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歸來 正文 第七章
    七史東

    斯彭斯突然跑來找我。他唾液飛濺,激動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脈劇烈地跳動著:「我有了一個大發現!頭兒,簡直難以置信!我認為需要召開一個緊急會議。」

    「緊急會議?你瘋了?姑姑不會同意你這麼瞎搞的。」我沒好氣地說。「這屬於非法集會。」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測地一笑,「我們可以到燭龍觀測廳去,在那兒姑姑什麼也不會知道。我保證你會大吃一驚。」

    「等一等,」我懷疑地說,「那裡原先也有個監視器……」

    「現在沒有了,」斯彭斯不耐煩地說,「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東已經在那兒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東?我疑慮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們倆不可能被加入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許斯彭斯真的發現了什麼?我從床上爬了起來。

    斯彭斯如果只是想嚇我一跳的話,效果確實很驚人。他把燭龍廳裡的燈都關了,只留下了那盞暗紅色的壁燈。裡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過滿是散亂儀器和紙張的地面,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四周。那兒的牆上投放著斯彭斯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的大幅天體的特寫幻燈。我認出著名的蟹狀星雲,它們向外延伸的紅色塵埃雲讓它們看上去像是被剝得剩下血管和神經的手掌;一張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雲,它的形狀像是懸在空中的腳;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紅色壁燈的照耀下反射出點點詭異的光,彷彿正在抖動。史東和埃伯哈德也在裡面,他們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斯彭斯那付一向自鳴得意的傻腦袋上掛著笑容。

    我詫異地盯著這塊地方,氣憤地說:「我的天,斯彭斯,你幹嘛要把這兒搞得這麼黑,你知道姑姑發現了這兒被你糟蹋成這樣會把你怎麼著嗎?」

    「沒工夫理會那麼多了。」斯膨斯帶著幾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計算桌前,「你來看。」他的手指嫻熟地在屏幕上跳動著,一條紅線從暗影裡流出來,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燭龍的對外掃瞄數據,你不會相信的,這是從最早的檔案中調出來的。還記得嗎,你在禁閉室裡提到過的暗物質理論。你曾經提到過的那個人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我們根本沒有暗物質的任何數據,它好像是看不見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質雲的密度通過反饋星際氫頻率應該是可追蹤的。他獨自演算出了暗物質密度數據,還在計算機裡留下了一個密度轉換公式。」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在屏幕上劃出了另一個窗口,「我在這兩個月中重新掃瞄了艙外,這是燭龍打出的數據表——」另一根紅線出現在窗口裡,它的波紋曲率和前一條極為相似。也許它們能夠重疊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沒有把它們疊在一起,只是把它們一上一下地並排擺著。「現在,」他眼巴巴地看著我,「你看出問題所在了嗎?」

    「你發燒了?這兒有三千個數據,我能看出什麼?」我生氣地說。

    「別管那些數據!」斯彭斯緊揪著我的衣領叫道,「這些曲線說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質!我們就要發現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說。「你除了發現自己又被關進了禁閉室外,什麼也發現不了。」

    「暗物質?什麼暗物質?」史東警惕地問道。

    「它在U區存儲器裡,是個敘述得不明不白的故事。」斯彭斯說,「古老地球上的科學家為了解釋一些現象,無可奈何地意識到在可見宇宙的朦朧薄膜下可能存在著一種看不見的物質的引力,科學提不出它的物質形式和能量形式。一些人甚至提出很可能這種物質是星系賴以存在的基礎,正是這種未經探察的大量暗物質使得時-空彎曲,而且有足夠的暗物質的話,宇宙常量Ω才會等於1——一個完美的數字。」

    「嗤,Ω?」史東冷笑一聲,「你們不是在開玩笑吧?你們的證據只是Ω。我從來都不相信直覺。」

    「埃伯哈德,你說呢?」斯彭斯熱心地回過身去問埃伯哈德。

    「什麼?」埃伯哈德迅速做出反應,斯彭斯居然和他說話實在讓他驚慌失措,「我不知道,也許姑姑能……」

    「我知道了,這是個陰謀,」史東狠狠地說,「那麼你們這次是想把我的宗教理論徹底地駁倒了。你們事先安排好的——」

    「不,等一等,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什麼也沒有。」斯彭斯生氣地說,他飛快翻動屏幕上的圖表,「你可以自己檢查這些數據。」

    聽到這些理論爭執我總想躲得遠遠的。「把這些幻燈關掉好嗎,我覺得很難受。」我說。

    「我倒不覺得難受,別理它。」斯彭斯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的話,他撲到桌子上,從在我看來是一摞廢紙片中翻出了一張膠片:「好,你們會相信的。這張光學膠片是燭龍在紫外掃瞄中同步拍攝的……」

    「胡扯!」我打斷了斯彭斯的話,「燭龍根本就不能拍攝什麼光學膠片,它是直接聯繫到姑姑的監視器上的。」

    史東冷冷地說:「除非有人碰過燭龍。」

    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把頭轉向斯彭斯。

    斯彭斯一付坦然無愧的表情,「怎麼啦,你們不想瞭解事實真相嗎?這是唯一的機會。」

    我生氣地瞪著那張斯彭斯冒著難以饒恕的罪名拍攝出的黑膠片,而那上面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小灰點——一個毫不起眼的灰濛濛的小點。

    「這是什麼,你底片上的暇斑?」我懷疑地問。

    「老天爺,你還不明白嗎?」斯彭斯瘋狂地搖著我的胳膊。他回過頭去看著大家,「你們都不明白嗎?這是一顆星星!用肉眼還看不到它,但我們正在朝它飛去!我們馬上就要飛出暗物質雲了!」

    星星!我被斯彭斯的話嚇壞了,一股冷汗禁不住地從手心冒出來。我回頭看看埃伯哈德,他也是面色慘白。

    「不,那不是星星。」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是史東。他臉色發青,連聲音都發抖了。「那不是星星,你們沒有讀過《啟示錄》嗎……他像衝破烏雲的閃電,帶來了死亡,也照亮了一切。他將出現了,你們這些不信神的人有禍了……」

    一束燈光照在史東的臉上,顯得他那狹小的臉又青又白。

    史東是個長手長腳,瘦得皮包骨頭的大個子,只比我小一歲。在飛船上,他也許是最不把我放在眼裡的人,我也從來都不相信他的那些煽動性的預言,但這時候他說出來的話,像是一陣悸動撞進我的心裡。

    「你們看出來沒有?」斯彭斯問,「他有毛病。」

    我和埃伯哈德默默無語。

    史東冷笑著說:「你們自己想一想吧,我們每個人都屬於不同的民族,克裡克人,蒙古人,雅利安人,這條破船滿載著所有的民族,為什麼?想一想諾亞方舟的傳說,我們將要漂浮到最終審判日。……星星?不,它就是我們在等待的那匹灰馬!」他神經質地啃著手指甲,留下了一句含義隱晦、令人不安的預言就猛轉身出去了。

    「你們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量子物理離上帝靠得太近了。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不可知領域,」斯彭斯憤憤地說,「總有一天,這傢伙要瘋掉。」

    「姑姑呢,她知道這事了嗎?」我好不容易從發乾的嗓子裡擠出一句話,「她從來就不承認我們是在一片暗物質雲中。」

    「對,我這就去告訴她。」斯彭斯大叫一聲,返身就朝門外衝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脖領子,把他拉了回來。「別著急,先讓我搞明白了再說。」我啞著嗓子問他:「還有多久?」

    「不知道,我們沒有對比數據,也許還要十年,也許就在明天。」斯彭斯說。

    「出去以後,那兒是什麼樣的——會是這樣的嗎?」我從牆上扯下一張圖片,那上面被放得巨大無比的獵戶座大星雲像一座熊熊燃燒著的煉獄,美杜莎的蛇發惡狠狠地伸展著佔據了整個視野。「那兒,那兒……」我嚥了口唾液說不出話來。我看了看埃伯哈德,他和我一樣臉色蒼白,驚恐不安。史東臨走前說的那些話,像一塊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我們的心上。

    埃伯哈德可憐地張著嘴,猶猶豫豫地說:「他……史東是指……燭龍,燭龍和姑姑……我們是在崇拜獸像嗎?」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了。」斯彭斯說。他站在觀測室中心,奇怪地看著我們:「怎麼啦?你們都不高興嗎?十多年來我們所學的知識都是在描述那個宇宙啊。現在,我們就要親眼看到它了。你們不會相信史東說的那一套吧?」

    我咕噥著說:「我還沒有準備好呢。這太快了,斯彭斯。讓我想想該怎麼辦。」

    「斯彭斯,」我回頭盯著他的雙眼說,「我不許你告訴其他人,姑姑也不行。埃伯哈德,你也是,都明白嗎?」

    然而秘密沒能守住。我得承認第一個違背紀律的不是別人。

    「我不相信。」迦香後來說。

    「我看到了那張照片。」我說。

    迦香沒有回答,她依舊照料著那些小蟑螂,彷彿那項工作比星星還要重要。那些蟑螂彷彿更大了,一條擠著一條,在試管口瘋狂地扭動著,迦香怎麼也不能把它們弄好。

    迦香生氣地把試管扔在桌上:「你知道,那些蟲子很不安。我熟悉它們,它們很煩躁,只有遇到什麼危險時它們才這樣。它們總是會比人類更早地預見到災難。」

    她離開了工作台,我看見她幾乎要哭的樣子,她還畢竟是個孩子。她的雙手在發顫,但她很快把它們藏在兜裡。

    我說:「你害怕嗎?」

    她看著我的臉說:「你難道不是嗎?」

    「我很害怕。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可是沒有人想談論它。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我們都在害怕。一定會出事的,一定會出事的,而我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她不斷顫抖著,「我倒寧願我們還在暗物質雲的深處,永遠也看不到外面。」

    我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別傻了,你知道,我們實際上都在等著這一天。」

    那天早上在教學大廳裡,幾個小男孩在計算機上做一種翻牌遊戲,這本來是一種很普通的心理訓練課。巴魯,一個半大的小男孩,連著翻開了五張撲克牌,都給計算機猛抽了回去。另一個小男孩在邊上傻笑了一聲,於是巴魯把鍵盤一甩,跳起來撲到他的身上揮起拳頭一陣亂打。教室裡一片混亂,牧師足足花了十分鐘,才把他們拖起來拉到禁閉室中。

    這在姑姑的嚴厲管制下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坐在角落裡的迦香,她的臉色蒼白異常。她回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瞭:決不僅僅是這些。

    我一向把埃伯哈德看成船上無害和多餘的一堆過度發育的有機體,甚至就連他也讓我感到了威脅。那天晚上他直接來找我提議說:「讓我們殺了斯彭斯吧。」

    我嚇得目瞪口呆,差點跳了起來:「你瘋了?幹嗎要殺斯彭斯?」

    「我不知道,」埃伯哈德說,一臉的慌亂和尷尬,「我只是想,一切都是斯彭斯搞出來的,我們把他幹掉,也許就會好起來。」

    我知道埃伯哈德已經是個瘋子了。雖然他自始自終就總是千方百計地、瘋狂地維護飛船上的秩序。他的情況還是讓我害怕,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我從好幾個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種臨近精神錯亂般的瘋狂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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