舉起漁叉,告訴它:我比你厲害,別惹我,否則吃苦的會是你。

    說得好。您的漁叉是什麼呢?經濟委員問。

    我們有多種手段可以有效地威懾夜世界。比如,軍事進攻,當然只是威脅性的。

    您要做有史以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科學委員說,白晝世界的軍隊在夜世界能保存多少戰鬥力?也許我們的武器在那裡根本就不能用。

    為什麼?

    科學委員頗具說服力地說:比如,我們的武器大多採用光學瞄準。在完全黑暗的地方,它們能起作用嗎?再比如,黑夜人曾經從黎明世界購買過電動機車,但很快就停止了這樁貿易,為什麼?唯一的解釋是:機車在夜世界無法使用。

    機車的事很重要,謝謝您的提醒。但我們可以用畜力來代替機械,在黎明世界的邊緣不是至今還在使用某種駝馬麼?

    但武器瞄準的問題呢?

    科學委員閣下,我要說您不愧是我們當中最具理性頭腦的人。您在一秒鐘內發現的問題,我的技術人員用了數年的時間來發現和解決。

    所有人眼中流露出不解與驚駭,長老首先發問:那麼說,您在幾年前就已暗中致力於準備一場戰爭了?

    不能那樣說,長老大人。安全委員小心翼翼地說,要留神措辭,因為最高長老會是有權罷免任何一位委員的,這是關鍵時刻,成敗在此一舉,我從未做出任何實際上的努力來準備戰爭。沒有製造新武器,沒有集結部隊,我還按照您的建議裁減了軍隊兵員。對於武器瞄準方式的改進,我們只是在理論上做了一些研究,而且所用的經費遠未超出預算。夜世界的威脅始終存在,不論我們正視與否。所以我們的研究應該說是有備無患。好比住在一座小島上的一群人中,有一個預感到水位即將上漲,島嶼將被淹沒。於是他提議說:我們來造一隻船吧。但無人相信他的話,也不給他造船的材料。他利用自己空閒的時間,預先把船的圖紙畫好了。這有什麼不對的嗎?水位上漲時,他們能立刻按照圖紙把材料加工好,在最短的時間內造好船,以減少損失。

    多數委員點頭同意他的話,目前的這場危機增強了那些話的說服力。

    但長老卻說:閣下,您把白晝世界比喻為大海中一座孤島,把黑夜人喻為可以淹沒我們的洪水;這是錯誤的。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身處孤島的一群人,也在為自己的生存而掙扎。這是我們教旨中的主張。有朝一日,救世主拯救他們會像拯救我們一樣的。雖然白晝人與黑夜人居於世界的兩極,亙古不相往來,但我們其實是息息相關的。我一直認為,任何一方向對方發動攻擊都是愚蠢的行為。對能源與金屬的需要是我們生存的基礎,離開對方,不管白晝人還是黑夜人都無法獨自存在。

    安全委員的額頭上出了冷汗。他的賭注下得過早了。

    然而長老話鋒一轉:從這次事件看來,我的想法竟然不對。我很遺憾地說,事實證明安全委員的準備措施是及時的。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長老繼續說:但我仍主張:安全委員關於武器瞄準系統的研究還是要暫時停留在理論階段,要使這理論盡量成熟;我要把此事上報最高長老會。無論如何,軍事進攻是最後的、萬不得已時的手段。

    當然,我想說的與您一樣。安全委員說。

    關於這件事就算有了定論。科學委員問:您剛剛說,那個問題已經解決了嗎?

    安全委員說:是的。即使在完全黑暗的環境裡,我們的瞄準系統仍然可以使用。

    怎麼做到呢?

    具體的理論,我也不能給您說清楚。技術人員說,物體不論在明亮處還是在黑暗中都會發射某種肉眼看不到的光,只要這物體的溫度高於周圍環境。他們設計了一種接收器,通過它能看到熱物體的輪廓、位置等等。

    科學委員聽得全神貫注、津津有味,他對於這種純理論問題總是抱有孩童一般的天真的興趣。他說,那麼這是一種專門搜尋生物的儀器了?

    搜尋生物,和任何發熱物體。安全委員說。

    您沒有把這神奇的東西造出來嗎?

    有一件樣品。

    有樣品!大家興奮地低語。科學委員急不可待地說:能讓我們看看嗎?

    那要長老同意。

    長老轉頭向著他問:您已經把它帶來了?

    安全委員點點頭。

    大家這才看出,他今天真正是有備而來。

    儀器被拿進會議室來,是個笨重的圓匣子。所有人都無聲的看著它。

    我們正在努力使它更小巧、更輕便些。安全委員說著,把儀器拿給科學委員,教他使用方法。

    科學委員通過儀器上的觀察孔,望向在座的人們。太有趣了!他說,人的輪廓清晰可辨。

    大家輪流用這儀器來看東西,長老也忍不住試了試。

    最後,長老說:它的作用正如安全委員閣下所說的一樣。好了,把它收起來吧,最好永遠也用不到它。

    這只是一種防範措施,長老。安全委員說,現在黑夜人已經進犯我們了。您認為對此採取什麼態度最好呢?

    大家認為呢?

    觀望。經濟委員說。

    先把瘟疫控制住。衛生委員說。

    通過黎明人警告夜世界。外交委員的話。

    安全委員說:我認為,應該採取稍為嚴厲一些的對策。暫時切斷對夜世界的電力供應!

    那是發瘋!內政委員大聲說,他們馬上會拒絕供應我們金屬礦物!

    安全委員轉向科學委員:我們不可能自己採礦麼?

    神安排我們生活在這一片汪洋中,除了零星幾座小島,就只有人造的島嶼城邦。海底採礦至今是個夢想。科學委員遺憾地回答。

    但這麼多年來,我們的倉庫裡總會有一些金屬儲藏吧?安全委員看著內政委員。

    後者閃爍其辭地說:不管有多少,最終是要用光的。

    但沒有電力,夜世界立刻就會癱瘓!我們所爭的只是誰先支持不住!

    會爆發戰爭的。經濟委員說。

    我們不怕戰爭。

    好!這就是你的目的了吧?

    長老舉手止住了爭論:我們已經說過了,戰爭是愚蠢的,只能作為最後的手段。所以,安全委員,您的提議我們不再討論。當然,我相信經濟委員的話僅是一時的激憤之言,發動戰爭絕不會是你的目的。開始辯論吧。

    委員們就各自的建議開始了辯論。

    一個時辰後,結論出來了。外交委員的提議被通過。但安全委員的斷電措施將作為口頭上的威脅,由黎明人轉告給夜世界。

    長老最後說:這個決議是暫時的。茲事體大,我要請長老會做最終的裁定。而不論長老會的裁定如何,他歎了口氣才說,先生們,我老實地對你們說,動盪的年代已經來臨了。

    (6)

    如果顴骨能夠加高,會顯得更甜美些,但只能滿足於現在這副樣子了。伯萊拜爾又按了按口腔裡的填充物,摸摸眉毛,確信化裝很完美。於是他從洗手間走出來。果然不出所料,街上的男人們看到他都手足無措,沒有一個人來麻煩他。為了避嫌,男人們板著臉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全當沒看見這個人。

    伯萊拜爾的身高在男人裡面算中等,換成女人就顯得略高了。而且鞋子使他很不舒服。但他穿一會兒就習慣了。以前他還化過更讓人難堪的裝。

    來到分界街上,男警察先邁著死板的步子走上來,眼睛盯在伯萊拜爾的鞋尖部位,用例行公事的語氣說:對不起,女士,我要檢查一下您在男界行走的許可證。

    伯萊拜爾兩眼望天,以玩世不恭的神氣從衣袋裡取出一張證件。警察接過去一看,臉微微發紅,把證件還給他,一言不發地讓開了路。伯萊拜爾心中暗笑,一張婚配許可證能讓這些年輕人羞得問不出話來,免去了不少麻煩。這種證件他有的是,如果局裡忘了給他弄,他會自己偽造一張。

    他穿過分界街,頂著熱辣辣的太陽接近了女界。女警察坐在入口處的遮陽亭下,只瞟了他一眼。女人回到女界一般是不會受盤問的。

    伯萊拜爾進入女界後,向裡面走了相當長一段。然後,他進了一家當街的服飾店的前門,隨便看了看架上的衣服,就拐入洗手間。

    他在單人小隔間裡脫下長裙,從包中取出準備好的工裝,穿戴整齊。然後照了照鏡子,邁著女工特有的步伐,從商店的後門走出去。

    為保險起見,伯萊拜爾選擇了一個離城市育兒院很遠的入口。所以現在他必須乘公共電車走一段路。車上的女人頻頻側過臉來打量他,弄得他脊背上出了很多汗。

    下車後,他看見了育兒院的正門。

    伯萊拜爾知道,清潔女工在每天的十八點到這兒來。現在十六點,應該不會穿幫。

    守門人和氣地靠近,說;嘿,你可真夠壯呀。天生是幹這一行的。

    伯萊拜爾露出一副憨厚相,說:我提前來可不可以?今天十八點我有別的事。

    怎麼不可以?杜西今天不來嗎?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病了吧,她們讓我來頂一天。我是新來的。

    守門人打開大門,伯萊拜爾剛想進去,守門人說:咦?那不是杜西來了嗎?她可沒病。

    伯萊拜爾吃了一驚,嘴裡嘮叨著:那幹嘛讓我來?我還不想來呢。邊說邊轉身要走。

    杜西,體重一百三十斤的胖女人,氣喘吁吁地已趕到了門口。她用驚詫的小亮眼睛盯著伯萊拜爾,大聲對守門人說:今天我早點幹活。這是誰?

    她是來頂你的工的呀。

    她憑什麼要頂我的工?杜西憤憤不平地說。

    伯萊拜爾傻呼呼地插嘴:我還不清楚呢。反正她們讓我今天來婦產院,說先干一天看看。

    婦產院!兩個女人驚道,這裡是育兒院哪!

    啥?伯萊拜爾扭臉看看門牌,該殺的司機!她怎麼指的路?在女人們爽朗的笑聲中,他轉身走開了。真不巧,看來得另想主意。

    他走到遠處的灌木林後面停下來。只要耐心等候,還有機會,每天,婦產院的車都要開到這裡,把新生嬰兒送來。

    伯萊拜爾穿過灌木叢,站在大路上左顧右盼,不斷地跺腳、拍頭。直到一位年輕女子過來問他:您有什麼事嗎?

    周圍沒有人。伯萊拜爾憨癡地說:有事!認不得路了,您給指指好不好?

    年輕女子一笑,說:您要去哪裡?

    再過一會兒就可能有人來了。伯萊拜爾靠近她,用左手向前方一指:那條路是往哪兒去的?女人回頭看時,他的右手伸到她耳邊,用微型電脈衝器辟的一聲,把她擊昏。

    女人倒在伯萊拜爾的手臂上。她沒有生命危險,只不過要昏睡兩個時辰。伯萊拜爾希望嬰兒車在這段時間內到來。

    他把女人抱起來,藏進樹叢。女人柔軟的身軀使他感到一陣不自在。

    伯萊拜爾有過兩次法定婚配。一次在十年前,為時十五天;一次在七年前,持續了二十多天。都以女方的受孕而圓滿結束。七年來他沒怎麼接觸過女人。當然,他去過幾座浮島,逛過那裡的娛樂場所,但那不太符合他的個性。

    他想起自己即將去尋找的也是一位年輕女子,而且模樣很秀麗,雖然她有一張蒼白的臉

    為什麼要想這些?嬰兒車什麼時候才能到呀?

    他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看到樹叢後現出嬰兒車粉紅色的圓車頂。

    他抱起昏睡的女人,把她放在大路中央,然後自己又躲入樹叢。

    電車開得不快。所以,當司機發現路中間的人時,很及時地剎住了車。車門打開,兩個女人司機和助手一起走下來。伯萊拜爾指望的就是這個,單獨一個女人的力氣是不足以搬動昏倒的人的。

    在司機和助手還蹲在那女人身邊查看時,伯萊拜爾已經飛快地鑽入車底。

    兩個女人議論了一會兒,抬起那失去知覺的身體,搬進駕駛室。她們決定把她先帶到育兒院,安頓好嬰兒再說。

    電車又開動了。幾分鐘後開到育兒院門口。大門打開,嬰兒車平穩地滑了進去,直接停在大樓的門洞裡。

    幾個保育師迅速而又穩當地推著小車,把哭著的、睡著的、吮著手指的、安詳地觀察著周圍環境的小寶貝們轉移到育嬰房去。這都是在婦產院經過了仔細篩選的最健康的新生兒,他們將受到精心照料,直到他們開始學說話時,就送入小學校進行初級教育。到了五歲,男孩和女孩要分開,男孩子被送到男人的世界裡,在那裡長大。到了婚配年齡,他們當中被選中的人才能再與一個指定的陌生女孩相會。

    半個時辰後,嬰兒全部移進了育嬰房,空車開走了。司機和助手要把那可憐的女人送到醫院。但也許在路上,她就會從昏迷中醒來,向兩個好心人訴說她那有驚無險的遭遇。

    (7)

    伯萊拜爾悄悄從更衣室出來,身上已經套了保育師的白衣服。他的步態變得舒緩而穩重。他向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點頭微笑。

    一個年老的護士坐在陽光充足的走廊裡,抱著個胖胖的嬰兒逗弄。伯萊拜爾斷定她是個容易講話的人。

    他露出親切而略帶靦腆的笑容,對她說:對不起,女士。她們讓我去檔案庫取資料,可我是新來的

    從我右邊這條樓梯下去,地下二層,往左走。老護士頭也不抬地說,手指輕輕拍著嬰兒的臉蛋。

    謝謝!伯萊拜爾按她的指點走下樓梯,在地下二層向左拐,找到了檔案庫。門鎖著,對他來說這正中下懷。

    他從衣袋裡掏出兩根韌性很強的鐵絲,彎了彎捅進鑰匙孔,試了一下又抽出來,再彎一彎捅進去。第三次,鎖開了。

    伯萊拜爾象影子一樣閃進去,關好了門又把鎖鎖緊。他看到面前排著上百個大櫃子。櫃子側面貼著標籤,上面寫了年份。

    他找到標著嬰兒檔案:17101715字樣的櫃子。因為他自己是1714年出生的。

    櫃子的鎖並不難開,裡面的抽屜也都沒有上鎖。但抽屜上沒標年月。伯萊拜爾一個一個地拉開來翻看。

    1714年,找到了。他急切地翻動著卡片,1714年第263日!在這裡。這天出生的嬰兒有一百多個,他雙手熟練地撥動卡片,終於,他自己的那一疊躍入眼簾。在第一張上寫著:1714年第263日,76號嬰兒,血型A-S-T陰性。體重3500克。取名伯萊拜爾。健康狀況良好

    看到自己的出生記錄,伯萊拜爾有種恍若隔世的悵惘。當年,他就是在這裡由一個不成形的小肉球慢慢成長,睜開眼睛,哭和笑,學走路,直到開口說話

    不宜再多愁善感了,必須趕快找出生他的女人。

    卡片上還寫著一行字:產婦情況,參看產婦檔案,1714年第263日,76號。

    伯萊拜爾先到門口去,趴在門上聽了聽,確信附近沒有人走動。然後就找到標有產婦檔案:17101715的櫃子,拉開櫃門翻找起來。

    在1714年第263日,76號的卡片上面,寫著:產婦年齡:29;血型:A-R-T陰性;健康狀況:良好;妊娠史:僅此一次

    他迅速地掃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又翻過來看看反面。結果真令人沮喪:卡片上沒有產婦的名字。

    伯萊拜爾不甘心地亂翻著其他卡片:每張卡片上都沒寫名字。

    他靜靜地蹲著,心中說不出地傷感。雖然他是安全局的高級探員,但他還是第一次接觸到有關嬰兒產婦之間的事情。是的,這就是白晝世界幾世紀來墨守的不成文的法規:產婦不重要,只要她能為這個世界產下健康、聰明、生存能力強的嬰兒就行了。她是誰、她分娩後怎樣了、她在哪裡都不必管。她已經盡到了一個白晝世界育領女子的義務,接力棒傳給保育師了。

    保育師!

    伯萊拜爾眼前一亮,他又到門口聽了聽,然後回到嬰兒檔案櫃前,拿出自己的那一疊卡片。

    在出生記錄之後的卡片上,寫著他從剛降生直到開始說話、離開育兒院這一段時期內的健康狀況、發育情況、心理特徵等等。

    他並不關心這些,只看每一頁上面的保育師簽名。

    每一頁的簽名都是福沁。

    他隨便抽出兩份別人的卡片,翻看著。發現每個孩子都至少換過兩位保育師:出牙的時候換一位,接種第一次疫苗後再換一位。這是因為在嬰兒發育的各個階段,需要具有不同專業素質的保育者流水作業,以保證工作的效率和質量。

    而福沁女士自始至終都是伯萊拜爾的保育師。

    這雖不能具體地證明什麼,卻可以由此而推測:福沁與伯萊拜爾的關係也許不同於一般的保育師與嬰兒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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