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先鋒船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許出艙行走,剛開始一切都顯得很新奇。外面是一個黑色的世界,艙外的探燈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發生器的效用在艙外被減弱了,我覺得自己彷彿在輕飄飄地飛來飛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覺很快就消失了,我的頭變得很暈,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帶我出艙的就是秀樹。他那時候還是飛船上唯一能進燭龍的大孩子,我們很少見到他,因為他幾乎每天都埋頭於燭龍之中不知道忙些什麼。我們總是躲著他,他長得臉色蒼白,瘦長難看,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因為他聰明絕頂又狂熱孤僻,不管有人沒人的時候他總在自言自語,這實在是讓我們敬佩。
有時候秀樹對我們彷彿漠不關心,有時候卻很嚴厲,在我的記憶中他彷彿總是在衝我大叫大嚷,在他眼裡我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傢伙。
但是那一天裡,他對我還不錯。在艙外他給我示範了各種艙外維修的操作方式,還與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廢棄的船頭甚高頻天線。「小心點,小傢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夾鉗拿開。」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覺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繃緊的肌肉。
這種活本來交給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堅持每一位宇航員得自己學會這項技能。這是教育程序規定的。
拆卸天線時,我看見飛船前方有一團霧氣濛濛的光亮。
「你上課沒有好好聽嗎?那是充當飛船前鋒的防護船,」秀樹說,「它一個月回來一次,我們平時看不見它。」
「是因為這兒很黑嗎?」
「黑?」他大聲嘲笑著說,「黑暗能蒙蔽我們的眼睛,還能蒙蔽我們的心嗎?」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兒,我膽怯地說:「姑姑的課我聽不太懂,有時候……她說的和……和……」我找不到該說的詞彙,滿臉通紅地朝著黑色的空間揮了揮手,「和這些……不一樣。」
「***,小傢伙,你可別當著姑姑的面指責她。」秀樹扔下了夾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氣了。
「聽不懂也好,那上面儘是些謊言。」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彷彿思緒又不知飄到哪裡去了,最後他說:「好吧。小傢伙,我要和你說,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來看——」
在霧濛濛的探燈所能及的一點點範圍內,這是一個灰白、死寂的世界,偶爾有些細細的電火花在一些外架的儀器上閃閃發光——除此之外,陰影和亮光的分界線是那麼的黑白分明,以至於這兒看上去像一個虛假的剪影。發白的船身橫亙在我們的腳下,彷彿一條巨大的死魚。到處佈滿了一條條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這無邊的空間中流浪久遠、歷盡滄桑的證據。然後,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們在這兒,」他臉色蒼白,但兩眼放著光,「看著這些木乃伊,你能想像曾經有過呼吸著的大地嗎?我們離開了陸地,是因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靜臥著,有如黑色光滑的絲綢,閃著誘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們發現它是無邊無際的,沒有什麼比無邊無際更讓人覺得可怕……和美麗。」
「你覺得這兒美嗎?一個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獄。但是我們被創造出來,能在這兒思索、悲歎,這不是個奇跡麼。」他熱切地望著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細小的筋脈在他的額頭上搏動,「你相信暗物質嗎,你相信嗎,不論世界多麼惡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則,我們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你相信嗎?」
他的樣子很嚇人,而且我明白他想從我這裡掏出一個肯定的回答,但我還是膽怯地說,「我不知道。」
「這沒有用。」他說,掄起夾鉗,以一種狂熱的病態瘋狂地砸著天線支架,叫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那麼我呢,相信還是不相信,無法證實還是證偽?什麼是真理?」
「我正在找它,」他停下手來,「我就要發現了,就要發現了。」他帶著一種茫然的,發傻的微笑向著那朦朧的黑暗的遠方望去。
那時候史東還在牙牙學語,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記得那天發生的一切。
後來,那天晚上在佈滿炸彈的底艙裡,史東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當然記得他,」他說,「他不是個好頭兒,他本該看好我們這幫孩子,帶著我們一起求道,而不是一個人。你沒注意到他已經瘋了。」他帶著嘲弄的語氣說,「因為他迷失了方向。」
是的,他是有點瘋狂。我害怕地發現自己正在這麼想,於是立刻大聲反駁說,「我們必須尊重他,因為他是飛船上頭一個孩子,他得獨自面對這空邃、瘋狂的空間,他用不著向我們這些什麼都不懂的小傢伙們屈尊低就。」
「所以他死了,」史東下結論說,「我們每個人都會跟著死去,去接受審判。」
「去你媽的審判,」我沒好氣地說,「那時候我還小,不然他不會死的。」
那時候我確實太小了,小得只會提些問題。
「那些先鋒船——它去前邊幹什麼?」我雖然有點害怕,還是忍不住問道。
秀樹彷彿重新意識到我在他身邊,他回過頭來盯著我看了一眼,怪笑一聲,「它去幹什麼?」他扔出了手裡一小段拆下來的廢棄天線,它慢悠悠地劃出一道曲線,離開了飛船軌道。「嘿,瞧著,如果沒有先鋒船,我們就會……」
一團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聲」秀樹微笑著說,「這是因為我們在以每秒3萬公里的速度飛行,而宇宙中充滿了帶電粒子,這麼高的速度使我們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彈一樣。而先鋒船是我們的摩西——它分開紅海,帶我們前進。」
我帶著一個孩子特有的驚訝目睹著船頭的彈射排架緩緩張開。
「馬上要發射先鋒2號了,它們都是由特別堅固的材料製成的,但還是需要輪換檢修。」秀樹說,「我們必須參與檢修。這是程序規定的。」
霧光靠得更近了。整條飛船都輕輕地抖動了起來。先前那架先鋒飛船的噴嘴正在全力噴射,它緩慢地減速,沿著另一條副導軌滑向船頭艙。它將在那兒停留一個月作徹底大檢,準備下一次的發射。
秀樹好像有點緊張,先鋒船上千瘡百孔,瘡痍滿目,一條姿態控制舵可怕地聾拉著。「它好像經歷了一場惡戰,這兒很危險,咱們先回到後面去。」他說。
「可是程序……」
「去***程序,別告訴我該做什麼,」秀樹吼道,「我總是對的!」
先鋒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擊著船頭導軌。飛船上的磁力夾竭力想控制住它。
「來不及了,小傢伙,固定好你的引導繩。」秀樹衝我大聲喊道。「抓緊它。」
我恐懼地睜大眼睛,看著這頭可怕的鋼鐵怪獸撕咬著母船。腳下的甲板劇烈地抖動著。一大塊殘破的船殼忽然從先鋒船上脫落,悄無聲息地向我衝來,殘片上剃刀船銳利的邊緣在我的視野裡清晰無比。我完全被嚇呆了。
秀樹放開了引導繩,高高地跳了起來把我撲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來的殘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過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頭甲板上,又反彈起來,壓在了我身上。
我看見了他那張蒼白的臉,鮮血從他的口鼻中湧了出來。「帶我回去,***小傢伙,」他吃力地說,「我的氧氣控制系統撞壞了。」
氧氣正從秀樹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湧出,宇航員能在缺氧的情況能堅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記不清了。在過渡艙的門外,我笨手笨腳的,怎麼也打不開它了,秀樹在面罩裡疲倦地衝我笑:「我要堅持不住了,……阿域,(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們……」他的眼睛裡罩上了一層黑霧,而我只懂得放聲哭嚎。
過渡艙的外閥門漫長得彷彿過了一個世紀才慢吞吞地滑開。隔著內閥門,我能看見所有的蜘蛛都瘋了般在艙口那兒亂爬。空氣終於湧了進來,可是秀樹已經死了。
在過渡艙外的那十秒鐘當中,死亡和黑暗從來沒有距離我那麼近過。飛船上的孩子矢折的並不在少數,我們曾經多次目睹過死亡。有一次,隨著解凍的胚胎復活的瘟疫席捲了全船,隔幾天就有一個孩子死去的消息傳來,每個人都被隔離在自己的小艙室裡靜待醫務機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門。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沒有如此貼近地看見過死神的臉。那次事故中,死的本來會是什麼也不懂的小傢伙,會是我……
「你在責怪自己,阿域,」迦香說,輕輕地,「但這不是你的錯,這是秀樹的選擇。我們不應該承當其他人的選擇。」
「後來我才明白,秀樹對我大聲叫罵是因為他一心想讓我像他那樣,成為一名優秀的宇航員,可就在那天,我被嚇破了膽。」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它們正在難以控制地發抖。我猛地捏緊了卷頭大叫:「見鬼,我再也不行了,我再也成不了一名好船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