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麼事,總能找到竅門。岡勒·馮一生都對這一信條堅信不疑。參加開關星遠征就是一次風險很大的賭注。這種事主要是科學家感興趣,但岡勒從中看到了竅門。然後發生了易莫金人的偷襲,這次賭注讓她成了遭受奴役的奴隸,而且是被流放的奴隸,被監禁在由暴徒們管理的牢獄中。但就算到了這一步,仍然可以找到竅門。在她一生的這二十年時間裡,憑借這些竅門,她的日子越過越紅火—當然是以這個爛攤子的標準而言。
最近一段時間,這兒的事情有了變化。喬新離開營帳已經四天了,自從她這一班上崗以來就沒見過他。最初的小道消息說,他和麗塔被臨時抽調到輪值表的C枝去了,目前正處於下崗冬眠階段。她和麗塔本來計劃好要做幾筆生意,這下子可全完蛋了。還有,這種事是非常、非常罕見的。接下來,特林尼又說哈默菲斯特營帳裡有兩個聚能飛行員也不見了。這樣看來,麗塔說不定還沒解凍,而喬新和他的飛行員卻去了……別的什麼地方。此後的說法就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了:喬新去了那顆仍處於寂滅狀態的太陽執行勘察任務;喬新在蜘蛛人世界著陸了。特魯德·西利潘在本尼酒吧裡搖來晃去,得意洋洋,好像參與了什麼內部機密似的,卻又不肯透露……這一點最明白無誤地證明,確實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大事。
岡勒搞了一台賭局,讓大家為喬新的去向下注打賭。但她自己也因為被蒙在鼓裡焦躁難安。所以,當大老闆決定向所有人公開這個秘密時,她半點也沒有因為賭局散伙覺得失望。
托馬斯·勞請了幾個下級前往他的老巢,聽他介紹當前情況。自從開園儀式以來,這還是岡勒第一次走進湖泊園。勞把那個開園儀式搞得相當隆重,想借此表明他對大家多麼友善。但從那以後,這個園子變成了戒備森嚴的禁地。當然,開園那天安妮·雷諾特的事故也可能是原因之一。
岡勒和另外三個受邀下級雙腳擦地,一步一蹭地沿著小徑走向勞的木屋。她一邊走,一邊評論著眼前的景象。「看樣子,他們總算弄明白怎麼下雨了。」更準確地說,是隨風飄搖的薄霧,打濕了她的頭髮和睫毛。處理得高明極了,似乎完全不受重力缺失的影響。
范·特林尼不屑地笑道:「我敢打賭,之所以弄出雨霧,主要是為了清掃飄浮垃圾。我這輩子見識的偽重力園子多了去了,多半是些錢多腦子少的客戶建的。弄一片地面還不夠,還要加上天空。亂七八糟的垃圾會越積越多。用不了多久,你那一片天空就會到處飄垃圾。」
走在他們旁邊的特魯德·西利潘道:「我倒覺得這兒的天空挺乾淨的。」
特林尼抬起頭,透過飄動的雨霧向上望去。頭頂的雲層很低,灰撲撲的,從湖對岸向這邊飄來,速度相當快。整體景象中,有些是真的,有些肯定是牆紙系統的虛擬圖像,但兩者融合得天衣無縫。以岡勒·馮的眼光看,這幅景象末免有些過分陰沉,不過涼雞爬的頗為清新。「是啊,」過了一會兒,范承認道,「我得說你一句好話,特魯德。你那位阿里·林真是個天才。」西利潘又吹上了。「不光是他一個人。把大家的工作協調起來,這才是最最重要的。我調了好大一批聚能者做這個工程,把它弄得一年比一年好。再過一段時間,我們還會研究出怎麼製造逼真的海浪呢。」
岡勒的視線落到伊澤爾·文尼身上,翻了個白眼珠。那些易莫金頭目們才不管這兒花費了多少人的心血呢。現在,園子對大眾徹底封閉了,但它的食物、木材、植物以及其他種種設計,無一不來自下層群眾。
雨霧圍繞著木屋翻翻滾滾。穿著抓地鞋的來客們身體東搖西晃,檢驗這裡的重力幻象到底逼真到什麼程度。他們走進木屋,勞的大壁爐裡燒著大段原木,看樣子是真正的原木,整幢房子暖烘烘的。統領示意大家在一張會議桌邊就座。在座的有勞、布魯厄爾和雷諾特。窗外灰濛濛的天光照出另外三個人的側影,其中一個是奇維。
「喲,你好,喬新,」伊澤爾道,「歡迎……回來。」
沒錯,是喬新和麗塔。托馬斯·勞打開室內照明燈。溫暖加燈光,任何一個文明體系都有的尋常東西,但對照著外面花大價錢形成的寒冷陰暗,顯得室內一派祥和,讓人覺得安心、踏實。
統領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勞跟平常一樣,簡直是寬厚仁慈、英明睿智的領導化身。可他休想騙過我,岡勒心想。這次航行之前,她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三個世界上跟十來個客戶文明打過交道。客戶們大小不一,人種各異,其政治制度更是千差萬別:專制、民主,五花八門。可總能找到跟他們做生意的辦法。大老闆勞是個惡棍,但又是個非常聰明的惡棍,知道自己必須跟大家搞交易。多年以前,奇維便讓他明白了這一點。不幸的是,一在這場交易中佔上風的是他—這可不是青河人通常的交易模式。當你無法從惡棍手中逃掉時,做生意是相當棘手的。不過從長遠看,就連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統領需要他們每一個人。「感謝大家到這裡來。先通知各位一聲,我們這次會議在本地網上實時轉播。但我希望諸位能把自己在會場上的親身感受轉告你們的朋友。」他微微一笑,「我相信,這個話題在本尼酒吧會大受歡迎。我要向大家報告的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諸位,飛航主任喬新剛剛從阿拉克尼近地軌道上返回。」他頓了頓。我敢打賭,本尼酒吧這會兒準是鴉雀無聲,人人屏氣凝神。「他在那裡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發現。喬,請對大家談談你的這次任務。」
喬新站起身來。起來得太快了點,幸好妻子一把拉住,他才能站在地板上面對大家,沒飄上半空。岡勒極力捕捉麗塔的視線,可這女人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喬新身上。他們肯定一直把她凍著,直到他回來。不然的話,她那張大嘴巴別想保守秘密。麗塔臉上的表情是極度寬慰。這麼看來,不管是什麼消息,準不會是壞消息。
「遵命,大人。按照您的指示,我提前結束休眠,對阿拉克尼實施抵近偵察。」他說話時,奇維開始向大家依次發放青河水準的頭戴式。岡勒趁機朝她作了個要求買下的口型,對方輕輕一笑,悄聲回了一句,「快了!」大老闆們至今仍然不允許一般人擁有這種設備,也許這條禁令終於要變了。一秒鐘後,頭戴式實現了多方共享式交感圖像的同步,會議桌上方蕩起一陣漣漪,化為L1巨岩龐雜體的圖像。距它很遠的地板上方是碟狀的蜘蛛人世界。
「我和我的飛行員啟用了最後一艘艦載偵察艇。」一道金線從龐雜體上呈弧形射出,到達距蜘蛛人世界一半時開始減速。大家的視角切換到偵察艇上。前面,碟狀的阿拉克尼越變越寬,看上去一片冰封,死氣沉沉,幾乎和人類第一次抵達時一模一樣。不,並不完全一樣,有一個巨大區別:北半球處有一抹微弱的城市燈火,在主要城市上方不住顫抖。
黑暗中響起警報,范們準是被發現了!
特林尼的大嗓門,難以置信地嚷嚷了一聲:「「他們朝我們的方向發射過探測波束。顯示當地防禦雷達和衛星。」他朝圖像道。行星周邊空間頓時出現一片片藍色、綠色的光點。阿拉克尼地面還有探照燈的弧光,蜘蛛人的制導雷達不斷掃瞄天空,「我們今後的行動恐怕會有點棘手。」
安妮·雷諾特的聲音打斷飛航主任的話:「我手下負責網絡的聚能者已經刪除了所有表明我們存在的實體證據,冒這個險是值得的。」
「哼,最好是這樣,你們最好真的有了什麼重大發現。」
「是的,范,確實是重大發現。」喬新跨前一步,來到交感圖像一側,將手深深插進那一片密密麻麻的衛星叢中,在一個藍色光點旁附上一個標註:金德雷國543號偵察衛星,後面還有說明其運行軌道的一系列參數。他瞅著范的方向,臉上笑嘻嘻的,好像期待著對方的某種反應。從那些參數中,岡勒瞧不出什麼名堂。她略微偏過身體,從圖像一側觀察范·特林尼。那個老騙子似乎跟其他人一樣摸不著頭腦,顯然對喬新的笑容和西利潘自鳴得意的嘿嘿笑聲頗為惱怒。
特林尼瞇縫著眼睛,打量著圖像。「好吧,我看得出來,你們讓偵察艇和543號偵察衛星並軌同步了。」他身旁的伊澤爾·文尼吃驚地倒抽一口冷氣,特林尼的眉頭於是皺得更緊,「發射時間是七百千秒之前,化學推進燃料,與行星保持短期同步,高度是……」聲音越來越小,變成了自言自語的咕濃聲,「高度,他媽的,一萬二千公里!你們肯定弄錯了。」
喬新笑開了花,「沒弄錯。正是因為這個,才會派我下去抵近觀察。」岡勒總算漸漸明白過來了。從前干後勤的時候,她的工作主要是貨物管理,不怎麼涉及太空飛行。但貨運費用是商品價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再說,她畢竟是個青河人。阿拉克尼的情況和地球差不多,是一顆類地行星,一天大約有九十千秒。它的同步軌道高度應該遠遠高於一萬二千公里。即使在她這樣的非技術人員看來,這顆偵察衛星也是完全不可能的。這簡直是變戲法嘛。「使用了太空站台穩定技術?」她問,「用了小型火箭?」
「不。哪怕是核聚變火箭,也不大可能連續幾天使衛星保持與行星的同步。」
「卡沃萊特1。」伊澤爾的聲音幾不可聞,震驚不已。這個詞兒她以前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
【1即反重力物質,詳見三十四章腳注。】
喬新已經連連點頭了。「一點不錯。」他沖圖像下達了一句指令,圖像又恢復成偵察艇的視角,「本來很難靠上去看個究竟,特別是我不想暴露我的主推進器。我想了個主意,燒掉了衛星的鏡頭,然後從這個方位瞬間接近,轉為同步……你們看,就是這兒,偵察艇目標指示器的中央部分。接近速度本來是每秒五十米,驟然減速,下一剎那間,偵察艇和衛星實現相對靜止。現在,它在我們上方五米處。」目標指示器中央有個什麼東西,四四方方,黑默默的,朝他們直落下來、像被牽動的拉線玩具。下落速度變慢,落到他們下方一兩米處,然後向上收了回來。這東西的上面部分不是黑色,而是深灰色。顏色斑斑駁駁,不太規則,「好,定格圖像。這個角度很好,各位可以好好看看。扁平結構,可能使用陀螺儀保持穩定。外殼分成一塊一塊,角度各不相同,可能是為了躲避雷達。除了它所處的不可思議的軌道,這東西是典型的低技術隱形偵察衛星……」衛星再一次向上方飛去,但這一次,等待著它的是抓鉤,「我們就是在這兒俘獲了它,將它帶上偵察艇—在後面製造了一次可信的爆炸事故。」
「飛得不賴,夥計。」范·特林尼道,承認對方的飛行技術幾乎跟他本人一樣高超了。
「嘿,當時的情況比圖像顯示的更緊張。會合過程中,我差點把我的聚能飛行員逼瘋了,再也別想恢復。他們的飛行技能跟這次遇上的情況有點不匹配。」
西利潘高高興興地插話道:「以後不會出這種事了。我們正在為所有飛行員重新編程,讓他們適應卡沃萊特飛行器。」
喬新關閉圖像,沖西利潘皺起眉頭。「你們要是捅出婁子,我們可就沒有飛行員了。」
岡勒再也受不了這些與主題無關的閒聊了。「那顆衛星。送到這兒來了嗎?蜘蛛人是怎麼研究出那種東西的?」
她發現勞朝自己露出了笑容。「我看,馮女士問到點子上了。大家還記得那些高原上重力變化的故事嗎?一句話,那些故事是真的。金德雷軍方發現了某種—就叫它反重力物質好了。很顯然,他們已經在這方面下了十年功夫。我們沒有發現他們的這個項目,因為協和國情報機關沒有發現,而我們對金德雷的直接滲透又做得很不好。這顆小型衛星只有八噸重,但將近兩噸都是反重力貼片。真是一種奇妙的物質啊,可金德雷的蜘蛛人卻僅僅利用它增加火箭的發射重量。我這裡向大家做一個小小的演示……」
他對著空中說:「關掉壁爐,關閉通風系統。」他頓了頓,房間裡變得靜悄悄的。牆邊的奇維關上一扇帶來外面湖泊濕氣的高窗。湖泊園內的虛擬太陽從雲層間隙向下射出縷縷陽光,把湖面照得波光粼粼。岡勒心裡模模糊糊地想,不知勞的聚能者高沒高明到這個地步,能將他周圍的世界組織起來,為這樣的時刻營造出最佳氛圍。說不定真有這麼高明。統領大人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盒子,打開,拿出一個東西,在斜射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是一個小方片,一塊貼片。貼片上閃爍著光點,像廉價雲母。不是。光斑不住流動,呈現出協調的彩虹色。「這就是那顆衛星上的反重力外殼貼片中的一片。上面本來還有一層低功耗光敏塗層,被我們刷掉了。從化學成分上說,剩下的物質只是包裹在環氧樹脂中的金剛石碎末。請看。」他把這個小方片放在桌上,用一枝小手電照著它。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它……一片刻之後,這一片彩虹流動的小方片向上浮了起來。一開始像微重力環境中的普通飄浮,像一片紙隨著氣流浮動。幾秒鐘後,小方片的速度變快了,打著滾,翻騰著……筆直向上。叮的一聲,它撞上了天花板,在那兒停止不動了。
好幾秒鐘內,沒有一個人開口。
「女士們先生們,懷著獲得寶藏的希望,我們來到開關星。迄今為止,我們學到了一些天體物理學方面的新知識,稍稍改進了我們的吸附式推進器。蜘蛛人世界的生化資源是另一個寶藏,足以使我們這一次旅行獲利。但是,我們當初的希望遠比這個高,我們希望發現人類之外的另一個有星際旅行能力的種族殘留至今的遺跡—唔,四十年之後,看來我們成功了。巨大的成功。」
勞沒有把這次會議安排成全體大會,幸好如此。突然間,所有人同時發話了。天曉得本尼酒吧裡是什麼景象。最後,伊澤爾·文尼終於讓大家聽到了他的問題。「你認為這種物質是蜘蛛人製造的嗎?」
勞搖搖頭,「不。為了弄到這麼一點點這種魔法般的物質,金德雷國不得不開採數千噸低品位礦石。」
特林尼說:「我們早就知道這兒有蜘蛛人,而且他們從來沒有進化到高級技術的階段。」
「一點不錯。他們自己的考古學家也沒有發現任何可信的證據,說明曾有天外來客到過這裡。但這種……這種物質不是天然生成的,是製造出來的。這一點我們已經能夠確證。安妮的自動化設備已經研究分析了好幾天。這是一種協調處理的矩陣。」
「你不是說這是從天然礦物中提煉出來的嗎?」
「是的。正因為如此,我們的這個結論才更加令人著迷。四十年來,我們一直認為阿拉克尼的金剛石碎末是沖積形成,或是古生物化石轉變而來的。現在看來,它是某種處理化石的設備。一旦重新聚合到一起,至少其中一部分便會恢復自己最初設定的功能。這些粉末有些類似於我們的定位器,只不過比定位器更小,小得多,具備完全不同於定位器的功能和目的—以我們至今無法理解的手段,改變物理法則。」
特林尼的模樣好像有人狠狠一拳揍在他臉上似的,多年的誇誇其談被打得無影無蹤。他輕輕地說:「納米技術,那個夢想。」
「什麼?噢,對,人類長期追求的夢想,早已幻滅的夢想。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統領大人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那塊貼片。他笑道,「不管曾經來到這裡的天外來客是誰,都是百萬年甚至數十億年前的往事了。估計找不到他們的營帳垃圾堆什麼的……但他們留下了技術,這種跡象舉目皆是。」
文尼:「我們看到的是來往星際的高科技種族。可惜我們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只能看到他們的腳躁。」他勉強從天花板上收回目光,「甚至連這些—」他朝窗口揮揮手。岡勒明白他指的是LI鑽石巨岩,「甚至連這些都很可能是人工製品。」
布魯厄爾從他的座椅內傾身向前。「胡扯。只不過是大塊金剛石而已。」但他的挑釁姿態中也有一絲猶疑不定。
勞頓了頓,然後假裝輕鬆地笑了幾聲,揮揮手,讓他的打手閉嘴。「瞧我們,越說越像黎明時代的幻想小說了。不用添上這些玄想、猜測,擺在我們面前的硬邦邦的事實已經夠驚人的了。單憑這些事實,已經足以使我們這次飛行成為人類歷史中最重要的探索。」
也是利潤最豐厚的。岡勒在她的椅子裡向後一靠,開始盤算可以拿貼在天花板上那塊小玩意兒派什麼用場。這種東西,應該怎麼售出?應該索取多少世紀的獨家壟斷權?
但統領大人話鋒一轉,談起了更實際的事務。「這就是我們得到的好消息。從長遠角度看,它會給我們帶來巨額利潤,超出我們最大膽、最瘋狂的夢想。但在眼前—呢,它給我們的計劃造成了一個大麻煩。奇維?」
「好的。大家都知道,再過大約五年,蜘蛛人就將擁有一個成熟的全球計算機網絡。這將是我們可以利用的一個可靠的平台。」
足夠先進,可以為我們所用。今天之前,岡勒一直將這一點視為擺脫流放狀態後可以獲得的最大寶藏。吸附式推進器的一點小改進算什麼,跟這個平台相比,連生化資源都可以忽略不計。下面可是整整一個工業化世界啊。一個百分之百不同於其他市場的外星人文化體系。只要控制了這個世界,哪怕僅僅做到主宰雙方的交易,這個成就也足以躋身於青河歷史上貿易傳奇的行列。這一點岡勒明白,勞當然更是再明白不過了,奇維也明白,但她現在並沒有談及這些。
「在此之前,我們一直認為他們還有五年時間才需要我們的大力幫助,我們認為協和國與金德雷國五年之內不可能爆發戰爭。唔……我們錯了。金德雷國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計算機網絡,但他們手中卻掌握著卡沃萊特礦二他們的偵察衛星已經實現了隱形化,這還只是開始階段,用不了多久,他們的導彈就將全面更新換代。從政治上說,我們發現他們已經開始著手顛覆比較小的國家了,慫恿它們與協和國對抗。種種情況表明,我們不可能等到五年之後再插手。」喬新道:「這些理由說明,我們要提前行動。有這種卡沃萊特。我們已經不可能長期隱蔽行動了。蜘蛛人不久就會進入本地空間,就看這種東西……」他拇指衝著天花板上那塊亮晶晶的貼片點了點—「他們手裡有多少。說不定他們的空間機動能力比咱們還強呢。」
他身旁的麗塔已經越來越急切了,「你是說,佩杜雷那夥人有可能打贏?既要打算提前動手,咱們現在可就不能再偷偷摸摸的了。應該拿出武力衝下去,跟協和國站在一起。」
統領大人嚴肅地朝她的方向點點頭,「你的話我聽見了,麗塔。下面有些人是我們十分敬重的,甚至—」他擺擺手,彷彿驅散自己更深切的感情,將注意力集中到冷硬的現實上來,「但是,身為你們的統領,我考慮問題必須有個輕重緩急: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們以及這個小小艦隊裡所有人的生存問題。你們在這兒創造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園子,但不能因為湖泊園的美便錯誤地估計我們的力量。事實是,我們可運用的軍事力量十分有限。」落日將湖泊染成一片金黃,斜陽映射下的會議室暖融融的,「事實上,我們幾乎是一群遇難者,遠離人類文明。在我們之前,沒有多少人曾經飛到如此遙遠的地方。除此之外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和上一個方面密不可分,那就是保存蜘蛛人發展至今的工業文明,包括它的人民和文化。我們的行動必須小心謹慎,不能單憑感情……你們知道,我也聽了譯員們的翻譯。我想,像維多利亞·史密斯和捨坎納·昂德希爾那樣的人一定能夠理解我們的做法。」
「但他們可以幫助咱們呀。」
「有這種可能。如果我們有更好的信息來源、網絡滲透工作做得更好,我馬上就可以和他們取得聯繫。但是,如果我們不必要地暴露自己,很可能會促使他們凝成一體,反對我們。或者激起佩杜雷立即向他們發動攻擊。我們必須拯救他們,同時絕不能犧牲我們自己。」
麗塔躊躇了。勞右邊的陰影裡,裡茨爾·布魯厄爾惡狠狠地瞪著她。和年長的托馬斯·勞不同,這位年紀較輕的統領從來沒有真正明白一個事實:易莫金人的老規矩必須作出變通。屬民居然跟統領頂嘴,這種事仍舊讓他怒不可遏。謝天謝地,管事的不是他。勞是個惡棍,表面上甜言蜜語,實際上既狡詐圓滑,又冷酷無情—但你至少還能跟他做交易。
沒人替麗塔出頭,支持她的立場,可她還是最後努了一把力。「我們知道捨坎納·昂德希爾是個天才,他會理解我們的,他可以幫助我們。」
托馬斯·勞歎了口氣,「是的,昂德希爾。我們欠他很多。如果沒有他,我們現在很可能離成功還有二十年,而不是五年。可是,我擔心……」他望望會議桌下首的伊澤爾·文尼,「對昂德希爾和黎明時代的科技,你懂得比誰都多。伊澤爾,你怎麼看?」
岡勒差點笑了。文尼一直像球場觀眾一樣對這場對話冷眼旁觀,現在球卻不偏不倚打在他臉上。「呢,是的,昂德希爾的確是個天才,他就像馮·諾伊曼、愛因斯坦、明斯基,張……人類黎明時代十多位天才的混合體。也許他真有這個本事,也許他很會挑學生。」文尼傷感地笑了笑,「抱歉,麗塔。對你我來說,這段流放期只有十年、十五年,昂德希爾卻實實在在活了這麼多年。按蜘蛛人—還有高技術時代之前的人類標準,他已經是個老人了,恐怕已經老邁不堪了。他曾經輕而易舉地取得了很多科研成果,但現在卻走進了死胡同……從前頭腦敏銳,現在成了迷信的老糊塗。即使決定脫離潛伏狀態,我也會建議與協和國政府接觸,不要摻雜感情因素,嚴格按做生意的規矩辦。」
文尼好像還想說下去,但統領插嘴道:「麗塔,我們在盡最大後面兩個是作者杜撰的人物。努力,尋找一條可以保障各方面安全的途徑。我向大家保證,如果到頭來,安全意味著我們自己要聽憑蜘蛛人擺佈—擺佈就擺佈好了。」他向右面瞥了一眼。岡勒明白了,這句話既是說給大家聽的,也是警告布魯厄爾。勞頓了頓,沒人插嘴。他用就事論事的語氣繼續道,「那麼,計劃必須大大提前。這是一個挑戰,我很樂意迎接它。」虛擬的落日斜暉裡,他笑了笑,「不管走什麼途徑,我們的流放將在一年之內結束。我們可以,也必須,放手消耗資源。從現在起,直到成功拯救蜘蛛人世界,幾乎全體成員都要上崗值勤。」
喔!
「開始按最後關頭的緊急狀態標準使用揮發礦。」會議桌邊,大家全都抬起頭來,「請記住,如果一年以後仍舊需要這些揮發礦,我們就完了。各位,要做的事多得驚人,必須毫不吝音,將最後一點潛力全部利用起來。現在,只要是用於集體目的,我取消資源使用方面的一切限制。除了與安全相關的核心自動化設備,『地下』經濟可以使用一切資源。」
太好了!岡勒向桌子對面的奇維·利索勒特綻開笑臉。對方也滿面笑容地望著她。原來這就是剛才那句「快了」的意思!勞繼續說了一會兒,無非是取消這樣那樣的限制。這些愚蠢的限制多年來一直礙手礙腳,幹什麼都順當不起來。勞每說一句話,桌邊就是一陣興奮。她可清清楚楚感覺到。或許我可以為今後的地面生意搞個期貨市場。
會議在前所未有的歡快氣氛中結束。出去的路上,岡勒緊緊地擁抱了一下奇維。「姑娘,幹得漂亮!」她輕聲道。
四個來訪的下屬沿著山坡向上出去了,前面是最後一縷斜陽映出的長長的影子。走進森林之前,岡勒朝身後望了最後一眼。豪華得過分了,這個園子。不過確實漂亮,其中也有我的一份貢獻。天邊的雲層裡還能看到最後一抹陽光。也許是勞在控制,也許是園子的自動化系統弄的。不管怎麼樣,都是個吉兆。勞這個老傢伙,或許仍然以為自己能控制一切。岡勒知道,一段時間之後,統領也許還會作出努力,重新剝奪剛才交還大家的自由,重新堵住瓶口。但岡勒是青河人。這些年來,她、奇維、本尼,還有幾十個人,不斷削弱著易莫金人的專制統治,到頭來,幾乎所有易莫金人都被地下交易「腐蝕」了。連勞自己都學會了一點:只有跟別人交易,你才可能贏。等到蜘蛛人市場開放以後,他會看出,將自由重新塞進瓶子裡沒有任何好處。
當天晚些時候,托馬斯·勞召開了第二次會議,地點在無影手號上。在這裡他們可以暢所欲言,不用擔心被不知內情的人聽到。「卡爾·奧莫的報告交上來了,統領大人。從監控結果來看,你幾乎騙過了所有人。」
「幾乎?」
「這個嘛,文尼那個人你是知道的—可就連他也沒猜出你的打算。還有喬新,看來他有點……懷疑。」
勞詢問地望了安妮·雷諾特一眼。
雷諾特回答得很快。「喬新是個少不得的人,統領大人。只有他一個飛航主任。要不是他,我們肯定會損失那艘偵察艇。看到那個卡沃萊特飛行器的軌道時,聚能飛行員驚慌失措,運轉不靈。規矩一下子全變了,他們無法應付那種突發局面。」
「好吧,他背地裡懷疑咱們。」這方面沒什麼好辦法,喬新所做的許多事都太接近核心了,說不定早已猜出了迪姆大屠殺的真相,「我們不能把他凍起來,又騙不了他,任務最關鍵的階段又離不開他。不過……有了麗塔·廖,還是可以控制住他的。裡茨爾,記得關照關照喬新,讓他明白:妻子過得怎麼樣,全看他的工作質量。」
裡茨爾微微一笑,作了點記錄。
勞看著奧莫的報告,「是啊,我們做得還不錯。不過話又說回來,向大家說他們想聽的話,這種事兒是最輕鬆的。看樣子還沒人明白提前五年的全部後果。提前之後,我們不可能順順利利地接管網絡,又不能破壞下邊的工業環境—當然,沒必要保住整個星球。現在,」—勞看了看雷諾特手下聚能者的最新報告,「七個蜘蛛國家有了核武器,其中四個的當量還不小,三個國家有投射系統。」
雷諾特聳聳肩,「我們完全可以挑起一場戰爭。」
「一場規模受我們精確控制的戰爭。要讓世界經濟體系保持正常,受控於我們。」這就是所謂的災難管理。
「拿金德雷國怎麼辦?
「這還用說,我們當然希望它保存下來—同時大為削弱,隨時可以被我們全面接管的恫嚇嚇倒。咱們多給他們那一方來點『好運氣』。」
雷諾特點頭稱是,「對,我們可以想想辦法。南國有遠程導彈,但其他方面都很落後。它的大部分人口都會在暗黑期進人冬眠,所以很怕發達國家趁機下手。尊貴的佩杜雷打算利用這一點。我們可以保證她取得成功—」安妮開始詳細闡述,說明可以讓對手出現哪些失誤;哪些城市可以被幹掉,不至於出現任何問題;協和國有些地方擁有金德雷國還沒有的資源,如何保全這些資源。殺人的事大多可以交給下面的代理去做,考慮到蜘蛛人低劣的武器系統,這麼做完全沒有關係··一布魯厄爾望著她,既好笑,又敬畏。每當安妮做這種分析時,他總有這種感覺。安妮不動聲色,平靜如恆,但完全可以像布魯厄爾一樣殺人不眨眼。易莫金人初到弗倫克時,安妮·雷諾特還是個年輕姑娘。如果歷史由失敗一方書寫,她的名字將成為一個傳奇。弗倫克正規軍投降之後,安妮·雷諾特指揮著由烏合之眾組成的游擊隊,繼續戰鬥了很多年—而且不是小打小鬧。勞看過情報部門的評估:雷諾特使這次人侵的代價增加了三倍。她的部隊遠未成熟,卻幾乎擊敗了易莫金遠征軍。當她最後失敗時—嗯,這種對手應該盡快處理掉,越快越好。但阿蘭·勞注意到了這個對手的與眾不同之處,可以說是獨一無二之處。指揮、管理人員的技能是相當高級的,這方面的聚能實驗一般都以失敗告終。由於聚能本身的性質,它會濾掉比較寬泛的感受能力,而這種能力正是管理人力資源的關鍵所在。可是……雷諾特還很年輕,才華橫溢,又具備一種絕對的頑強執著。她的拚死抵抗簡直近於聚能者對聚能項目的執著。如果她能被有效聚能……
阿蘭叔叔嘗試性的實驗獲得了豐碩成果。在大學裡,雷諾特只接受過古典文學專業的訓練,但不知怎麼回事,聚能卻捕獲了她更為微妙的技能,正是這種技能支持著她誤打誤撞從事的職業:戰爭、顛覆、領導。阿蘭小心地隱藏了自己的發現,此後幾十年裡,他一直在利用這個十分特殊的聚能者。她的技能幫助阿蘭成為易莫金地區的大統領,隨後,她又成為一件贈品,贈給一個最受寵的侄兒……
這些想法,他永遠不會向裡茨爾·布魯厄爾透露。有的時候,當托馬斯望著那雙冷冰冰的淡藍色眼睛時……一陣寒嚓,迷信一般不明所以。在她一生中的最近一百年內,安妮·雷諾特全身心致力於破壞、打擊聚能之前的她為之拚命奮鬥的一切。要是她想跟他作對,她能做的實在太多了。但這正是聚能的妙處,也是易莫金人強於人類各種族的原因所在。聚能之後,你得到了聚能者的能力,又不用擔心聚能者的人性。只要好好維護,聚能者的興趣和忠誠將始終牢牢繫於他們的聚能項目,還有他們的主人。
「好吧,安妮,讓你的人著手於起來。你有一年時間。最後幾千秒時,我們很可能需要把一艘大型艦船佈置在近地軌道。」
「你知道,」裡茨爾說,「我覺得下面的情況其實對我們最有利。金德雷國只有一兩人管事,什麼都聽他們的。我們發號施令時只用跟這一兩個人打交道就行。要是換了那個該死的協和國……」
「一點不錯。協和國內的自治中心太多,他們那個君主不管事的君主制比民主制度還糟。」勞聳聳肩,「我們碰上了好運氣,接管對象是最好擺弄的。要是沒有卡沃萊特,還得在這兒一拖五年。到那時,協和國肯定有了完全成熟的網絡,只好像我在公開場合希望的那樣,不放一槍平穩過渡了。」
裡茨爾向前傾過身體,「這就是我們最大的難題。一旦我們的人弄清要對蜘蛛人下重手,針對的又是他們那批所謂的朋友……」
「當然是個問題。不過只要處理得當,完全可以把最後結果打扮成一場無法避免的大悲劇。要不是因為我們,悲劇本來還會慘得多。」
「這麼幹,難度比上回迪姆的事還大。你要是沒向那伙小商小販開放資源就好了。」
「開放資源是無法避免的,裡茨爾,我們需要充分發揮他們的能力。但我不會讓他們享有網絡全權。讓安全部門的聚能監控員全員上崗,嚴密監控。如果有必要,可以弄出幾次意外死亡。」
他看著安妮,「說到意外……你的陰謀理論有進展嗎?」安妮在磁核成像儀上那次真假難辨的事故已經過去快一年了。將近一年時間,卻沒有任何敵對行動的跡象。當然,事故之前也找不出多少這種跡象的影子。
但安妮·雷諾特卻一口咬定,「有人在操縱我們的系統,統領大人,包括定位器和聚能者兩大系統。活動範圍太寬,還看不出模式,我也形容不出來。但是,此人現在越來越大膽……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釘死,我已經很接近了。或許跟上次他先下手為強時一樣接近。」
安妮從來沒信過那種解釋:一次愚蠢的錯誤讓她洗了腦。可是,當時她的聚能狀態確實有點散焦,雖說只是稍有一點偏差,連他親自檢查時都沒查出來。我怎麼這樣疑神疑鬼?安妮早已將裡茨爾一布魯厄爾從懷疑名單上排除出去了,他可以當著副統領的面問她。「他?是個男的?」
「你知道懷疑名單上都有誰。范·特林尼至今仍然是最可疑的。這些年來,他從我的技術人員嘴裡把情況瞭解得差不多了。還有,青河定位器的秘密也是他告訴我們的。」
「可你查他已經查了二十年了。」
安妮皺起眉頭,「綜合行為模式分析是最複雜的,這還沒有把物理層面的困難算進去。再給我三四年時間。」
他瞧瞧裡茨爾,「你怎麼看?」
副統領咧嘴一笑,「這件事我們談過多少次了,大人。特林尼很有用,我們手上又有他的把柄。他是個壞蛋不假,不過是咱們手裡的壞蛋。」
說得對。從特林尼的個人利害考慮,跟著易莫金人,他可以拿到大把好處。只要青河人知道他的叛徒歷史,他就全完了。一個值勤班次接一個值勤班次,老傢伙通過了勞設計的每一次考查,在這個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有用。回想起來,這傢伙從一開頭就滑溜到極點。當然,這一點是最不利於他的證據。權衡利弊。「好吧。裡茨爾,你和安妮事先安排好,必要時馬上就能把特林尼和文尼收拾了。至於喬新,無論如何都要讓他活著—只要我們手裡有麗塔,就能讓他規規矩矩。」
「奇維·利索勒特怎麼辦?」裡茨爾臉上不露任何表情,但統領知道,藏在面具下的是一絲汕笑。
「啊,我看奇維準能猜出究竟。關鍵時刻到來之前,說不定需要給她洗幾次腦。」如果運氣好,或許她能令人滿意地發揮作用,一直堅持到最後,「好了,需要特別注意的就這幾個人。但運氣不好的話,任何人都可能猜出真相。監控與鎮壓力量必須進入最高戒備。」他向自己的副統領點點頭,「下一年的工作會非常艱巨。那伙小商販很能幹,關鍵行動開始之前,我們需要他們—之後也需要其中的一部分。惟一不需要他們插手的就是接管階段。那部分的工作,他們應該只當旁觀者。」
「到時候,咱們再給他們好好講個故事,說我們怎麼怎麼做出巨大努力,才使蜘蛛人沒有徹底絕種。」裡茨爾笑了。一想到這個挑戰,他就渾身是勁,「這個我喜歡。」
他們作好了總體安排,具體細節交給安妮和她的聚能屬下。裡茨爾說得對:這一回比幹掉迪姆那次更棘手。不過話又說回來,哄人騙人的把戲或許只需要玩到接管結束……能撐到那時候就足夠了。控制阿拉克尼以後,他可以從蜘蛛人和青河人中挑選出一批,最好的一批。至於剩下的,打發掉就行。在這次漫長的旅途中,這番前景真是個涼爽宜人的綠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