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睛的出生】
子夜時分,產房裡終於響起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這是一種具有提前到來的黎明性質的音調,危險中飽含著憧憬。
母親艱難地睜開眼睛,試圖探頭去尋找她的骨肉。這是一次難產。所幸,最後的結果是,母嬰平安。
「是個兒子,」面容嬌美的年輕護士說。隨著她的話音,整個產房裡彷彿蕩漾開了朝陽的金針光色。
一直焦慮不安地在一旁作困獸狀的父親,這時,才鬆了一口氣,疲憊的臉龐上抖露出不知所措的笨拙笑容。
護士把孩子抱到母親面前,讓她好好欣賞這帶給她痛苦和幸福的精靈。孩子臉色彤紅,蜘蛛一樣蹬踢著粉嘟嘟的小腿,像要把整座大樓哭塌一般哭個不停。母親滿意地笑了,虛弱地點點頭。
但她隨即看見,小傢伙的額頭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陳皮狀的灰色東西,爬蟲般顯露出了醜陋的性質。剛做母親的女人不知道新生兒是否都是這樣,略微皺了皺眉。
護士也早就注意到這東西了,此時,猶豫了一下,忍不住伸出一隻手,像掃拭灰塵一樣,輕輕去拂那層皮膚似的物質,竟然就拂開了。
「啊呀!」
周圍的人驚叫起來。
原來,孩子的額頭上長滿了一排眼睛!
【二、不祥之兆】
仔細數數,除了處於正常位置的雙目外,這孩子另外還長有八隻眼睛,以印堂為中軸,左右各四,對稱地分佈在聖潔無垢的額頭上,像一組舞台上用的背景燈,正燦爛繽紛地閃動不停。
彷彿是,一種意料之外的新的出生,緊隨著孩子脫出母體,此刻正在產房中顫然降臨。
母親這一驚非同小可,立時昏厥了過去。那木訥的父親也在驚慄中呆住了。
「妖怪!」年輕的護士低聲叫出,要往外逃,卻被同事喝住。
旁邊幾個科的大夫都聞訊跑進了產房,忐忑地觀察這嬰兒。過了一會兒,醫院院長、副院長也趕來了。
「這是什麼呀!」
「從沒有見過!」
「嚴密監測孩子的體征!」
不知是哪位好事者給報社和電視台打去了電話。但等記者趕到醫院時,孩子已被送到隔離病房去了。
醫院以保護新生兒健康的理由,阻止記者拍攝和採訪。
但是,第二天的報紙上,仍然出現了這樣的新聞標題:本市一醫院分娩多眼怪嬰!
勤快的記者還採訪了專家,請他們發表看法。有專家稱,這有可能是基因突變吧。
報道中引用了專家的說法:「這種情況,在現代社會,其實並不稀罕,在自然界中,不也出現了獨眼青蛙、多足鱔魚嗎?」由此,又引出了環境污染的話題。
不同的報紙,因為採訪的對象不同,對事件的解釋也不同。有報道稱,這可能是人類的返祖現象。
但是,人類的祖先難道竟是這種怪樣子的麼?這事怎麼也沒有聽說過啊。
總之,都一致認為,這是一件聞所未聞的怪事。該不會是什麼預兆吧?這裡面,說不定隱含著人類異化的危機。
【三、看的恐懼】
接下來的時間裡,醫院成了熱鬧的中心。孩子的父母除了配合醫護人員照料怪嬰,還要忙於應付各方的訪客。
這些人自稱來自各種級別的科研部門,他們對夫婦的懷孕經過、產前護理、飲食、身體、遺傳等方面進行了詳細的瞭解和測定。
夫婦都是中學教師,結婚六年了,一直沒有懷孕。好不容易才懷上了這個孩子,懷孕前後,也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反應。至於家族,也沒有遺傳病史。
這繁忙的檢查,不覺之中加重了做父母的心理負擔,使他們覺得,真的生出了不見容於社會的怪物。
嬰兒自然更加受到了研究者的重視。但除了眼睛比常人多外,一切正常,就連那多餘眼睛的構造,用現有的儀器檢查,也沒有發現任何特異處。更使人不解的是,竟沒有檢測到預想中的突變基因。
那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專家們迷惑了。天降災異而以孩子示警的說法,不脛而走。
其時,又來了幾個奇怪的人物,自稱是不明飛行物研究會的會員。他們向夫婦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包括有沒有見到空中的飛龍,有沒有時間丟失等等。
夫婦不假思索便回答說,根本沒有這些事情,他們沒有見過飛龍,也不相信飛碟。
訪問者問不出名堂,這才悻悻地離去。
後來,報紙發表了想像中的外星人圖片,額頭上的確長有許多眼睛,與這孩子對比,倒有幾分相像。但有人提出疑問:外星人是不是根據這孩子的模樣畫出來的呢?
對這些煩瑣的調查和無端的推測,夫婦倆漸漸產生了一種反感。這孩子不就是與常人不同一些麼,不就因為他是人群中的極少數麼,他來到這世上已經不易,為什麼不能讓他安靜地自己呆一會兒呢?
身為父母,他們卻自覺失去了對這個孩子的擁有權。而孩子從一出生,便不再屬於自己了。
不妨說,所謂的異化,正是從這時產生的。
一直到了半年後,人來得才逐漸少了。
但夫婦倆總有一種感覺,就是還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暗地裡跟蹤著、注視著他們。
也許,真正該來的人,還沒有現身呢。那又該是誰呢?難道,此生就要生活在這種恐懼之中麼?這或可稱作「看的恐懼」。
【四、非此世界的光芒】
這個時候,他們決定讓孩子出院了。既然孩子的健康沒有什麼問題,而住院費又不是他們這樣的工薪層能承受得起的,老呆在那讓人心情壓抑的病房裡幹什麼呢?孩子又不是展覽品。更重要的是,孩子需要看看自己的家了。
半年來,這一對夫婦的確精疲力竭。沒有想到產下這麼個怪嬰,孩子今後的成長問題,成了大人的一塊心病。但是,不管怎麼說,總是自己的孩子呀。不就是眼睛多了幾隻麼?又不是腦殘,或者缺胳膊少腿。他們這樣安慰自己。至於以後的事情,慢慢再說吧。
這天,年輕的夫婦不事聲張地抱著孩子離開了醫院。把他們送到門口的,僅有主治大夫和接生孩子的護士。她們的目光中浮著一層難以辨識的、陰謀般的灰翳。
孩子是第一次離開病區,十隻眼睛裡忽然躍出一種蒼勁的活力,尤其有兩隻眼中,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這種頗可稱作早熟的眼神,看得他的父母甚是吃驚。
他們打車回家。孩子的額頭,是用一塊紅布蒙著的,僅剩下兩隻正常的眼睛露在外面,它們隔著車窗,小鳥般啾啾轉動個不停。
回到家中,額上的布才被揭開。孩子所有的眼睛像是短跑運動員聽到發令槍響,骨碌碌一下子跳躍著跑了出來,又如同噴薄的泉眼,目光中對新世界的好奇,是要用加倍法則來計算的。他的父親心念一動,忙去拉上所有的窗簾。頓然間,整個房間裡僅剩下一大片熠熠生輝的眼睛了。它們超過了星光的璀璨。這是一種非此世界的光芒。
「我們的孩子,有什麼不好呢,大概是那吒三太子托胎轉世啊。」男人嘖嘖道。
【五、目光改變現實】
整天,孩子很乖,不哭也不鬧,也許,連他也知道,終於回到自己安全的家了。
傍晚,母親給孩子餵了奶後,便感到累了。的確,這一陣子全為孩子操心了,很少睡個好覺。現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夫婦倆早早上了床,剛要熄燈,男人觸著了女人的身體,心念一動,想起了什麼。
原來,他們竟有很長時間沒有做愛了。
男人把女人一把拉到身邊。妻子嬌羞地投入丈夫的懷中。
他們像初戀情人一樣接吻。他們感到火焰在身體中燃燒,快要把他們燒乾了。他們覺得,生育這個孩子,丟失了他們前生承襲來的元神,現在,是把它找回來的時候了。
然而,妻子卻忽然停住了,大惑不解地問:「你怎麼了?」
「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至於啊。」
男人慚愧地低下頭。女人俯在男人身上努力了半天,男人仍然沒有反應。她迷惑不解地支起裸露無遺的美妙胴體,轉過頭來,一眼看到大床邊的嬰兒小床上,十盞聚光燈正好奇地投向這裡。
妻子心下哦了一聲,臉兒立時緋紅了。她飛快地穿上衣服,暗笑著把孩子抱入了裡屋。
這一回,才順利了。完事後,夫婦倆一起把孩子又抱了回來,並讓他與他們睡在了一起。他們說著悄悄話:「是啊,剛才總覺得怪怪的,是因為有那麼多眼睛在看著咱們哩。」
「是呀,今後的一切都將不同了。」
這一夜,做父母雖然十分困乏,卻都沒有睡著。他們感覺到了變化所凝聚成的能量,在四面八方水母一般作蠕狀起伏,擾動著心靈的寧靜。屋外的星星,也許因為孩子眼睛的緣故,也變得晦澀和不明瞭。
他們注意到,孩子的眼睛,有幾隻閉合上了,但總有幾隻睜著,在閃爍不停。那是在輪換著值班和休息哩。以前,在醫院便觀察到了這種現象,但是,此刻同在一張床上,竟有些讓人忐忑不安。
然而,他的腦子是始終醒著的嗎?
父親不禁想到,兒子的夢境必然不同。他也許是睡著的,但他也在注意著這世界的每一分動靜。這卻使得父母的醒著,像是夢境的延續了。
【六、他看到了什麼】
父親自此後變得沉默少語,常常發呆。
「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呢?」一天,他忽然對妻子說。
「怎麼想起說這個。」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感到好奇。用十隻眼睛去觀察世界,一切也許與凡人眼中的不同吧。」
「是呀,那麼多人來打探寶寶的情況,竟沒有誰想到去瞭解這一點。」
「我想到了!」丈夫像個孩子似地驕傲地大聲說。
男人在學校是教地理的,他正在透過兒子眼睛的形式之美,努力去感知空間無窮組合的可能性。他想像到,那些他爛熟於胸而此生無法去到的地方,此刻正在兒子的視覺皮層上,幻化為了一片飛翔的光明到達。陳舊的世界,出現了被重新塑型的態勢,連那些張口便能來的地名,也要用另一種方式來書寫了。但是,他的妻子,一位數學老師,說到:「想到了又能怎麼樣,誰能知道他看到什麼了呢?好好把他養大,他都會自己說出來的。」
「那就等著那麼一天吧。」
男人帶著一分彷彿掌握了這個世界所有細節的自信,朗聲對妻子說。她嚇了一跳,她還沒有見著丈夫有過這麼自信。她覺得,這些日子裡,他變了。她不禁為他擔心。
他們的這番交談,是當著孩子的面進行的。
孩子自顧自玩著,對大人們說話,像是沒有在意。
但是,不久後,他們發現了一個新情況,就是這孩子額上有一隻眼睛,總是喜歡盯著屋中的計算機。
那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愁和恐懼。父親不禁暗暗吃驚。
【七、技術的介入】
一個月後,有一位陌生的客人來造訪,自稱是計算機工程師。他說是從別人那裡聽說了孩子出院的消息的。
自離開醫院後,夫婦倆便不太情願有人來訪,尤其不希望有生人來打探孩子。不過,既然人家都找上門來了,還是不好拒絕。
「第一次從報紙上讀到這則奇異的出生消息時,我便滋生了巨大的好奇心,想來探望一下貴公子,但一直怕打擾你們。現在,孩子既然已經出院了,我便鼓起了登門拜訪的勇氣,還請見諒。」
說著,客人打開了隨身的包袱,裡面竟是許多昂貴而精緻的玩具,夫婦倆這才有些慚愧和感動,對客人熱情了起來。
客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面色和善,神情安祥,戴著黑邊眼鏡,一副學者的模樣。他在夫婦的引導下,逕直來到兒童床邊,俯下身去看孩子。就在這時,孩子的一隻眼睛猛地投出一束亮光,直端端地射向來客,他一怔,趕忙把目光避開了。
他臉色發紅,有點訕訕地回到客廳坐下。夫婦倆一時摸不清客人是何來意。
沒頭沒腦地閒聊了一陣孩子的情況,客人才觸及到主題:「半年過去了,你們做父母的,難道不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什麼了麼?」
乍聽到這句話,父親的心便劇烈跳動起來。但他不動聲色,只是上前去為客人添了一些茶水。
母親卻有些心切:「哎呀,我們也這麼想來著,可是,怎麼才能知道呢?」
「我倒是有個辦法,也許能試一試。」客人淡淡地說。
「你說說看。」父親仍像是漫不經心。
「知道導盲儀麼?那是一種電子成像裝置,是幫助盲人看見外部世界的新發明,實際上是一個電極和一個納米級的計算機,通過手術安放在患者視覺皮層上,與裝入患者眼部的攝像頭相聯,拍攝到的景物,都能轉換成電子脈衝,刺激視覺神經,最後呈現相應的圖像。」
「我們的孩子又不是盲人。他比正常人還要多八隻眼呢。再說,我們也不想在孩子的腦子裡安放什麼東西。」父親忽然警惕起來。孩子的眼睛雖然不同尋常,但總是自然之眼,要在它後面設置一個金屬玩藝,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妥。
「不,不是安放在腦子裡。在這裡,我要說到我的工作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做一項研究,就是在導盲儀的基礎上,發明一種能把正常人視覺皮層上電子信號轉移出來的儀器,這最初是為了研究夢境和幻覺。不需要植入什麼芯片和電極,僅需在顱外接上傳感器就成。這是一項全新的技術。用在你們孩子身上,太合適不過了。」
說著,來客從隨身的包裡取出一個盒子,打開來,裡面有一個頭盔似的東西。
「這就是你今天來的目的麼?」父親說。
「你們可以商量一下,再作決定。這是我的聯繫方法。」客人說罷,遞過他的名片。
【八、讓人不安的試驗】
客人的最終目的仍然不太清楚。他離開後,夫婦倆便久久地討論起這事來。他們終於抵擋不住誘惑,商量的結果,是不妨試一試。對於自家孩子身上的一切,做父母的總是想瞭解個清清楚楚。他們實在是有這個權力。
當然,為了放心,是先在自己身上做試驗。做父母的,如此也才能消除心中暗淤的犯罪感。
按照名片上的號碼,給那計算機工程師打了電話。立即,他便趕來了。
頭盔似的東西,戴在了孩子父親的頭上,又通過導線和轉換器,連接上了計算機。客人熟練地按下開關,試驗便開始了。
事實上,整個過程十分簡單。受試者肉眼看到的一切,都即時轉化為了電子脈衝,進入了頭盔中的傳感器,又通過頭盔傳輸到計算機裡,最後通過播放器,顯現在了計算機屏幕上。
隨著男人頭眼轉悠和四處走動,屏幕上的畫面也在不斷變幻。那正是男人視界內的所有景觀。男人的雙眼,此時完全充任了攝像機的作用。
「這下,該放心了吧。不會有任何問題。」客人得意地說。
「讓我們再想想吧。」
做父親的,忽然想起,孩子曾經在注視計算機時,所流露出的憂愁和恐懼。
「還想什麼呢,」客人有些著急了。
「是啊,親愛的,我看可以。挺好玩兒的。」妻子也在催促。
最終,男人遲疑著答應了。
計算機工程師拿出了一個小尺寸的頭盔,似乎是早就為這孩子設計好了。父親見狀,再次生疑,但至此時也不能阻止了。頭盔戴在了孩子的頭上,客人按下了開關。
做父母的,都急不可耐地湊到計算機前。
屏幕上出現了圖像,但不是料想中的室內的景象,而是灰色的、連續的大霧似的東西。這霧時濃時淡,覆蓋了整個屏幕。大家等了半天,霧也不散去。
「這是什麼呀!」
父母有些緊張了起來。來客又皺起了眉頭。
【九、世界真相】
顯示在計算機上的怪異圖像,做成了拷貝,由計算機工程師帶回去做處理分析。
父母焦急地等待著結果。
兩天後,工程師來了。他臉色灰黯,兩眼無神,像是熬夜所致。做父母的心往下一沉。
「到底是什麼呢?」
「不知道我說的你們能否理解。」來客想了一想,才說。「實際上,你們的孩子什麼也沒有看見。」
「這是什麼意思呢?」
「或者說,他看見了一切。」
「你能用大家都懂得的話說得明白一些好麼?」
「你們的孩子,我看第一眼就知道非同一般。當然了,這裡面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這孩子的視神經有問題,它不能正確地處理外界信息,簡言之,別看他有那麼多眼睛,卻是一個盲者。但這種可能性不大。所以,另一種,」來客停頓了兩秒鐘,做了個深呼吸,「則是這世界有問題。」
「你到底想說什麼?」夫婦倆的臉色有些改變。
「簡單地說,這孩子的眼睛僅僅是一種形式,單個眼睛與正常人的並無不同,但它們組合起來後,便成為了一個特殊的擇分漏斗,可以濾掉幻影雜質。通過它們看出去,外界是一片空白,喏,就是那片大霧了。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它證明了一個理論上的推測:我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所感知到的這個世界,是虛假的,是不存在的──實際上,這正是真實的情況。」
「啊?!」
「一些懷疑論者十幾年前就開始猜測,人類生存在一個幻覺的世界上。世界的真實面目其實是一重大霧那樣的東西,混混沌沌,無形無味。有好幾個研究小組一直在試圖證明這個事實,我也隸屬於其中一個小組。但我們始終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這個孩子的來歷我還沒有搞清楚,但是,我聽說過,有人一直想設計一種儀器來對這世界作測試,這孩子,或許,便是這終於問世了的儀器吧。不過,我猜這與你們夫婦無關。你們的身體僅是被某個組織借用了。」
「胡扯,太荒唐了吧!」丈夫火了。他想,原來,這才是這人的真實目的啊。
「毫無道理!寶寶怎麼會是儀器!」妻子也氣憤地說。
「你、你們別誤會,我並沒有別的意思。」
說著,來客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軟盤,把它插入計算機,原來,是以前的研究記錄。客人一邊展示,一邊解釋,說由於設計者的粗心,世界在一些細小地方,顯現出了破綻。從十幾年前開始,有人就在把這些小破綻逐個拼合起來,最後經過計算機模型的演算,發現了世界從整體上看都是不真實的。而這個用來演算的軟件,正是這位來客設計的。
客人說:「這件事太大了,超過了古往今來一切事件的嚴重性。誰製造的這虛假呢?誰又使我們感受不到這虛假呢?研究者們還沒有弄清楚。給孩子做檢測這事,請你們也千萬三緘其口吧!」
客人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因為,屋外響起了腳步聲,似乎有人來到了門口。
客人露出了緊張的神色。父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開門,卻什麼也沒有。計算機工程師更加慌張了,他匆匆地奪門而出,跑掉了。臨行,他只回頭說了一句:「明天我要把研究小組裡的其他成員都帶到現場來看一看。他們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天啊。」
他走了後,夫婦才發現,他過於激動,以致忘了取下戴在孩子頭上的頭盔了。
第二天,客人沒有如約前來。
第三天,也沒有來。
第四天,夫婦按他留下的電話打過去,沒有人接聽。
第五天,他們按名片上的地址直接去他住的地方,見鎖著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十、大難臨頭】
夫婦倆惶惶不可終日,覺著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客人所稱的研究小組的其他成員也沒有找上門來。
而孩子則很坦然,整天都著迷地玩著客人送來的玩具。
「不管怎麼說,我不信他說的。」妻子說。
「可是,他為什麼要那麼說呢?他好像挺肯定。」
「乾脆,我們自己再看一看吧。」
他們又拾起客人遺下的儀器,小心翼翼地戴在孩子的腦袋上。操作很簡單,他們早看會了。
屏幕上仍然是那重大霧。霧氣連綿不斷,沒有盡頭。按照那客人所說的,這便是真實的世界啊。
這竟使夫婦倆著迷了。他們投入地觀看著,像看一出仙人導演的大戲。若有所思,掉頭環視自己的家。兩室一廳,是一年前用成本價買下來的,用光了工作以來的積蓄。電視、音響、洗衣機,還有成堆的書籍,無不具有極其充分的實體感。
他們又看看彼此。忽然,有一種毛骨悚然。
他們尷尬地又轉頭去看計算機,卻驚得張大了嘴巴。
原來,那上面已不僅僅是霧了。霧中彷彿有個躺著的人影。
那人影漸漸清楚了,竟然是計算機工程師。他已經死了,腦袋破碎了,眼睛的地方,是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忽然,這屍體又開始變化,變成了馬賽克的圖形。
馬賽克又化成了一陣煙霧,煙霧又變成漫天大霧了。
男人關掉了計算機,把頭盔從孩子頭上摘掉。
「也許,真如他說的,我們生活的這世界是假的。」他歎口氣,道。
「寶寶怎麼能看見?」
「他長了十隻天眼吶!」
「天眼,天眼……不是說,與尋常人的眼睛沒有不同麼。」
「誰知道啊。可按那人所說的,組合起來便不一樣了。總之,在他眼中,這世界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懂了。那人因為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他被殺人滅口了。」
「正是。
「可是,寶寶將來要長大,總是要說出去的啊。」
「如果他的確是為著看清這世界的真相而生的,那他便危險了,而我們的麻煩也就大了。」
【十一、國家利益】
父親的預感十分準確。第二天,便來了兩個穿風衣的陌生人。他們自稱是負責國家安全的工作人員,要帶走孩子。
夫婦倆的腦子裡轟地一聲。他們半年前便覺得還有一雙眼睛在暗地裡跟著,現在看來,就是他們了。隱藏著的神秘傢伙,終於出現在了明處。那天在門口發出詭秘腳步聲的,也是他們吧?
「這是為了國家的利益。」來客耐心地解釋。
「你們看,他只是一個尋常的孩子,除了眼睛多了一些。」孩子的父親惶恐地道,心想,國家的利益?
「什麼基因突變,什麼返祖現象,書獃子們最初的想法太簡單了!」來客說,「現在可以告訴你們了,其實並不僅是他一個。我們在世界各地,已發現了很多這樣的孩子,只是,一直封鎖著消息。」
「你們要把他怎樣呢?」
「僅僅是做個檢查而已。我們想知道他們來到這世界的目的。」那倆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我們能跟著去麼?」
「不可以。我們有專人看護。」
「寶寶要離開我們多久?」
「放心,只是很短、很短的一段時間,我們會毫髮不損地把孩子還給你們的。」
「我們得考慮考慮。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有這個權利。」父親無力地申辯。
「沒什麼好考慮的,」一個人不耐煩地說。
「呃,你們考慮考慮也行,明天我們再來。」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看了同伴一眼,說。
【十二、無法逃避】
來客走後,夫婦倆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我感到,他們便是殺死計算機工程師的人。」丈夫說。
「啊,別說了,好讓人害怕啊。」
「恐怕,我們大禍臨頭了。」
「他們要拿寶寶怎樣呢?會殺死他麼?」
「也許,暫時不會吧。他們可能僅僅是從那死鬼身上嗅到了什麼,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吧。他們還不敢胡來。因為,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他萬一失蹤,新聞媒體便會大肆報道,他們也會覺得麻煩。真的要滅口,不嘛不放一把火早把我們全家燒死呢?」丈夫的話,在妻子聽來,毫無想像力,有些像是自我安慰。
「他們到底是誰?」她問。
「也許,便是製造這虛假世界的傢伙吧。」
「他們有那麼大的本事麼?」
「這世上的事,現在誰也說不清楚了。」
「如果這世界是虛假的,那麼,連他們自己,連他們代表的國家,不也是虛假的麼?」
「啊,正是這樣的!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男人感到了邏輯的混亂,便不再說下去了。夫婦倆又去看孩子。他好像是睡著了,留下兩隻明亮的眼睛乏力地盯著天花板。妻子俯下身去,親吻了一下孩子的臉蛋,她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孩子衣領上。孩子這時又霎然睜開了第三隻眼睛,瞳仁中泛動著憐憫的光芒。這種佛陀一般洞悉一切的目光刺傷了大人的自尊。
「看起來,不讓他們達到目的,是不太可能的。」丈夫喃喃。
「不行。反正,不能把孩子給他們。我有一種直覺,便是這孩子,是要被害死的。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滅口。」
「滅口,你說得太簡單了……啊,這孩子,別是要克父克母吧?」
「你可不要那麼說,讓他聽見了!他什麼都懂的。」妻子一把摀住丈夫的嘴。
【十三、以假為真】
是夜,夫婦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到了凌晨,丈夫說:「有一個辦法,雖是下策,卻能保全大家。」
「什麼辦法?」
「我、我可以說嗎?」
「我是你的妻子啊,你但說無妨。」
「剜掉他那些多餘的眼睛!」
「你!」
「這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我們啊。那樣,就沒有誰打他的主意了。」
「我不幹!虧你怎麼能想得出來。這麼些年我看錯你了。」
「你不要過慮。其實,自那計算機工程師來之後,這段時間裡,我便一直在仔細琢磨一件事情。」男人炸屍一般從床上坐了起來,表情古怪地說。
他說:「不知為什麼,在那一天,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至美。那便是那霧所孕育的。原來,虛假之美竟是這樣的純白而柔漫呀,多麼像古書裡說的混沌。我們不能感知它,是因為我們生來就有缺陷,不具備天眼,又怎麼能夠怨天憂人呢。所以說,這樣做,是為了整個社會、整個人類的續存呀。人類何嘗不需要虛假地存在著呢。那孩子僅僅是無法理解大人們的世界,可是,難道我們也不能理解麼?我愛你,我不想因為他,而破壞了我們間的關係。在他的目光注視下,我有時覺得,連我們的感情都是虛假的了。我們今後還是要把生活當做真實的,是吧?」
男人說著說著,眼裡升騰出一股瘋狂的光芒。自結婚以來,他的妻子還沒有見過丈夫這麼可怕的目光。
「你真是這麼想的麼?」女人嚎啕大哭。
【十四、最後看一眼】
凌晨五點鐘,他們起了床,再次把頭盔給孩子戴上,並連通了計算機。
「讓我們最後再看一眼那真實的世界吧。」丈夫像鹿一樣哀鳴著說,「以後,我們便只能在想像中與它相逢了。」
他按下開關。屏幕上,大霧又靜靜地升騰了起來。夫婦倆人像互相取暖一般,緊緊摟靠著,卻仍然怕冷似地抖個不停。
忽然,霧中又出現了人影。他們睜大眼睛。人影漸漸清楚了,是一男一女,正佝僂著身子往前走。是兩個老人,都柱著杖,再仔細一看,竟是兩個瞎子。
瞎子越走越近,夫婦倆看見,那難道不就是他們自己嗎!
瞎子的臉上,浮現出詭黠而陰暗的笑容。
妻子驚叫一聲,摀住眼睛。
她的男人面如死人。他緩緩地轉過頭來,一眼看見孩子四肢平展躺在床上,燦爛地笑著,額上所有的眼睛都打開了,興趣盎然地盯住計算機。
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那工程師不會是在這孩子的授意下被殺死的吧?不過,這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大家僅僅是一些會活動的皮影,無所謂殺死不殺死的。
他走到抽屜邊,打開其中一個,取出了裡面的剪刀,把它放在口袋裡。
妻子見狀,走到電話機旁。
「你做什麼?」
「等你剜眼的時候,呼叫救護車。」淚人似的女人說。
「還需要麼?」
【十五、同類】
就在這時,傳來了激烈的敲門聲。
「怎麼辦?他們提前來了!」
「把門打開!」
丈夫並沒有張口。聲音是從床上發出來的。是那孩子在說話。
他們怔住了。
「你們把門打開!」孩子又一次威嚴地發佈指令了,小傢伙就像涼夜中醒來的秋蟲,對著月光在孤獨而振奮地鳴叫。
夫婦倆嚇壞了,不敢動彈。
「求求你們了!」孩子的聲音中,蘊含著威脅的口氣。
「聽他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叫。
男人渾身淌著虛汗,哆哆嗦嗦打開了房門。
來人並不是那兩個穿風衣的不速之客。門口站著一個五歲模樣的男孩,看見門開了,便跌跌撞撞往裡走。男人一把阻擋不住,在孩子經過跟前時,才看見,這小傢伙的額頭上長著一排眼睛。
他正要關門,便看見外面還有許多額上長眼的孩子,著急地要進來。他們的年齡看上去都要比這對夫婦的孩子大一些。
看來,不速之客說得沒錯。世上還有許多這樣的孩子。
此時,男人已知命了,便把他們悉數放了進來。
總共有四五十個孩子興高采烈地跳躍著湧入,把屋子擠得滿滿的,他們的眼睛像無數銀光爛閃的飛蟲,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盤旋漫舞,又如同某種祭神的儀式熱烈地展開,把房間照耀得如同白晝。
此時,這對可憐的夫婦看到,他們的孩子從床上自己就坐直了身子,快樂地笑起來,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出現了一把剪刀。哪裡像是半歲的孩子!
所有的孩子也都開懷大笑,把兩個大人包圍在中央,而他們則快速地滿屋繞圈走動。他們把攥緊剪刀的右手反背在身後,而整齊地向前攤開左手,每個人的手掌裡,都盛放著一對剜出來的大人眼睛,正滴滴答答流淌著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