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33章
    對伊澤爾·文尼來說,時間過得飛快,不僅僅因為他的輪值時間只有四分之一。戰爭和謀殺已成往事,發生在一生的三分之一之前。很久以前,他便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以無比的耐心堅持下去,永不放棄,一定要摧毀托馬斯·勞,奪回倖存下來的一切。但有的時候,他以為這場鬥爭終將變成一場永遠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是的,他以不屈不撓的韌性堅持下來了。有痛苦……也有羞愧,還有恐懼。不過,大多數時間裡,恐懼一直顯得十分遙遠。而現在,雖然仍舊不知道細節,但他在為范·紐文工作。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他堅信,他們一定會贏得最後的勝利。最奇怪的是時時從腦海裡冒出來的一種感受。自省時分,這種感受讓他十分不安:從很多方面來看,從孩提時代算起,這些年是他覺得最幸福的時光。這是為什麼?

    剩下那批醫療自動化器材,勞統領用得很省,又讓「關鍵崗位」上的聚能者不斷值勤。於是,特裡克西婭四十多歲了。伊澤爾當值時,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她面龐上那些微小變化讓他痛徹心月市。

    但特裡克西婭還有其他變化,這些變化給了他希望。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她身邊,伊澤爾相信,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才變得不那麼冷漠,離他的距離好像也縮短了些。

    起初,去她在哈默菲斯特的狹小的房間時,她還是和過去一樣對他不理不睬。但後來,有一次,他比平時晚到了一百秒。特裡克西婭面對房門坐著。「你遲到了。」她說。語氣還是那麼單調平板,夾雜著不耐煩,跟安妮·雷諾特一樣。人人都知道,所有聚能者都把細節看得非常重,無一例外。但不管怎麼說,特裡克西婭畢竟注意到了他不在。

    他還注意到,特裡克西婭開始自己動手收拾打扮了。每次他去,都發現她把頭髮梳到腦後,梳理得還算整潔。還有,時不時的,他們的談話也不完全是他一個人獨白了……只要他注意話題,別過分偏離她綁定的研究項目。

    這一天,伊澤爾準時來到她的小房間,還違反規定偷偷帶進來了點東西—兩盒從本尼酒吧弄到的美味餅乾。「給你的。」他伸出手去,把一塊餅乾遞到她面前。小房間裡頓時充滿餅乾的香甜。特裡克西婭瞪了一眼他的手,時間很短暫,好像覺得這是個粗魯舉動。接著,她撥開這個讓人分心的東西,「你應該帶來附加翻譯清單。」

    唉。但他還是把餅乾盒放在她手邊的工作空間。「對,我帶來了。」伊澤爾飄在門邊他的老位子,面對著她。今天的翻譯清單其實並不長。聚能者的工作效率近於神奇,但如果沒有正常頭腦的引導,各個不同專業的聚能小組就會盯著各自的領域不放,持續鑽研,忽視了協同工作的首要目標。伊澤爾和其他一些正常人負責閱讀聚能者的工作報告,從不同專業聚能者的工作成果中綜合出高於聚能者各自綁定項目的東西。這些東西上報給勞,勞再據此下發任務,列人附加工作清單中。

    今天,特裡克西婭毫不費力便完成了新加人的這一批任務,中間生氣地咕哦了好幾次,「純屬浪費時間。」「對了,我跟麗塔·廖談過。她的程序員對你給他們的東西非常感興趣。他們設計了一套財務應用和網絡軟件,這些軟件可以和蜘蛛人新發明的微處理器配合,效果好極了。」

    特裡克西婭點著頭,「對,對。我每天都和他們對話。」大家都知道,聚能譯員和底層聚能程序員、以及從事財務一法律事務的聚能者相處得最好。伊澤爾估計,這是因為譯員們對那些聚能者的研究領域一無所知,反過來也一樣,所以不會產生衝突。

    「麗塔想在下面搞一家公司,讓它把這批程序推向市場。當地沒什麼東西能跟它們比。我們要完全佔領市場。」

    「是的,是的,興隆軟件公司。名字我早想好了。但現在開始還為時過早。」

    他跟她又聊了一會兒這個問題,想讓她估計還需要多長時間(客觀時間),再把這個估計傳給麗塔·廖。特裡克西婭有一條線程,在和負責研究將信息插人蜘蛛人系統的聚能者協同工作。他們的意見綜合起來,應該可以對這個時間問題作出準確評估。即使在具備必要知識、事先計劃得當的情況下,要實現通過計算機網絡協同工作,這個網絡也必須達到一定水平才行。蜘蛛人至少還需要五年才能開發出大規模的軟件市場,此後再過一段時間才能形成公用電腦網絡。在此之前,想對地面事務造成重大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至於現在,惟一一個能經常插人信息的蜘蛛人系統是協和國的軍用網絡。

    沒過多久就到了伊澤爾清單上的最後一項。來得太快了。表面上看,最後一項只是件小事,但從長期經驗中,他知道這兒會出麻煩。「新項目,特裡克西婭,是個純粹跟翻譯相關的問題。這種顏色,『彩格』。我發現,你在描繪蜘蛛人看到的東西時仍然堅持用這個詞。生理學家—」

    「加籐。」特裡克西婭的雙眼收縮成了一道窄縫。聚能者交流協作時,通常會發展出一種近於心靈感應的親密關係—要不然就是互相憎恨,敵意達到極點。除了傳奇小說,現實生活中很難發現那種程度的仇恨。諾姆·加籐和特裡克西婭的關係在這兩者之間不斷擺動,時而密切,時而對立。

    「是的,嗯,怎麼說呢,加籐博士長篇大論地向我闡述了視覺、電磁頻譜方面的學問。他向我保證:這種所謂的『彩格』絕對不可能是一種色彩,它是毫無意義的。」

    特裡克西婭的臉皺了起來,眉頭緊鎖。一時間,她看上去老了許多。伊澤爾一點也不樂意看到她這個樣子。「這個詞本來就有,我選擇了它。聯繫上下文,它給人一種……」眉頭皺得更緊了。有時會出現這種情形,乍看起來是翻譯錯誤,最後發現—也許這種譯法從字面上說不能算忠實,但它卻能幫助人類理解蜘蛛人生活中某個不同於人、以前從沒見過的方面。這種情況出現得很多。但是,聚能譯員,哪怕是特裡克西婭,仍然有犯錯誤的可能。剛開始翻譯蜘蛛人語言時,她和其他聚能譯員一樣,只能不斷試探性地摸索這個未知的種族和他們的世界。當時,她的譯文中存在許多選項,許多字眼的意義不明確,只能將可能的含意一一列出。其中許多後來都證明是錯誤的。

    麻煩的是,聚能者很難放棄成見。發現自己是錯誤的,這對他們是一種沉重打擊。

    特裡克西婭已經很接近發火了。跡象並不很明顯。她經常皺眉,但不像現在皺得這麼緊。她不說話了,兩手不停地在分離式鍵盤上敲擊。分析結果出來了,溢出她的頭戴式,散佈到牆紙上。她的頭腦和附屬網絡反覆權衡著結果,呼吸隨之急促起來。她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推翻這個結論的問題。

    伊澤爾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肩膀。「還有個相關問題,特裡克西婭。『彩格』這個詞,我跟加籐討論過一陣子。」事實上,伊澤爾一次又一次揪住加籐不放,把那個人煩得要死。一般說來,跟聚能專家打交道只能採取這種辦法:話題集中在聚能者的綁定領域和自己的問題上,反覆問,多次問,從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提出同一個問題。如果提問者不是很有經驗,運氣又不是特別好,專家極有可能馬上中斷這種討論。伊澤爾值班的時間加起來共有七年,但還算不上這方面的高手。不過這一次,他居然成功地使諾姆·加籐提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釋:「我們懷疑,蜘蛛人形成視像的器官可能不止一種。所以,他們的大腦處理視像時可能是多元的—也就是說,一會兒感知這部分光譜,一會兒感知那部分光譜,其間的時間間隔極短,只有一秒鐘的幾分之一。他們感知的視像—我沒有把握,但可能有一種漣漪狀、類似水波的效果。」

    但是,加籐很快便排斥了這種想法,認為這是荒唐的。他說,就算蜘蛛人的大腦真的在諸種視覺器官中不斷切換,但他們見到的外物在可感知範圍內仍然是連續、穩定的。

    他把這些話告訴特裡克西婭時,她靜靜地聽著,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只有手指仍在鍵盤上敲擊。而且,她的視線不斷轉移,時時凝視……伊澤爾的雙眼,長達一秒鐘。這是因為他說的東西很重要,不是瑣碎的小事,而是她聚能項目的核心。然後,她的視線移開了,開始嘟嘟嚷嚷語音輸入,雙手更加猛烈地敲著鍵盤。幾秒鐘後,她的視線繞著房間轉來轉去,追蹤只有通過她的頭戴式才能看到的幻影。接著,突然間,「對!我明白了。以前沒想到……只根據上下文,所以才選了那個詞,可—」日期、文件散佈在兩人都能看到的牆紙上。伊澤爾盡力跟蹤,但他的頭戴式有部分功能被哈默菲斯特屏蔽了,只能靠特裡克西婭的指點才知道她引述的是哪份文件。

    伊澤爾意識到自己笑容滿面。現在幾乎是特裡克西婭聚能以來最接近於正常人的時候,像沉浸在勝利的狂喜中的正常人—沒關係,這也挺好。「看!除了一次因為痛苦辭不達意以外,凡是用『彩格』一詞的地方都涉及晴朗的天氣、低濕度,眼前一片光明。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顏色都……vetm『刃t3……」她說起了行話,只有聚能譯員能聽明白,其他人則完全摸不著頭腦,「語言的基調變了。所以我要用一個特別的詞,『彩格』就很合適。」

    他聽著,看著,幾乎覺得自己看到了特裡克西婭的頭腦在迅速深人,洞見秋毫,建立起新的關聯。今後的翻譯水平無疑會更上一個台階。特裡克西婭是對的,看起來就是這麼回事。「彩格」又怎麼了?上頭那些人沒什麼可抱怨的。

    這一次見面很不錯。但就在這時,特裡克西婭做了一件讓他驚歎不已、喜出望外的事。嘴裡的話幾乎沒怎麼停頓,一隻手離開鍵盤,朝旁邊的餅乾盒一抓,解下一塊,瞪著香氣撲鼻的餅乾上的糖霜—彷彿突然間想起了餅乾是什麼,吃它是多麼令人愉快一樣。然後,她一把將餅乾填進嘴裡,嘴角濺出五顏六色的糖霜。他一時還以為她被嗆住了,但那只是高興的笑聲。她嚼著,嚥著……過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歎息L。這麼多年來,這還是伊澤爾頭一次見到她因為聚能綁定項目以外的什麼事高興。

    她的手重新回到鍵盤上。幾秒鐘後,「還有事嗎?

    過了一會)L,高興得頭暈目眩的伊澤爾才弄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啊,嗯。」其實這是他計劃中的最後一件事。但是,他欣喜若狂!餅乾創造了奇跡,「只、只剩最後一件事,特裡克西婭。一件你應該知道的事。」一件也許你最終會明白過來的事。「你不是機器。你是一個人。」

    這些話沒有絲毫反應。說不定她連聽都沒聽到。她的手指重又敲起鍵盤來,眼睛盯著頭戴式裡他看不到的某個形象。剛才轉移的注意力再一次轉了回去。他歎了口氣,朝小房間門口飄去。

    離剛才那句話大約十到十五秒。特裡克西婭突然抬頭望著他,臉上又有了表情,但這一次是吃驚的表情。「真的?我不是機器?

    「對。你是個完完全全的人。」

    「噢。」又不感興趣了。她重新回到鍵盤操作上,同時通過語音鏈接向她的聚能兄弟姐妹們嘟濃著。如果是最初的幾年,得到這麼冷淡的回答,他準會崩潰,至少會垂頭喪氣。但現在……對聚能者來說,這種反應再正常不過了。至少在那個瞬間,他穿透了那層聚能甲胃。伊澤爾爬出狹小的門口。門小得變態,只是個僅能爬進爬出的洞口,比雙肩稍寬一點。伊澤爾每次進出門都憂心忡忡:兩米外就是其他類似的小門,上,下,左,右,全是。這兒如果出現什麼緊急情況怎麼辦?如果需要讓他們迅速撤離,特裡克西婭該如何是好?可今天不同。伊澤爾聽見周圍傳來回音,這才意識到他一直在吹口哨。

    他飄進哈默菲斯特垂直的主要通道時,安妮·雷諾特攔住他。一根手指朝跟在他身後飄動的餅乾盒一指,「那個給我。」

    該死!本打算把這一盒也留給特裡克西婭的,卻忘了。他將盒子遞給雷諾特,「沒什麼事兒,你會在我的報告裡看到……」

    「事實上,我希望現在就聽你的報告。」她朝一百歎下一擺手,抓住牆上一處支撐點,空中一翻身,向下扎去。伊澤爾跟在她身後。巷道敞開處,開關星的星光透過外面透明的金剛石壁射進來。但沒過多久,他們便進人了人工照明的地段,越來越深地進人龐大的鑽石一號地下深處。四壁精雕細刻的圖案大都仍舊新嶄嶄的,跟剛剛完工時一樣。但來往行人手腳借力的地方卻留下了塊塊污跡。剩下的沒有專業技能的聚能勞工已經不多了,無法達到易莫金的完美標準。兩人在底層轉了個彎,仍在緩緩向下,飄過一排排忙碌的辦公室和實驗室。伊澤爾對這裡已經很熟悉了。到了,聚能中心。這個地方伊澤爾只來過一次。中心戒備森嚴,監控無所不在,但也不是完全不准外人進人。范就是這兒的常客,他是特魯德·西利潘的鐵哥們兒嘛。但伊澤爾向來有意迴避這裡,這個盜取別人靈魂的地方。

    雷諾特的辦公室仍在老地方,遍佈實驗室的走廊盡頭,外面是普普通通一扇門。這位「人力資源部主任」在她的座椅上坐定,打開從伊澤爾那兒拿來的餅乾盒。

    文尼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四下打量著這間辦公室。沒有任何變化:光禿禿的牆,儲物筐,零散設備。這麼多年了,值了這麼多班次,她的傢俱仍然是老一套。就算沒人告訴他,伊澤爾也會察覺安妮·雷諾特是個聚能者,而且很久以前便察覺到。真是個奇跡,能管人的聚能者,但說到底仍舊是個聚能者。

    雷諾特顯然早就知道盒子裡是什麼。她嗅了嗅餅乾,臉上的表情活像菌囊技術人員檢查那些滑膩膩的污泥。「芳香物質。聚能者的食品有嚴格規定,糖果和垃圾食品是禁止食用的,文尼先生。」

    「我很抱歉。只是件小禮物……一種搞勞。我很少這麼做。」

    「這是事實。更準確地說,你從來沒這麼做過。」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閃了一下,馬上移開視線,「三十年了,文尼先生。以你的生命計算,值班七年了。你很清楚,這類『稿勞』不可能讓聚能者產生任何反應。他們的一切行動都有明確動機:首先是聚能領域,其次,忠於他們所依附的主人。不,這不是搞勞……我認為,你仍舊抱著你的秘密計劃不放,想喚醒邦索爾博士心裡對你的愛。」

    「吃了點心,然後就會吐露心聲?」

    雷諾特給了他一個冷冰冰的笑容。平常的聚能者不會聽出他的嘲諷。這種嘲諷對雷諾特沒有任何作用,但她能聽出來。「這種香味,有這個可能。我想你一定在學習青河的神經學和神經病學,而且發現嗅覺通道能直通大腦的高端中心。嗯?」一時間,他彷彿被她的目光刺了個對穿,像一隻被人剖開研究的蟲子。

    神經學裡的確是這麼說的。餅乾這種東西,聚能以後的特裡克西婭不可能聞過。有那麼一瞬間,圍繞在特裡克西婭身邊的高牆變成了薄薄的一層紗;有那麼一瞬間,伊澤爾觸到了她。

    伊澤爾聳聳肩。雷諾特確實精明。如果她真想查個究竟,憑她的聰明,肯定可以完全看透伊澤爾的內心深處。說不定連范·紐文都能看透。幸好范和伊澤爾處於她的綁定範圍邊緣,這是惟一讓他們免於覆滅的東西。要是裡茨爾·布魯厄爾手下有個哪怕只及她一半聰明的聚能監控員,范和我早就死定了。

    雷諾特的視線從他身上挪開,看著她的頭戴式傳來的影像。然後,「你的不良行為沒有造成什麼破壞。從許多意義上說,聚能是一種穩定性極強的狀態。你或許以為自己發現了邦索爾博士的變化,但請想一想:工作多年以後,所有一流譯員都會出現變化。如果這種變化不利於他們的工作,我們就會把他們帶到下面這裡的聚能中心,作一些調整……」

    「雖然這次沒有什麼影響,但只要你再次嘗試破壞規定,干擾邦索爾博士,我就會禁止你與她接觸。」

    這個威脅實實在在,絕不是空言恫嚇。但伊澤爾盡力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大笑一聲,「什麼?懲罰只是這個?不用處決?」

    「文尼先生,我對你的分析如下:你有關人類黎明時代的知識使你具有極高價值,你的工作影響到我的至少四個聚能研究小組。另外,我知道統領大人也很重視你的意見。但不要因此錯誤估計形勢。我的翻譯部門沒有你仍然可以繼續開展工作。只要你再一次干擾我的部門,你將不可能見到邦索爾博士,直到這次任務結束。」

    十五年?二十年?

    伊澤爾瞪著她,掂量著她的話裡那種絕對肯定的語氣。真是個無比冷漠、毫不留情的女人。他心想,不知以前的她是什麼樣子。這不是他頭一次產生這種想法,有這種疑問的人也不止他一個。特魯德·西利潘作了許多猜測、分析,以此款待本尼酒吧的客人;在易莫金故鄉,瑟維勒一族曾經是第二大豪族。特魯德還說,過去她在這一族中的地位很高。過去某個時間,她一定是個比勞更加可怕的魔頭。至少,這些魔頭中有一部分最後沒有逃脫對他們的懲罰,被他們的同類打垮了。安妮·雷諾特的地位一落千丈,從高高在上的撒旦淪為撒旦手裡的工具。

    ……不知這種變化讓她比從前更溫和還是更可怕。但不管怎樣,她是伊澤爾·文尼的心腹大患。

    當天晚上,在自己宿舍的黑暗中獨處時,伊澤爾向范·紐文描述了這場交鋒。「我有一種感覺,如果哪天雷諾特被調去主持布魯厄爾的安全部門,幾千秒內,她就能發現你我的活動。」

    伊澤爾耳朵深處響起紐文的笑聲。聲音有點變調,嗡嗡嗡的。「不會發生這種調動。沒有她,這兒的聚能就搞不下去了。戰鬥之前,她有四百個沒有聚能的普通人為她工作,相當於聚能者與正常人的界面,可現在……嗡嗡,嗡嗡。」

    「你說什麼?最後那句我沒聽清。」

    「我說的是,『現在她只能依靠一批沒受過相關訓練的人支持她的工作。」,

    這種通話聲總是嗡嗡嗡的,跟一般說話的聲音很不一樣。時而能聽清,時而聽不清。有時伊澤爾不得不請求對方重複三四遍。但就算這樣,也比剛開始那種類似閃光信號的交流方式強得多。這時的伊澤爾假裝睡覺,耳朵眼深處卻塞著一個一毫米大小的定位器。收聽到的聲音總是嗡嗡嗡、嘶嘶嘶的,幾乎難以辨識。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之後,通常還是能猜出對方想說的是什麼。這間宿舍裡到處都是定位器—青河營帳裡無處不在。它們已經成為布魯厄爾和勞監控這裡的主要技術手段。

    「可我還是不該用餅乾那一招。」

    「……也許吧。換了我,肯定不會用這麼招搖的手段。」可范·紐文也並沒有愛上特裡克西婭·邦索爾。「這些我們以前也談過。布魯厄爾手下那些聚能者實在太厲害了,威力比咱們青河人所能想像的任何監控器材大得多。任何時候都在東聞西嗅,他們甚至有本事讀出像你這麼……」下面這個詞兒伊澤爾沒聽清:天真?愚蠢?「……的人的心思。打消幻想吧,他們肯定早就猜出了你不相信那套迪姆大屠殺的鬼話,他們知道你是敵人,也知道你在策劃著什麼—至少希望策劃點什麼。對邦索爾的感情正好給了你一件偽裝,他們知道你想喚醒她對你的愛。這樣正好,你的喚醒計劃正好可以遮蓋我們的大計劃。效果跟我那個贊姆勒·恩格的謊話差不多。」

    「是啊。」可我還是得按捺住性子,先避過這陣風頭再說。「這麼說,你不覺得雷諾特是個很大的威脅?」

    有一會兒工夫,他聽到的只有嗡嗡、嘶嘶的聲音。也許范什麼都沒說?接著他聽到這句話:「文尼,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從長遠看,她是我們面對的最致命的威脅。」

    「可她不是安全部門的。」

    「對,但布魯厄爾的監控者由她負責維護,他們腦子裡的弦鬆下來時由她負責擰緊。弗恩和霍姆只能應付比較簡單的情況,特魯德裝出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其實只能聽她的吩咐。還有,她手下有八名聚能程序員在徹查艦隊的程序代碼,其中三個到現在還在反覆磨那些定位器。最終,她肯定會發現我的花招。嘶嘶嘶,嗡嗡嗡。老天,勞提供的這算哪門子動力!」范的聲音斷了,剩下的只有背景噪音。伊澤爾從被單裡伸出一隻手,一根手指掏掏耳朵,將那個小小的定位器進一步往裡塞緊。「重複一遍?你還在嗎?」

    嗡嗡。「還在。再說一遍:雷諾特對我們的威脅是致命的。不管怎麼說,一定得想個辦法除掉她。」

    「殺了她?」伊澤爾嗓子眼裡硬了一下,差點沒說出口。他痛恨勞、布魯厄爾,還有這個該死的聚能體制,但他並不恨安妮·雷諾特。在她能力所及的有限範圍內,她盡心盡力地照顧那些聚能奴隸。不管她以前是個什麼人,現在的安妮·雷諾特只是別人手裡的一件工具。

    「但願不至於走到那一步。要是……要是勞能吞下定位器這個餌,開始在哈默菲斯特廣泛使用就好了。真要那樣,我們在那邊就能跟在這裡一樣安全。如果在聚能者發現這是個陷阱之前就在哈默菲斯特使用定位器……」

    「但他之所以遲遲不用,就是要給她時間,研究定位器。」

    「是啊,勞不是笨蛋。別擔心,我一直在盯著。要是她靠得太近,我會……料理她。」

    伊澤爾想像著范會做什麼,但馬上強迫自己別這麼想像下去。雖說已經過了兩千年,但文尼家族仍然深深地懷念、尊重范·紐文。伊澤爾想起父親房間裡那些圖像,想起姑媽跟他講的那些故事。這些資料有的甚至不見於青河數據庫。這就是說,那些故事是編出來的。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它們是沒有公諸於眾的私人回憶,是曾曾曾祖母蘇娜和她的孩子們對范·紐文的真實看法。文尼家族敬愛他,不僅僅因為他締造了現代青河,也不僅僅因為他是家族成員的曾曾曾祖父。但是,從有些故事中可以看出,這個人確實有他冷酷無情的一面。

    伊澤爾睜開眼睛,望著周圍黑乎乎的房間。房間裡有幾盞燈光很弱的夜燈,照著他飄浮在袋狀衣櫥裡的工作服,還有留在桌上沒動過的那個餅乾盒。這就是他身處的現實。「范,你用那些定位器能幹出什麼事?」

    沉默。遠遠的嗡嗡聲。「能幹出什麼事?這個嘛,文尼,我不能用它們殺人……不能直接殺人。不過它們的好處遠遠不止於充當這種劣質語音鏈接。有效利用它們需要長期練習,許多花樣你都沒有見識過。我可能會有許多時候不在,惟一能讓你保住自己偽裝的只有它們。我們應該找機會聚一聚—」

    「啊?面對面?」像今晚這種密談,兩人進行過幾十、幾百次,像彼此不能見面的囚犯用敲擊牆壁的方式聯繫一樣。但在公開場合,他們見面的次數甚至比以前的各班次更少。紐文說,伊澤爾實在太不善於控制自己的眼神和肢體語言了,他暴露的破綻會讓聚能監控員推測出太多隱情。可現在……

    「在青河營帳這裡,布魯厄爾和他的監控員依靠的器材是定位器。氣囊狀營帳外殼之間有些地方,他們過去設置的攝像機已經年久失修損壞了。我們可以在那些地方假裝偶然碰到,沒有其他監控器材可以揭穿我通過定位器向他們發送的假信息。困難在於,我有相當大的把握,他們既依賴器材,又依賴統計數據。我從前在一支艦隊裡負責過安全部門,類似裡茨爾的角色,只不過比他溫和些。我有些程序,可以提醒我注意可疑跡象:誰脫離了監視範圍,在什麼時間,不同尋常的對話,設備故障,等等。非常有效,就算我不能在壞蛋做壞事時當場抓住他,我也能發現誰是壞蛋。聚能者加電腦的效率肯定比我當時強一千倍。我敢打賭,他們手裡掌握著自從在L1紮營以來所有活動的統計數據,可以隨時回溯、比對。看似無害的小事一件件累積起來,最後就會有一天,裡茨爾·布魯厄爾掌握了足夠的、明確的間接證據。那一天也就是我們的末日。」

    貿易之神啊。「可我們不是做什麼都可以不引起他們的察覺嗎?」只要易莫金人依靠的是青河定位器。

    「也許,可能會逃過一次兩次。控制住你的脈搏。」雖說聲音嗡嗡嗡的,伊澤爾還是聽出范在輕聲發笑。

    「我們什麼時候見面?」

    「最不會引起裡茨爾的分析員注意的時候。我想想……還有不到兩百千秒,我就下崗了。等你下次輪班上崗時,我的班已經值了一半……到那時找機會見面,具體的交給我處理吧。」

    伊澤爾歎了口氣。按他的時間算,半年以後。但至少不像有些事一樣遙遙無期。行,他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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