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期再一次降臨了。傳統觀念沉甸甸地壓在倫克納肩上,他幾乎能感受到那種份量。對傳統派而言—內心深處,他永遠是個傳統派—生死各依其時,循環往復,週而復始,應當遵照太陽的循環安排自己的生活。
到現在,倫克納已經活過了兩個光明期,是個老傢伙了。上一個暗黑期降臨時,他還是個年輕人,世間正上演著一場大戰,他的祖國存亡未卜。可這一次呢?全球爆發了一連串小規模戰爭,但主要大國還沒有捲進去。如果出現大國參戰的局面,他倫克納至少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幸好沒有—這也有他的一份貢獻,他喜歡這麼想。
反正,循環往復的舊日生活已經分崩離析,一去不復返了。倫克納朝替他開門的軍士點點頭,踏上蒙著一層霜的石板路。他穿著厚厚的靴子,厚厚的外套,厚厚的袖套,可寒氣仍舊咬得他指尖生疼。雖然穿了御寒服,氣管還是被寒氣刺激得陣陣作痛。普林塞頓四周山丘環繞,將大雪擋在外面。抵禦風雪的山丘,加上豐富的水資源,所以每次循環,人們都會重建這座城市。現在是夏日午後,但你得東張西望好一陣子才能發現那個從前的太陽,現在的黯淡圓盤。世界早已告別了溫和的漸暗期,甚至告別了暗黑初期,即將進人熱量的大坍縮。到那時,風暴將會有氣無力地一圈圈盤旋,擠掉空氣中最後一絲水分,為更加寒冷的時期打開大門,最終進人全球的徹底死寂。早些世代裡,到這個階段,除了戰士之外,所有人都已進人了淵數。就算在他那個世代,大戰期間,也只有最頑強、最曉勇的坑道戰士才會在暗黑期的這個階段堅持戰鬥。可現在—唔,軍人當然少不了,倫克納身邊就圍著一隊他的警衛兵,連昂德希爾大宅裡負責警衛的人這會兒都穿上了軍服。跟從前不同的是,這些人不是保護人民免受暗黑初期劫掠者侵害的衛士,最後一道防線。普林塞頓人來人往!新建的暗黑寓所裡填滿了人。倫克納從來沒見過這座城市如此繁忙。
大家的情緒呢?近於歇斯底里的恐懼,達到極點的狂喜。兩種情緒常常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生意興旺極了。就在兩天前,興隆軟件買下了普林塞頓銀行的控股權。那些搞軟件的,肯定掏空了興隆公司的老底,把錢投進自己屁都不懂的行當。真是發瘋—跟時代精神倒挺合拍。
在山頂大宅門口那會兒,倫克納的警衛不得不用力推操,這才在人群中給他開闢出一條通道。記者甚至擠進了大門,頭頂上的氦氣球吊著他們小小的四色照相機。他們不可能知道倫克納的身份,可他們瞧見了他的警衛,還有他前去的方向。
「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們……」
「南國是否已經威脅要先發制人?」這一位拽著他的氣球上的拉線,讓氣球下降,把照相機懸在倫克納眼睛上方。
倫克納抬起前肢,誇張地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我只是個軍士長。」事實上,他的確只是個軍士長,不過軍銜在這兒沒有任何意義。軍隊各部門的協調靠的是一夥什麼軍銜都沒有的人。年輕時他就知道這夥人的重要,那時覺得那些人離他無比遙遠,跟國王本人似的。現在……現在他忙得連拜訪朋友都要掐著時間,精確到分,免得耽擱他作出生死決策的寶貴時間。他的回答只讓記者頓了一瞬,剛夠讓他們一行人走進大門。爬上石階的昂納白只見身後的記者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到明天,他的名字可就上了他們的大人物名單了。唔,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大家都覺得山頂大宅只不過是大學的一幢豪華的附屬建築嗎?這些年來,這種偽裝早已蕩然無存。這會兒,新聞界已經自以為對捨坎納的底細瞭如指掌了。
進了嵌著裝甲型玻璃的大門後,再沒有人擋住他問這問那了。一下子安靜下來,宅子裡暖烘烘的,外套和腿套穿不住了。昂納白正脫著御寒服,只見昂德希爾站在記者看不見的拐角那兒,手裡牽著他的引路蟲。要是在過去,捨克準會到大門外來迎接他。就算是名氣最大的時候,他也毫無顧忌,從不擔心拋頭露面。可現在,史密斯的警衛人員把他管得死死的。
「喂,捨克,我來了。」只要你叫我,我沒有不來的。幾十年了,捨克的新點子一個接一個,每一個都比上一個更加瘋狂—而且再一次改變了世界。但現在,捨克已經不是原先的捨克了。五年前,在卡羅利加,將軍第一次向他發出這種警告。那以後發生的事只有小道消息。捨坎納已經不搞研究了,他的反重力研究顯然沒搞出名堂來。而金德雷國卻發射了依靠反重力物質的飄浮式衛星。老天啊!
「謝謝,倫克。」他的笑容緊張兮兮,一閃即逝,「小維多利亞說你會來,我……」
「維基?她在家?」
「沒錯!在宅子裡什麼地方。你會見到她的。」捨克引著倫克納和他的警衛沿著走廊向裡走,一路說著小維多利亞和其他孩子們:傑裡布的研究,最小的兩個孩子的基礎教育。倫克納極力想像他們現在都是什麼模樣。從那起綁架算起,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那些孩子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在走廊裡。引路蟲領著捨坎納,捨坎納領著倫克納,後面跟著倫克納的警衛。昂德希爾不斷向左偏,全靠莫比拉著引路繩輕輕拽他。這種平衡功能失調不是大腦出了毛病,跟他的哆嗦一樣,這是一種神經官能症。深人暗黑的冒險使他成為那次大戰結束之後很久才出現的傷員。他現在的模樣、說話的樣子,比他的實際年齡老整整一代。
捨坎納在一台電梯前停下。昂納白記得上次來時還沒有這玩意兒。「瞧著,倫克··一按九,莫比。」引路蟲伸出一隻長長的、毛茸茸的前肢,肢尖有點沒把握地在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捅了捅電梯門上標著『`9」的窄槽,「他們說引路蟲不可能識數。莫比和我,我們正在下這個功夫。」
隨從們沒跟上來,電梯裡一路向上的只有他們倆—加上莫比。直到這時,捨坎納好像才放鬆下來,哆嗦得不那麼厲害了。他輕輕拍著莫比的後背,不像剛才那樣緊緊抓住引路繩不放了。「我要說的,只能咱們倆之間說說,軍士長。」
昂納白一抬眼,「我的警衛有許可令,可以接觸最高機密,許多情報都……」
昂德希爾抬起一隻手。天花板上的燈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往日的天才彷彿又在這些眼睛裡復活了。「這次……不一樣。這件事,我好早以前就想告訴你了。現在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電梯減速,停下,門開了。捨坎納讓電梯一直開上了山頂。「我把我的辦公室搬到這上面來了。以前是維基的,可現在她參軍了,於是大大方方地把這地方送給了我。」這條走廊以前在戶外。倫克納還記得,在這兒可以看見孩子們玩耍的小園子,現在卻被玻璃封死了。厚重的玻璃非常結實,即使在大氣層完全化為積雪之後也不會碎裂。一陣電動馬達的嗡嗡聲,門滑開了。捨坎納抬手請他的朋友進去。裡面一扇扇高窗,俯瞰著城市。小維多利亞的房間可真不壞啊,成了捨坎納的辦公室以後卻一片狼藉。角落裡放著過去那個炮彈殼兼玩具屋,還有一個供莫比睡臥的棲架。房間最顯眼的地方到處是處理器和高清晰顯示器,上面的圖像是皇家山林的景色。倫克見過真實風景,圖像的色彩之怪誕,跟真正的皇家山林幾乎沒什麼關係,只能稱之為超現實:幽暗的林中峽谷,但到處是一塊塊斑斑駁駁的慘白色;凍雨掠過冰山(從前的火山口),冰山和凍雨都是熔岩冷卻後的死灰色。這些畫面啊,簡直是發瘋犯傻的……影像魔法。
倫克納停住腳步,朝那一大片亂七八糟的顏色揮揮手,「真讓人大開眼界,捨克。不過,好像顏色沒調好。」
「噢,調好了,特別調過的。反正,畫面的內在含意沒變。」捨克爬上控制台邊的棲架,好像重新打量著這些畫面,「哎喲,顏色確實挺嘈雜。不過用不了多久,你就習慣了,視而不見·…。倫克納,咱們現在有許多困難,但深人一步,這些困難其實比顯露出來的更嚴重。這你想過沒有?」
「我怎麼知道?什麼都是新情況。」昂納白肩背一聾拉,「是啊,糟透了,還在越變越糟。南國的形勢成了噩夢,當時我們最擔心的就是這種噩夢。他們有了核武器,可能兩百件,還有投射系統。為了跟發達國家搞軍備競賽,他們簡直把國家弄得一窮二白。」
「讓自己窮得叮噹響,僅僅是為了幹掉我們?」
三十五年前,捨克便瞧出了端倪,或者說看出了大概。這會兒他又開始提他那些傻問題了。「不,」昂納白道,幾乎帶上了教訓的語氣,「至少最初的目的不是這個。他們當時想的是建立一個工業一農業基地,進人暗黑期後仍然可以保持運轉。結果失敗了,其產品只夠維持一兩個城市,加上一兩個師的部隊。到現在,南國已經深陷暗黑期,比全球其他地區快五年。南極那邊已經開始刮乾燥咫風了。」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南方也只是個勉強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產糧期只有不多的幾年時間。但那個地區的礦產資源極為豐富。最近五個世代裡,南方人一直在遭受北方的礦產公司的剝削。盤剝日甚一日,大公司每個世代都比上個世代更加貪婪。到了這個世代,那裡出現了一個主權國家。南國對北方和即將到來的暗黑期極度恐懼,「他們不惜代價,想一步跨人核能時代。花了血本,連淵數補給都十分不足。」
「而金德雷國正在不斷影響他們,毒化他們最初的良好意願。」
「是這樣。」佩杜雷是個天才。暗殺、威嚇、煽動恐懼情緒—只要是邪惡手段,佩杜雷無不精通。於是,南國政府漸漸認定,準備在暗黑期猛撲過來的是協和國,「媒體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確的,捨克。南國也許會對咱們實施核打擊。」
倫克納的目光越過捨坎納那些顯示著俗艷畫面的顯示器,投向遠方。從這裡可以俯瞰普林塞頓。即使在空氣凝結之後,城市的許多建築仍然可以居住,比如這幢山頂大宅。它們能夠承受氣壓的改變,也有足夠的能源支撐。除了極少部分,整座城市並沒有轉入地下深處。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拚命施工十五年,協和國的城市才做到了今天這一步,可以使人民清醒地度過黑暗期,活著。但他們離地表太近了。只要核戰爭爆發,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死去。核技術的開發過程中也有倫克納的一份功勞,這些技術創造了奇跡……可現在,我們比從前任何時間更加岌岌可危。現在需要的是更多的奇跡。倫克納和其他人,數以百萬計,正拚命奮鬥,以求實現這些近乎不可能的奇跡。最近三十天裡,昂納白平均每天只睡三個小時。來這兒和昂德希爾聊天,代價是放棄一個計劃會、一次工程檢查。我到這裡來是為了友情……還是指望捨詳見五十一章。克能再一次拯救我們大家?
昂德希爾抬起前肢,敲敲自己的腦門。「你……你想過沒有,我們的困境,會不會有其他……因素?」
「該死的,捨克,有話直說好了。比如什麼因素?」
捨坎納在棲架上坐穩一點,他的聲音很低,說得很快。「比如來自太空的外星人。新太陽點亮之前,他們就來了。倫克納,你和我一樣,在暗黑期見過。記得嗎,天上那些閃光?」
他不管不顧,一口氣說個沒完。他的語氣已經完全不像多年前的那個捨坎納·昂德希爾了,那個滿臉嬉笑,一個接一個拋出奇思異想的昂德希爾,不時發出一聲大笑,彷彿在挑戰自己的聽眾。現在的昂德希爾說得急急忙忙,前言不搭後語,好像生怕被誰攔住似的……或者遭到別人的反駁?這個昂德希爾的話像出自……一個絕望者之口,走投無路,只好在異想天開中撈幾根救命稻草。
老人似乎意識到失去了聽眾,「你不相信我,倫克,是不是?」
倫克納深深縮進自己的棲架。這樣一個偉大的天才,卻說出如此荒唐愚昧的澹語。其他世界,其他世界的智能生命,這是昂德希爾最早、最瘋狂的狂想之一。安安生生潛伏這麼多年(理應如此)以後,居然現在浮出水面。他瞭解將軍的為人,她對這些胡話的看法不會與自己有什麼不同。全世界正處於深淵邊上,搖搖欲墜,實在沒辦法順著可憐的捨坎納,搞點面子貨的研究應付他。將軍當然不會在這上面分散精力。「這些,是你想像出來的吧?跟你的影像魔法一樣,對不對,捨克?」在你一生中,你創造了那麼多奇跡。可現在,你比從前任何時候更需要奇跡,而且要多,要快。可你手中剩下的只有迷信。
「不,不,倫克。這些畫面只是一種手段,一種偽裝,蒙蔽外星人的耳目。這兒,我做給你看!」捨坎納的手在控制眼裡不斷戳著,畫面開始閃爍,顏色值改變了。景色由夏季化為冬季,「得等上一陣子。比特率很低,但建立保密鏈接需要大量運算。」昂德希爾的頭偏向倫克納看不見的一排小顯示器,幾隻手不耐煩地在控制台上敲打著,「你比其他人更應該瞭解這個情況,倫克。你為我們做了那麼多,只要我們讓你瞭解內情,你還能做得更多,多得多。可是將軍……」
顯示屏上,色彩不斷變化,風景變成了低解析度的一團模糊。幾秒鐘過去了。
捨坎納突然輕輕叫了一聲,聽上去既吃驚,又不高興。
畫面可以辨認了,但清晰度遠遠比不上最初的影像。看來是標準的八色視頻流。他們看到的是攝像頭拍下的維多利亞·史密斯在陸戰指揮部的辦公室。畫質還行,當然比實景粗糙得多,也比不上捨克搞的那些影像魔法畫面。
至少這些畫面顯示的場景是真實的:史密斯將軍在她的辦公桌後瞪著他們,桌上的文件擦得高高的。她朝一名助手做了個手勢,讓他出去,然後望著昂德希爾和昂納白。
「捨坎納……你讓倫克納·昂納白去你的辦公室。」聲音緊繃繃的,十分生氣。
「對,我……」
「我還以為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捨坎納。你可以隨便玩你那些玩具,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但你不能干擾手頭有真正的工作要做的人。」
倫克納從沒聽過將軍用這種夾槍帶棒的語氣跟昂德希爾說話。就算這些話再有道理,他還是不希望親耳聽到。只要能夠不在場,讓他幹什麼都行。
昂德希爾好像打算抗議。他在棲架上扭動著,手臂揮動著,抬起來,做出懇求的姿勢。最後說:「好吧,親愛的。」
史密斯將軍向倫克納點點頭,「抱歉給你帶來了麻煩,軍士長。如果你趕時間,日程安排上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謝謝您,將軍。可能真的有。我先跟機場聯繫聯繫,如果需要您出面,我會向您匯報的。」
「好的。」來自陸戰指揮部的圖像消失了。
捨坎納垂著頭,頭低得抵著控制台。他的肢腿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引路蟲靠近了些,探詢地推推他的胳膊。
昂納白朝他走近幾步,望著捨坎納。「捨克?」他輕聲道,「你沒事吧?
沉默片刻,捨坎納抬起頭,「一會兒就好了。真抱歉,倫克。」
「我—這個,捨坎納,我得走了。我還有個會—」不完全是實話,會議和工程檢查他這會兒已經趕不上了。但另一方面,這也不算假話。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有史密斯將軍的幫助,以最快速度趕回去,說不定還能補上耽擱的時間。
昂德希爾艱難地從他的棲架爬起來,讓莫比領著他,跟在軍士長身後。厚重的房門滑開時,捨坎納伸出一隻前肢,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口。還想再胡言亂語一番?
「別絕望,倫克。跟從前一樣,總會有辦法的。你等著瞧吧。」
昂納白點點頭,嘴裡含含混混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側身走出這間屋子。他沿著這條玻璃走廊向電梯走去,捨坎納和莫比站在門口沒動。過去,昂德希爾會一路陪著他,把他送出大門。但他好像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某種東西已經改變了。電梯門在昂納白身後合上之前,他看見自己這位老朋友向他輕輕揮了揮手。
然後,他的身影消失了。電梯向下滑去。直到這時,昂納白才允許自己沉浸在深沉的怨恨與悲哀中。這兩種情緒竟然能夠混合在一起,奇怪呀。他以前也聽說過有關捨坎納的流言,他有意識地排斥這些消息,拒絕相信。跟昂德希爾一樣,他希望某件事情是真的,於是對一切相反的徵兆持拒絕態度。不同之處在於,倫克納·昂納白不可能閉上眼睛,不看他們面對的險惡局勢。看來捨坎納·昂德希爾不可能參與這次最大的危機了。無論是輸是贏,只能靠他們自己……
昂納白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捨坎納。回J憶可以推遲,但願到那時想起的是過去的好時光,而不是這個下午。至於現在……要是能搶到一架噴氣機,說不定還能及時趕到陸戰指揮部,跟他那幾個副手談談,瞭解最新情況。
電梯在孩子們從前的園子那一層慢了下來。昂納白還以為這是捨坎納的專用電梯呢。會是誰呢?
門滑開了……
「哎呀!是昂納白軍士長!我進來你不介意吧?」
一位年輕的女中尉,身穿後勤部隊的作訓服。維多利亞·史密斯,多年以前的維多利亞·史密斯。同樣朝氣蓬勃的神態,同樣優雅準確的動作。一時間,昂納白張口結舌,瞪著門口的這個鬼影。
鬼踏進電梯,驚魂未定的昂納白後退了一步。這時,對方嚴肅的軍人儀態消失了。中尉靦腆地低下頭,「倫克叔叔,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維基呀,長大了的維基。」
當然!昂納白勉強笑了一聲,「我、我再也不能管你叫小維基了。」
維基伸出兩隻胳膊,親熱地摟住他的肩膀。「不用,你可以叫。嗯,我這個中尉恐怕沒辦法給你下命令。爸爸說你今天會來……你見過他了?有時間跟我聊聊嗎?」
電梯停下來,到一樓了。「我—對,我見過他了……你瞧,我得趕回陸戰指揮部去。」才經過樓上那番談話,他真不知道能和維基聊什麼。
「沒關係。反正我也趕時間,咱們一塊兒去機場好了。」肢腿一動,比劃出一個笑容,「還能把你的警衛力量翻一番。」
中尉有時可以指揮警衛,但極少成為警衛的對象。小維多利亞的警衛只有昂納白的半數,但從神態上看,說不定更加精明強幹。有幾個明顯是有戰鬥經驗的老兵,駕駛座背後最上頭那個棲架上就座的是個大塊頭,是昂納白平生所見個子最大的軍人。他們爬上車時,他朝昂納白怪模怪樣地敬了個禮,跟軍隊禮儀完全拉不上關係。哈!大個子原來是布倫特!
「爸爸這次又說什麼來著?」語氣很輕鬆,但倫克納聽出了其中的焦慮。維基還算不上是完美的情報軍官,掩飾的功夫還不夠好。或許是個缺點。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畢竟早就認識她了,那時她連嬰兒眼都沒褪呢。
越是這樣,昂納白就越是難以啟齒。「你一定知道,維基,他不是過去的他了。捨克對外星魔鬼和影像魔法著了迷。最後只有將軍本人出馬,才讓他閉上了嘴。」
年輕的維多利亞沒作聲,但她的胳膊生氣地縮得緊緊的。他一時還以為她生自己的氣了。接著,只聽她喃喃地吐出一句,「老傻瓜。」她歎了口氣。車子開動了,好幾秒內,誰都沒說話。
地表的交通流量很小,車輛大都是在沒通地鐵的地區之間穿梭來往。街燈射出一團團藍光和紫外光,照在陰溝和建築邊緣積起的霜雪上,閃閃發亮。建築物內透出的光映得冰霜亮晶晶的,時而被一片雪苔襯成綠色。附著在牆上的晶蟲數以百萬,長出無數根須,收集任何一點點熱量。在普木塞頓這裡,直到深黑期,自然世界可能還會繼續存活。地表上面、下面,城市欣欣向榮,熱騰騰地生長著。高牆之後,地表之下,普木塞頓從來沒有現在這麼繁忙,上萬個窗口射出的燈火將商業區的新建築照得一片通明,較老的建築也浴在大片大片燈光下……可是,只要一顆中等當量的核彈,這裡所有的人都會死於非命。
維基碰碰他的肩頭,「真抱歉……為爸爸的事。」
捨坎納瘋到什麼地步,她比昂納白清楚得多。「他這樣已經多長時間了?我記得從前他也說起過外星怪物,可從來沒怎麼當真。」
她聳聳肩。這個問題顯然讓她不大自在。「……從那次綁架之後,他就開始琢磨影像魔法的事了。」
那麼久?這時,他想起捨坎納當時是多麼絕望:他的所有科學知識、邏輯推理都救不了他的孩子們。原來瘋狂的種子是這樣撒下的。「好啦,維基,你媽媽說得對,他那些胡思亂想並沒妨礙大事,這是最重要的。無數人愛你父親,尊重你父親……」包括我,直到現在,我仍然愛他,尊重他。「沒人會相信他那些昏話。可我擔心,許多人仍然會想方設法幫助他,為他調撥資源,做他想要的試驗。這一點,我們承擔不起。至少現在不行。」
「這當然。」但維基猶豫了一瞬,她的肢尖一下子挺直了。要不是從她還是個孩子時就認識她,昂納白肯定不會察覺到。她沒把全部情況告訴他,因為這個,她有點愧疚。小維基過去是個了不起的小騙子,只有在她覺得愧疚時才會露出馬腳。
「將軍在順著他來,是嗎?現在這個時候,竟然還這樣?」
「……嗯,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帶寬,一點機時而已。」什麼機器的機時一?昂德希爾的台式機還是情報局的超級陣列?或許真的沒什麼大不了。他現在明白了,捨克不再拋頭露面,完全是因為將軍不想讓他干擾更重大的事務。可憐的將軍。對維多利亞·史密斯來說,失去昂德希爾一定像把自己右邊的肢腿全部剁掉一樣。「好吧。」不管昂德希爾浪費的是什麼資源,反正倫克納·昂納白管不了。或許還是老兵的那一套最聰明:服從命令,照別人的吩咐做。他瞅了一眼小維多利亞的軍服。名牌在最那頭那個領口,他這邊看不見。是維多利亞·史密斯?這個名字準會讓高級軍官們跳起來舉手敬禮。或許是維多利亞·昂德希爾1,或者是別的什麼?
「對了,中尉,你的部隊生活怎麼樣?」
維基笑了,話題轉變明顯讓她鬆了口氣。「充滿挑戰,軍士長。」宮話只有這一句,然後,「說真的,爽死了。基礎訓練—嗯,這個,反正你什麼都知道。就是你這種軍士長,才把那個階段搞得那麼『多姿多彩』。幸好我有個優勢。受訓的時候,差不多所有新兵都是『正常年齡』,比我大得多。把年齡小這個因素考慮進去,我還算幹得不錯。所以—你看,基礎訓練結束之後,成績一般的話,到不了我這個位置。」她朝車裡揮揮手,「布倫特現在是高級軍士,我們一塊兒工作。娜普莎和小倫克最後肯定會上軍官學校,但現在還是剛剛人伍的新兵蛋子。說不定能在機場見到他們。」
「你們全都在一起共事?」昂納白盡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別那麼驚奇。
「對,我們是一個團隊。只要將軍想抽查什麼地方,又要快,又要完全信得過一一派出去的就是我們四個。」所有活下來的孩子,除了傑裡布。知道這個以後,昂納白最初有點不快。不知參謀人員和中級軍官們會怎麼想:一夥史密斯將軍的親人,在最高機密中東翻西看。不過……倫克納·昂納白也曾經從事過最高機密工作。斯特拉特·格林維爾那個老頭子過去也是自行其事,從不理會別人怎麼想。國王賦予了情報局長不少特權。許多中級情報官員覺得這只是一個愚蠢的傳統,可要是連史密斯都覺得需要一支由自己家裡的人組成的檢查小隊—那,說不定真有這個必要。
普林塞頓機場一片混亂。從前任何時候都沒有這麼多航班、航空租賃公司,這麼多忙得發瘋的工程。不管亂不亂,史密斯將軍的地位高於一切。一架噴氣式飛機已經抽調出來供他使用,維基的車暢通無阻,直接駛進軍用機場。他們行駛在跑道上,在滑行的飛機機翼下穿行,一路小心翼翼。輔道已經被施工隊毀了,每隔一百英尺就有一個彈坑似的大洞。到年底,機場的所有活動都可以在遮蔽物之下進行,而不是暴露在外。這些設施最終將可以支持新型飛機,大氣凝結以後仍然保持運行。
維基將他送到他的飛機旁,她沒說今天晚上她還要到哪裡去。昂納白覺得很欣慰。雖說維基現在執行的任務非常古怪,不合常規,至少她還知道怎麼閉上自個兒的嘴。
她陪著他來到寒冷的車外。這會兒沒有風,所以他冒了個險,沒有打開加熱器便走了出去。每吸進一口氣,氣管都一陣灼痛。真冷啊,露在外面的手周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重重懸浮的冰霜。
因為太年輕,或者身體結實,維基可能沒注意這些。汽車離飛機三十碼,她大踏步徑直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說個不停。要不是這次拜訪看到了那麼多不祥之兆,見到維基會讓他由衷地高興。雖說是個早產兒,她卻變得這麼漂亮,彷彿她母親忽然年輕了似的。加上捨坎納的優點,中和了史密斯臉上過分強硬的線條。嘿,這麼漂亮,說不定正因為她是個早產兒!這個想法突如其來,正走著,突然冒出來,嚇了他一跳。是啊,維基一輩子都比一般人領先幾步,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同於常人。不知為什麼,看著她,昂納白對未來的優俱漸漸緩和了。
來到飛機下面的暖棚後,維基側身讓開,身體一振,向他行了個漂亮的軍禮。昂納白舉手還禮,之後才看見了她的名牌。「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啊,中尉。不表示職業,也不是過去住過的哪個淵數。到底……」
「這個嘛,我的父母沒有哪個是鐵匠,再說誰都不知道爸爸那一家最初住在哪個山腳。嗯,瞧瞧你後面……」她指了指。
他身後是停機坪,延伸出去幾百坪,一平如鏡,間雜著無數施工點,直到候機大樓。但維基指的是高處,這一帶河谷平原之上。普林塞頓,從閃亮的高塔2到山區城郊,燈火在天邊蜿蜒。
「看,在你右後方,無線電發射塔過去五度。在這兒都看得見。」她指點的是昂德希爾的山頂大宅。它是這個方向最亮的,高高盜立,閃耀著現代螢光技術所能呈現的全部色調。
「爸爸設計得非常好。建成以後,我們幾乎沒對它作任何改動。就算到大氣凝結以後,他的燈光還會在那兒,在山頂。知道爸爸是怎麼說的嗎?我們可以朝下走,鑽到地底下去—也可以站在高處,舉目遠眺。我很高興自己生長在那兒,我想讓那個地方成為我的名字。」
她抬起名牌,讓它在飛機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維多利亞·賴特希爾中尉2。「別擔心,軍士長。你和爸爸媽媽創立的一切都將持續下去,持續很久很久。」
【1西方許多名字源於職業,如史密斯就是鐵匠的意思,昂德希爾是山腳的意思。日本許多名字源於地址,如松下。作者在描寫蜘蛛人時借用了這兩種人類習俗。】
【2是閃亮的高山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