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能看到我?你有把握嗎?」
馬裡從他的器材上抬起頭,「是的,大人。通向她的頭戴式的聲頻信號已經接通。」
該你上場了,統領大人,你一生中最重要、最精彩的演出。「奇維!你在嗎?」
「我在,我—」他聽見奇維倒抽了一口氣。聽見。這裡無法接收視頻信號。有一點不是做戲:局勢確已到了最絕望的關頭,「爸爸!」
勞用雙臂摟著阿里·林的頭和雙肩。聚能呆子這些道傷口可真漂亮,臨時拼湊成的應急繃帶下面不住滲出一股股鮮血。瘟疫啊,但願這傢伙別死。可話又說回來,傷勢必須做得逼真。馬裡盡了最大努力。
「是文尼干的,奇維。他和特林尼偷襲我們,殺了卡爾·奧莫。他們還要殺了阿里,我只好……只好放了他們。」詞句一瀉而出,極具說服力,因為其中的憤怒和恐懼是完全真實的,又有戰術上的需要精心引導著這兩種情緒的發展方向。叛徒們發動了野蠻襲擊,時機把握得太好了,正選在整個文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還有北爪的毀滅,「我看見兩隻小貓淹死了,奇維。真抱歉,我們隔得太遠,救不了它們—」他說不出話來了。非常巧妙。
只聽線路那一頭傳來硬咽的聲音。在那些與極度可怕的現實對面相逢的場合,奇維發出的就是這種聲音。該死,這樣可能會造成記憶疊合。他強壓下懼意,道:「奇維,我們還有一線機會。叛徒們在本尼酒吧裡露面了嗎?」范·紐文逃到那邊去了嗎?
「沒有。但我們這兒知道出了大亂子。我們失去了北爪的圖像,下面的阿拉克尼好像爆發了戰爭。這條線路是保密的,但大家都看到我離開了酒吧。」
「沒關係,沒關係。這樣很好,奇維。不管文尼和特林尼的同謀是誰,他們還沒掌握情況。我們還有機會,我們兩人一一」
「可我們肯定還有可以信賴的人—」奇維的抗議聲音低下去了,她沒再爭辯。很好。奇維剛剛洗過腦,對自己沒把握,「好的,我能幫助你。你現在藏在哪兒?一條閘道裡?」
「對,可通向外面的艙門鎖著,我們出不去。只要能出去,我們就能挽回局勢。LI——A有……」
「哪條閘道?」
「嗯。」他看了看艙門,馬裡手裡的照明器照出一個數字,「七—七四五。這個數字是不是……」
「我知道在哪兒。我兩百秒後到。別擔心,托馬斯。」
老天,奇維的恢復能力真是太驚人了。勞稍等片刻,然後朝馬裡探詢地望了一眼。
「線路斷開了,大人。」
「好。重新安排線路,看能不能強行接通裡茨爾·布魯厄爾。」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次查對地面行動情況。下次聯繫或許只能等到這裡的一切有結果之後—不管這個結果是好是壞。
導彈爆炸時,無影手號正在南端上空。喬新的顯示器裡出現一串閃光,照亮了大氣層。他們的跟蹤衛星將破壞的詳細情況轉發至無影手號:三枚核彈全部命中目標。但裡茨爾,布魯厄爾並不是特別高興,「時機計算得不對。核彈鑽得不夠深。」
艦橋公開通話頻道上響起比爾·弗恩的聲音,「是的,大人。把握準確時機必須依靠高空負責火控的聚能者—只有L1才能做到。」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喬新!」
「有什麼指示,大人?」喬新從他的控制台前抬起頭來。
「你的人作好攻擊導彈發射場的準備了嗎?」
「是的,大人。推進器剛剛完成一次噴射,足夠我們飛臨大多數發射場。我們將消滅協和國的相當大一部分武裝力量。」
「飛航主任,我要你親自—」布魯厄爾的控制面板響起一個信號提示音。沒有圖像,但副統領側耳傾聽著傳來的音頻信號。過了一會兒,布魯厄爾道:「遵命,大人。我們會彌補這種局面。您的情況如何?」
上面出了什麼事?麗塔不會有事吧?喬新強行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那場遠程通話上拉開,看著自己的情況顯示屏。他迫使手下的聚能者將能力發揮到了極限,但他們這時已經算不上什麼潛伏隱蔽了,行動不可能瞞過蜘蛛人網絡。協和國的導彈發射場分佈在大陸北部一個狹長地帶內,只能說大致接近無影手號的航線。在喬新的飛行員與十來個聚能火控員的協作下,無影手號上拼湊起來的激光武器可以消滅接近地表的發射場,但前提是使飛船在航線上暫停五十毫秒。除非發生奇跡,否則齊射激光不可能消滅全部目標。某些埋藏最深的目標,攻擊導彈發射場,將被鑽地彈消滅。鑽地彈已經投放,正在飛船身後沿著弧線向下墜落。
為了做到這一切,喬新盡了最大努力。我沒有別的選擇。這個念頭不斷升起,彷彿是一句咒語,與發自良心的另一個同樣固執、同樣揮之不去的念頭應和著:我不是屠夫。可現在……現在,也許他有了個安全的辦法,可以逃避布魯厄爾下達的可怕的命令。誠實些吧,你仍舊是個屠夫。但屠殺的只是幾百人,而不是幾百萬人。
少了來自LI的目標標定和火控命令,完全可能出現許多小差池。在南端爆炸的核彈便證明了這一點。喬新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著,向他的手下發送了最後一道指令。這是一個不易覺察的小錯誤,但足以在對反導導彈的攻擊過程中引發一系列偏差。現在,許多射束將大大偏離目標,協和國將仍然有機會對抗金德雷核彈。
拉奇納·思拉克特在訪客候見室急躁地來回踱步。昂德希爾到底多久才能出來?老頭子或許改變了主意,甚至乾脆忘了出來見客。警衛似乎也提心吊膽,在某條線路上不斷跟什麼人說著。思拉克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終於聽到暗藏的馬達嗡嗡響了起來。片刻之後,老舊的木門滑開,鑽出一隻引路蟲,身後跟著捨坎納·昂德希爾。警衛趕緊跑出哨亭。「先生,我能跟您說句話嗎?我覺得—」
「好的,但先讓我跟這位上校談談。」昂德希爾好像被身上的大衣壓得直不起腰來,每一步都往一旁偏。警衛在哨亭邊手足無措,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好。引路蟲耐心地拽著昂德希爾,讓他大致不差地走向思拉克特。
昂德希爾走進候見室,「我正好有幾分鐘時間,上校。聽說你丟了工作,我很難受。我希望……」
「我的工作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先生!這件事我一定得告訴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見到昂德希爾,這是個奇跡。現在,我必須趕緊說服他,搶在警衛鼓起勇氣插進來干涉之前。「我們的自動化指揮系統已經被人破壞了,先生。我有證據!」昂德希爾抬起手,好像要阻止他。但拉奇納不管不顧一口氣說下去。這是他最後的機會,「聽上去肯定像瘋子的念頭,可它能解釋一切。存在一個……」
世界在他們週遭爆炸了。比一切色彩更明亮的色彩,亮得讓人痛苦難當,比思拉克特想像中的光明初期的太陽更加耀眼。一時間,他腦海裡只有這種讓人極度痛苦的明亮。其他的一切:意識、恐懼,甚至震驚—都被這種無比耀眼的色彩擠出腦海。
接著,意識又回來了。痛苦的意識,但仍舊是意識。他躺在雪地上,周圍是散落的殘骸碎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真疼啊。前方視域中只有視覺暫留的殘像,這殘像彷彿地獄,燒灼在他的視網膜上,擋住他的視線。殘像—一束絕對漆黑的光柱,襯出黑色的人影:那個警衛,捨坎納·昂德希爾。
昂德希爾!思拉克特爬起來,推開倒塌在他身上的瓦礫。痛覺全部回來了。他的背成了一大片難以抑止的劇痛。被扔進屋裡,一路撞倒了幾堵牆,這種痛法再自然不過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骨頭好像沒斷。
「先生!昂德希爾教授?」他自己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拉奇納四下轉動腦袋,好像是個仍長著嬰)L眼的小孩子。堵住前視域的殘像揮之不去,他只能這麼做。下方的弧形火山壁上是一串冒煙的大洞,上面這裡受創最重,昂德希爾住宅的外屋全塌了,能燃燒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燒。拉奇納朝警衛剛剛站立的地方走了幾步,但那兒已經成了一個濃煙滾滾的深坑。上面的山體已經炸平了。思拉克特從前見過這種事,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一個軍火庫被引爆。我們碰上什麼了?昂德希爾在他的宅子下藏了什麼?他腦子裡某個地方不解地問著這些問題,但他無法回答,而且還有更緊急的事要做。
傳來動物的哩世聲,就在他腳邊。拉奇納轉過頭來。原來是昂德希爾的引路蟲。它的戰鬥肢比劃著刺戳的姿勢,可它的身體扭曲著壓在倒塌的殘垣下。可憐的畜生,背殼肯定壓碎了。他不想繞開它,引路蟲發出更加淒厲的尖叫,可怕地掙扎著,想把它壓碎的身體從廢墟下拉出來。
「莫比!沒事的,沒事的,莫比。」是昂德希爾!聲音好像被摀住了,模糊不清,但現在他聽什麼都模糊不清。思拉克特剛繞過引路蟲,它猛地一掙,殘軀從牆下掙出來,跟著他朝昂德希爾聲音的方向爬去。它的聲音已經不再是威脅的哩喳聲了,更像便咽的哀鳴。
思拉克特沿著那個深坑走著,坑邊積滿炸飛落下的瓦礫。坑壁燒灼成了玻璃一樣的東西,已經開始向內坍塌。沒有昂德希爾的蹤影。
引路蟲爬過思拉克特。在那兒,就在引路蟲前頭:一片殘骸中,突兀地高高伸出一隻蜘蛛人的胳膊。引路蟲尖叫起來,開始無力地扒著。拉奇納也趕上來,拖開重物,刨開熱烘烘的松土。熱烘烘?跟卡羅利加最底部一樣滾燙。蜘蛛人最怕被埋在熱騰騰的泥土裡。思拉克特拚命掘著。
雖然昂德希爾被埋在土裡,但還保持著頭上腳下的姿勢,頭部離空氣只有一英尺。幾秒鐘內,他們已經讓他肩部以上的身體露了出來。地面一斜,向深坑方向塌下去。思拉克特一伸手,揪住昂德希爾,全力向上拽。一英吋,一英尺……兩個人滾倒在高處,昂德希爾剛才的墓穴已經塌進了深坑。
引路蟲在他們身邊爬著,前肢始終沒有鬆開他的主人。昂德希爾輕輕拍著它,然後轉過身,腦袋傻乎乎地轉動著,跟思拉克特剛才的動作一模一樣。他眼睛的晶狀表面上被灼出了不少水泡,因為他的遮擋,思拉克特自己的眼睛才沒有灼傷。但老人的頭部上半卻完全暴露在衝擊波之下。
昂德希爾好像在望著那個深坑。「傑伯特?尼茲尼莫?」他輕聲叫道,好像不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他站起來,開始朝那個深坑走去。思拉克特和引路蟲一起抓住他。起初,昂德希爾由著他們領著自己繞過一堆堆瓦礫。老人穿著厚衣服,很難判斷傷勢,但看他走路的樣子,至少斷了兩條腿。
接著他問道:「維多利亞?布倫特?你們能聽到我嗎?我丟了……」他轉過身,重新朝那個深坑走去。這一次,拉奇納不得不使勁抓住他不放。可憐人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快想辦法!拉奇納朝山坡下望去,直升機停機坪的地面有點傾斜,但有上面的山頭遮擋,停機坪還沒濺多少碎片。「啊,教授—我的直升機裡有電話。快來,咱們可以給將軍打電話。」雖說是靈機一動,但這些話實在經不起推敲,幸好昂德希爾這會兒糊塗了。他頓了頓,身體搖搖晃晃,差點倒下。接著,他好像又清醒了。「直升機?對,我能派上用場。」
「好的,咱們下去吧。」思拉克特正要走,昂德希爾卻遲疑起來,「我們不能把莫比留在這兒。尼茲尼莫和其他人留下沒關係,他們肯定已經死了。可莫比……」
莫比馬上就要死了。但思拉克特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引路蟲已經不再爬動,前肢微微朝昂德希爾的方向搖晃著。
「它是一隻動物啊,先生。」思拉克特輕聲道。
昂德希爾嘿嘿一笑,顯然又神智不清了。「人和動物有什麼不同,上校?只有程度上的差別。」
思拉克特只得脫下外套,替引路蟲做了個包袱。這東西死沉死沉的,肯定有八十磅重。但他們總算開始下山了,昂德希爾再也沒有提出其他要求,只需要拉奇納偶爾扶他一把。你現在還能做什麼,上校?潛伏的敵人終於撲出來了。思拉克特望望火山壁上仍舊冒著炬柏勺斷壁殘垣。高原上肯定也正發生著同樣的事,國王的戰略防禦部隊全完了。最高司令部無疑也中了核彈。不管我到這裡來是想做什麼,現在都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