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拉奇納·思拉克特至今仍保留著他的上校軍銜,雖然過去的同事們連洗廁所的事都不敢信任他。史密斯將軍待他很溫和。他們無法證明他是個叛徒,而她又顯然不願把極端的審訊手段用在他身上。結果就是,過去從事秘密工作的拉奇納·思拉克特上校發現自己仍舊領著薪水、足額的任務津貼……卻完全無所事事。
陸戰指揮部那次可怕的會議只過了四天,但將近一年時間裡,他的屈辱日甚一日。終於被屈辱壓垮時……他幾乎覺得如釋重負。讓他不滿的只有一件小事:他居然倖存下來了,沒事,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老派軍官們,特別是,兒}}弗軍官,遭受這種奇恥大辱之後,會砍掉自己的腦袋。拉奇納·思拉克特有一半7}弗血統,但他並沒有用一把份量特別加重的大刀砍掉自己的腦袋。沒有。他用痛飲麻痺自己的大腦,一連五天酩配大醉,喝遍了卡羅利加地區的所有酒吧。直到這時還是個大傻瓜。全世界這會兒只有卡羅利加一個地方熱得讓人怎麼喝都無法進入發泡酒精昏迷狀態。
醉不了,所以他聽到了新聞,說有人飛到南端,收拾他思拉克特造成的爛攤子。史密斯,只可能是史密斯。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史密斯應該到達南端了。思拉克特不喝了,他坐在酒吧裡,盯著新聞,祈禱著維多利亞·史密斯能創造奇跡,在思拉克特畢生努力化為泡影的地方取得成功。但他心裡明白,她必敗無疑。沒人相信他的話,就連拉奇納·思拉克特自己都想不通自己的失敗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但他相信一點:金德雷國背後有替他們撐腰的。就算金德雷國自己也不知道,但那東西肯定有,就在那兒,將協和國的一切技術優勢轉化為不利因素。
多視窗電視播送著來自南端的實況報道。史密斯走進議會大廳的大門。即使在這個卡羅利加最嘈雜的酒吧裡,酒徒們也突然不作聲了,酒吧裡一片寂靜。思拉克特把頭靠在吧檯上,覺得視線漸漸模糊起來。
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拉奇納從衣服裡掏出電話,舉在眼前,既不感興趣又不敢相信地瞪著它。準是電話壞了。要不就是有人向他發送廣告。重要事宜絕對不可能通過這麼一個不保險的廢物傳遞給他。
他正想把電話朝地板上一摔,旁邊棲架上一個傢伙朝他背上猛地一拍。「該死的、當兵的,全他媽的廢物。滾出去!」她吃喝道。
思拉克特從棲架上站了起來,不知應該灰溜溜聽人家的吩咐,還是奮起捍衛史密斯和其他竭力保衛和平的人的榮譽。
到頭來是酒吧老闆決定的:思拉克特發現自己到了大街上。這下子連電視都看不成了,他本想看看他的將軍準備怎麼辦。電話仍在響個不停。他一戳「接收」鍵,含混不清地衝著電話嚷嚷了幾聲。
「思拉克特上校,是你嗎?」聲音斷斷續續的,不太清晰。但聽著似乎有點耳熟,「上校,你那頭是安全線路嗎?」
思拉克特大聲咒罵了一句,「這還用說,操他媽的,當然不是!
「噢,謝天謝地!」那個有點熟悉的聲音竟然這麼回答,「這樣的話,我們還有一線希望。誰都不可能把全世界的閒聊天全部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是肯定的。即使他們都不行。」
他們。這個以強調的語氣吐出的詞進人了思拉克特被發泡酒弄得昏沉沉的大腦。他把電話湊到自己胃部,語氣幾乎有幾分好奇。「你是誰?」
「對不起,我是奧佈雷·尼瑟林。求求您,別掛電話。您可能記不得我了,十五年前,我開了一次短期培訓課,講遠程感應。在普林塞頓,您也參加了。」
「我,呢,記得你。」說實話,那次培訓課相當精彩。
「是嗎?好,哎呀,太好了!所以您知道,我不是瘋子。先生,我知道您現在是多麼繁忙,但我懇求您,給我一分鐘時間。求您了。」
突然間,思拉克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意識到周圍的建築、街道。火山坑底卡羅利加一圈目前可能是全世界地表最暖和的地方了。但現在,這裡跟超級富翁尋歡作樂的那個卡羅利加只隱約有幾分相似之處。酒吧和飯店已經快完蛋了,連雪花都早已停止飄落。小巷裡的雪堆是兩年前積下的,上面遍佈著一攤攤酒醉後的嘔吐物,一條條凝結的小便。這就是我的高科技指揮中心。
思拉克特蹲下來,避開寒風。「可以給你一會兒工夫。」
「噢,太謝謝你了!您是我最後一線希望了。我給昂德希爾教授打了無數個電話,可全都接不通。我現在明白了,一點都不奇怪……」思拉克特幾乎能聽見對方正絞盡腦汁,別說廢話,「上校,我是天堂島的一位天文學家。昨天晚上,我看見—」看見了一艘大得像一座城市的飛船,它的推進器照亮了整個天空……可防空司令部和所有偵察部門卻不加理會。尼瑟林的描述非常簡短,急匆匆地,真的只花了不到一分鐘。這位天文學家繼續道,「我不是瘋子,真的不是。我們真的看見了!目擊者肯定有幾百個,可不知為什麼,防空司令部居然看不見它。上校,請千萬相信我。」天文學家的語氣變得不自在起來,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只要是個頭腦正常的人,絕對不會相信他的話。
「噢,我相信你。」拉奇納輕聲道。對方看到的那番景象,只可能是讓妄想狂眼花繚亂的幻想……可是,它能解釋一切。
「您怎麼看,上校?抱歉我沒辦法把過硬的證據發送給您。大約半小時前,他們切斷了我們的地面通訊。我是用一位無線電愛好者自己組裝的器材跟外界聯繫一一」下面的幾個字聽不清楚,「所以,能告訴您的我已經全部告訴您了。也許這是防空司令部搞的絕密行動,如果您不能透露,我完全理解。但我一定得把這個消息傳出去,那艘飛船實在太大了,而且—」
片刻間,思拉克特還以為對方沒說話了,病了。但寂靜持續了好幾秒,接著,電話聽筒裡響起一個嘰嘰呱呱的合成音,「信息305,網絡故障。請稍後再撥。」
拉奇納J漫慢地將電話放回口袋。他的胃和進食肢已經麻木了,不光是因為寒冷。過去有一段時間,他手下負責網絡情報的工作人員做了一項有關自動嗅探的研究。從理論上說,只要有足夠的計算資源,完全可以監聽所有明語通訊中的關鍵詞,讓這些關鍵詞觸發安全機制。但這僅僅是從理論上說。事實上,計算資源永遠比現存的公眾網絡落後一步。但現在,似乎有人已經擁有了這種規模的計算資源。
防空司令部搞的絕密行動?不太可能。最近一年來,拉奇納·思拉克特眼看著神秘的失敗逐漸擴張開來,向各個方向蔓延。就算把協和國情報部門、佩杜雷,以及全世界的情報機關的資源加在一塊,也不可能形成思拉克特所感受到的那張天衣無縫的謊言之網。不。不管他們面對的是什麼,這東西比這個世界更大。巨大的邪惡,其規模遠遠超過蜘蛛人的能力。
現在,他終於有了某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他的頭腦本應該猛地警覺起來,達到戰時的緊張狀態。可是,他腦子裡一片混沌。該死的發泡酒。如果他們要對抗的是規模如此之大、手段如此高明的外星力量—就算奧佈雷·尼瑟林和他拉奇納·思拉克特知道了真相,又怎麼樣?他們能做什麼?可是,尼瑟林跟他通話的時間超過一分鐘,在通訊被切斷之前說了許多個關鍵詞。外星人也許比蜘蛛人強大……但他們不是上帝。
這個想法讓思拉克特一驚。這麼說,他們不是上帝。整個文明世界的通訊對話中,只要有關他們那艘可怕的飛船,肯定全都經過他們的過濾,被壓制下去,限於小人物之間一對一的通話。這些小人物是無法接近權力部門的。但這種做法最多只能把這個重大消息壓下去幾個小時。也就是說……無論這場大騙局的製造者有什麼計劃,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他們就會實現自己的計劃。眼下,情報局長正在南端冒生命危險,想把大家從一場巨大災難中拯救出來。而這場巨大災難,其實只是一個陷阱,一個人家布下的局。要是我能跟她聯繫上,或者跟貝爾加,或者跟上頭的無論什麼人……
但電話和電子郵件肯定沒用,不,比沒用更糟。他需要面對面聯繫。思拉克特掉頭奔向一條看不到一個人的人行道。街角那邊什麼地方有個公共汽車站。下一班車什麼時候到?他自己有一架私家直升機,有錢人的小玩具……但飛機是所謂靈巧型的,跟網絡密切相聯。外星人說不定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拿過去,讓他墜機。思拉克特拋開自己的恐懼。眼下只能指望那架直升機了。從直升機場,兩百哩以內無論什麼地方他都能去。這段距離裡都有誰?他跑過街角,腳下直打滑。一排排三色路燈照耀下,日落大道一直向前延伸,從這裡向前穿過卡羅利加森林。森林當然早就死了,其他地方至少還有供抱子生存的樹葉,但在這兒,由於地下溫度過高,森林連樹葉都沒留下一片。火山坑底從前被推平了,建起了一個直升機場。他可以從那兒飛往……思拉克特望著遠方,日落大道的街燈在遠處變成一個個小亮點。從前,他們有一次沿著火山坑壁向上走,去上面漸暗期的富家豪宅。真正富有的富豪們當時已經離開了他們的宮殿,只有少數豪宅還有人居住,可從下面上不去,只能繞路。
捨坎納·昂德希爾就在上面,從普林塞頓搬到了這兒。至少,他看到的最後一份情況通報裡是這麼說的。自從他的研究生涯中止以後,他就來到了卡羅利加。昂德希爾的事他聽說過,可憐的人,到頭來神經失常了。沒關係。思拉克特只需要找到一條能跟陸戰指控部聯繫的路徑,或許可以通過局長的女兒。只要不通過通訊網絡,什麼路徑都行。
一分鐘後,城市公共汽車在思拉克特身後停下。他跳上車。雖說這時上午剛過去一半,但他卻是車上惟一一位乘客。「你運氣不壞,」司機笑道,「下一班車午後三小時才到。」
時速二十哩,三十哩。汽車顛簸著,沿著日落大道駛向死去的森林。十分鐘後,我就到他的大門口了。直到這時,拉奇納才意識到凍結在自己胃邊和進食肢上的嘔吐物,還有軍裝上的污跡。他擦擦腦袋,軍裝實在沒辦法了。瘋子拜會老傻瓜。倒也挺合適。這是他的最後機會,也是昂德希爾的最後機會。
十年前,在比較溫和的年份,倫克納·昂納白是南國新南端地下工程的設計顧問。所以,離開協和國大使館、進人南國以後,倫克納反而覺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得多。這種感覺真是奇怪。到處都是電梯,南國人設計時便希望能使他們的議會大廳具備承受核打擊的能力。他當時便告誡他們,武器的發展很可能使他們的希望化為泡影,但南國人沒聽他的,將大批本來可以用於暗黑期農場的資源消耗在這個地方。
主電梯非常大,甚至容得下記者們。他們都進來了。南國新聞界是個特權階級,議會制訂的法律明確保障了他們的權利。即使是政府機關裡,他們照樣通行無阻!將軍待這群烏合之眾的態度很得體,或許見多了捨坎納是怎麼應對媒體的,她也學了幾手。她的警衛們縮在一側,不引人注目。將軍發表了幾句泛泛而談的評論,對他們的問題避而不答,同時始終保持著禮貌的態度。有南國警察護駕,記者們還不至於蜂擁而上。
深人地下一千英尺後,電梯駛向一側,行駛在電磁聚合軌道上。從電梯寬敞的窗戶望出去,外面是無數工廠洞窟。在這裡,還有弧形海岸地區,南國人的工程搞得很不錯,他們的問題是缺乏必要的地下農場,為這裡的一切提供支持。
在機場迎接她的那兩位議會代表一度是手握重權的南國大人物,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人喪失權力的原因是暗殺、破壞(都是佩杜雷的慣伎),加上最近金德雷一方近於魔法的好運氣。這兩位是僅有的公開對協和國表示友好的政治家,被視為討好外國君王的餡媚之徒。兩個人和將軍站得很近,其中一個近到可以跟她耳語。運氣好的話,只有將軍和昂納白能聽見他在說什麼。對這一點別抱太大希望。昂納白提醒自己。
「不是對您不敬,夫人,但我們一直希望國王陛下本人能親自光臨。』」這位政治家穿著剪裁精良的外套、腿套,但一臉被打垮了的神態。
將軍安慰地點點頭,「我完全理解,大人。我來訪的目的是希望貴國作出正確的抉擇,並安全地實施這一決定。我能獲准在議會發表講話嗎?」昂納白估計,以目前的局勢,、已經不存在什麼「核心圈子」了,除非算上被牢牢控制在佩杜雷手裡的那夥人。好在戰略火箭部隊仍然忠於議會,如果議會公開投票偏向協和國,必將對局勢產生重大影響。
「可、可以。我們已經為此作好了準備。但局勢發展得太快,己經無力回天了。」他揮了揮他的指示肢,「我甚至不敢保證另一方不會搞一次電梯失事,讓—」
「但他們已經讓我們到了這兒。如果我能對議會講話,我想,我們可以找出解決之道。」史密斯將軍朝這個南國人笑了笑,像搞了什麼密謀似的。
十五分鐘後,電梯將他們送到議會大廳外面的大片空地上。電梯的三面牆和頂棚驟然收了上去,這種開門的方式真別緻,他以前從來沒見過。工程師出身的昂納白抵抗不住這種誘惑:他停在這個平台上沒動,向燈光下、陰影裡東張西望,想瞧瞧這麼漂亮安靜的效果是什麼機械製造出來的。
但是,一擁而下的警察、政治家和記者把他擠下了平台……
……登上通向南國議會大廳的台階。
台階頂上,南國安全部門的人總算將記者和史密斯的警衛攔在外面。他們走進重達五噸的厚重木門……進人大廳。南國議會大廳向來坐落在地下,早些世代,它就蹲伏在當地淵數上面。早期的議會領袖們更像一夥強盜(或者說自由鬥士,全看描述者是哪一方的宣傳機關),手下的部隊嘯居山林之中。
這座新大廳是倫克納幫助設計的。他參加的項目中,只有極少數以外觀讓人肅然起敬為目的,這便是其中之一。這傢伙也許頂不住核彈轟擊,但它的確氣派堂皇得要命。
大廳是個淺淺的碗狀,座席分層排列,各層以低級的台階相聯,每一層都很寬,放得下幾排桌子、棲架。牆壁是岩石砌就,向中間彎曲過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拱頂,上面是一列列螢光燈,以及其他幾種照明技術。雪亮的燈光形成一種光明中期的效果,亮得能顯示出岩石的所有顏色。台階、過道和講台都鋪著地毯,厚得像男人背上的父毛。每一層的木質檔板上都懸著由最優秀的藝術家繪成的圖畫,顏色多達上千種。這個地方花費的金錢對一個窮國來說是驚人的。但話又說回來,議會是南國人的驕傲。他們發明的這種政治體制終結了盜匪橫行、仰仗他國的時代,為南國帶來了和平—直到現在。
大門在他們身後旬然關閉,低沉的轟鳴在彎頂和四壁之間迴盪著。這裡剩下的只有人民的代表、來賓,還有高處一簇簇鏡頭—新聞攝像機。一列列桌後是棲架,幾乎每個棲架上都有人。昂納白幾乎可以觸到五百名民選代表專注的目光。
史密斯和昂納白、蒂姆·道寧走上通向講台的台階。民選代表們大多沉默著,注視著。這裡有敬意、有敵意,也有希望。也許史密斯終於有了一個挽救和平的機會。
在這個勝利的日子裡,托馬斯·勞將北爪的天氣設置成最耀眼的一片陽光燦爛,像那種似乎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溫暖的夏日午後。阿里·林抱怨了幾句,但還是作出了必要的調整。阿里這會兒正在勞書房下面的花園裡專心除草呢,剛才的不滿忘了個乾乾淨淨。園子的模式改變了,又怎麼樣?阿里的下一項任務就是把改變模式引起的毛病解決掉。
而我的任務則是綜合調度一切,托馬斯心想。文尼和特林尼坐在桌子對面,做他分配給他們的站點監測工作。要想編圓接下來的彌天大謊,特林尼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托馬斯完全相信他會支持自己的謊言。在這個問題上,所有小商小販中,他只信任特林尼一個人。至於文尼……唔,關鍵時刻來到時,只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就能讓他離線下崗,那些他親眼看到的情況將使他對特林尼的說法堅信不疑。很難做到完全不露破綻,但真要發生什麼出乎意料的情況……這個嘛,卡爾和他的人之所以在這兒,就是為了解決這類問題。
裡茨爾也在這兒,但只是一幅他坐在無影手號艦長座椅裡的平面圖像。他說的話一個字也不會傳到不相干的外人耳朵裡。「是的,統領大人!我們馬上就能收到圖像了。一個自動化偵察子已經進人了議會大廳。哎,雷諾特,你那個梅林幹得挺不錯。」
安妮在上面哈默菲斯特的頂樓。只有托馬斯一個人的頭戴式能顯示出她的影像,也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她的聲音。這一刻,她的注意力至少分成了三部分,同時處理三件不同的事:進行某項聚能分析,望著上方牆壁上投射的特裡克西婭·邦索爾的翻譯,跟蹤來自無影手號的數據流。跟平時一樣,這個聚能者要處理的事務十分複雜。她沒有理會裡茨爾的話。
「安妮,裡茨爾的圖像進來以後直接傳到本尼酒吧。讓特裡克西婭同聲傳譯,同時也讓我們聽聽現場的真實聲音。」托馬斯看過一些偵察子傳上來的視頻資料。讓本尼酒吧裡的人好好瞧瞧活生生的蜘蛛人動起來是什麼模樣吧。這種影響很微妙,對征服完成以後的謊言會很有幫助。
安妮一刻都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是,統領大人。我發現文尼和特林尼也能聽到你對我說的話。」
「是這樣。」
「很好。只想讓你知道……潛伏在我們內部的敵人加快了行動步伐,我們所有自動化系統都被他們做了手腳。盯著特林尼。我敢打賭,他正坐在那兒操縱他那些定位器。」安妮的眼睛忽然向上一抬,看到了勞用眼神提出的問題。她聳聳肩,「不,我還不能確認是他。但我已經非常接近了。做好準備。」
一秒鐘之後,安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是公開頻道,這裡和小商販的營帳裡都能聽到。「好了,我們收到了發自南端議會大廳的實時圖像。這是以人類的視角看到聽到的蜘蛛人。」
勞的目光投向左邊,他的頭戴式在這裡顯示著以奇維的視角看到的營帳景象。本尼的顯示裝置閃爍著,片刻間,人們說不清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麼。一大片亂哄哄的紅色、綠色、藍色。他們看到的像是一個大坑。牆壁上嵌著石梯,岩石上一片片既像青苔、又像毛皮的東西,總之毛茸茸的。蜘蛛人像一堆擠來擠去的黑嶂螂。
裡茨爾·布魯厄爾的目光離開了議會大廳圖像,抬頭望過來,幾乎震驚地搖著頭。「像弗倫克某些先知眼中的地獄。」
勞沒作聲,只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有十秒延遲,應該盡可能迴避聊閒天。但布魯厄爾說得對,這麼多擠在一起,比前一陣子在偵察子圖像上看到的單個蜘蛛人更令人厭惡。聚能譯員們那套人性化翻譯真是的,大家依據他們的翻譯所形成的蜘蛛人印象完全不符合現實。還有他們的想法,不知我們誤讀了多少。他調出一幅新圖像,拍攝的也是這番場景。這是經過聚能譯員合成的一個蜘蛛人新聞節目。在這幅圖像中,深深的大坑變成了淺淺的圓形劇場,一塊塊醜陋的色彩變成了整齊的鑲嵌圖,依次化人地毯(這東西也不再像亂七八糟的毛皮了)。到處都是光滑閃亮的木質版畫(不再是坑坑窪窪的爛糟貨色了)。連蜘蛛人的模樣看上去都莊重多了,舉手投足很接近人類的肢體語言。
兩幅圖像都顯示出三個蜘蛛人走向議會大廳人口。他們爬下(走下)那些石頭梯子。傳來一片哩哩聲、卡嗒聲,這才是那些東西真正發出的聲音。
三個東西消失在坑底。過了一會兒又重新露面了,沿著另一面向上爬去。裡茨爾咯咯笑道:「中間那個中等個子一定就是那位間諜頭子了,就是邦索爾所謂的『維多利亞·史密斯』。」有關蜘蛛人的情況,至少有一點是準確的:那東西的衣服一片烏黑,其實壓根兒不像軍服,只是一塊塊料子纏在一起,「史密斯後面那個毛茸茸的傢伙肯定是那個工程師,『倫克納·昂納白』。真是給怪物起了個新奇有趣的好名字。」
三個東西爬上一塊凸出的弧形石頭。那塊搖搖欲墜的石頭上原本還有一個蜘蛛人,這會兒,此人爬到石頭頂尖的位置上。
勞的目光從蜘蛛人大廳轉向本尼酒吧的人群。人群鴉雀無聲,震驚莫名地瞪著眼前這一幕。連本尼·溫的助手們都一動不動呆站在那兒,來自蜘蛛人世界的形象緊緊抓住了他們的視線。
「議會議長在介紹來賓。」響起一個聚能者的聲音,「請議會全體成員肅靜。我很榮幸地……」伴隨著文雅的言辭,裡茨爾的自動化間諜送回了現實:哩哩聲,卡嗒聲,頂端像劍尖的前肢一戳一戳地比劃著。說實話,這些東西確實像青河人在陸戰指揮部見到的雕像。可一動彈起來,這東西真像獵食動物,帶著一種獵食動物特有的、令人膽寒的優雅,有些動作很慢,有些則很快,太快了,快得驚人。還有一點最奇怪的地方,這些東西的視力雖然比人強,但卻很不容易分辨出他們的眼睛。那個有凹槽、有凸起的腦袋四周有一片片光滑的東西,像玻璃,這拱出來一塊,那兒拱出來一塊,上面還有些伸出來的部件,可能是用來冷卻器官、形成熱像的。蜘蛛人身體的正面簡直是一台噩夢似的進食機器。鋒利的顆骨、爪子似的輔助肢,一部分動起來,所以部件都跟著動個不停。可這東西胸腔上方的腦袋卻幾乎不能轉動。
議長離開了那個尖尖的石頭頂端。史密斯將軍爬了上去,側身讓對方離開(這個動作真夠複雜的)。爬到頂端以後,史密斯靜了一刻。她的幾條前腿揮來揮去,旋成一個螺旋形,好像讓笨蛋們都過來,離她的胃近點。麥克風裡傳出一陣喳世嗒嗒的聲音。在經過「翻譯」的版本裡,她旁邊出現了一個標註:對聽眾露出溫和的笑容。「議會的女士們、先生們,」聲音堅定、動聽—特裡克西婭·邦索爾的聲音。勞發現伊澤爾·文尼聽到她的聲音後,腦袋猛地一抖。跟過去一樣,文尼的診斷圖表顯示出此人的矛盾、緊張情緒。他會聽我擺佈的,一段時間裡還很有用。勞想。
「作為敝國國王的全權代表,在此,我代表國王陛下發言。希望我的話能夠贏得你們的信賴。」
「議會的女士們、先生們,」一排排民選代表們注視著維多利亞·史密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像過去無數次經歷的一樣,倫克納感到將軍的個人感召力瀰漫開來,「作為敝國國王的全權代表,在此,我代表國王陛下發言。希望我的話能夠贏得你們的信賴。
「我們面臨的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重大關頭,或者是讓我們所創造的一切毀於一旦,或者,以我們過去努力取得的成就為基礎,繼續前進,創造一個無比美好的世界。這兩種結局就是當前局勢的兩面。能不能實現美好的結局,全看我們是否能夠彼此信任。」
大廳裡稀稀拉拉響起嘲弄的噓聲。是投靠金德雷的那一夥。昂納白心想,不知這些人是不是人手一張逃離南國的機票。他們當然明白,少了這張票,等炸彈落下時,他們會和他們背叛的南國人民一樣難逃一死。
將軍告訴過他,佩杜雷也在南國。不知……將軍發言時,昂納白朝各個方向張望,視線大多集中在陰影處和武裝衛士身上。在那兒。佩杜雷坐在拱牆旁邊,離史密斯不到一百英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比多年前信心足得多。等著瞧吧,尊貴的佩杜雷寶貝,我的將軍說不定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我有一個提議,它非常簡單,但至關重要,而且可以立即施行。」她示意蒂姆·道寧將數據片遞給議長的助手,「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在協和國權力結構中的位置。即使你們中間疑心最重的人都會同意,只要我在這兒,協和國一定會謹守它公開宣佈的承諾。我受權向各位宣佈,我的滯留期可以一直持續下去。諸位南國議員可以挑選協和國中任意三人—包括我自己,也可以包括敝國國王。這三人將無限期駐留我們在南國的大使館。」為對方提供人質,這是最原始的保障和平的手段。當然,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麼高級別的人質。這種做法完全可行。協和國駐南國大使館佔地面積極大,甚至可以容納一個小城市的人口,同時為他們提供所有現代化設施,絲毫不會影響人質們的任何重要活動。只要議會沒有完全聽從金德雷國擺佈,這一舉措就像在狂奔而來的災難的肢腿之間插了一根絆腳棒。
代表們鴉雀無聲,連那伙佩杜雷的走卒都不說話了。這些跟屁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突然覺得有了其他選擇?正傾聽老闆的吩咐?會場裡肯定在醞釀著什麼。倫克納望著史密斯附近的陰影,只見佩杜雷正急促地對一個助手交代著什麼。
維多利亞·史密斯的演講剛一結束,本尼的酒吧裡喝彩聲如雷。演說剛開始的時候,酒吧裡驚呆了。人人都看到了活生生的蜘蛛人是什麼模樣。但演講的詞句恰如史密斯的性格,後者是大多數人都非常熟悉的。至於其他的,肯定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但……
本尼端著飲料朝天花板飄去,麗塔·廖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你不該讓奇維孤零零一個人待在上頭,本尼。她可以到這兒來。在這兒一樣能對所有人講話。」
「嗯,好吧。」其實,建議讓她在前排單獨就座的是統領大人,可這兒既然一切都那麼順利,換個位子應該沒什麼關係。本尼一邊上酒,一邊半』L"半意聽著大家樂觀的猜測。「一—有那番演說,加上咱們做點手腳,下面肯定太平無事了,跟特萊蘭的聖殿一樣安全—」
「嘿,再過不到四兆秒,咱們可就雙腳站在行星表面了。等了這麼多年—」
「管他是太空還是行星,誰在乎?有了資源,禁止生育的規定就見鬼去吧—」
是啊,禁止生育,這是我們人類的禁忌,相當於下面的早產禁忌。或許我總算能向岡勒求婚了—這個念頭才起,本尼的思緒馬上躲開。行動之前想得太多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雖然不想了,但本尼忽然間覺得十分幸福,好久沒這麼幸福了。本尼避開一張張桌子,一頭紮向中央的一個缺口,抄了條近路,朝奇維飄去。
聽了麗塔的建議,奇維點點頭。「這樣最好。」她的笑容有些勉強,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酒吧那個顯示裝置。史密斯將軍正在步下講台。
「奇維!局勢發展跟統領大人的計劃一模一樣,大家都等著給你道喜,祝賀你成功呢。」
奇維輕輕拍了拍臂彎裡的小貓,動作有點緊張,又像保護它不受別人傷害似的。她望著他,神情很奇怪,有點恍J冼惚惚的。「是啊,一切都很順利。」她從桌邊站起身,跟著本尼來到麗塔桌旁。
「我一定得見他,情況緊急,我一定得告訴他,下士。馬上!配合著這些話,拉奇納抬頭挺胸,端起肩膀,拿出當了十五年上校的人才有的威嚴。
有一會兒工夫,年輕的下士在他的怒視下打蔫了。但接著,準是發現了思拉克特胃旁殘存的嘔吐物、還有他那身軍服的遨遏狀態,年輕的早產兒下士聳聳肩,目光很警覺,拒人於千里之外。「很抱歉,長官。你不在准人名單上。」拉奇納感到自己的肩膀聾拉下來了,「下士,只要給他打個電話就行。告訴他思拉克特來了,說有要事……事關生死。」話剛出口,思拉克特便恨不得自己沒下這個可怕的斷言。小伙子盯了他一秒鐘—琢磨是不是該把他扔出去?然後,對方臉上露出了某種類似同情的表情。他打開一條通訊線路的開關,與另一頭說起話來。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拉奇納在訪客候見室焦躁地來回踱步。至少這裡頭沒有寒風吹打。為了爬上昂德希爾家的直升機停機坪,他凍傷了兩條肢腿的肢尖。到頭來只能見到……大門警衛,還有一間候見室?沒想到這兒的警戒力量如此單薄。或許是他砸了飯碗帶來的好處:沒有內奸出賣,其他人不需要重重戒備了。』
「拉奇納,是你嗎?」警衛通訊線路上傳來的聲音既虛弱又急躁。昂德希爾。
「是的,先生。請讓我進去,我一定得跟您談談。」
「你,……你的樣子糟透了,上校。我很抱歉,我……」聲音越來越小,聽不見了,裡面隱隱約約傳來背景聲,有人在說:「演說非常成功……還有許多時間。」又響起了昂德希爾的聲音,這一回清楚多了。「上校,請等幾分鐘,我馬上就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