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克至闖漢前見過一次乾燥咫風,那還是上次大戰期間的事。但那次是在地面,準確地說,大部分時間龜縮在地下。他記得的只是風不住地刮,細細的雪粉在風中飛旋,落下,堆積,堵塞每一道裂隙,每一個洞口。
這一次,他身在空中,從四萬英尺高空向下降落。在黯淡的陽光下,只見咫風的渦流鋪展開去,遠達數百哩。咫風風速為每小時六十哩,但隔著很遠看,它好像靜止不動似的。乾燥咫風的威力永遠比不上光明初期挾帶洪流的狂暴咫風,但乾燥咫風一刮就是好幾年,冰冷的咫風眼越鋪越寬。世界的熱平衡活動中止了,全球彷彿變成了熱量稀缺的高原。水能消失了,水變成了晶體。一旦跨過這個高原,氣溫就將穩步下滑,進人另一個寒冷得多的水平。到那時,空氣就會漸漸消失。
他們的噴氣進滑進雲層,在看不見的氣流擺佈下搖晃顛簸。飛行員之一告訴大家,這裡的氣壓比海峽上空五萬英尺處還低。倫克納側著腦袋靠在舷窗上,差不多可以直視前方。前面的咫風眼裡,粉塵似的冰雪吞沒了陽光。光還是有的,來自地表之下南國工業所釋放的熾熱的紅色。
前面遠處,一座崎嶇險峻的山峰刺破雲層。自從他和捨坎納許久以前那次深黑歷險以來,他再也沒見過這種顏色的山峰。位於南端市的協和國大使館有自己的機場,在市中心之外,一塊八平方哩的地產。只是以前各世代協和國殖民飛地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對協和國和南國來說,這些殘留至今的殖民地時而是兩國友好關係的障礙,時而是促進兩國經濟發展的推進器。但在昂納白看來,這只是一塊短得要命、油跡斑斑的冰面而已。經過改裝的轟炸機降落了—倫克納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次著陸:滑溜溜的,急速掠過,一連串看不到頭的積雪貨倉在眼前一晃而過,像一串模模糊糊的影子。
將軍的飛行員真棒,或者運氣真好。他們終於停下了,前頭不到一百英尺處就是跑道盡頭之外的一個個雪堆。要是到了那兒,大家可就完蛋大吉了。幾分鐘內,甲殼蟲形狀的汽車開了過來,拖著飛機駛向一座機庫。在露天活動的人沒有一個。跑道之外的地面蒙著一層亮晶晶的二氧化碳冰霜。
機庫像一個巨大的洞窟,裡面燈火通明。還有,總算見著人了—在大門關閉之後。地勤人員推著舷梯一擁而上,還有幾個看樣子像大人物的傢伙等在舷梯下。很可能是協和國駐南國大使和使館安全長官。這裡是協和國領土,下面應該沒有南國的人……但他馬上看見其中兩個大人物身上佩著議會徽記。有人真是很著急呀,急得顧不上外交策略了。
中艙門打開了,一團團冰冷的空氣湧進機艙。史密斯已經收拾好她的計算機,朝身後的艙門走去。倫克納在自己的棲架上待了一會兒,朝一個情報局的技師招招手。「發生過其他核爆嗎?」
「沒有,長官。什麼都沒發現。通訊網上各處都發來了確認。只有一次核爆,當量只有一百萬噸。」
陸戰指揮部的士官俱樂部跟其他部隊不太一樣。陸戰指揮部離可以讓人娛樂身心的平民居住區很遠,開車要走一天多。另一方面,這裡的預算比坐落在偏僻地方的其他軍營充裕得多。陸戰指揮部的軍士一般是技術人員,受過至少四年大學教育,許多人的崗位在地下最深處的指揮與控制中』L『,還要爬好幾層才到得了俱樂部。所以,除了常見的遊戲台、健身房、酒吧,這個俱樂部還有很大一批藏書,一道拱廊下擺著一排可以兼做學習工作站的遊戲機。
維多利亞·賴特希爾懶洋洋地坐在陰暗的吧檯後,望著遠處牆上正在播放商業廣告的電視。她居然可以進入這裡,這或許是這個俱樂部最不同尋常的地方。賴特希爾是個年輕中尉,而中尉正是許多士官的眼中釘肉中刺。但這裡有個傳統,如果軍官不亮出軍銜標誌,又是一位士官請來的,那麼,其他人也可以容忍他的在場。
容忍,但具體到賴特希爾,並不歡迎。她的小隊有突擊檢查的壞名聲,又跟情報局長關係不同尋常,一般人於是對她和小隊敬而遠之。幸好除她之外,小隊其他成員都是軍士。這會兒,他們四散在俱樂部內,每人都背著外出工作的背簍,裡面盛得滿滿的。總算有一回,別的士官們肯跟他們說話了,雖說算不上拿朋友。即使不在情報局工作的人都明白,局勢已經到了最危急的關頭,隨時可以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一貫神神秘秘的賴特希爾小隊肯定有點內部消息。
「去南端的是史密斯,」吧檯邊一個年長的軍士道,「其他還會有什麼人?」他的腦袋朝賴特希爾手下的一位下士一偏,等著對方回答。蘇比斯莫下士只聳了聳肩,按傳統觀點年輕得不體面的臉上一臉嚕懂,「我怎麼可能知道,軍士?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年長軍士的進食肢揮動著,比劃出一個冷笑。『「是嗎?真要是不知道,你們這些賴特希爾小爬蟲怎麼個個背著外出背簍?叫我說,你們肯定等著跳上飛機去什麼地方。」一般情況下,遇見這種包打聽,維基會當即採取行動,叫蘇比斯莫離開那兒,如果有必要,命令那個年長軍士閉嘴。可這兒是士官俱樂部,賴特希爾沒有半點指揮權。再說,之所以讓小隊來這裡,目的就是讓隊員們離開當官的視線。好在過了一會兒,年長軍士明白不可能從那個年輕下士嘴裡掏出任何情報,於是轉身回酒吧另一頭他那些酒友那兒去了。
維基不出聲地吁了口氣。她把身體躬下去些,只把眼睛露在吧檯之上。這地方人越來越多了,朝痰盂裡吐痰的聲音卡卡卡地沒斷過,像背景音樂。大家都不怎麼說話,更沒什麼笑聲。不當班的士官們本來應該鬧哄哄的,但這些傢伙卻各想各的心事。眾人注意力的中心是電視,士官合作社買了最新型的,圖像格式可以改變。吧檯後的陰影裡,維基不禁偷偷樂了。只要這個世界不完蛋,只要它再撐幾年,這種電視肯定能趕上爸爸用於影像魔法的器材。
電視正播送著一家商業電視台的新聞節目。一個視窗的圖像很粗糙,來自南端市大使館機場的一台租賃攝像機。一架飛機正在機場跑道上滑行。和許多東西一樣,這種機型既神秘,又過時,連賴特希爾都只見過兩次。但節目幾乎沒理會飛機。主視窗上,評論員正忙於自頌自讚,吹噓這次新聞播報的方式多麼新穎別緻,同時猜測誰是那架形如匕首的飛機的乘客。
「……無論我們的競爭對手怎麼說,這架飛機上絕對不是國王本人。我們的記者守候在王宮和普林塞頓的所有機場,王室成員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那麼,現在到達南端的是誰呢?」評論員頓了頓,圍繞在她前半身周圍的攝像機拉近了,圖像隨之擴張,溢出到旁邊的視窗內。這一手一下子讓觀眾產生出一種評論員正跟他們促膝談心的感覺,「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這個代表團的團長不是別人,正是國王陛下的情報局長,維多利亞·史密斯。」攝像機退後了一點,「我們希望告訴國王陛下的情報官員們:你們不能瞞著新聞界行動。敞開大門,讓我們報道,讓人民看到史密斯與南國人談判的進展。」
另一台安裝在機庫內的攝像機拍下的畫面:媽媽的座機被一路牽引到使館機庫內,機庫的蚌式大門正在關閉。畫面很像用小孩子的玩具搭成的立體模型:頗具未來氣息的飛機,全封閉牽引車拉著飛機在寬闊的機庫裡移動,一個人都看不見。他們肯定用不著給機庫加壓吧?就算在乾燥咫風的咫風眼裡,氣壓也不會低到那個地步。片刻以後,士兵們從一輛封閉貨車裡跳出來,推著一架舷梯朝飛機一側跑去。士官俱樂部裡突然安靜了,沒有一個人開口。
一名士兵爬上飛機的中艙門,艙門緩緩打開,接著……使館對外租賃的攝像機的輸出信號突然中斷,畫面變成了皇家徽記。
俱樂部裡一片吃驚的哄笑,噓聲喝彩聲接踵而至。「將軍好樣的!」有人大喊起來。雖說這些人跟所有人一樣,迫切地想知道南端市發生了什麼,但他們向來討厭新聞媒體,將媒體公開討論機密大事視為對他們個人的侮辱。
她望著自己的隊員。多數隊員也在看電視,但興趣不是很大。他們知道內幕。另外,包打聽軍士猜得不錯,他們知道自己不久便會親臨現場。可惜電視無法幫助他們熟悉那裡的情況。房間後面離酒吧很遠的地方,寥寥幾個鐵桿遊戲迷仍在遊戲機前奮戰,其中包括三名賴特希爾的隊員。自從他們開始在這兒打發時間以來,布倫特一直在那兒。她這位哥哥緊張地躬著身體,大半個腦袋扣在遊戲頭盔下。看著他那副模樣,你絕對猜不出世界正在毀滅的邊緣搖搖欲墜。
維基滑下棲架,悄悄地朝拱廊的遊戲機走去。在酒吧存在的三十五年歷史上,這是經營者最輝煌的一刻。但也說不定,或許以後還可以繼續經營下去,把它做成一項真正的大生意。這是完全可能的,比這更稀奇的事兒不也照樣發生過嗎?本尼的酒吧一直是這個奇特的集體在L1的社交中心,用不了多久,這個集體還會增添一個全新的種族,人類迄今為止遇上的惟一一種非人類的高科技智能生命。真是奇妙的混合呀,酒吧完全可以成為這個混合的中心。
本尼·溫從一張桌子飄到另一張桌子,指揮著他的助手,迎接新到的客人。忙雖忙,他仍舊不時走神,遐想著奇妙的未來,極力想像怎麼替蜘蛛人備辦伙食。
「下面廊道沒酒了,本尼。」耳朵裡響起亨特的聲音。
「管岡勒要,爸爸。她保證過,說無論需要什麼貨,只管告訴她。」他四下瞧瞧,瞥見馮向下飄過一條由花葉籐蔓構成的雨道,朝酒吧東廊去了。
本尼沒聽到爸爸回話,他自己也忙著招呼朝剛剛備好的桌旁飄落的青河人、易莫金人。「歡迎,歡迎,拉娜!這麼多班沒見你了。」他心裡暖乎乎的,既有和那麼多老朋友重逢的喜悅,又有向他們展示酒吧的自豪。
聊了一會兒,他從這張桌邊飄開,朝下一張桌子飄去,然後是再一張桌子。與此同時,他始終注意著整個酒吧的運轉。雖說爸爸和岡勒都在當值,但客人實在太多了,他們勉強才使眾多助手的活動協調起來。
「她來了,本尼。」耳朵裡響起岡勒的聲音。
「總算來了!」他回答道,「我到前面桌子那兒迎她去!」他從一張張桌旁飄過,飄向中廳。前後左右上下六個方向,全都有招待客人的廊道。統領同意並鼓勵他們拆除隔牆,將過去的會議室變成酒吧的一部分。現在的營帳中,酒吧佔據了最大的一塊。除了湖泊園,它還是L1上最大的一片生活區。今天,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加在一塊兒,全體人員的四分之三同時在崗,值班人數達到了高峰,為緊急拯救蜘蛛人作準備。最後行動之前這一段短短的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在本尼酒吧裡。氣氛熱烈極了,既是重逢團聚,又是拯救生命,同時洋溢著目睹一個全新開始的喜悅。
酒吧的核心部位是一台二十五面體顯示裝置,用上了他們最好的牆紙系統。雖說有點簡陋,但完全可以實現實時多方交感。他的顧客們可以從任何方向向內望著全體共享的圖像。本尼快速穿過這塊空地,雙腳從圖像一側擦過。從這裡向外看,他能看到數以百計的客人們,倚在籐蔓花叢中的幾十張桌子。他抓住一根長籐一拽,輕輕停在上方一張桌旁,緊靠著那片圖像空間一角。托馬斯·勞稱這張桌子為「貴賓席」。
「奇維!快來,歡迎你!」他一個空翻,飄在她身旁。
奇重佳·利索勒特有點不知所措地衝他笑了笑。她現在已經比他大五六歲了,但一笑之下,她好像突然年輕了,不知該怎麼做才好似的。奇維手裡抱著什麼東西,一隻湖泊園的飛貓,倚在她肩頭。奇維四下望著酒吧,似乎被這麼多人嚇了一跳。「好像全體都上這J}來了。」
「一點沒錯!真高興你也來了。給我們說點內部消息吧。」她是統領顯示其善意的使節,奇維也確實像個善心大使的樣子。她今天沒穿全封閉式工作服,奇維穿著一件花邊長裙,隨著她的動作旋起一個個柔和的漩渦。即使是湖泊園開園儀式上,她也不像今天這麼漂亮。
奇維遲疑地在桌邊坐下,本尼也陪她坐了一會兒,以示敬意。他遞給她一根控制桿,「這是岡勒給我的,抱歉沒有更好的東西。」他指指顯示裝置和鏈接控制項,「用這玩意兒,整個酒吧都能聽見你的話。用起來吧。你比這兒所有人更清楚正在發生的大事。」奇維過了一會兒才接過控制桿,另一隻手仍舊緊緊摟著小貓。小貓沒有反抗,只扭著翅膀,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多年以來,奇維一直是統領小圈子裡最受大家喜愛的人,其實她不是什麼善心大使,她更像一位公主。本尼有一次就是這麼對岡勒說的。岡勒當時嘲弄地冷笑一聲,最後還是贊同他的話。人人信任奇維,她緩解了專制的暴政……可有的時候,她顯得恍恍惚惚的。今天就是這樣。本尼才起身,又在椅子裡坐下。吃哈喝喝的事兒暫時交給別人吧,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奇維需要他多陪一會兒。
她愣愣地望著上面,片刻之後,臉上稍稍露出過去那種笑容。「行,我知道怎麼做。托馬斯教過我。」她鬆開緊緊抓住小貓的手,拍拍他的手背,「別擔心,本尼。這次拯救是很棘手,但我們能辦好。」
她把玩著控制桿,酒吧那片圖像顯示空間隨之幻化出閃光,光斑點點,濺入花叢,表示有公開通告。她開口了,聲音來自上千個經過精心調整的微型麥克風,彷彿她是在每個人身邊說話。「各位好。歡迎來這裡觀看下面發生的一切。」聲音歡快,充滿自信,這是那個人人都熟悉的奇維在講話。
顯示裝置在自我調節,變成多幅圖像:奇維的臉,從無影手號上看到的阿拉克尼,在北爪木屋工作的勞統領,無影手號的軌道示意圖,不同蜘蛛人國家的軍事力量圖。
「大家知道,我們的老朋友維多利亞·史密斯剛剛到達南國。再過一段時間,她就會前往南國議會。我們將得到一次這以前沒人有過的新體驗:來自地面的人類攝像機拍攝的畫面。這麼多年之後,我們終於可以親眼看到第一手圖像資料了。」中央顯示空間裡,奇維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我們將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們與阿拉克尼人共同生活的未來。
「但在此之前,大家知道,我們必須先阻止一場戰爭,讓對方知道我們的存在。」她望著下面的顯示空間,聲音裡忽然出現了一絲彷徨,好像這時才意識到他們要嘗試的是多麼巨大的壯舉,「我們計劃於四十千秒之後宣佈我們的存在。到那時,我們位於近地軌道的網絡操縱手段應該已經準備就緒,而無影手號的軌道正好將它帶到可以同時控制金德雷和協和國的位置。我想大家都知道目前的局勢是多麼困難,蜘蛛人,我們希望成為朋友的種族,正面臨巨大的、許多人類文明都無法挺過去的危險。但我知道,你們已經為這一天作好了準備。到公開宣佈、首次接觸的那一刻,我們會成功的。我對此堅信不疑。「所以,眼下請好好觀賞。用不了多久,我們會忙碌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